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友仙：天地間來了我忠心報國謝瑤環(huán)

◎文/ 李泉林

馬友仙：天地間來了我忠心報國謝瑤環(huán)

◎文/ 李泉林

欣賞完馬友仙送來的光碟，謝瑤環(huán)和我心目中的人物如出一轍：有正氣、有膽氣、有忠骨。這三種光潔如玉的品質(zhì)，構(gòu)建了這個人物的偉岸，也使得千百年來謝瑤環(huán)像不落的太陽一樣，始終炫目在戲曲的舞臺。一個弱女子，能夠代天巡守，除暴安良，與邪惡抗爭，本身就頗有故事性。而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秦腔馬派藝術(shù)傳承人馬友仙，以年逾七旬之高齡，再度演繹這位青春女巡按，更是讓《謝瑤環(huán)》的看點琳瑯滿目。我一面展畫軸一樣徐徐鋪開跌宕的情節(jié)，一面品佳釀一般深味著馬友仙明亮而不刺目的藝術(shù)成熟，恰如坐在秦嶺的腹地，于高山流水間，陶醉著俞伯牙穿林越澗的天籟琴聲。

謝瑤環(huán)就占了個正氣。

一個人有正氣，多少就會令人敬重。一個執(zhí)法者有正氣，則往往會令海晏河清，乾坤朗朗。而正氣呈現(xiàn)的方式往往各不相同。比如戲曲人物——包文正和謝瑤環(huán)，從形式上看，一個是渾身上下一錠墨的血氣男兒，一個是俏麗婀娜的女中嬌娥。從做派上觀，包文正是顏真卿筆下的楷書，威武莊嚴，筆筆刀劈斧剁，謝瑤環(huán)則是王羲之筆下的行書，方圓兼具，字字挺拔秀麗。但是他們身上驚人相似的，乃是雪亮的正氣。他們以不同面貌走向兩個朝代，正像觀音以不同的法相走向人間一樣。如果黑臉包公是架設在大宋天空的一柄板斧，那么娟秀的謝瑤環(huán)就是懸掛在大唐乾坤的一把寶劍。包拯以鐵面無私著稱，謝瑤環(huán)則在堅持原則的前提下，不失巾幗柔腸。比如她愛慕阮義士，愛得光明磊落，愛得顧大局識大體，決然不是一個小女人之愛。這正是我特別喜歡的地方。說老實話，包相爺有點太過英雄人物，太過臉譜化，也就稍顯得不食人間煙火。謝巡按比較的接地氣，有情有義、忠君報國之余，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性情，所以我更覺得她的真實可感。況且，她和阮義士并駕除惡，比肩報國，實為官場美談，分毫不影響她鮮美的正義。

馬友仙就占了個耿直。

她有一等的藝品，也有一等的人品。其人性情耿介，敢說敢為，對于自己看不慣的，心中不平的物事，總是毫不掩飾觀點。一次，她看到一個梅花獎演員于宴席間粗言穢語演唱的視頻，很是激憤。反復訓誡她的弟子們，唱戲須人格第一，從藝要德品為先。我和她忘年交數(shù)載，領略過多次她的耿直，其狷介也早為圈里熟知。她演謝瑤環(huán)正對了自己的脾性。我看光碟的時候，幾次皆會心而笑——現(xiàn)實中的馬友仙，劇情中的謝瑤環(huán)，一個是“我看青山多嫵媚”，一個是“料青山見我亦如是”，她們惺惺相惜，一往情深，伯仲難分。人物和角色的內(nèi)核嚴絲合縫，首先就神似了大半。似乎馬友仙只不過是從當代走向了大唐，披掛了入鄉(xiāng)隨俗的衣袂而已。

在我看來，馬友仙完全是用她特有的臉氣、眼風、氣質(zhì)，引領著謝瑤環(huán)身上的正義感。伍員廟看到武宏隨帶家丁強搶民女，她的臉上掠過了一層驚詫的浮云。就是那么一瞬間的臉氣變幻，馬友仙就悄然地為謝瑤環(huán)換上了正氣的布景。凜然打坐公堂，有條不紊地審案斷獄，斬殺蔡少炳，棍責武三思時，你看馬友仙，驚堂木一拍，那臉上噴薄的氣概，足以力逼得妖孽現(xiàn)形、鬼魅驚悚。那臉氣仿佛東海冉冉升起的一盤金輪，始終不衰地放射著端莊威嚴的光芒。那眼風，正如同一柄雪亮的利刃璀璨地閃爍著憎惡的寒光。便是誣陷為囚徒，受盡各種非刑，踉蹌在公堂，凝結(jié)在臉上的那種威武不能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正氣，照舊一毫不減地傾灑在舞臺上。我有時竊想，心術(shù)不正者，如婁阿鼠之流，讓他們詮釋凜然正氣，將會是怎樣漫天的滑稽？因為骨子里有，拿出來就易。所以馬友仙常說，演戲先做人。

