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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馬踏霜回

      2017-09-02 17:47:32樂璽
      飛魔幻A 2017年7期

      樂璽

      1

      綿綿細雨覆蓋著這座精致宅邸的每一個角落,陵生被家傭領(lǐng)著,走過一塵不染的通道,進了雅苑廳堂。

      “人來了?!?/p>

      屋子里光線很暗,也很寂寞。陵生斜眼往畫屏后瞅,一層朦朧的橙光,一雙纖長靈巧的手,躲在描花點翠的屏后,化作蝴蝶蹁躚的手影,落在蠟梅斜枝的窗樞。須臾,蝴蝶展翅,幻化為一只白鴿。

      “哇!這可比我們班兒里陳師傅的手藝還絕!”

      屋里有管事,臉黑沉沉的,暗示著規(guī)矩。陵生不屑,故意吵吵嚷嚷。宅邸的主人忽出聲道:“你們班兒里還有什么好玩的?你會什么?”

      “我會的可多了,我會翻筋斗,齊天大圣孫悟空棒打白骨夫人。我還會扮丑戲。”

      話音一落,屏后的人走了出來,正扮丑戲的陵生與她對上了眼。四顆眼珠子如墨入漆,瑩光異彩,不過神色迥異。

      陵生眼口鼻都擠在一塊兒,左右兩只眼珠子上下翻著,口角銜著涎水。丑,是真的丑。

      承鈺面無表情,緩緩地,由愣轉(zhuǎn)呆,身子骨一軟一墜,頓坐在地上,捧腹大笑:“唉,怎么是你!”

      陵生收了勢,渾身血液逆沖,觍著臉也跟著干笑起來。同時,將自己那雙臟得看不出幾只指頭的腳往褲腿里收了收。

      2

      陵生第一次見到承鈺是在天元寺。師哥為了演“上刀山”摔下硬地來,班主不肯花大錢請郎中抓藥醫(yī)治。坊間有那樣的說法,在香火最旺的寺廟里,抓一搓藥王菩薩跟前的爐灰,吃下去,迎祥驅(qū)祟,大概會好起來。

      陵生貿(mào)然從狗洞鉆進佛寺。在一間未完修繕的大殿里,白墻上一匹飄逸靈動,四蹄生煙的駿馬酣暢地向陵生撲面而來。陵生忽覺頭疼欲裂,眼前一黑,生生暈了過去。醒來時,一雙冷冷的眼,注視著他。眼睛的主人問陵生:“你還好嗎?”

      陵生覷到她手中執(zhí)筆,筆尖沾金,便問:“是你畫的嗎?”

      “嗯?!蹦呛⒆狱c頭,“吉量馬,據(jù)說騎上它的人可得千歲之壽?!?/p>

      隨即,那孩子起身,為吉量馬添上最后兩筆??桃饬舭椎鸟R眼,瞬息犀利如電。

      “我一直不知這馬眼睛該如何畫,直到今天見到了你,我想,這馬終于可以活過來了?!?/p>

      那孩子惻然回身,在接近黃昏的光景里淺笑,纖弱的女流,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jì),生得一副錦口佛心之姿。陵生莫名笑出兩列白牙,耳朵里,有一朵花開的聲音。

      過了些時日,師兄的病也治好了。班主找到陵生,說有貴人買他做生福子。有的有錢有權(quán)人家的小孩,身體抱恙,怕長不大,便會找合生辰八字的小孩養(yǎng)在身邊,作擋煞續(xù)命之用。這便是生福子的由來。算命的說,他跟那個貴人,命息相連。

      陵生又得知,師兄的命也是那家人出錢請郎中救回來的。

      他沒心沒肺地玩笑:“吃江湖飯長大的孩子,命硬,保不齊是誰為誰續(xù)命?!?/p>

      班主伸出手來抽他的嘴,他靈活地從手臂底下躲開。

      3

      略作收拾,挑了個吉利日子,便進了永樂侯府。他的主子,是永樂侯府的獨苗苗。陵生沒想到自己頂有好感的人,是自己最討厭的那類權(quán)貴,心緒復(fù)雜。承鈺見到他,興致高昂。她四下小心打量,聲音甜甜的:“原來你叫陵生?”

