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繆曉俊
從此蕭郎是路人
■ 繆曉俊
攝影/@野比小陶 模特/@云汐小妍
那日,她一襲舊澀的長裙,在廊檐的轉(zhuǎn)角,四步一停,三步一走,兩步一抬首。他坐在院中水榭里讀一卷舊詩,看見她托一盞茶,猶豫,輾轉(zhuǎn),欲走還留。他朝她笑笑,她才有勇氣走過來,道:“公子,請喝茶。”
碎花青瓷的茶盞,青翠欲滴的碧螺春,也只有在姑母家,才會有如此甘甜糯香的一盞茶。他每年都會來姑母家小住,只是,來過許多次,卻從沒見過她。
她垂手立在他的身側(cè),低著頭,目光落在一旁的詩書上。他把書舉到她的面前,問:“你喜歡哪一句?”她驚到了,把頭低得更低,胡亂地用手一指,他輕輕地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她終于抬起頭,怔怔地看他的嘴唇。那一刻,他也驚訝,她的眼睛,如門前那一汪湖,清冽澄明,波光流轉(zhuǎn)。
遠(yuǎn)處,管家急急地喊:“哎呀,誰讓你送茶的?夫人喚你,快去,快去!”她極不情愿地轉(zhuǎn)身,跟在管家后面,像一只乖巧的小貓,悄無聲息地走遠(yuǎn)。他依然默然地站在那里,午后的陽光透過頭頂茂密的枝丫,明明滅滅的光影,讓人恍惚她是不是真的來過。
透過廂房里朝南的窗,總能看見她來回地走、澆花、打掃書架、把字畫搬過來搬過去……臨窗斜斜地長著一棵巨大的香櫞,早已過了開花的時節(jié),他卻發(fā)現(xiàn),只要她來過,便一定能聞到馥郁的芬芳。她便是一朵潔白的香櫞花,欲開不開,溫潤而柔軟。
他央姑母:“每日讀書辛苦,若有婢女伺茶多好?!彼恢浪拿?,七手八腳地比畫著她的樣子。姑母橫眉怒目道:“她是婢女,也是我的搖錢樹,你不見公子王孫踩塌了我的門檻?!彼傺肭螅媚副忝靼琢怂男乃?,更是惱火:“你不求功名,貪戀美色,你……”
陽光明媚,他躺在萱石假山的陰影里,遠(yuǎn)處的流淙嘩啦啦吵得人心煩。他捂起耳朵,卻聽到隱約的哭聲,輕輕淺淺,卻又清晰。循著哭聲過去,是她,站在庭前,怔怔地看著他走近自己,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他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想拭去她的淚珠,卻又落下。她揚起頭定定地看著,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又像是等待。
遠(yuǎn)處,管家又在喊:“哎呀,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夫人喚你,快去,快去!”她仿佛沒有聽見,只是那樣看著他,眼神深邃如遠(yuǎn)山。他垂下手,低下頭,她收回目光,把臉埋進(jìn)掌心的羅帕里,一路跑過長長的廊檐。
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只是偶然聽管家說起,姑母將她賣給了顯貴之家做了妾,也算是衣食無憂。
經(jīng)年之后的寒食節(jié),本該是草長鶯飛、楊柳依依的好時節(jié),卻連日陰雨,而他執(zhí)意要去踏青。信步街頭,明明細(xì)雨紛飛,他卻聞見若有若無的香櫞花香,尋過去,真的是她。
也許是有所期待的,他并不驚訝。倒是她,意外地抬起頭,一雙眼睛怔怔地,不知所措。他朝她笑笑,她才有勇氣走過來,“公子……”她還是從前的樣子,娟秀的云鬢,粉紫色的長裙,懷里抱著一包明前茶。他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明明是有許多話想說的。一剎那,兩個人都沉默著。
仆人小聲催促:“夫人,雨下得大了,我們回府吧?!彼D(zhuǎn)身,他快步走進(jìn)街邊的茶肆,索來紙硯,百般心緒,黯然成詩:“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p>
她將詩箋護(hù)在胸前,唯恐被雨浸濕。長街的轉(zhuǎn)角,他看見她熟悉的背影,四步一停,三步一走,兩步一回頭,如時光一般戀戀不肯走遠(yuǎn)。只是,澄明的終于黯淡,美好的已成惘然。
贈去婢
【唐】崔郊
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