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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教風月殿春光

      2017-09-02 19:38:51柏深深
      飛魔幻A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李將軍秦風父皇

      柏深深

      趙謙又一次候在冷宮后的月樓下,那座小巧的月樓修葺得奢華而精致,與一側(cè)廢墟般的冷宮格格不入。那輪泛著幽藍光暈的圓月高懸在月樓背后,映照出月樓的死寂。

      趙謙又往里探了幾眼,心想今日大概又等不到她了。他正欲離去之時,月樓上忽然亮堂起來,影影綽綽的燭光下她身姿裊娜,倚著雕花木欄輕輕揚起唇,僅是眼瞼微抬已經(jīng)是魅惑勾人。

      她望著他,輕輕地笑開了。

      趙謙心神恍惚,像是得到失去已久的珍寶一般,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

      這座月樓由來已久,大抵是他出生那年便出現(xiàn)的。從孩提時代到弱冠之年,他來過這里無數(shù)次,而至今他也不知道這月樓里的女人是誰。

      宮廷里卻少有知情之人,他也是后來才知曉,知曉一些內(nèi)情的宮人不是早已經(jīng)出宮了,便是死了。趙謙越發(fā)好奇,他身為這宮廷的太子,竟也有困擾他多年的秘辛。

      趙謙幼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座月樓,也發(fā)現(xiàn)了里面有一個從來都不會說話,也從不曾踏出月樓的女人。他仔細瞧過了,那月樓的門是用玄鐵融化后澆筑而成,無鑰無鎖。每日辰時月樓上會掉下一根繩子,然后那個神色陰暗的老奴便會出現(xiàn),將食盒系上拉上去。隔日再來時,她便會將食盒換下。

      趙謙清晰地記得那一次,他心不在焉地拜別了太傅,徑直去了父皇議事的暖閣。

      彼時秦丞相也在,他猶疑了一會兒,可心底的好奇已經(jīng)到了極限,他只得硬著頭皮問:“父皇,那月樓里的女人究竟是誰,為何兒臣問起時宮中上下皆惶恐不安?”

      手抖筆落,父皇提筆寫字的手懸在了半空,不過一瞬間,他便斂去心神,怒斥道:“混賬!誰許你去月樓的!”

      他微微抬頭,見身側(cè)的秦丞相身子僵硬了許久,拿著奏章的手竟微微顫抖。趙謙不甘心,還想再辯,父皇已然勃然大怒,順手將手里的折子狠狠朝他扔過來。

      “孽子,往后不許再去月樓!”

      趙謙只得作罷,低頭認錯。

      他留了個心眼,在暖閣外等了許久。秦丞相一踏出暖閣,他便急忙迎上去。

      “丞相可知月樓里的女人是誰?”

      秦丞相仿佛一早料到,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低頭拱手作揖道:“太子殿下怕是問錯了人,微臣一無所知。”

      至此,趙謙仿佛沒有任何機會知曉她的身份。

      而由于父皇的命令,他從那以后便只能深夜偷偷前去月樓。

      今晚是她頭一次對著他笑,眼神不是空虛縹緲,不是寂寞失落。而是真真切切,看著他。

      她就倚在那雕欄上,一身素凈的鵝黃長裙,樣式大抵還是十多年前的,可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簡簡單單的勾唇一笑,他都無法挪開視線。

      時近夏末,宮廷里最繁盛的便是梔子花香。也不知怎么的,白日里清淡怡人的梔子花香,獨獨在這一瞬仿佛都聚攏在她周身,縈繞著久久不散,香氣濃郁逼人。她淡淡地抬了眼,一手輕輕伸出朝他勾了勾指頭,唇邊已經(jīng)是誘惑又了然的笑意。

      趙謙不由得朝前走了幾步,仰頭愣怔地望著她,問道:“你是誰,為何孤至今也不知道你的來歷?”

