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申孝
一說要回老山,我心里怦怦直跳,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28年前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多少次夢到那片紅土地,多少次夢里回老山,近日終于成行。
上午10點,我攜妻帶子從濟南機場出發(fā),經過3個多小時的飛行,到達昆明機場。接著,我們又乘坐幾小時長途客車到達文山自治州。第二天清晨,我們一家人坐上從文山開往麻栗坡縣城的公共汽車。車內,男女老幼有說有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仿佛戰(zhàn)爭離人們相去甚遠,而我的心卻早已飛到了老山戰(zhàn)場。客車在崎嶇的山路上慢慢行駛著,不時還有上下車的乘客。我的心里非常焦急,心里默默地希望司機您快點開,汽車再跑得快一點。就這樣,轉過一山又一山,經過一寨又一寨,駛過一站又一站,近四個小時才到達麻栗坡縣城。走出汽車站,滿眼望去變化巨大,原來的一條馬路一盞燈,如今高樓林立、商賈云集、車水馬龍,好一座充滿活力的城市。來不及欣賞縣城的美景,我們一家人租輛車前往老山主峰。路上,出租車司機疑惑不解地說:“人家都到風景名勝的地方去觀光旅游,你們卻跑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真是讓人不理解?!蔽艺J真地說:“名山大川固然美好,卻代表不了這英雄的老山。我們一家人來這里,主要是故地重游,讓孩子來受受教育,知道什么是戰(zhàn)場,懂得現在的生活來之不易?!薄笆堑摹,F在的孩子吃不愁、穿不愁、花不愁,不知道幸福的生活是咋來的,一點也不珍惜生活。我有兩個孩子經常玩游戲,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為這,我們兩口子經常吵架,孩子迷戀游戲,真是沒得辦法。”司機師傅臉上現出的無奈,讓我這做父親的有著同感。他看了我一眼,欽佩地說:“您讓孩子來這里受教育,好啊。”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兒子,兒子的臉上洋溢著一股自豪。是啊,在這和平的日子里,我們的孩子是吃著面包、喝著牛奶成長的,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沒有經歷過風雨,沒有吃過苦,沒有受過累,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貴族式生活?,F在的孩子如何學習、做人和生活,應該是我們國家、社會和家庭都應該反思的,20年后我們的孩子該成為什么樣的人?20年后能否挑起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擔?20年后該如何……
車在盤山公路上疾駛,我的心卻飛到了老山陣地上。出租車司機看著我急切的樣子,用手指著前邊說:“馬上進入老山了。”順眼望去,果然在路邊的一塊水泥板上寫著“發(fā)揚老山精神,振興社會經濟”。此老山非彼老山,讓我感到格外的陌生。28年前,那山,那水,那寨子,主要是陣地、塹壕、彈坑、裸露的紅土地,加之山上的小樹和無名的小草。如今,高聳入云的大樹、綠油油的玉米地、茁壯成長的甘蔗林、飄著芳香的香蕉樹等,布滿了路兩旁,布滿了山上的溝溝坎坎。