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宏斌的往事和下一步棋

編者按：

近期，融創(chuàng)中國的孫宏斌的驚人舉動頻頻成為人們爭論的焦點，先是花了150億元為樂視解了“燃眉之急”，7月21日，孫宏斌正式擔任樂視網董事長。在外界看來，這無疑是他對于賈躍亭失去耐心的明確信號。

繼成為樂視的新主人后，孫宏斌宣布將斥資600多億元拿下萬達集團酒店項目和文旅項目資產。消息一出，交易資金明細、產生原因、合同運作等諸多具體問題便都成為了公眾關注的焦點，眾多猜測，莫衷一是。有媒體分析，孫宏斌所圖萬達主要在于兩個目的，一是可以獲得萬達集團手里近年來拿地平均樓面價都不足1600元/平方米的土地儲備，二是完成樂視網與萬達電影院線平臺和合作。而王健林此番拋售資產的目的則是為了降低其商業(yè)負債，進一步實現(xiàn)輕資產化運營。事實也確實如此，萬達幾乎出清了所有可能產生負債的“重”資產項目，甚至為此愿意不惜自掏腰包296億元幫助融創(chuàng)收購。

風云斗轉，7月19日的簽約發(fā)布會，誰料這場堪稱中國房地產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交易記錄卻從最初的雙雄獲益意外演變成了一局三國殺——融創(chuàng)同意收購萬達旗下位于中國的13個文化旅游項目公司91%的權益，合計交易對價為438.44億；而此前雙方在框架協(xié)議中所提及的萬達旗下76家（正式簽約時增加為77家）酒店資產包，則由富力地產以199.06億接手。兩項交易總金額637.5億元。

雖然王健林和孫宏斌一再表示，這是一次“三贏”交易，但外界對于這般打碎牙齒往肚里咽的舉動卻更多是不置可否的質疑?；仡櫧鼉赡陙韺O宏斌的并購之路，可謂是在“買買買”上拉足了弓——42億元收購萊蒙國際旗下物業(yè)、20億元入股博鰲金灣、約138億元買下聯(lián)想控股旗下41家公司的相關股權及債權、40億元入股金科地產并成為其第二股東、37億元入股嘉凱城青島項目、138億元入股融科智地、26億元收購鏈家6.25%股權……兩年不到融創(chuàng)狂砸1200多億元，這也讓不少投資者開始擔憂，如此快速擴張所對應的無疑是資金鏈斷裂風險的急劇攀升。孫宏斌對此給出回應稱，截止2017年6月30日，公司賬簿上還有900多億元現(xiàn)金。然而在2016年的融創(chuàng)年報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截止去年年末，融創(chuàng)賬面現(xiàn)金約698億元，但其中有近400億元來自于借貸收入，僅46億元歸屬經營業(yè)務收入；178億元為受限資金，而可自由支配現(xiàn)金僅約520億元。當王健林、潘石屹等地產大佬都在“輕資產”時，孫宏斌反而在“重資產”。由此可見，投資者們的擔憂也并非全然空穴來風。

可以明確的是，這場變動與博弈對于富力而言，無疑是百年不遇的良機。有人評價孫宏斌是“冷眼智者”，也有人說他是“亂世賭徒”，盡管老司機萬達和融創(chuàng)在賣賣賣和買買買，盡管王健林說，要立字為證！但這場聲勢浩大的交易能否過得了監(jiān)管一關？鯨吞萬達這步棋會迎來怎樣的局面？恐怕好戲還在后頭。

透過本文作者遲宇宙的雙眼，我們或許可以在孫宏斌的往事中窺得這位“大佬圍獵者”的修煉之路……

那天半夜，我們不可避免地又談到了柳傳志。他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你說柳總他，業(yè)績做得一般，錢也不多，大家為什么那么愿意幫他？是會做人嗎？”

在“孫宏斌前傳”中，柳傳志改變了他的命運?！奥?lián)想前傳”中，他或許改變了聯(lián)想的命運。無論柳傳志、楊元慶他們承認與否，有很多事情，包括“孫宏斌事件”，如果不曾發(fā)生在孫宏斌身上，也一定會發(fā)生在楊元慶或郭為身上。這是聯(lián)想的宿命。