      她微微一愣,眼眸里帶著極深的笑意,緩緩道:“那太子殿下便去問問,可有人知道翊姌?!?/p>

      那是她第一次同他說話,她看著也許年逾三十,可聲音軟軟的,又帶著一點低沉的磁性,他很快就沉浸在她的聲音里。

      趙謙還未來得及再問,她便悠悠回身。很快,燭光熄滅,月樓又恢復了先前的陰暗沉寂。

      趙謙心底的疑惑更深,他按捺不住地再次找到了父皇。直覺告訴他,父皇和秦丞相同她是認識的。他跪了許久,腿腳麻木,卻仍咬著牙硬撐下去。一旁批閱奏折的父皇終是抬了眼,低嘆一聲:“孽障啊,你可知這女人是萬萬碰不得的?!?/p>

      父皇不過四十來歲,平時精神極好,步伐穩(wěn)健,從不見任何疲老之態(tài),一聲嘆息包含太多的無奈,太多的眷念。至此,他卻更加堅定了查明事情真相的決心。

      父皇并不看他,深沉的黑眼只盯著手里把玩的杯盞,沉聲道:“翊姌是從梨烙之境出來的女人,多年前我將她帶回了宮里,哪知她以德報怨并將朝堂攪得一團亂,如此我便只得將她囚禁月樓,不許任何人接近?!?/p>

      寥寥數(shù)語說得含糊又隱晦,旁的話父皇卻一句都不肯多說,而父皇的眼眸也越發(fā)深沉,讓人不寒而栗。

      趙謙又去尋了蘭姑姑,她是宮里的老人了,沒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對于他提起的翊姌,蘭姑姑只是一臉鄙棄,輕啐一聲道:“翊姌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下作女人,當年勾引皇上不成,又接連攀附上李將軍、秦丞相,將朝堂攪得一團亂?!?/p>

      趙謙將數(shù)得上來的將軍都數(shù)了一遍,卻也沒能想到哪個將軍姓李,便在這時宮廷傳來消息,月樓里的女人被押送大牢,不日處死。

      趙謙匆忙趕去大牢時,翊姌靜靜地躺在那里,可她仍是眸色淡然地朝他輕輕一瞥。即便是這時,她對他也沒有一絲責問,反倒輕笑一聲:“你父皇還是不愿意見我?那么你替我傳個話,叫他給我個痛快吧。”

      趙謙心中一震,微有惱怒,道:“分明是我多次去求問父皇,才導致如此禍端,你卻將計就計一心求死!”

      “你和父皇是認識的吧,還有那秦丞相?!彼艘凰?,偏過頭去。

      翊姌微怔,隨即輕笑著伸出手,慢慢撫上趙謙的手,低聲道:“也罷,就當是我償還你的人情?!?/p>

      趙謙身子一晃,似乎有驚疑,眼前大牢的景象漸漸虛無,從這虛無之中又衍生更多更廣闊的景色。

      那年父皇趙濯正當英武少年,可朝政混亂不堪,內(nèi)憂外患不斷,便在監(jiān)國重臣滿意從容的目光下以病體不宜上朝為由身居宮中。

      實則趙濯已經(jīng)躲過眾多耳目,前往了尋南山的梨烙之境。

      凡有所思的人,必有所夢,凡有所夢,必可窺其心。從其夢,窺其心,便是梨烙之境里的人所擁有的能力。

      趙謙愣怔地望著眼前大雪覆蓋的尋南山,年輕的父皇艱辛地攀爬了五日,那綿延不斷的雪山似乎永遠也沒有終點。他想,父皇也許就是為了肅清朝堂,才不遠千里來到梨烙之境。

      趙濯輕喘著氣,手扶住身側(cè)的梨樹才堪堪站穩(wěn),微瞇著眼打量著前方梨花臺上的女子。

      那便是翊姌。

      翊姌彼時不過是個中人之姿的溫順小姑娘,一身淺黃衣衫,憑欄而立,雙手合十,虔誠地朝梨花臺上那棵異常粗壯美艷的梨樹叩拜。

      趙濯看愣了神,半晌方才上前,低聲問道:“姑娘,這里可是祈愿的梨花臺?”