      她身邊沒什么同齡玩伴,對陵生自然另眼相待。給他衣穿,給他飯吃,不許人欺負他,又帶他入學(xué)堂,遂又拜了驃騎大將軍學(xué)劍術(shù)騎射。這世上有許多友善,婉轉(zhuǎn)卻明白,無須多言。承鈺的掏心掏肺,卻未必能得到陵生的同等相待。

      陵生看承鈺,復(fù)雜到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既有自慚形愧,又有悠然神往,還埋著一顆隨時會炸開的恨意種子。兩人同樣的年歲,處境卻云泥之別。他一路吃盡苦頭長大,而金湯玉食養(yǎng)大的承鈺,還擁有著陵生渴望的,親人的關(guān)顧,世人的尊崇。

      后來,但凡承鈺做不好的事,陵生就要做到最好。漸漸地,他贏得了夫子和將軍的喜愛。每每被人夸贊,陵生才能趾高氣揚地從承鈺跟前走過。然而,小小的人兒,從不在承鈺跟前說一句造次的話。

      承鈺在學(xué)堂上昏厥,他是第一個從人群里沖出來的,脫下衣服蓋在承鈺頭頂,迎著瓢潑大雨抄小路將她背回侯府。王尚書家的公子在醉花蔭酒后失言,取笑嚴(yán)承鈺丑,嫁不出去,他聽說了,便集結(jié)一幫宵小,攔路潑糞。

      這番結(jié)下的恩怨日后又還了回去。他被人堵在巷子里,黑布蒙頭,翻倒在地,七手八拳揍在額角腿骨。他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體倒在侯府門前的石獅子下,青紫交錯的臉腫得厲害。

      像一條死狗,費力翻過身子,一道傘影遮了過來。抬頭,卻是一身素衫高貴出塵的承鈺,正睇凝著他。陵生不知為何,心里生出一股男子漢的保護欲。他對承鈺朗笑:“我得讓所有人知道,沒人能欺負你,能欺負你的人,只有我!連你自己個兒也不行?!?/p>

      4

      陵生對承鈺的嫉妒與愛,一直維持著最恰到好處的平衡。

      七八個年頭轉(zhuǎn)瞬而過,兩人都長大了,一個瀟灑飛揚,一個靜默如雪。那日承鈺在宮里吃飯,陵生在樹上抱著雙肘賞月。忽聽得若有似無的鈴音,知是承鈺找他,便輕躍而去。在涼亭里見到略沾酒氣的承鈺,他嘖嘖囈語:“只有使喚狗,才會搖鈴鐺?!?/p>

      承鈺轉(zhuǎn)臉笑道:“我什么時候把你當(dāng)過下人,你沒聽到府里下人嚼舌根,說你才是我的主子?”

      “哪敢??!”

      話雖如此,這些年,陵生能力見長,連侯爺也青睞有加,少年人氣盛,多有逾越。嚴(yán)承鈺早摸透了他的脾氣,從來淡笑處之。

      “今兒可有什么新鮮事?”陵生扳正承鈺朝向自己。

      “倒也有些不同,今兒宴上說起兩門婚事,是段怡與張尚書的兒子,還有你跟我?!背锈暭奔苯兴麃恚莵泶蛱剿男乃?。

      “嗯?”陵生舌頭有些僵,“哈哈?”

      承鈺把臉轉(zhuǎn)向別處,故作從容:“你不愿意?”

      陵生腦筋一轉(zhuǎn),猶自笑道:“好事!”

      “真的?”

      “再真沒有!”他信誓旦旦。

      承鈺松了口氣,“嗯”了一聲。走到他跟前,她有些害臊地朝他笑笑,怯生生地將頭靠在他肩上。小女兒家的歡喜,全在這一靠里。

      夜風(fēng)囂張,吹得兩人的身影晦暗不明。他一直不想面對的問題,終于提到了眼皮子前。

      其實,他早就察覺到承鈺喜歡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除了自己,她也沒別人可喜歡。那他喜歡承鈺嗎?他說不上來。他在承鈺跟前,總是忘不掉自己低微的出身,哪怕他再能耐,狂妄、自卑、心虛都占了他絕大部分的心情。如果有喜歡,那喜歡早被擠到旮旯縫里去了。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在她跟前抬不起頭嗎?他感到無所適從的窒息。

      他那樣矛盾,到了后半夜,竟偷翻進段司空掌上明珠段怡的香閨。段怡驚醒,和著寢衣坐在床上,既見他來,又喜又怒。她伸手要招呼他一記耳光,手腕卻被他牢握在掌心。

      他一腔油嘴滑舌,戳中段怡的心事。鳴金收兵一般,段怡萎頓下來。

      其實,她既與承鈺親密無間,自然與陵生也是朝夕相對,早就對不羈乖戾的他芳心暗許。

      正想得入神,鋪天蓋地的吻落到她身上,不給回旋的余地。

      “等等,”段怡在緊要關(guān)頭按住他解布扣的手,“你愛我嗎?”