一

“老的那種領導人像丘吉爾、羅斯福，年輕的網絡經濟先鋒像楊致遠這些人，其實都是某一個機會促成了他們的成功，一下子，偶然的一下子……其實對于我來說也是這樣，偶然一下子，就變成了今天這樣子。每個人都有一個關鍵事件、一個關鍵時刻讓他成長，那個事件對我來說是非常關鍵的事件……”

一個男人節(jié)奏舒緩、語氣柔和地說。這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個子不高，微胖但不影響給人的干練印象，面容倒也和藹，只是總顯得很憂郁。他經歷過難堪和痛苦的生活，感受過“最苦寒江似酒，將人醉過深秋”的抑郁，如今他已放棄了憤怒、壓抑和自怨自艾，坦然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然后平靜得近乎冷漠地講述著往事。有時候，如果心情不壞，而他又愿意陷入回憶，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在監(jiān)獄中的孤獨、絕望和正在進行的漫長一生，前面是清晰的、混亂的道路，后面則漆黑一片。我們可以略微想象一下，一個習慣于演講的鼓動者突然失去了聽眾，他到底會是孑然屹立的英勇形象，還是寂寞無助的一個可憐蟲？

“一天一天，在那里面度日如年，但是又度年如日，為什么呢？因為你每一天是完全一樣的，你往回看的話，你每一天完全都一樣，一年過去和一天一樣，但是過一天也跟過一年一樣。我覺得度日如年，度年如日，高度統(tǒng)一了……那兩年，我每天，每天畫日子，一天一天地畫……”

十年前，沒有人知道孫宏斌還能干些什么。那時候，熟悉他的人都以為他將從此開始庸常的、漫無目的的人生。如今，即使他自己也可能相信，他是偶然造就的一個時代英雄；在一些人眼里，他依舊庸常而神秘，但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卻高大而偉岸。他優(yōu)柔寡斷、感性永遠多于理性、脾氣急躁、懶惰……他承認他曾走入局中，也曾被別人減掉，但現(xiàn)在他是加法哲學最忠誠的奴仆。正是他的加法哲學，他的中國智慧，正是他這些并不出色的性格，正是這個充滿無數(shù)偶然性的大時代，讓他成為出類拔萃一代的代表。山西臨猗人孫宏斌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人，他曾經對人大喊大叫，如今已極少失態(tài)；他的激情曾使他失去過自由，也給予了他聲望和財富；他曾經飛揚跋扈地生活，如今則像個平凡的生靈，平靜地生活在塵世中。

二

在武漢水電學院讀完合流力學動力學后，他到清華大學水利系讀了計算流體力學專業(yè)。他的專業(yè)要求他經常性地陷落到高精度緊致方法、邊界條件、網格技術中去，在流體物理和計算模型研究中觀察液滴與固體壁面碰撞和無粘流動與粘性流動的相互干擾。

這樣的生活并不有趣，但至少可以為他提供一份體面的工作。在清華大學得到一張碩士學位證書后，他在中國環(huán)境科學院工作了三年，每天依舊與計算流體和計算氣體互相依靠。在學術上他已經干得不賴，但他總覺得不甘心，他相信“這個東西，再做十年二十年也就這個意思”。

那時候的中關村已經開始成為魚龍混雜之地，豬還在村莊周圍嚎叫，雜草依舊覆蓋著街道，英雄和懦夫已在同一個舞臺上表演，權力者們正在自己的劇場上躊躇滿志，信通的金燕靜尚未東窗事發(fā)，四通的萬潤南亦未潛逃海外?！澳鞘钦嬲拿半U家樂園，”有人說。賣盜版碟片尚未成為一時之風尚，但攢機的生活開始讓很多人樂此不疲。

“下?！背蔀橐环N時尚，也成為那個時代改變命運的不多選擇之一。無論如何，在那時候“下?！?，依舊需要點決心。能夠讓孫宏斌放棄乏味但體面的學術生活，開始冒險家生涯的，不是一種試圖證明自己能力的欲望，而只是一種對未來人生的焦慮：“我覺得做生意最起碼看不到頭，而做學術能看到頭，最多就是高級工程師，或者弄個教授當當，一眼就能看到頭。你基本上能看到你六十歲是什么樣子，比如說你當了所長，當了院長，都上能看到頭。但是你要做生意，你卻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前面都是未知的。在當時那種情形下，誰也不知道如果做生意將來會怎樣……”