      翊姌緩緩回身,明眸皓齒,尤其那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蘊了些許訝異,她與趙濯竟雙雙愣住。

      翊姌斂下心神,淡淡微笑:“已經(jīng)許多年了,你終于來尋我了?!?/p>

      這是一段說出來也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境遇,大概從未有人想到,翊姌同趙濯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相識。就在那朦朧的夢境里。

      這大概是趙濯十二歲時起就有的夢境,他幾乎每晚都在夢里去這樣一個漫天梨花花瓣的地方,梨花臺上的姑娘遙遙沖他一笑。

      與之相同的翊姌,也從未在夢里放棄追逐濃重的霧后面的那一張臉。她踏出步子,撥開濃霧,在梨花飄飛的樹下見到趙濯,就如同此刻。

      趙濯微微笑了,沉聲問:“你許下了什么愿望?”

      翊姌微有羞赧,低聲回答:“從很多年前起,我便祈愿上天能賜我一生所愛之人?!?/p>

      東邊隱隱傳來鼓樂聲,音調(diào)卻不與平時所聽相同,多為異域風情。為首的女子一身鮮亮的紅裙,笑容明艷而妖嬈,身后一群擊響鼓的男子皆笑著圍著她唱歌以應。

      這是梨烙之境的習俗,若有男子中意女子,便以此種方式獲得其青睞。

      趙濯低頭回看著翊姌,神色里有些許認真,低笑道:“上天會如你所愿的?!瘪磰樢宦犖⒄瑓s見趙濯同是漾著笑的唇,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臉頰微紅,輕咬著薄唇。

      梨烙之境的梨花臺,是這里的人信奉如神明的地方。

      梨烙之境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次被上天挑選的機會,可以是少時,也可以是壯年,亦可以是垂暮之年。這個機會飄忽不定,是以并非每一個人都能如愿抓住這個機會。

      趙濯便在梨烙之境住下。這里的生活淳樸又寧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雖有窺心的天賦,卻從來不用,因為這里的人心是澄澈的。

      可趙濯正是為此而來,他需要翊姌的窺心之能,需要借由她的能力拔除朝堂上的異己。

      梨烙之境四季常如春,梨花永遠也不會有凋謝的一天。翊姌時常去的地方也不過是梨花臺,那棵梨樹的花瓣入茶最好。趙濯常與翊姌一同去遍梨烙之境的每一寸土地,尋找最香的梨花,清晨做伴而出,傍晚攜著晚霞牽手而歸。

      若遇著雨天,尋一處涼亭,翊姌坐在一旁靜靜看他作畫,筆下?lián)]毫,寥寥數(shù)筆便將巍峨聳立的皇城畫出,幽深綿長的宮道望不到盡頭。

      翊姌一手支著腦袋,眼睫卻一點點合上。趙濯輕咳一聲,輕笑著放下筆看她。翊姌忽地一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瞧了一眼畫卷,問道:“這便是你住的地方?陰森森的,像是會把人吞了去,怪可怕的?!?/p>

      趙濯伸出手,不假思索地握住翊姌的手。

      兩手交握,翊姌心下一顫,但隨即腦中便閃過趙濯夢中的情景,每一幕都是翊姌梨樹下的笑容,而每一次趙濯都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還有午夜時他屋子里長久燃著的燭光,他總在夜深人靜時在畫卷上繪出他心上的姑娘;可翊姌看到的更多的是那個詭譎多變的宮廷,他年少艱辛而屈辱的生活。

      他已經(jīng)不能再等了。翊姌的天賦便是去往他人的夢境,得知他們的所思所想,又可通過觸摸別人知曉別人的夢境或傳遞自己想令對方看到的畫面。

      翊姌抽回了手,愣愣地看著他,喃喃道:“什么是權(quán)謀?為什么那個叫作皇宮的地方這么可怕?阿濯以后還要回去那個地方嗎?”

