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一
香菜又叫芫荽,可她更喜歡把它叫香菜。聽聽,香,菜,不由分說就氣勢逼人地把香字占了去,肯定是覺得自己的香是了不得的、獨一份兒的吧!這股子傲嬌勁兒,嘖嘖。
傲嬌的東西都免不了矯情。名字和味道都很傲嬌的香菜真到成了菜的時候,就顯出了矯情。乍一看似乎挺低調,因為它從不做主菜,只是一道配菜——涼菜的底邊兒,熱菜的俏尖兒,煲湯時也是最后一道花色兒??墒窃偌毱?,這低調不是真低調,有沒有它,菜的品相還真是不太一樣。該有它的時候沒有它,菜也不是不能吃,可到底就短了些微的精氣神兒。要說它是畫龍點睛似的菜,似乎是抬舉了它——怎么也算不得眼珠子那么寶貝,要是把它比喻成女孩子妝容上的那道眼線還蠻合適,有了眼線,眼睛就更有光彩了不是?不過眼線可是得小心伺候著,一不留神就會花妝呢。
二
早餐是面包牛奶,午餐時孩子在學校,他們兩口子都在單位吃工作餐,到了晚餐時間,矯情的香菜就該上場了,每一頓都離不了。不僅是她,孩子和老公也都喜歡吃,香菜就成了她廚房里的日常必備,免不了要見天去市場上買??墒悄芘龅胶孟悴藚s不大容易。好香菜要水嫩嫩的,一點兒不能干;要機靈靈的,一點兒也不能蔫兒;也不能長得太大,一大就顯得粗糙;當然也不能太小,毛茸茸的也不像個樣子。要不大不小的,就像十歲左右的漂亮小女孩……
天長日久地買就知道了:菜市場賣的香菜就是不行。說到底,菜是要上秤的,這就得要分量、要規(guī)?!獕撼硬拍苜嶅X嘛。因此,十有八九見到的都是大香菜。勤噴著水,倒也不蔫兒,只是大桿子大葉兒,粗糙是一定的。樣子糙,香味兒也跟著糙起來,就沒有了那股子幽幽之氣,仔細聞去,還有隱隱的大棚塑料的味道,讓人頓時少了幾分興致。偶爾也能碰到嫩點兒的香菜,免不了要多買一些??墒窍悴说某C情勁兒又顯擺了出來:一放兩三天,蔫樣子就出來了,黃葉子也越來越多,不得不摘掉,摘著摘著就得扔掉一大半。冤枉了錢倒是其次,只是覺得這么不容易碰到了好東西還得眼看著它被糟踐,這總讓她有些小小的沮喪。
為了香菜,她沒少發(fā)愁。說來好笑,為香菜發(fā)愁,也不算是個正經(jīng)事兒,說都不好意思去說的。
三
那天,她在小區(qū)閑逛。太陽暖暖的,是秋天好脾氣時才會有的太陽。還刮著溫和的風,像是老天爺好脾氣時才會有的鼻息。逛著逛著,她就聞到了香菜味兒。這香菜味兒是很隨意的,隨意里卻有著一種濃郁,是香菜特有的那種傲嬌的濃郁。她的直覺來了:這是好香菜。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循著這味道,輕手輕腳地跟蹤著,生怕跟丟了似的,慢慢踱著步,走了不多一會兒,眼前果然就出現(xiàn)了一盆香菜。
香菜種在一個廢棄的花盆里,兩尺見方,應該是種盆景的盆吧。小區(qū)的角落里,時不時會看到這樣的盆,里面的花草盆景沒養(yǎng)好,半死不活的,主家看了堵心,就把它們廢棄掉,扔了出來。在角落里待上兩三天也就不見了,多半是被保潔工拉走,擦洗清理一番,再轉賣給花卉市場。大家都那么忙,誰會再撿去種點兒什么呢?
這盆里的香菜剛剛長出了俏模樣。半尺高,婷婷裊裊,細碎的葉子嫩嫩地擎著,一副不知世事的樣子。若是不沖著它的香味兒,乍看它還有點兒像銅錢草呢。她蹲下來,摸了摸它們的綠葉子,又摸了摸盆里的土。那土有點兒黏手的潤。
真是一盆好香菜。
她猶豫了一下,真想掐兩棵……猶豫了一會兒,又總是不敢。她左看右看,怎么辦呢?到底沒有做過賊?。〔贿^再轉念一想:掐兩棵香菜就是賊了?法律也不會這么定罪吧!而且要真是運氣不好碰到了主家,也不是沒有回旋的余地。就不能裝個傻問問:你這種的是什么?我想移一點兒種一種行不?她不信對方還能把她按住打一頓不成?
