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關(guān)記

于堅

火車從蘭州向嘉峪關(guān)駛?cè)サ耐局?，我終于看見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升華于荒漠的詩流傳了無數(shù)歲月，在文字堆里早已得道成仙，成為圣經(jīng)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個事實、現(xiàn)象，場合依然在大地上一動不動。

心懷忐忑，磨磨蹭蹭，終于登上了嘉峪關(guān)的羅城，站在城堞后面，像古代的關(guān)守者那樣雙手一杵磚垛，極目四眺。確實是“望之四達，足狀偉觀，百里之外，了然在目”。關(guān)外，河山依舊，茫茫戈壁直開向天邊。土壘的城墻一左一右向著大地延伸，已經(jīng)看不出建筑物的唐突，好像是大地深處生長出來的土墩子。天空的底線上，祁連山和黑山像兩群奔馬，黑群向右，灰群向左，剛剛分道揚鑣，中間讓出一條碎石和沙子的陽關(guān)大道。誰要來了？日頭中天，沒有一個人從關(guān)外過來，一個也沒有。過來的是剛剛起于青萍之末的秋天之風，有些枯草在荒野上輕搖，一輛大客車自南向北橫越大漠，卷起一溜黃灰。

我們決定背叛旅行團，從古代胡人入關(guān)的方向重新走進嘉峪關(guān)。我們乘車深入戈壁，在最開闊處下車，轉(zhuǎn)身就朝嘉峪關(guān)走。戈壁灘早已不是混沌一片了，修了各種等級的公路，四通八達。但無論如何，戈壁灘還是太大，荒還是太大，就是高速公路在這龐然大物身上，也只是羊腸小道，不注意的話，幾乎看不見。荒是不可征服的。別說高速公路，就是一個城市，在戈壁灘上望去，似乎也只是鋪在廣場上的一堆圍棋子，圍著巴掌大的地盤，一旦某場大風暴到來，即刻就無影無蹤，只是那場風暴還沒到而已。

地老天荒，我深深吸口氣，像岑參或者李白那樣在地面上走，跟著他們留下的風。他們都是步行者，從他們的作品可以看出來，走著走著，忽然看見“明月出天山”而頓悟；但他們從來不說悟出什么，只是描述而已，大地就是先驗的詩篇，悟性無處不在，只需在適當?shù)臅r候脫口而出。戈壁灘上滿地是石頭，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走在它們之間，仿佛自己的身體自動在向它們看齊，開始縮小，只是靠了意志力強撐著，才沒有變成石子。走了一陣，一干人忽然若有所思地都低下頭去，仔細地看起戈壁灘來。戈壁灘也藏著戈壁灘的東西，“荒涼”并非一無所有。大家低下頭去，是因為發(fā)現(xiàn)這戈壁灘不僅遍布石頭，而且是非凡的石頭，在火車上看是灰茫茫混沌一片，站到戈壁灘上，才看出這些石頭其實各色各樣，而且還有一層被自然做舊的包漿，有黑如石油的、黃如蠟的、紅似雞血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沙中舞？戈壁！璞依然在大地上擺著，每一塊在史前或許都是大山一座，現(xiàn)在全都被大地磨得只剩下核心，正處于玉與不玉之間。隱約的玉，還不是玉，隱約的鉆石，還不是鉆石，隱約的翡翠，還不是翡翠。黑暗將盡，日將出，玉在覺醒，金在葆光。已經(jīng)有端倪、跡象了，但沒有光彩奪目，依然是石頭，大巧若拙，美已誕生，隨便一塊都可以登堂入室。這時代目光短淺，只看得見手觸、項鏈、戒指、胸墜們的珠光寶氣……看不見璞，因此戈壁灘上留下了大漏。一干人都看得發(fā)呆，忽然起了童心，就回到童年時代，揀起花石頭來了。目光一旦深入戈壁，就發(fā)現(xiàn)這蠻荒里不僅石頭儀態(tài)萬方，還有各種各樣的植物，駱駝刺啦、梭梭啦、沙拐棗啦、白刺啦、羅布麻啦、白麻啦、甘草啦、沙棘啦……這些名字我都叫不出來，是當?shù)厝烁嬖V我的。石頭之間，經(jīng)常有荒漠沙蜥翹著長須走過，就像國王在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土。生物學家說：荒漠沙蜥是生活于荒漠或半荒漠地區(qū)的蜥蜴類生物，外部形態(tài)有許多適應荒漠生活的特征，一般筑洞于較板結(jié)的沙礫地斜面、沙丘和土埂上，亦有在礫石下者。沙蜥的食物主要是各類小昆蟲，例如螞蟻、鼠婦、瓢蟲、椿象等?！盎哪瞅帷毕旅妫佬兄鵁o數(shù)膚色、步態(tài)、體型都不同的昆蟲，在戈壁灘上才走了半小時，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十多種。。

