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洪：教育沒有拒絕的權利

文 | 孫習涵

楊昌洪：教育沒有拒絕的權利

文 | 孫習涵

待我白發(fā)蒼蒼，無法站立講臺的時候，回望自己一生倉促的流年，留下一份無怨無悔，那時候我愿意躲開所有溫暖的懷抱，接受一場徹底的離別，只帶上自己枯朽的身軀靜靜地孤獨地遠去，把那片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東西留給后來人……

——楊昌洪《為了一個繁華的夢，我愿意凋落此生》

“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痛苦?！闭f著這話，楊昌洪的臉上透出歷經(jīng)滄桑之后的一絲欣然和一絲無奈。

13年前，在貴州一座小山村里，楊昌洪辦起了貴陽行知科技職業(yè)學校（以下簡稱“行知學校”），他所接收的孩子都是被教育邊緣化的群體：留守兒童、問題少年、流浪少年……13年間，他沒有拒絕一個孩子，而所有被他接納的孩子幾乎都走出了生命的黯淡，綻放出從未有過的美麗姿態(tài)。

如今，在貴州這片教育欠發(fā)達的土地上，他以陶行知教育學會貴州民辦教育分會會長的身份，殫精竭慮地支起基層民辦教育的天空。這是出于對教育夢的一份完美追求?！耙坏┠阆胱龅酵昝?，痛苦就來了，壓力就來了，責任也就來了。”

2016年4月24日，在美國哈佛大學教育學院舉辦的中國教育論壇上，楊昌洪做了一場名為“教育沒有拒絕的權利”的演講，演講結束后，全場聽眾起立為之鼓掌。

類似的演講楊昌洪在全國各地以及歐洲、非洲、東南亞的部分國家都做過，出眾的口才和真摯的情感令他每到一處都成為當?shù)孛襟w關注的焦點。一如在陶行知研究會，他的每一次演講都給會員學校以極大的精神鼓舞，某種程度上，他被學會的同仁視為“精神領袖”。

但鮮為人知的是，在世人有目共睹的教育衛(wèi)士的面孔背后，楊昌洪承受著難以為外界所道的苦楚。在整體的教育大環(huán)境下，他的內(nèi)心時常難以與現(xiàn)實和解，他仍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如汪洋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勢單力薄。

楊昌洪說：“雖然我現(xiàn)在走到了大江南北，走到了世界各地，但其實我就是一只孤雁。”在一副強健的軀殼之下，少有人觸碰到他靈魂深處真實的孤獨。

一個改變命運的決定

若非13年前的一個決定，楊昌洪不會是現(xiàn)在的楊昌洪。

2004年，從貴州廣播電視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的他回家過年，獲知了一個消息。村里一個孩子因為沒考上高中，回到村里受眾人冷落，又被父母責罵“沒出息”。這個孩子受不了種種異樣的眼光和父母的嘮叨，獨自跑到縣城去，被社會上的犯罪分子收留。他們供他吃喝，給他錢花。為了感激這群兄弟對自己的“恩情”，這個孩子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一起去偷去搶，最終被拘留了15天。

這個孩子的父母來向楊昌洪求助，希望他能幫助規(guī)勸這個孩子。

當時的楊昌洪是所在村里學歷最高的人，他想為自己的家族、家鄉(xiāng)做表率。在家鄉(xiāng)這樣一個成長環(huán)境中，他幾乎找不到榜樣，唯一的榜樣就是曾經(jīng)考出去的幾個大學生?！拔揖驮谙?，一個多元化的榜樣就會讓無數(shù)的生命開出花朵?！睏畈檎f。

>>楊昌洪到非洲講學

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 類似于這樣的孩子在山村里不勝枚舉，因為家庭和學校的管理缺失，這些孩子過早地流落到了社會之中，誤入歧途。楊昌洪覺得他們都是“折翼的天使”，只要有合適的愛和合適的引導，這些孩子便能夠重新飛翔。

帶著這樣一種信念，楊昌洪變賣了部分家產(chǎn)，包括耕牛，籌集辦學資金，最終也只籌措到了12000元錢。他身邊的親朋好友都覺得他在行荒唐之事，無人伸出援手。萬念俱灰的他甚至走到了火車站想去外省打工。在這個關頭，他遇見了曾經(jīng)的大學老師，在大學老師的幫助下，他得以順利地拜訪一處處校址，最終在貴陽煤礦村創(chuàng)辦了學校。

“正所謂人有善念，天必助之?！睏畈樾ρ?。

學校開學招收了首批100多名孩子。這些孩子中有三分之二是帶著桀驁不馴的態(tài)度，和吸煙、酗酒、偷竊、暴力的習慣入學的學生，剩下三分之一是學習能力差、不調(diào)皮卻很自卑的學生。

在思考學校的辦學定位的時候，他意識到這些孩子天性頑皮、貪玩，完全無法靜下心來學習，如果再辦一所普通中學對這些孩子的成長意義不大，而唯有在職業(yè)教育中，這些孩子才能重新找回自己，不荒廢余生。