她終于還是掐了兩棵香菜,回家配了紫菜和蝦米,吃了一頓蝦肉餛飩。味道好極了。
四
有一次就有兩次,有兩次就有三次,越掐她越覺出了這香菜的好,現(xiàn)掐現(xiàn)吃的新鮮勁兒也著實讓人惦記。量也不用再想,一天一兩根就足夠用……怎么著都是該來掐的。
原來做賊也是上癮的事呢。
頭幾次掐的時候她都東張西望的,頗有賊形,掐著掐著,就成了有閱歷的慣偷,也便自然了起來。掐的時候她不再看人,下手穩(wěn)準,得手便走。掐得的香菜便放在隨手拿的塑料袋里,或者是衣服口袋里。一路從容到家,開了門第一件事便是將那一兩棵香菜放在餐桌上,然后兀自嘿嘿地笑起來,愉悅得很。
也是奇怪,她從秋天掐到冬天,又從冬天掐到春天,掐了一次又一次,居然一次也沒有碰見過那個主家。掐著掐著,香菜還又多出了一盆。兩盆香菜擺在那里,儼然一副“野手掐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樣子。
掐著掐著,她偶爾會忘了這香菜是別人的,就覺得這是自己種的似的。
有一天,她在廚房忙著,騰不出手,便喊兒子去掐香菜。這事她在餐桌上給兒子丈夫都說過幾次,還帶著點兒小得意。
“我不去偷。”兒子斷然拒絕。
“怎么能叫偷?”她惱了。
“可不是偷嗎?”丈夫也幫腔道。
“人家知道不?不知道就是偷。”兒子言之鑿鑿,“哪怕沒人發(fā)現(xiàn),偷就是偷。”
“我倒想告訴人家,可找不著人,我怎么告訴?”她氣得直要撂勺子。
“你找了沒?誠心找能找不著?”小家伙說的話要把她給噎死了。
五
偌大的小區(qū),看著樓挨著樓,進去出來的人也不少,可是真要找香菜的主人,還真是毫無頭緒。她又尋思了起來,怎么找這個人呢?貼個啟示尋找香菜主人?這也太可笑了吧?整天蹲在盆邊“守株待兔”?她可耗不起那個工夫。要是人家三天澆一次水,她難不成還要蹲上三天?
還是算了吧。
這香菜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沒事的時候,她也胡亂尋思。多半應該是個女人吧,男人哪有閑心種菜呢,還種香菜??墒窃傧胂?,也沒準兒。要是有跟著兒女來這里住的退休老頭兒呢?老人家沒事兒干,也喜歡種個菜什么的。要真是個老頭兒就好了,好歹是個大老爺們兒,即使有一天她被抓了現(xiàn)行,對方也不好意思跟她多較真兒,笑笑也就過去了……要是碰到個老太太呢?老太太多半是難纏的,她又該怎么脫身?
再一想,也沒什么不好脫身的。大不了賠禮道歉,再大不了給她點兒錢,還能怎么樣呢?
給錢?——她心一動。要不,把錢放在香菜盆里?這倒是不錯的法子,不虧不欠的。幾根香菜能值多少錢?再也不用擔著個小偷的賴名。就算將來真碰到了主人,她也能理直氣壯地有了說辭:“我給錢了呀!”
錢的問題,她仔仔細細地琢磨了好幾天。一、每次只給一塊錢,一塊錢該夠她掐一星期香菜的吧?一天一根,一星期也就六七根,這一塊錢,足夠了。二、必須給硬幣,紙幣的話,被風吹走了怎么辦?要是香菜的主人澆水時把錢給泡爛了呢?三、錢的位置最微妙。放在上面,閃閃亮的,被不相干的人拿走怎么辦?放得太深,藏在香菜叢里,又怕主人看不見,好歹也是一塊錢呢!
六
那天晚上,她掐過了香菜,就把一塊錢埋在了盆里。那枚硬幣埋得半深半淺,只露了一點點頭,有點兒扎眼,不注意的話卻也很容易忽略過去。這就對了,不是主人,誰會注意這盆香菜呢?
第二天,她上班的時候特意路過那里,看了一眼花盆,亮閃閃的,硬幣還在。
第三天,硬幣還在。
第五天,錢沒有了。
主家看到了?收下了吧?她想。
那就繼續(xù)掐吧。
于是,她掐得越發(fā)踏實了。
七
那一天,她又去掐香菜,剛剛直起身,就看到一個老太太在看著她。
她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想把那根香菜往口袋里放,手都摸到了口袋,又停住了。都這個時候了,再藏著掖著有意思嗎?典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呀!