在戈壁灘上走，事先沒有任何跡象，忽然間，會走到懸崖邊上。大戈壁突然垂直而下消失在深淵里，鬼哭狼嚎，不見天日。深淵對面，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戈壁灘繼續(xù)它的坦蕩大業(yè)。討賴河大峽谷就是這樣的巨縫，先是隱隱聽見地里面有聲音，忽然間閃電般裂開一道深近二十米，寬約十多米的巨縫。底下，一條泥巴河獅子般地咆哮著從大地里面跑出來，滿地打滾，一頭撞在沙石壁上，頭破血流，暈頭轉(zhuǎn)向，后才找到出路，沿著峽谷奔騰而去。泥流滾滾，水氣飛騰，令人魂飛魄散，半天回不過神來。

又是忽然間，荒原上嬉戲的風搖身一變，成為一披頭散發(fā)的壯漢，叉著腰，朝天空噴吐黃沙，卷起一股龍卷風，扭腰擺尾在大漠上打轉(zhuǎn)，肆虐處天昏地暗，風魔鬼般怪叫著，以為就要朝我們這邊襲來，戈壁灘上沒有任何掩體，正愁逃不出去，它卻抽絲般忽然散了，湖藍的天色洇開在宣紙上似的，一片片漫出。虛驚！繼續(xù)揀石頭，在我們揀石頭的當兒，本地人已經(jīng)摘了一大把綠油油的沙蔥，說這個炒羊肉最好吃的。烏云散去，日頭更毒，熱氣從沙眼里噴出，全身蒸桑拿似地難受，但沒人在意，大家為石頭著魔?？傁胫鴴礁赖?，什么是更美的？早已糊涂了，到最后，到手的已經(jīng)把握不住，還覺得滿地石頭，個個好看，又覺得手里的一打，個個平庸，不知如何是好，陷入對美的貪心中，無法自拔。于是干脆全部扔掉，重新開始。再次握住一把，卻又后悔適才扔掉的才是最美的，待后悔時，回首戈壁，早已泥牛入海，又是滿川碎石大入斗。

此前，我們曾被帶去參觀魏晉墓群中的繪磚壁畫，據(jù)說已經(jīng)出土了760多幅，一幅幅畫在墓磚上，畫的是宴飲、庖廚、梳妝、奏樂、舞蹈、博弈、出行、狩獵、農(nóng)耕、采桑、畜牧、屯田、林園、釀造、營壘、打場、雞、牛、馬匹、絲束、考肉串、榻、帳等。線條流暢簡潔，色彩簡單但傳達出豐富的色相，大巧若拙，大色若素。充滿靈氣和力量的線條把現(xiàn)實升華為天堂般的圖影。墓室的主人指望的是畫什么就有什么，生前實實在在地有什么，死后就象征性地有什么，死亡令現(xiàn)實升華為藝術(shù)，出發(fā)點很世俗；但被匿名的民間畫師升華為不朽的線條和色彩。實物現(xiàn)場早已灰飛煙滅，形而上的表現(xiàn)卻穿越了時間。

登車離去，回頭再看，戈壁昏黃。陽光如高爐中沸騰的鐵水往頭上傾倒，戈壁灘嘶嘶冒煙，它的下面竟然夢魘般藏著這等美術(shù)館，作為后人，我再次像先人那樣被天地的自然物感動，只是我的感動是雙重的，我先被詩、畫感動，然后被詩、畫的起源感動，這令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明白了李白的那兩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節(jié)選自《散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