是的，孫宏斌幾乎不會想到他日后將擁有天文數(shù)字一般的財富，也不大可能想到，通往這巨額財富的，是一條坎坷的道路，而這道路至少要越過一道監(jiān)獄的大門。

1988年5月的某一天，偶然改變了這個年輕人的命運。他看到了中國科學院新技術發(fā)展公司的招聘廣告。他此前并沒有關注這家公司，那時候真正一時風云的是“兩通兩?！?。他撥通了招聘電話，接電話的人叫陳恒六，他正是招聘的負責人。他們在電話了聊了一會，彼此感覺不錯，陳恒六似乎對他的背景頗感興趣，于是，他來到還未叫作“聯(lián)想”的聯(lián)想，加入了柳傳志布好的一個局中。他躊躇滿志，卻不能預測自己的命運，而招聘他走進這家公司大門的陳恒六也同樣不能預測自己的命運，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將與這個陌生人產生絲絲縷縷的糾結。

三

自從1988年來到聯(lián)想之后，孫宏斌確實干得不賴，這使他贏得了柳傳志和李勤的信任，也使他的職位和權力迅速飚升。沒有人懷疑，在柳傳志布下的“聯(lián)想局”中，他將扮演一個更為重要的角色。事實也是如此，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他從普通員工變成了主任經理，而在他被柳傳志端掉前夜，他還獲得承諾將出任業(yè)務一部和業(yè)務二部合并后的業(yè)務部的總經理——盡管這事實上只是柳傳志端掉他之前的緩兵之計——與他幾乎同時進入聯(lián)想的楊元慶獲得這樣的權力時，已是1994年的春天。

孫宏斌權力的迅速膨脹至少讓一些“創(chuàng)業(yè)者”不安，這個新的“入局者”使他們感到威脅。孫宏斌和他的下屬們實在太強勢了，在與“創(chuàng)業(yè)者”的對局中，他們贏得了權力也贏得了被減掉的危險。他們的權力之大也讓總裁室感到難以控制，而他們的行動又給總裁室種下了“太獨立”的壞印象。這一切逐步地累積，終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最終，那段歷史變成了一段蒼白的記錄：“1990年5月28日，孫宏斌被北京海淀警方刑事拘留。10天后，被正式逮捕，案由是挪用公款。1992年8月22日，在海淀看守所經過漫長的27個月后，孫宏斌接到了刑事判決書，他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罪名是挪用公款13萬元。1994年初，孫宏斌被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減刑1年零2個月，1994年3月27日刑滿釋放?！?/p>

是太多的偶然性促發(fā)了這件事，是太多內心的沖突促發(fā)了這件事。傳說中的卷款潛逃并沒有發(fā)生，但孫宏斌依舊被判了5年徒刑?；蛟S在1990年春天，必須有一個局中人站出來解決當時正在交鋒的兩種觀點，以自己的出局來撫慰兩代人的內心，而這個人碰巧是孫宏斌罷了。

四

1994年3月27日是孫宏斌永遠忘記不了的日子。在這一天，他刑滿釋放。那天他走出監(jiān)獄的大門，看到了自由世界的第一抹陽光，呼吸到自由世界的第一縷空氣，開始設想自己的未來。

他在監(jiān)獄中得到的一切，平和、冷靜、像個哲學家一樣思考問題，看起來馬上就要派上用場了。他在監(jiān)獄里已經思考過未來。那時候他老婆去探監(jiān)，說她媽一個月給她200塊錢去看他時，他就決定要介入房地產經紀這行當。那時候賣房子的、幫別人賣房子的和房地產信息的都已悄然興起，吸引孫宏斌的，是這個行當不怎么需要錢。他沒有在北京逗留，沒有與那些期盼與他見面的人喝酒、聊天，講述監(jiān)獄中的生活。他要告別過去，告別 1990年春天的世界，一個殘酷的人的世界。他當天就回到天津，不久后便開始做房地產代理。辦執(zhí)照時費了一番周折，不過這難不倒他。他的公司名字最終確定為“順馳”，意思是一個姓孫的人的公司。