      趙濯并不應她,只是黑眸沉斂而淡漠,面上佯作笑容,拉過翊姌的手,安撫地覆上她的柔荑。也就是那個時候起,翊姌心底便總藏著那么一抹不安的情緒,可她不知這不安是為了趙濯,還是為了自己。

      他只是微微笑著,輕輕握住她的手,道:“翊姌,跟我一起走,我需要你?!?/p>

      沒有承諾,沒有誓言,僅憑著趙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翊姌便毅然跟著他離開。

      他們很快就回到了京中,那個云譎波詭的地方。

      翊姌自入京之后便一直未踏出房間,整日借助藥力昏睡。一時之間,京中所有官員都感覺到這個傀儡皇帝仿佛能知曉他們的心思,叫那些陰謀詭計無處遁形。一計未實行,便早早被皇帝扼殺。

      五月初,一些忠義之士紛紛依附趙濯,在朝中肅清了近一個月后,他已經(jīng)剪除了王族的黨羽,手握實權(quán),能同李將軍相互制衡。而翊姌連日昏睡,身子越發(fā)虛弱,精力耗盡,連榻都下不得。便也是這時,趙濯對她越發(fā)敷衍。

      未及深夜,翊姌便撐起虛弱的身子來見他,趙濯站在昏暗的窗柩旁邊,蹙眉道:“快回去歇著,別隨意來我這里。”

      翊姌只是靜默地站在他身后,雙眸里滿是不解。她蹙眉沉吟片刻,抬頭定定地看他,問:“趙濯,我昨晚看見了你的夢,可為什么里面再也沒有我?”

      她的心永遠這么通透,趙濯不由得一顫,手指微攏緊了些,別過臉去,淡淡地道:“你累了,早些睡吧?!?/p>

      待翊姌走后,趙濯才能稍微松懈片刻。每每翊姌提及夢境,他都心尖一抖,仿佛被人窺探隱秘,生怕被她知曉自己早已經(jīng)不在乎那如同塵埃般的喜歡。

      皇宮里無論刮著什么風向,李將軍即便在花柳巷間,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李將軍慵懶地說道:“我去見過她一面,雖沒有傾城之貌,倒也是個可人兒。你若把她給我,我便從我手指縫里漏些許兵權(quán)給你?!?/p>

      李敷黑眸含著笑意,定定地看著趙濯,似乎篤定了他會答應。而良久之后,趙濯低垂著頭,暗覺自己不該為了一個女人亂了心,沉默了良久后終究是應允了。

      硬碰硬,他趙濯并沒有太大勝算。

      李敷瞥了一眼,嘴角微微勾起,鼻尖里發(fā)出沉悶的一聲冷哼。

      稱病已久的趙濯重回朝堂,奪權(quán)之勢銳不可當。但也有人嗤笑他,僅憑著李將軍在京中,趙濯是掀不出大風大浪的。

      也正是那時,一向在京中閑散慣了的李將軍突然一改常態(tài),日日上朝,不過為的是后宮中的翊姌,而翊姌來自梨烙之境的事也傳遍了整個京城。

      那日翊姌悄然避開眾人,獨自徘徊在宮門后,躊躇著不知是進還是退。

      李敷掛在宮墻上探望了許久,打了個哈欠輕巧跳下,擰眉低笑一聲道:“美人兒,你別指望那趙濯還會見你,他早已經(jīng)把你送給我了。”

      翊姌蹙眉低頭,斜穿過枝丫間的日光灑在她臉上,長而濃密的羽睫下投射出一小團陰影,看起來有些落寞。她抬首,卻道:“李將軍很是嫉妒阿濯嗎?”