      “愛啊……”陵生都不做細想便答。

      如花美眷,討人喜歡,褪去衣衫的段怡宛若仙子一般清麗,他有種報復(fù)的快意。

      5

      那時段怡雖然喜歡他,卻不敢有嫁給崔陵生的念頭,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便只求一夜。他也沒有娶段怡的想法,只是一時發(fā)泄情緒??蓛蓚€月后,段怡的肚子先瞞不住了。

      婚事已昭告天下,丑聞又見不得光,事已至此,只能竭力補救。段司空愛女心切,不得一退再退,好話說盡。最后,遍體鱗傷的陵生被人從私牢里撈了出來,搖身一變,成為嚴(yán)侯爺?shù)牧x子,段司空的乘龍快婿。

      離開侯府時,陵生堅持要見承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承鈺哪受得住這層背叛,雖沒大吵大鬧一番,身體卻率先做出了反饋。她已好長時間下不來床,朝夕由藥石吊著一口氣。

      輾轉(zhuǎn)清醒,她聽說陵生在廊下跪了兩天。

      也是,就算見到了,能說什么呢?腦子漸漸恢復(fù)理智,他起身離去。走出幾步,他再回頭,卻見窗戶紙上,手影如蝴蝶般翩躚曼妙,巍巍一顫,倏地消失。崔陵生恍惚迷離地走出侯府大門,再也沒有回去,不知自此刻開始,受人白眼的過去徹底翻頁。

      好風(fēng)憑借力,一路上青云,不出數(shù)年,崔陵生身居要職,一呼百應(yīng),且兒慧妻賢,家庭幸福。

      他什么都有了,卻還是覺得不開心。

      又到班主的忌日,他去墳前探望。突然想起,到侯府的第二年,班主因時疫去世。班主對他有恩,他靈前作孝。寒冬臘月天里,承鈺裹得跟個球似的,來偷瞧他。陵生急了,風(fēng)都會吹化的人,來這里遭什么罪!忙拉她到火爐子底下坐著。火苗子照得承鈺雙眼晶亮,她脫下一件厚襖,將陵生裹粽子似的包起來……那段時光,在回憶里變得如此迷人。

      嚴(yán)承鈺自被他氣得大病一場,身體時好時壞,也未曾結(jié)親??扇粝氲剿娴囊藿o別人,他有種要第一個跳出來殺人的沖動。

      “崔陵生,你到底想怎么樣???”涼風(fēng)夜里飲著酒,自己問自己,還沒有答案,先不得勁兒地難受起來。

      6

      屋漏又逢連夜雨。新帝登基后,永樂侯被舉告以巫蠱之術(shù)毒咒皇嗣,查證屬實,侯府一門砍頭的砍頭,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陵生千方百計想法幫忙,可在天家威儀跟前,他渺小得不過如一只螞蟻,杯水之力難以為繼。

      陵生找到承鈺,是在她被流放塞外的路途上。押解的士兵在紅纓槍上系著饅頭在她眼前晃弄,她四肢在地上爬著,被人當(dāng)狗一般戲弄。陵生臉色晦暗,拳頭收緊。他朝那群兵痞走去,身后卻傳來承鈺的哀號聲。

      陵生應(yīng)聲望去,只見承鈺懷里摟著一個面如蠟色的丫頭片子——那是她堂姐的女兒,是他們嚴(yán)家最后一個還活著的孩子。

      “死啦死啦!”旁人伸手去拉扯尸體。承鈺緊緊按著,目若死魚。囚隊還要繼續(xù)趕路,哪容得她造次,一隊士兵擁上來把她架起,重拳猛腿往那脆薄的身體上砸。兩只胳膊拉直,棍棒下去,只聽得骨頭噼啪作響,生生打斷。

      看到承鈺痛得連呼吸都困難了,昔日諾言在陵生腦中炸開,五臟六腑似被刀攪爛般劇痛難忍。一時,不覺臉上全是淚。那時年少,他曾向她許諾,這世上只有他能欺負她??涩F(xiàn)在,他救不了她,人人都可以欺她負她。

      他揮開眾人,飛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嚴(yán)承鈺。懷里的承鈺,空洞的眼里緩緩有了一縷光。忽嘴角一牽,張嘴咬在他的腿上。她咬得很用力,額角青筋暴起,眼睛被恨意沖得緋紅,與她齒縫間流下的鮮血一樣刺眼。陵生痛,卻連眉頭都不敢皺一下。