只見坐在紅磚瓦小樓的屋檐下悠閑喝茶的老農,背著書包放學回家嬉笑的學生,騎著摩托呼嘯而過的年輕人,穿著民族服裝的彝族姑娘……這哪里是當年的戰(zhàn)場,這哪里是炮火紛飛的邊境,簡直是一幅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畫卷。一會兒,我們進入了陣地,我憑著對當年陣地的山勢地貌,確定了662.7高地,找到團部指揮所,原來森嚴壁壘的防空洞,現已變得破舊不堪,洞門口前的空地已種上了玉米,路旁的樹上還拴著一頭水牛,神態(tài)優(yōu)哉游哉。再上前望去,一塊畫著骨髏的牌子上寫著“雷區(qū),嚴禁入內”的醒目大字,提醒著過往人員。兒子不解地問:“進入雷區(qū)了嗎?”我點了點頭 。兒子不無擔心地說:“可要小心點,要不真被地雷炸著?!蔽倚χf:“沒事的,路上已經沒有地雷了。主要是山上還是有一些的,提醒人們不要盲目上去,稍有不慎就會觸及地雷,導致生命危險?!蔽蚁耄@就是戰(zhàn)爭給人們留下的后遺癥。
經過一道S形拐彎處,根據地形和山凹的風貌,我覺得這里應是我戰(zhàn)斗的迫擊炮陣地,就急忙讓司機停下車,看了又看,用步量了又量,其地形與原來沒有多大的變化,只不過現在200多平方米的地上生長著一些農作物。我確認這是當年曾經浴血戰(zhàn)斗的陣地,觸景生情,腦海里不禁浮現出那些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和那些難忘的日日夜夜。
部隊到達云南省麻栗坡縣后,由于我連裝備的12.7毫米雙管高射機槍不能在山岳叢林戰(zhàn)中充分發(fā)揮作用,上級把我們連隊改為軍工連。而我們班被充實到100迫擊炮連通信班,主要任務是為連架設前后方陣地線路,確保連隊通信暢通。那天,連長對我們通信班的人說,給你們半個月的時間,快速掌握通信的技術,到時我考你們。連長的話擲地有聲,不容置疑。我們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七上八下沒個底數,只有一個字,“練”。平時多流汗,戰(zhàn)時少流血。這句話,對于即將上陣地的官兵來說成了一句真理。何況,我們這些戰(zhàn)士都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戰(zhàn)場到底是個啥樣?都只是在電影里看到過。于是,我和每一位上前線的戰(zhàn)友,都抱著為國捐軀血灑疆場的信念,提前寫好一份遺書。臨戰(zhàn)訓練是艱苦的。每天清晨,我和戰(zhàn)友們背起線拐子在崎嶇難行的盤山公路上進行架線、排故障等訓練,待到連隊集合吃飯時,人已經大汗淋漓,猶如從水里撈出來的。晚上,按著連隊的要求,進行夜間訓練。南方的蚊蟲毒蛇較多,經常身上被蚊蟲叮咬,加之天氣陰雨不斷,道路泥濘難行,不慎掉到山下也是常事。
兩個月后,我們開赴一線陣地。到陣地后,根據連長的指示,我和一位戰(zhàn)友重新架設一條備用線,以預防被敵軍炸斷,確保線路暢通。那天架線時,炮彈不時從頭頂上呼嘯而過,聽到炮彈的爆炸聲,心里格外害怕,架線的速度比平時快了一倍。在通過百米生死線時,我和另一位戰(zhàn)友背著線拐子,一邊跑一邊快速固定線路。當我們氣喘吁吁地跑到前沿觀察哨時,還沒坐定喘口氣,敵人連續(xù)三發(fā)炮彈呼嘯而至,發(fā)發(fā)炮彈落在觀察哨所頂上,震得泥土嘩嘩往下掉。停了一會兒,敵人再沒有炮擊我觀察所。趁這個間隙,我們試了試線路,已經暢通。指揮排長見狀,當即命令我們兩個抓緊時間回到迫擊炮陣地。猶如聽到大赦令,我們想也沒想,又飛速跑回連部。曾經第二次上戰(zhàn)場的副連長見到我們倆后,拍著我們的腦袋關切地說,我以為你倆完了哩。我的戰(zhàn)友開玩笑說,馬克思不要我們。那天,周圍的連隊看到越軍連續(xù)三發(fā)炮彈打到觀察哨上,都以為觀察哨要報銷了。誰知,竟安然無恙。