在當時職業(yè)教育唱衰的背景下，頂著周圍人質疑和不解的目光，他毅然決然地挑起了職業(yè)教育的旗幟。

楊昌洪深入調(diào)查了每個孩子的家庭背景，了解他們內(nèi)心最真實的需求，用各種方式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喚醒他們心靈深處的良知。幾年之后，這些孩子和最初判若兩人，充滿自信、陽光、對人禮貌而謙恭。

用生命去影響生命

因為童年的成長環(huán)境，楊昌洪曾經(jīng)是個極度自卑的人，內(nèi)心被羞澀和膽怯所占據(jù)。

生命的轉折點出現(xiàn)在他的大二時期。那時候，楊昌洪上課喜歡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封閉自己。但一次老師鼓勵他回答問題的契機激發(fā)了他內(nèi)在的興趣，將自己的內(nèi)涵和口才展示了出來。后來老師又鼓勵他做宣傳委員、做班長，讓他加入學生會。

這一年時間，他的交際能力、組織能力和表達能力等各項能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爾后兩年中，楊昌洪通過看書、參加活動和與老師接觸，完全將自己打開了。

楊昌洪意識到，鼓勵是一種強大的力量，足以顛覆一個個體的生命，這也成了他辦學的另一個初衷， 他希望給更多孩子以信心、希望和未來。

楊昌洪辦學至今從未開除過一個學生，學校也沒有制定任何開除學生的制度。如果這個孩子犯了錯誤，楊昌洪會要求他用做好事去彌補。很多時候，這些學生需要在老師的引領下做好事，“當老師和學生一起彎下腰撿垃圾的那一瞬間，教育的力量也就來了?！?/p>

>>楊昌洪和學生們交流

楊昌洪曾經(jīng)帶著一個孩子去敬老院做好事，每做一件事，這個孩子都在旁觀而未插手。楊昌洪始終沒有吭聲，當他做到第九件事的時候，這個孩子終于開口“老師讓我來吧”。正是用這樣持續(xù)不斷以身作則的滲透，楊昌洪喚醒了每個孩子內(nèi)心善良的一面。

“當一個孩子的心被打開以后，他的生命就富有了活力?！睏畈檎f。

在學校里，楊昌洪給這些孩子上的第一堂課就是“放寬愛的尺度、縮小恨的邊緣”。在他看來，這些孩子剛來的時候帶著對家庭、對社會的怨恨而蒙蔽了內(nèi)心的善良，但只要精誠所至，便能金石為開。

如今，行知學校的很大一部分畢業(yè)生都選擇了參軍。這些孩子曾經(jīng)多有著暴力傾向，混跡于社會，打架斗毆。但楊昌洪透過暴戾的表象看到了這些孩子內(nèi)心的忠肝義膽，這種忠肝義膽若放在對家庭和社會的貢獻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們這樣的人就應該奔赴疆場，保家衛(wèi)國?！睏畈橐龑н@些孩子，孩子們受到了鼓勵之后便選擇了這條道路，后來，一些孩子成了軍官，而更多的孩子從參軍歸來之后整個人煥然一新，充滿了自豪感。

生命間感染的力量是相互的，當楊昌洪付出內(nèi)心的愛去關懷這些孩子的時候，這些孩子也學會了反哺。讓楊昌洪至今仍頗為感動的是，幾年前，孩子們在簡陋不堪的校園里為他舉行了一場別出心裁的校園婚禮。學生自行策劃操辦整個婚禮流程，充當主婚人和證婚人，還為楊昌洪夫妻頒發(fā)“結婚證”和“圣旨”。

教育沒有拒絕的權利

在13年的時間里，因為校舍租賃問題，學校被迫經(jīng)歷了五次搬遷。期間所經(jīng)歷的種種難以想象的困難幾乎讓楊昌洪動了放棄的念頭。2005年，學校第一次被迫搬遷校舍，他和100多個孩子在一所職業(yè)學校的操場上露宿了一個月。有人質疑他是在“誤人子弟”，無法對孩子的安全負責。

心生愧意的他開始一個一個給孩子退學費，當他退到第七個的時候，那個孩子一下子把錢摔在地上，哭著說：“你當初叫我們來，現(xiàn)在又不要了，說話不算話?！睏畈閮?nèi)心震顫了。在反思了一個月后，他決定堅持下去，于是帶領學生尋找新校舍。

新的校舍沒有廁所，楊昌洪就把百姓的化糞池圍起來做一個臨時廁所。有一次，化糞池里的水滿了上來，楊昌洪就跳進池子里將糞水往外舀，他的學生見到了這一幕，二話不說，也一個一個跳下去幫忙往外舀，直到把化糞池清理干凈。

“這些學生都是曾經(jīng)被學校開除的，但那一刻，我從他們身上讀到的不是他們的叛逆，而是敢于在骯臟中勞動的勇氣。”

在和這些孩子接觸的過程中，楊昌洪越來越感覺到很多孩子雖然小學、初中尚未畢業(yè)就退學或外出打工，但他們身上流淌著很多高學歷的人身上都不曾有的人性和真情。在他最困難、飽受懷疑的時候，他們選擇的是信任和依賴。