謝瑤環(huán)又不乏膽氣。

我翻閱了一下唐時的吏制，尚儀院司官其實是后宮掌管衛(wèi)生的女官，大類今天的文明辦主任，嚴格地講，尚算不得朝廷大臣，人呼之為謝宮人。但是女皇從文武兩班中偏偏選中謝瑤環(huán)，可見她不只是忠心，不只是用著順手，對武則天政治主張吃得準，理解得透占據(jù)很大的因素。以尚儀院司官之卑微，領皇帝欽差之顯位，青史之中也算得空前絕后了。

人微言輕的謝瑤環(huán)，懷揣著并不偉小的抱負，負荷著一點也不輕省的使命，來到了江南。“自奉圣命斗豪強，早把江南做戰(zhàn)場?！眮淼搅私?，就等于開赴到了自己的戰(zhàn)場。這個戰(zhàn)場的險惡她自己了然于胸。和她真正對陣的其實是武則天的親侄子。這樣看來，一個是權(quán)傾朝野位極人臣的梁王，一個是官職卑微到可以忽略不記的女官，他們在敵我力量的對比上是罕見的懸殊。這是女皇的差遣，也是女皇的信任，當然也可以說是女皇的無奈。可以說謝瑤環(huán)是來打虎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就是謝瑤環(huán)的厲害。但是從來打虎英雄的美譽，都要用身家性命兌取。因為真正厲害的不是正義，而是邪惡。邪惡最大的擅長，就是捆綁在一起邪惡，就是組團邪惡。以梁王武三思為旗幟的三吳豪強，兼并掠奪百姓的永業(yè)田，僅武宏一族就掠奪永業(yè)田達2000余畝。而要讓他們退還百姓田產(chǎn)，無異于虎口拔牙。武松遭遇的只是一只老虎，謝瑤環(huán)要直面的乃是三吳整個的豪強階層，可以說她真的是誤入了虎穴，陷入了敵軍的重重包圍之中。

勇者無畏。無畏就需要足額的膽氣。我有時恨氣地想，中國這么大，歷史這么長，削弱貴族階級既得利益這么一項既棘手又險惡的政治任務壓給一個后宮女子，實在是給歷史難堪！多少偉丈夫都在官場摧眉折腰，多少八尺男兒都在朝堂阿諛逢迎，憑什么讓一介女流深入虎穴？當我膽戰(zhàn)心驚地一寸一寸觸摸著謝瑤環(huán)膽氣的時候，其實油然而生的是一節(jié)高過一節(jié)如嵐的哀嘆和蔥郁的敬仰。如果世上沒有了打虎英雄，老百姓的活路在哪里？

馬友仙讓謝瑤環(huán)的膽氣講究地如花綻放。

馬友仙沒有讓人物一開始就狂轟濫炸，盡管謝瑤環(huán)手中有尚方寶劍、背后有女皇撐腰。她明白，要人物的真實，就絕對不能簡單化，絕對不能臉譜化，絕對不能英雄人物化。謝瑤環(huán)的膽氣是被邪惡的淫威一步步激發(fā)出來的。她的膽氣是講究地如絲如縷地抽出，是風動樹搖，是分層次，分階段，漸次凸現(xiàn)，最后巍峨成一脈隱隱的山峰。審案，斷獄，不因權(quán)貴而怯懼，這是馬友仙刻畫的謝中舉（女皇為她巡視江南特賜的名字）膽氣的第一層。在這個層面，因為念及梁王金面，投鼠忌器，謝瑤環(huán)在察院大堂上，還為壞事做絕的梁王三公子武宏單設了座位。讓一個地痞流氓穩(wěn)坐大堂，這個座位是謝瑤環(huán)的恥辱，也是一個國家的悲哀。然而她的終極使命是定亂安民，馬友仙讓人物隱忍著，其實沒有隱忍便沒有爆發(fā)。正如同沒有峽谷，哪來的飛流直下三千尺？這個層面，謝瑤環(huán)的膽氣，正像一株蓓蕾，初綻了幾個小小的花瓣。

撤座，是矛盾的進一步升級，是謝瑤環(huán)膽氣綻放的第二個層面。不服調(diào)解，依仗父兄權(quán)勢，盛氣凌人，辱罵欽差，使得正義和邪惡的較量進入對峙狀態(tài)，一下子拉開了直面交鋒的序幕。