這事過去半個月后,連隊根據陣地的任務又把我分到炮兵班。我二話沒說,來到迫擊炮班,和一名老兵負責一門迫擊炮。說來也怪,在平時需要兩三個月學會的技術,現在僅十幾天的工夫,就能根據指揮員的命令熟練操作。一開始發(fā)射炮彈時,耳朵震得流血,時間一長也就適應了。那是十月份的一個傍晚,我們陣地值班的迫擊炮按著前沿觀察所的口令,“六發(fā)急速射”,迅速裝填炮彈打擊越軍。突然,陣地上爆發(fā)出地動山搖的聲音,火光沖天,呼救聲不斷。我想都沒想立即沖出貓耳洞,卻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只見陣地上藥包火花四濺,人躺了一地,炮彈散落了一片。六七個戰(zhàn)友躺在血泊里,有的痛哭,有的呻吟。一同入伍的戰(zhàn)友楊會中急忙向我招手,我拿起急救包和止血帶跑到他的身邊,蹲下為他包扎,他兩條腿已經炸飛,下肢殘端僅有十厘米血肉,摸上去像豆腐似的,鮮血直流。我迅速撕開急救包,憑著戰(zhàn)前學的自救互救知識,快速為他包扎。隨后,我又為躺在一旁的高志亮包扎。他身上幾處傷口不斷向外涌鮮血,右胳膊炸掉半截兒,我迅速把他的半截胳膊包扎好。與此同時,其他人也在爭分奪秒地搶救受傷的戰(zhàn)友。約一刻鐘的工夫,團里的急救車把所有的傷員運往后方進行搶救。那一夜,陣地上死一般的寂靜,連隊官兵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中。第二天,從后方醫(yī)院傳來的消息,我們的一位老班長壯烈犧牲,其他傷員都已轉危為安。
忽然,一只小鳥從空中鳴叫,打斷了我的思緒。于是,我們離開陣地繼續(xù)行駛。一會兒,車子駛過一個V字形路口,迎面出現一座營房。白色的墻壁上寫著:“樹老山兵形象,展邊防軍風采”。經打聽得知,這里駐扎著某邊防團的一個連隊。一名戰(zhàn)士荷槍實彈招手示意停車檢查,進行登記后,方才放行。這位戰(zhàn)士告訴我們,這里離老山主峰不到一千米的距離。我記得,當年這里根本就沒有路,只是一條塹壕通向主峰。很快,車子開到了老山主峰。一下車,戰(zhàn)斗英雄李大權頭戴鋼盔、手握鋼槍的烈士銅像映入眼簾,莊嚴肅穆。在他背后的房頂上赫然豎立著四個鎦金大字“老山主峰”。多親切的字眼,我們今天終于登上老山主峰。
老山主峰,海拔1442米,是個極其重要的制高點,誰占領它誰就可以控制對方20公里的縱深地帶。老山主峰和越南的大青山、小青山相對立。擁有老山主峰,對我軍是何等的重要!如今,老山主峰共駐扎著一個排,排里安排周班長熱情地接待了我一家人。來到老山主峰的紀念室,室內擺放著一丈有余的老山地區(qū)作戰(zhàn)模型,鮮明地標志著我軍與越軍當時兵力的部署。我順手拿起指揮桿給兒子指著我戰(zhàn)斗的陣地和當時最殘酷、最激烈的陣地前沿,兒子不停地點著頭。紀念室墻上掛著的展板,分為這樣幾部分,有上級領導深入前沿陣地的關懷,有官兵在陣地的艱苦生活,有激烈戰(zhàn)斗的場面,有后方人民的大力支援等等。接著,周班長帶我們到老山登記室。我打開留言簿,上面寫著原部隊番號、工作地址、聯系電話等欄目。從這本登記簿上,我看到來老山主峰參觀的大都是原來參加前線戰(zhàn)斗的官兵,既有退休的老首長,也有在位的領導;既有現役的官兵,也有轉業(yè)退伍的工人、農民、企業(yè)家,還有慕名而來的各界人士,等等。周班長指著留言簿,示意我留言。一介無名小卒咋敢留言,可好意難違,我拿起筆認認真真地寫下 “發(fā)揚老山精神,做革命傳人”。站在一旁的兒子看了后,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留言后,班長引著我們沿著潮濕又長滿青苔的塹壕拾級而上。