從那之后，楊昌洪下定決心，任何人來讀這個學校，無論他是什么樣的，只要這個孩子不嫌棄，他就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楊昌洪制定了“兩無三不”的原則，作為學校辦學的靈魂。

所謂“兩無三不”展開來便是：“教育沒有拒絕的權利，教師沒有嫌棄的理由”“不放棄、不嫌棄、不拋棄”。

如今，楊昌洪所在的貴州陶行知教育思想研究會民辦教育分會的宗旨就是“不棄一校，不舍一人”。楊昌洪用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引領了學會的精神氣節(jié)，將“全納”的情懷意念滲入到每一位會員的內(nèi)心深處。

在2016年哈佛大學教育學院舉辦的中國教育論壇上，楊昌洪呼吁諾貝爾獎組委會能夠增設諾貝爾教育獎，以鼓勵那些真正為社會教育做出貢獻，讓孩子找到生命的港灣的人。他說：“多辦一所學校，人間就少一座監(jiān)獄?！?/p>

楊昌洪自認為這些年的經(jīng)歷全都維系在一個“愛”字上，因為內(nèi)心的愛，他承受巨大身體和心理的壓力，讓自己生不如死，但同時愛也讓他找尋到了生命更高的意義。

“愛讓我由生求死，但愛也讓我由死向生?！睏畈檎f。

“來世只做撫琴人”

捧著一顆教育夢，楊昌洪有時候很痛苦，痛苦的根源在于，現(xiàn)實中的教育和純?nèi)坏睦硐胂嗳ド踹h。

“做山中獨秀太痛苦了?！边@些年，楊昌洪四處奔波，見證了全國各地的教育現(xiàn)狀， 他有些心灰意冷， “我們的教育太自私、功利，太重視技術層面了。我們一邊呼吁做真教育，卻一邊在做傷害教育的事情。”

“你看我們現(xiàn)在很多學校張榜就是多少學生考上名校，但很少有學校張榜學生中出了多少道德模范，做了多少善事?！?/p>

他很少會與人傾訴這些，因為這會給他們造成壓力，“我需要做的是給身邊人一份力量，給家庭帶去一份溫暖。”

>>楊昌洪在學生畢業(yè)典禮上與學生一起高喊校訓口號

>>楊昌洪的教育理念在馬來西亞的學校文化墻上展示

從內(nèi)心深處，楊昌洪并不想將自己的學校辦大辦強，因為這樣的學校越強大，就意味著社會問題越嚴重。在他眼中，目前太多學校并沒有履行教育的功能，只要學生成績不好便將他們淘汰，直到被社會邊緣化。

從2004年開始辦學，13年來，楊昌洪一共接收了3000多個孩子，這其中有過犯罪記錄的孩子便有1000多個。

在貴州省陶行知思想教育研究會民辦教育分會多位會員校長眼中，在楊昌洪的引領之下，學會早已經(jīng)成為了成員之間相互溫暖和扶持的家園。

這些年，楊昌洪以會長的身份頻繁地訪問和幫助會員學校，每一所學校都背負著各自的危機和挑戰(zhàn)，他希望這些校長能夠快速成長。他心憂未來，一旦某一天他不再是會長，他仍希望這些校長能夠挑起責任，讓學會的生命延續(xù)下去。

“其實和這些校長比起來，我是最落魄的一個，但在精神層面上，我也是最富足的一個?！睏畈檎f。

楊昌洪突然很想去西藏走走，相比于貴州，那邊的教育資源更為匱乏，帶著內(nèi)心的一份愛，他想繼續(xù)上路行走，幫助更多的人，順便尋找到內(nèi)心堅持的一種信仰的力量。

長年的奔波和操勞讓楊昌洪的身體極度透支，幾年前在一次手術中，醫(yī)生曾警告他，若是再動，你可能會有癱瘓的危險?！罢f實話我真的嚇住了?！?那一瞬間，他眼里閃現(xiàn)的不是自己， 卻是父母、教師和學生絕望的眼神。那些日子，他反復祈禱，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這段經(jīng)歷令楊昌洪更覺生命無常，光陰可貴，“我也是想趁活著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

辦學十幾年以來，楊昌洪得到了很多來自于學生、老師乃至社會各界人士的愛，這令他在孤寂和痛苦的時候聊以慰藉?！叭绻麤]有這些，或許我真的會走不下去?！睏畈檎f。

楊昌洪自認為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多年來，作詩始終是他的一大愛好。

在多數(shù)詩歌里，楊昌洪都是一個教育的問道者，抒發(fā)對教育的理解和感懷。但他同樣也作了一首詩歌用于慰藉自己在教育中依然漂泊不定的內(nèi)心：“了卻今生教育夢，來世只做撫琴人?！?/p>

這些年，因為教育事業(yè)，他不得不放棄內(nèi)心的諸多夢想，比如，他一直想學古琴。楊昌洪說：“或許要等我六十歲退休之后才能實現(xiàn)了。”在受訪的教室中，楊昌洪望了一眼天花板，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