在孫宏斌走出監(jiān)獄大門前的第18天，他與柳傳志見了4年來的第一面。他告訴柳傳志自己準備做房地產代理，柳傳志問他：“你行嗎？有什么優(yōu)勢？”他便將自己的設想和盤托出。柳傳志說：“如果要什么的話，我個人，包括李總，包括張總，我們以個人名義入點股，投點錢……”盡管他婉拒了柳傳志的提議，他依然很感動，其實當時已經有一些朋友愿意出錢幫他東山再起，也都被他謝絕了。

他們不可避免地談起了往事，談起了1990年的春天。已經從絕望中走出的孫宏斌對柳傳志說：“我反思這段經歷，更多地找自己的問題。我當時比較年輕，比較氣盛，或者說比較急躁，其實還是太嫩，很多事情想得太簡單，出了這些事還是在自己，但是這種經歷，我不希望被一塊石頭絆倒兩次，怎么能從前面的吸取教訓，怎么將來走得更好……”

四年時間改變了太多，中關村已經不再是昔日的中關村，聯(lián)想也不再是昔日的聯(lián)想。楊元慶開始獲得廣袤的空間，他將挽聯(lián)想狂瀾于即倒。柳傳志也不再是當年的柳傳志了，在他貓在號子里的四年中，柳傳志開始被劇烈的美尼爾綜合癥折磨。

五

9年來，他一直往前看。他與柳傳志相逢一笑，泯了恩仇。他還與聯(lián)想控股的子公司融科智地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合作，一起在天津、北京房地產市場上搏殺。

9年來，順馳已經在天津家喻戶曉，坐上了天津房地產界的頭把交椅，2002年以超過15%的市場份額遙遙領先于第二名。順馳干得不壞，但孫宏斌卻隱居在順馳的光環(huán)之外。他有意地不讓自己去吸引公眾的注意，卻不露聲色地創(chuàng)造著奇跡。他將一切奇跡歸于他的企業(yè)，而讓人們忽略真正的奇跡創(chuàng)造者。有人形容他說：“在房地產界，孫宏斌屬于典型的不事聲張的實力派?！?/p>

1999年，孫宏斌從順馳消失了，他去了哈佛讀AMP。隨后，他在順馳制造了驚人一致的話語體系，并且不斷與世界接軌。因為跟聯(lián)想合作，聯(lián)想派人到了順馳以后，很多人感覺跟在聯(lián)想一樣，文化很相近。孫宏斌曾經對柳傳志說：“這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钡膬刃膮s在想——“我離開聯(lián)想的時候，聯(lián)想還非常小……”

盡管那時候的聯(lián)想非常小，但是聯(lián)想對孫宏斌的影響依舊很大。那一段聯(lián)想之旅讓他刻骨銘心。那一段的砥礪也讓他相信：好企業(yè)的文化氛圍是一樣的。他放棄了執(zhí)著，明白自己“沒有這個經歷可能也沒有今天”。他相信那一段漆黑的人生使他的胸懷更寬廣，他不再是一個較勁兒的人，既不再跟別人較勁兒，也不再跟自己較勁兒了。

然而除非柳傳志確信孫宏斌在聯(lián)想歷史上的地位，否則孫宏斌永遠不敢相信，他曾站立于聯(lián)想分水嶺的潮頭。是他點燃了聯(lián)想兩代人之間的觀念沖突，是他促使柳傳志改變了聯(lián)想的管理風格，是他的犧牲成就了聯(lián)想的權力轉移。

他曾從一個局外人變成一個入局者，最終卻從一個局中人變成一個局外人。所有人都只關心1990年春天他與聯(lián)想集團博弈的結局，而局后的那場變革才是他屹立潮頭的惟一證據(jù)。他總是說他從柳傳志身上學到了很多，但他不大可能明白，他給予柳傳志的遠遠超過他從柳傳志那里得到的。如果說今天的柳傳志是一個巨大光環(huán)，那么他就是那個無意中點燃光焰的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