      7

      后來,陵生用李代桃僵的法子,用死囚換了承鈺??墒牵锈曉缬懈八乐?。后來,她趁陵生不察,跑到山崖邊。陵生追到山崖邊,承鈺側(cè)身含笑,只道:“崔將軍,人人都說我活不長,你說我怎么還不死?興許,我是借了你的命?!?/p>

      言罷,她縱身一躍,毫無回頭之意。陵生痛苦萬分,雙手捶地,眼淚如注。他抽出佩劍,想削掉那只不中用的手,手掌被劍鋒劃得血肉模糊。

      那時,他翻遍整個山澗,都沒找到承鈺的尸身,幽幽地翻起希望,興許人還沒死。于是,他開始不計一切代價找尋她的下落。找承鈺,一找就找了十來年。

      四十歲不惑之年,陵生帶兵出征攻打西南蠻夷,走到苗嶺一帶,被復(fù)雜的地形困住。不到半月,彈盡糧絕,士氣低落。他自以為會命喪于此,卻奇跡般地帶著十萬將士從宛若迷宮的亂石陣逃了出來。他的奇遇連帝王也難以置信,遂賜他神將威名。

      但那年之后,崔陵生再也沒有找過嚴(yán)承鈺。直至后來有一日,醉酒醉得厲害,他向妻子吐露了心事。原來他在苗嶺里迷路時,遇到了嚴(yán)承鈺。是承鈺幫他指明了離開亂石陣的出口。

      “那你為何不帶她回來?”

      陵生說:“她已經(jīng)走了,她只是去了她該去的地方。段怡,你知道吉量馬的故事嗎?吉量馬除了騎之可得千歲之壽的典故,還有它與明滅僧的淵源?!?/p>

      傳說,明滅僧是五百年前的得道高僧,傳道授業(yè)經(jīng)過乳海,海上烈焰無論如何無法熄滅。明滅僧的坐騎是一匹吉量馬,吉量愿意用血澆滅烈焰,血流而盡因此犧牲。故明滅僧在轉(zhuǎn)生時,于神佛前以百年功德乞求,轉(zhuǎn)生既是要嘗盡人生苦樂,愿把人生七苦留給自己,人生七樂,留給吉量。他說,承鈺就是明滅僧的轉(zhuǎn)世,而他,其實是吉量馬轉(zhuǎn)世。從天元寺相遇,命運的齒輪便開始轉(zhuǎn)動。

      “一切錯過、怨恨、遺憾,短命的,長壽的,只不過是宿命。我的路還很長……還要等很多年……”他心里蘊含許久的喜怒哀樂,都涌了起來,溶化在熱淚里,流了出來。

      段怡什么話也沒說,她知道,他只是喝太多,胡言亂語罷了。

      8

      崔陵生這一生,除了敗走苗嶺,幾乎沒遭遇過什么驚心動魄的大事。一無所有地來到這個世界,童年雖艱辛,后來順風(fēng)順?biāo)?,韶華盛極,風(fēng)光一世,好事占盡。一直活到九十九歲高齡,五世同堂,只是沒有更圓滿。

      百歲生辰前夕,他偶感風(fēng)寒,最疼愛的孫子在榻前伺候。他忍不住,將自己一生的故事都告訴了這個孫子。

      孫子反應(yīng)很平靜:“爺爺,您老糊涂了,當(dāng)初從苗嶺里救你們出來的哪是什么嚴(yán)承鈺,而是當(dāng)?shù)氐拇迕?。至于你說的那個寺廟,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也沒有那面畫馬的墻。”

      孫子并不相信,他知道,這只是爺爺對那位故人虧欠過余而生思念,做了大半輩子欺騙自己的夢。陵生濡咽一聲,沒有再出聲。

      風(fēng)漸起,紫薇花香氣襲人。孫子站起身去拉推門,抬頭,卻見遠黛青山后不知何以燒起熊熊大火?;鹕酀u變,燒成雄渾烈馬之形,向風(fēng)雨深處疾馳。

      “爺爺……爺……馬……”孫子嚇得癱坐在地。

      崔陵生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嘴角掛著滿足的笑,像等待了很久,終于倦極欲眠的困獸,徹底釋然。真真假假亦幻亦真,或許一切從最開始,不過夢一場。但這次,他終于回到了夢里,再也沒有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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