      李敷笑臉微僵,隨即逼視著她,雙目森冷而警惕。倏忽,他便一笑了之,搖著頭闊步離開,邊嚷嚷著:“是個可人兒,不過太聰明了可不好玩?!?/p>

      李敷轉(zhuǎn)身后臉色立時沉下來,垂在一側(cè)的手死死摳著掌心。因翊姌的一句話,他輕易地回想起了從前那個他在心底問了無數(shù)次的問題。

      為什么只有皇親國戚才能登臨大統(tǒng),為什么只有他們才擁有權(quán)力……

      又為何父親要為皇帝的一點猜忌之心而死無全尸?

      他依稀記得,那年父親班師回朝進宮拜見皇帝,尚且年幼的他被留在殿外等候,遠遠地便見著還是太子的趙濯沖他跑來。他很早就聽說過太子,據(jù)說太子天資聰穎,京城里唯有李家獨子可與其比肩。

      那一個晌午,他與太子在亭里對弈,鋒芒相對,暢快淋漓。棋畢,他已然滿頭大汗,回頭便見著皇帝和父親在身側(cè)。他未等到父親的夸贊,便見皇帝面色一沉,父親連忙扯過他,俯身跪地求皇帝降罪。

      出宮時他不解地向父親詢問,父親只是長嘆一聲:“一切的榮耀和權(quán)力,都是皇帝和太子的,我們是分毫沾染不得?!?/p>

      他清楚地知道,父親和皇帝年少時也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只是這情分隨著皇帝日益漸深的嫉妒而消耗殆盡。皇帝平庸,而往日的臣友獨大,皇帝忍受不了任何一點屬于父親的稱贊,于是父親悄無聲息地病死在了宮里。

      趙家的天下都是李家替他扛下來的,憑什么沾不得?也是那時起,他看太子的眼神愈加濃郁。同樣是英才,他也絕不輸太子分毫,倘若太子只是個愚鈍之人,他頂多只是嗤笑一聲。

      可趙濯是太子,他便連同他平等站立的資格都沒有,明明擁有一樣的才能,卻連光明正大贏他的權(quán)利都沒有。

      他的確嫉妒趙濯,嫉妒到恨他……

      也是從那時起,這個在京城叱咤風云的李將軍日日往宮里跑,而天下人都在恥笑趙濯的無能和翊姌的浪蕩行徑。

      李敷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情景下出現(xiàn),譬如夜里睡得正熟時他跑來敲窗,正更衣時他突然捧著稀罕玩意兒闖進來,惹得她多番惱怒,可更多的是無奈。

      翊姌靜靜地坐在庭院里,時近深秋,才下過了一場雨,空氣中迷蒙著清新的綠草味兒,混雜著蕭索冷然的秋風。

      李敷鬼鬼祟祟地將兩只手藏在身后,悄悄往她身后一站。還未及出聲,翊姌便心下了然地輕笑,低斥道:“別鬧了,若再是些蟲蛇之類的,你就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p>

      李敷笑著站在她面前,慢慢將手里的東西捧到她跟前。翊姌一臉驚訝和欣喜,那是開得正好的梨花枝,整個京城都尋不到這樣的梨花了。

      李敷眉梢上挑,道:“聽說梨烙之境常年梨花盛開,不過京城可不比那里,這些可是費了好些工夫才從別處找來的。”

      翊姌手里拿著梨花枝,心里涌出的全是從未有過的孤獨。她跟著趙濯來京,可他冷落了她近半年,她此前從不知做皇宮里的女人原來是這般滋味。

      李敷問她,趙濯待她如此,又何必留下。她其實不甚理解,想了想道:“我看到了,前日里他夢到我了,既然他對我還有喜歡,我又怎么能離開。”

      便在這時,一道不合時宜的低沉嘲諷的笑聲傳過來。

      趙濯身著朝服緩緩走來,眉宇間似乎有倦怠之色。李敷只看了一眼,隨即低笑一聲,吐出一句話來:“舍棄和喜歡,從來都是兩回事。”他連正眼也沒有看趙濯,便徑自轉(zhuǎn)身離去。

      趙濯還是那日梨花臺下的謙謙君子,只是恍若隔世,舊人再認不出來。他道:“你可知李敷絕非那般看重你,遲早有一天,他會親手殺了你。”

      翊姌身子一顫,心底到底還是一驚。這就是權(quán)力的力量嗎,難怪她已經(jīng)漸漸看不清趙濯和李敷的心,她將頭偏向一側(cè),淡淡地問道:“你也會嗎?”