我喜歡公堂這折戲。一般的戲迷不會喜歡，因為沒有設置什么大段唱腔，也就無法讓閉著眼睛搖頭晃腦聽戲的人過癮。但是行話講，七兩道白三兩唱，最能見功力的恰恰是道白。誰言嗓子一亮遮百丑？舞臺上不讓你唱了，你還能要到臺下的好嗎？知否知否？恰恰在不唱的時候，馬友仙偏偏用她錚錚然宛如鐘鼓般的道白，斬獲了另外一大片令所有人皆出其不意的精彩。 “奉命到江南，民情知二三。豪強欺良善，揮劍斬刁頑。”這是謝巡按披掛齊整威風八面走上公堂的開場道白。有一種寶刀，削鐵如泥，落發(fā)即斷，寒光閃閃，像極了此刻馬友仙的開場道白。尤其那最后一句“揮劍斬刁頑”的最后兩個字的拖音，莫不就是冬陽閃爍在刀刃上的一道耀眼的光束嗎？“你罪惡如山早在不赦如今又辱罵欽差搗毀公堂情同反叛豈能——饒你！”不知該怎樣用我笨拙的文字描繪這樣一串的道白，只覺得大珠小珠傾落玉盤，銀鈴一樣的緊湊悅耳。有削金剁鐵的硬朗攢勁，不乏快刀切菜的酣暢齊整。這樣快意闌珊的道白，讓馬友仙湛藍湛藍的藝術(shù)造詣煙花一樣怒放在舞臺。

如果第一個層面，馬友仙表演的膽氣是蓓蕾初綻，那么這個層面，她綻放的膽氣便是國色盛開。

斬殺蔡少炳，杖責武宏，是公堂這折戲的高潮，也是謝瑤環(huán)膽氣揮灑的極致。錯步上前的幾個跳梁小丑，可笑到認為國家機器是他們武家私有，不為所用，便要搗毀。他們既天真又可惱，既無知又混帳，既邪惡又狂妄的舉動剎那間點燃了謝瑤環(huán)。原先的隱忍，骨子里的憎恨，此刻都如火山爆發(fā)一般。馬友仙讓人物全身每一個部位都調(diào)動起來。那臉氣，翻滾著怒濤。那聲氣，激蕩著驚雷，就連那手中的驚堂木，緊急敲打著的都是她茂盛的憤慨。那眼角眉梢，那帽翅，那蟒袍玉帶緊急集合起來，聯(lián)合發(fā)動著一場捍衛(wèi)公理的惡戰(zhàn)?！白苑钍ッ鰧m院，誓為三吳百姓懲惡頑。打武宏權(quán)貴皆駭撼，斬蔡賊酷吏也膽寒?！边@就是這個事件產(chǎn)生的的社會影響，它像滾雷一樣炸響在大唐的春天。由蓓蕾初綻，到國色盛開，再到最后的金菊怒放，謝瑤環(huán)身上的膽氣被馬友仙有序推向極目才見的高潮。因為層次分明，這個人物就逼真生動，入情入理。我在想，中國多幾個像謝瑤環(huán)一樣陽剛的清官，歷史就會少一些懦弱和屈辱。梨園多幾個像馬友仙一樣成熟的藝術(shù)家，中國真正的國粹就會少一些淺薄和荒唐。令人扼腕的是，馬友仙已年逾七旬，她應該讓后來者深感不安和緊迫。

謝瑤環(huán)最難能可貴的是她的忠骨。

從大唐風風火火走來的謝瑤環(huán)，她的靈魂里獵獵飄揚的都是忠君報國的旌旗。馬友仙用她的藝術(shù)功力，成功地將這些旌旗一面面插到謝瑤環(huán)忠心報國的高地。

謝瑤環(huán)的忠誠，浸透在她的每一個細胞里，就連她的隱私，也磊落地蓋上了忠君的印章。我和很多戲迷一樣，委實欣賞花園這折戲，皆是因了馬友仙迷人的唱腔。公堂一折，不讓她唱，她就說，美美地鏗鏘有力地說，以一個空前絕后的女性的道白，綻放了一園的花團錦簇。花園一折，重點在如詩如畫地唱，她就用那百靈鳥一樣令人沉迷的唱腔勾畫出詩情畫意的閑適浪漫。哪個少女不懷春？她一眼看上了既孝義又豪俠的蓋世奇男阮華。她在心里糾結(jié)，她在花園踱步，她對月長嘆，這亂愁千萬端卻與誰談？她踱步的時候，心里春暖花開，眉頭霧嵐彌漫。此時候，脫去了玉帶蟒袍，風姿綽約地還原到婷婷媚娘。輕盈飄蕩在花園的碎步，沉重地丈量著心中的千千結(jié)?！拔矣行脑V衷腸話話講當面，怎奈是負重任處境不堪。”這就是謝瑤環(huán)青翠欲滴的糾結(jié)。她是那么向往與心上人共剪紅燭，又怕因此影響了此次使命。愛又不該愛，舍又舍不得。她壓在了一個碩大的忠字山下。一折花園，本是倩娘情郎柔情蜜意的戲，卻被身負的使命累贅，卻被忠心報國鎖纏。而人物境界的高遠，品質(zhì)的素潔，全在這花園上空飄灑著。這就是謝瑤環(huán)的忠骨，這就是謝瑤環(huán)真實的地方，這就是謝瑤環(huán)令人肅然起敬之所在。一個素有抱負的弱女子忠君報國的錚錚忠骨不經(jīng)意間泄露無余?；▓@是謝瑤環(huán)粉紅的心里獨白，馬友仙讓這場獨白，成為略帶遺憾最為迷人的一簾紗夢。