不過是根香菜,又能怎么樣呢?再說,她給過錢了呀。她這么安撫著自己,慢慢地朝著老太太走過去。
“你這香菜,是在這盆里掐的吧?”老太太口氣很平靜,卻是一副押解罪犯指證現(xiàn)場的口氣。
她站住,點點頭,諂媚地笑笑,回頭指指那個盆:“您種的?”
“嗯。”老太太的臉突然硬起來,“你吃人家的菜,也不打個招呼?。俊?/p>
“我找不著人?!?/p>
“你找了嗎?”
“我找了。”她忐忑著奮力往語氣里注入著誠懇,“可我也不能整天蹲在這里等吧,還是挨家挨戶問?我還要上班呢,特別忙?!?/p>
“就你特別忙?誰不忙?”
她有點兒心慌,這果然是個難纏的老太太,道理怕是沒辦法講了。
“其實,我放了錢的?!?/p>
“那些硬幣都是你放的?十二塊?”
“對。”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臉色更難看了。
“我是賣菜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不是錢的事兒?!?/p>
“對,對,”她忙不迭地跟著老太太的話茬兒,“這不是錢的事兒。”
“我不缺那點兒錢?!?/p>
“我知道,我知道?!彼f,“您的勞動,很辛苦的?!?/p>
“辛苦倒也說不上。順手的事,倒也累不著。”
兩人都沉默了。
——這老太太,眼看活一輩子了,說話還這么強硬。我該怎么辦才好呢?她想走,可是就這么走,走得了嗎?
只有繼續(xù)耗著。
她有些后悔掐那些香菜了。
“那香菜好吃不?”老太太終于又開了口。
“好吃,好吃,真好吃?!?/p>
“籽兒好?!?/p>
“這香菜……還分種類?。俊?/p>
“嗯,有白花、紫花、山東大葉……好幾種呢!這是原陽秋。”
“原陽……離鄭州不遠?!?/p>
“不是河南原陽,是河北原陽。”
“哦,河北也有原陽??!”
“嗯?!?/p>
她暗暗松了口氣。
“過兩天,我也去買點兒種子,跟您學種香菜吧?”
“你不是特別忙嗎?”
她無話可答,只好朝著老太太笑,笑得有點兒無賴:“那,以后我來澆水吧?”
“你知道什么時候澆?澆多少?”
她把笑收住,做了個鬼臉。
“你們年輕人,什么都不知道?!?/p>
她乖乖點頭。
“就知道吃。”
她繼續(xù)點頭:“真的很好吃呢!”
“自家種的香菜,哪能不好吃?”老太太回身看了一眼樓群,“你住幾號樓?”
“三號樓一單元?!彼悬c兒擔心,老太太不會是要去物業(yè)告她吧?雖然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不過真要當個事兒去說,也是挺丟人的。
她看著老太太的臉色,把手里那根香菜遞了過去:“還給您?!?/p>
“噗,”老太太倒是一副氣笑了的樣子,“你都掐下來了,還我干什么?我今兒吃不著?!?/p>
一陣小風吹來,暖暖的。她喜滋滋地笑著,任老太太搶白,知道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那,我走了?”她說。
“莫非還要等我請你吃飯?”
她吐吐舌頭,從老太太身邊走過。
“對了,”老太太叫住她,“以后你別往盆里放錢了?!?/p>
“那,我給您送家里?您家在……”
“得了吧?!崩咸粨]手,“我不要。”
“那您的香菜,我以后還能吃不?”
“你這人,我還甩不脫了?!崩咸中α耍耙院?,你吃你自己的?!?/p>
“哦。”
她有些落寞。說到底,老太太還是不想讓她無止境地吃自己的香菜。這老太太,還是小氣??!——她打了一下自己的臉,唉,這念頭起得可真沒良心。人家的香菜你掐了這么久,也夠可以了吧?不能太貪婪不是?碗米養(yǎng)恩,斗米養(yǎng)仇。難不成人家的好香菜還養(yǎng)出了自己的小怨恨?
之后的幾天,她再也沒去掐老太太的香菜,也沒去市場上買。吃慣了好吃的,就不想再吃賴的了。人的胃口就是這么嬌氣啊,她盤算著,恐怕還真得自己種了。
八
一周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單元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花盆,花盆里種的也是香菜。她端詳了好一會兒,這香菜和老太太盆里的一模一樣,也是原陽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