      趙濯只是輕輕勾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的雙眸,仿佛像是在對自己說道:“我不會?!?/p>

      在深宮的翊姌不會知道,整個朝政已然大亂。北有犬戎人進攻,李敷攜大軍北上,朝堂空虛,趙濯趁此時機調(diào)出暗衛(wèi)精兵把控朝政,連同那些存了異心的重臣也一并斬了。

      深夜冷寂,翊姌在夢里被人拉扯著醒來,未及反應過來,耳邊已是颯颯的風聲。趙濯的親兵連夜騎馬將翊姌帶到北邊戰(zhàn)場,翊姌踉蹌幾步便被扔進了趙濯懷里。她將面上覆著的黑布拿下,身子一僵,這里是正在廝殺的沙場,不過瞬間便有鮮血濺到翊姌臉上。

      趙濯對面是騎在馬背上穿著甲胄的李敷,李敷看見趙濯懷里的翊姌也是一愣,但隨即他手里的弓箭毫不猶豫地指向趙濯。

      “趙濯,你以為在此便可趁亂殺了我嗎,你可太小看我李敷了!”

      趙濯冷然一笑,將翊姌的身子擋在自己的面前,冷淡地望著他。

      “若你下得了手,便盡管射?!?/p>

      李敷拉弓的手不由得緊了緊,他抿著唇,直直地望向趙濯冷笑著的臉,仿佛在嘲笑自己多年的抗爭毫無意義。他用力射出這一箭,像是這般便能摧毀趙濯。

      翊姌身子一顫,臉色蒼白茫然,她忍著胸口巨大的痛楚,微微側(cè)目。趙濯的黑眸淡漠而堅毅,似乎并不在意她。她心里一陣陣的揪痛感,第一次眼底有了濕意。

      他們一個是蟄伏多年的皇上,一個是陰沉的手握大權(quán)的將軍,陰謀機關(guān)算盡。她不過是個被蒙在鼓里的棋子罷了,怎么那般輕易信了他們。

      趙謙陡然被人從夢境中拉扯出來,入目的便是趙濯盛怒的臉。

      趙濯氣急了,他回身望著在大牢里靜躺著的翊姌,道:“我斷不能再留你一命!”

      翊姌橫側(cè)著身子,一手支起下巴,媚眼如絲,輕輕笑了:“我可等著這天呢?!?/p>

      趙謙不由分說地被侍衛(wèi)帶走,關(guān)進了自己的寢殿。

      聽聞翊姌三日后被處斬,趙謙焦慮不安,可任憑他如何求見父皇,也無人理會。

      秦丞相的到訪卻是趙謙未曾想到的。趙謙望著門另一側(cè)他的身影,有些急切地懇求道:“丞相,我知道你同翊姌認識,還請你去求父皇收回成命!”

      “若你不愿,也可……也可去求助于李將軍?!毕肓擞窒?,趙謙終于還是吐出了這三個字,而心底的疑惑隨著這幾個字的出口越發(fā)濃郁。

      李敷即便當年敗了,可勢力猶在,自保一命大抵也是沒有問題的,可為何他這些年從未聽過李敷的大名?

      秦丞相淡淡地望了眼門里的趙謙,沉聲道:“李敷早已經(jīng)死了?!?/p>

      話音一落,趙謙不由得一怔。

      “太子殿下就從未想過陛下并非只有你一個皇子嗎,這后宮里多的是眼睛盯著你。太子,翊姌始終是陛下的人,而您莫不是想放棄您多年經(jīng)營的東宮?”