大審，是《謝瑤環(huán)》整本戲的高潮。小人用他們的卑鄙完成了誣陷。邪惡用他們的奸詐賺取了制空權(quán)。謝瑤環(huán)淪落為人世間最為慘烈的階下囚了。誣陷者本身就是事件的發(fā)現(xiàn)者。造謠者本身又是案件的執(zhí)法者。這就是中國歷史經(jīng)常上演的鬧劇。一個一門心思忠君報國連戀愛都不敢輕談的謝瑤環(huán)，被綁在了大唐的歷史上。一個想為大唐社稷和百姓做點事情的清麗柔弱的女子，在遭受著令人發(fā)指的非刑，人類的良知因之而久久顫栗。誣陷和非刑，像兩座大山，卻正好能壓榨出品質(zhì)里所有的水分。此刻的謝瑤環(huán)，人生跌入低谷，她走向刑場，也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讓我們來捧讀她靈魂里最純粹最本質(zhì)的一頁吧！

“忽聽堂上一聲喊，來了我忠心報國謝瑤環(huán)?！边@是幕后馬友仙出場前的一聲唱。驚聞此聲，仿佛來自寥廓天幕盡頭的撼天搖地的吶喊，我一時淚崩。即將被殺頭，卻一刻不忘報國。被深重委屈，卻時刻顧念著忠君。在人生的低谷，竟然飄蕩起的是生命的亮色。死又何懼？生命張揚著！這就是謝瑤環(huán)，這就是馬友仙為我們塑造的謝瑤環(huán)。沒有哀怨，沒有膽怯，有的只是沖天氣概。忠心的紅蟒袍被脫去了，欽差的烏紗被打掉了，身材瘦小了許多。但馬友仙讓人物臉上的氣概卻空前升騰著，巍峨著。昨日親手正法了一個小丑，今日他的哥哥就來審問執(zhí)法者。歷史在荒唐的外相下其實還原著驚人的真實。我不知道酷吏來俊臣的玉女登梯和猿猴戴冠是怎樣地摧殘著一個女巡按。我也不敢揣想謝瑤環(huán)在遭罹非刑時的慘狀。我只知道，一個美麗可愛又可敬的清官被邪惡起勁地揉搓著。面對酷吏的威逼利誘，謝瑤環(huán)義薄云天：“謝中舉在江南一塵不染，要性命有一條無有銀錢。”“是真金哪怕你烘爐鍛煉，謝中舉寧玉碎不為瓦全。望洛陽不由我淚落如線，咬牙關(guān)怕什么牛頭馬面?！蹦懵犨@最后一句---變厲鬼也要與賊子周旋！馬友仙仿佛用要搖落人世間所有冤屈的吶喊，討要著世道的清平，討要著一個清官的公正。這是萬千忠魂在紅塵上空的吶喊，這是舞臺給我們社會殷弘的提醒，這是人類挺起的脊梁！

謝瑤環(huán)是馬友仙塑造的另一個忠誠堅貞的藝術(shù)形象。她年輕的時候進京演過在堅貞的環(huán)境里長大，堅貞地接過紅燈發(fā)誓繼續(xù)堅貞下去的長辮子李鐵梅。中年時期，詮釋過秋風中，牢房里，鐐銬加身，砍頭只當風吹帽的忠誠堅貞的韓英。讀她的這些人物，讀的深了，心里就瘋長出一片綠意汪汪的感動。尤其是她在塑造謝瑤環(huán)時，已然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了，我清晰地讀到了她在傳承秦腔馬派藝術(shù)的舞臺上步履的緊迫。用正氣打底，忠骨做架，膽氣為驅(qū)，天地間來了我忠心報國謝瑤環(huán)！這是馬友仙71歲時唱響的必將永垂于世的又一曲正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