      趙謙愣怔地望著秦丞相離去的身影,腦中閃過父皇十八年前的每一個舉動,這如宿命般的輪回,他也沒能逃過嗎?

      翊姌身上有股令人為之神魂顛倒的氣質(zhì),她雖不出眾,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卻能輕易地在腦海留下烙印,她如同春日細雨一點一點浸潤你的身體,待她抽離而去時,你便成了一個患上癮癥的病人。

      這才是她真正的天賦,而即便是他趙謙,不也沒能逃過翊姌的一瞥嗎?趙謙耳邊還回蕩著秦丞相淡然的話語,他在黑暗里枯坐了許久,天蒙蒙亮時,他喚來了宮人。

      “我要見父皇一面?!?/p>

      他也需要做一個決斷了。

      寂靜的宮室,趙謙微垂著頭,低低問道:“李將軍是如何死的?”

      趙濯似乎一愣,輕嘆一聲。李敷當年叱咤京城,沙場上也能狠絕地將箭射向翊姌,到最后卻死在了這個將死的女人手里。

      那天翊姌中箭,趙濯懷抱著翊姌撤離,由著李敷斬落最后的犬戎人。待李敷回頭準備收拾趙濯時,趙濯在翊姌的營帳里等候多時。

      翊姌始終昏厥,胸口那一支箭讓李敷觸目驚心,他怒道:“你為何不救她?!”

      趙濯負手而立,反笑道:“你那時為何不救她,反而射了這一箭?”

      李敷身子一滯,手慢慢垂下去。比起一個女人,即便在心里有些許分量,也遠遠不及權(quán)勢重要。

      李敷緩步上前,望著面無血色的翊姌,低垂下頭輕輕抵在她額頭上,下一瞬卻猛然起身,一掌推開翊姌。

      李敷胸口插了一把匕首,他臉色難堪地盯著翊姌。翊姌怔了半晌,曾握著匕首的手不住地顫抖。然后,她回頭望向趙濯,忽然輕輕笑了:“你滿意了嗎,梨烙之境外的禁軍是否可以撤離,皇上……”

      翊姌眼神有些渙散,嘴角卻揚起淡薄苦澀的笑,這眼淚直涼到心底。

      趙濯微笑著揮了揮手,隨行的太醫(yī)立即上前,手腳利索地救治翊姌。

      趙濯俯下身,對著嘴唇烏青得發(fā)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的李敷,緩緩說道:“你輸在你狠心得不夠徹底,既然是放棄的東西,那就放棄得徹底一些。”

      那匕首有毒,李敷一代梟雄竟落得如此下場。

      趙謙聽得心驚,然而神思恍惚一陣子后,他低下頭,俯身鄭重跪拜,道:“父皇,兒臣糊涂,兒臣日后定謹記父皇教誨,再不敢忤逆父皇?!?/p>

      趙濯沉默多時,終于開口道:“謙兒,你懂事了,可堪大位?!?/p>

      趙謙一怔,抬頭時清楚地看到了父皇染白的頭發(fā)。他的父皇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那個兒郎了,而如今整個江山都放到他面前,他又怎么能行差踏錯一步。

      趙謙黑眸沉斂地緩步踏進大牢,翊姌見來人是他,有些意外,隨即便閉目微笑,慵懶地躺在那兒,等著她即將到來的命運。

      趙謙從袖口拿出那青白釉色的瓷瓶,遞到翊姌面前,低著頭淡淡說道:“我會陪你最后一程的?!?/p>

      翊姌睜眼,輕笑一聲接過瓷瓶,毫不猶豫地吞咽下去,唇邊是嘲諷冰冷的淡笑。

      毒很快就發(fā)作,翊姌抽搐著身子,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襟,臉上的痛苦神情顯而易見。

      趙謙忽然愣住,他看見翊姌第一次露出無助哀慟的眼神,手盡力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趙謙慢慢握住她的手,身子一顫,然后看到了翊姌早就該結(jié)束的宿命。

      那年父皇收回了大半兵權(quán),翊姌整日淡漠地待在自己的寢殿里,整個人漠然又陰冷。

      秦丞相也是那時進宮殿試,翊姌本是閑散地四處走動,卻叫她從大殿側(cè)門的屏風處看見那直挺的背影,一如當初梨花臺下的那個男子。

      秦風察覺有異,微微側(cè)目便看見了那個滿眼藏著清淡愁緒的女子。她身姿單薄,眼神淡漠,和他從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幾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偶遇,令他們私下漸漸熟稔,他們之間的交情有時淡漠如君子,有時又如梔子花濃郁的花香一般曖昧。

      翊姌在宮中生活了幾年,早已經(jīng)看透了這冷漠的地方,也厭倦了這地方。她如同在深海里掙扎,哪怕只是一片浮萍,她也會將它視作救命稻草緊緊抓住。

      秦風便是這樣的存在。他亦被她身上的那股氣質(zhì)擾亂了心智,深陷其中。

      秦風到底還是知曉了翊姌的身份,滿心震驚,可他默然良久,只低低回了一聲:“皇上的女人,臣萬萬不敢高攀?!?/p>

      翊姌終究是失落的,但她仍帶了幾分希望,抬頭懇求道:“今夜子時,宮角月樓,你帶我離開,從此我不是皇上的女人,你也不做皇上的寵臣?!?/p>

      她也許不愛他,可她在這宮里漂泊了太久,像瀕死的魚兒渴求著水一般,迫切地想要離開。

      翊姌孤身等了很久,三更已過,仍未見秦風身影。翊姌輕笑一聲,心道秦風怕是不會來了。緊接著,亮光把月樓包圍住,數(shù)十侍從舉著火把將翊姌圍困住。在這侍從背后,秦風的臉毫不意外地露出。翊姌死死咬著唇,冷眼盯著他,道:“秦風,你做得可真夠絕!”

      不及她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被強行推搡著進了月樓,無論她怎么厲聲賭咒,如悍婦一般哭罵,秦風始終巋然不動。

      翊姌站在月樓之上,雙目發(fā)紅,緊盯著秦風。秦風微低下頭,沉聲道:“我是皇上的臣子,我忠于皇上,忠于朝廷,唯獨只能負你?!?/p>

      翊姌只是冷笑,怨憤狠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暗處走出一個人,翊姌愣住,隨即如瘋怔一般,嗓音尖厲:“趙濯!”

      這個人,是她一生噩夢的開始。

      趙濯悠然而立,臉色有瞬間的僵硬,旋即露出往常淡淡的微笑。

      目光看似冷漠實則躲閃,趙濯淡淡說道:“從今往后,你便在這月樓待著吧,一輩子都別再出來了?!?/p>

      翊姌的手漸漸垂落,趙謙從她的夢中清醒過來,眼底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和了然。翊姌已經(jīng)閉上了眼,眼瞼處是干了一半的淚痕,她的手漸漸冰冷。

      趙謙恍惚想起梨花臺下的女子,她合手祈愿,上天大概是在那時實現(xiàn)了她的心愿,賜予她在夢中與父皇相遇。

      翊姌若只是安心待在梨烙之境,她這輩子都會過得平靜而幸福,可她選擇了既定的命途,選擇了她給自己許下的宿命。

      他突然想到,父皇如此清楚地知道翊姌最后會恨毒了他,卻依舊將她禁錮在身邊多年,是否連他自己也中了屬于翊姌的毒卻還不自知?

      可父皇到底還是放棄了翊姌,正如李敷為了權(quán)勢放棄翊姌,秦風為了忠義放棄翊姌,連他趙謙不也是放棄了她嗎?

      她這一生自始至終都被人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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