走過十幾米塹壕,兩邊有幾個貓耳洞。聽說這就是貓耳洞,兒子低頭鉆進保安鋼搭成的人字形貓耳洞,拍了一張照片。我心里清楚,這樣的貓耳洞是相當高級的,和當年我們住的貓耳洞比,真是相差天地之別。即將走出塹壕,周班長這樣說:“您知道這個塹壕有多少臺階嗎?”我搖了搖頭,周班長接著說:“有223個臺階,而這每個臺階標志著一個烈士。當年,李大權等223名烈士就是為了爭奪老山主峰而犧牲在這條不到百米的路上?!苯衲昵迕鞴?jié),連隊發(fā)動戰(zhàn)士采來野花,一個臺階放一朵鮮花,以紀念奪取老山主峰的223名烈士。對這么短的路,這么多烈士,兒子滿眼疑惑,我說祖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革命烈士用鮮血換來的。走出塹壕,只見原國防部部長張愛萍題寫的“老山精神萬歲”六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鐫刻在老山主峰,當即,請周班長為我們一家拍了一張具有紀念意義的照片。隨后,周班長引導我們攀上老山和平亭。他指著亭子下的四米處說,那就是越南的土地。兒子大為驚訝,這么近?是啊,為了爭奪這不足100平方米的老山主峰,李大權等223名烈士壯烈犧牲在這里。可想,這山頭的象征意義了。
站在亭子里,憑欄遠眺,山上的幾處村寨點綴其中,盤山公路猶如一條玉帶纏繞在山腰間,山下的盤龍江滾滾而過,潔白的云彩在腳下繚繞,好一幅西南邊陲的美麗山水圖。面對祖國的大好河山,我的心里感慨萬分,禁不住摸了一下欄桿。一個蜂子毫不客氣蜇了我的手心,我的手腫脹疼痛難忍。我想,這是我來得少的緣故,蜂子也欺生。走下亭子,沿著塹壕,周班長帶著我們來到中越界碑。于是,我們一家在界碑旁照了一張照片,以示紀念。照完相后,我們沿塹壕而下,看到當年一些膾炙人口的歌曲鐫刻在巨石上,比如《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小草》《我愛老山蘭》《熱血頌》等,我禁不住唱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血與火的年代,熱血沸騰,激情豪邁。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打開手機只聽到一個朋友的聲音,問我在哪里?中午一塊兒吃頓飯。我告訴對方,我在八千里外的老山主峰,對方以為我在開玩笑,半信半疑。為了證實自己,我只好發(fā)了一個視頻,對方才打消了疑慮。隨即,給我發(fā)了個短信,誰還到這些地方去?是?。‖F在誰還到這些地方來?我想,總有一些人要來的。因為在這里,有青春的夢想、青春的熱血、青春的贊歌和青春的價值,更有不老的老山精神!
因為出租車司機師傅的時間有限,我們來不及細細回味,匆匆惜別老山主峰。按照原來的計劃,我們驅車來到麻栗坡縣城革命烈士陵園。麻栗坡烈士陵園坐落在縣城西北磨山上,整個烈士陵園占地50畝,園內安葬著全國20個省市、19個民族957名烈士。整個麻栗坡烈士陵園呈O形,廣場上聳立著大理石紀念碑,碑上鑲嵌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幾個鎦金大字。來到碑前,我把原準備好的香煙和酒拿出來,為烈士們敬上香煙,又斟上酒,一家人懷著崇敬的心情給烈士鞠了三個躬。說來也巧,原本比較晴朗的天空頓時下起了雨。我們圍繞紀念碑轉了一圈,在碑后看到這樣一行字,“你們活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活在你們的事業(yè)中”。
硝煙散盡,槍聲遠去,神州處處鶯歌燕舞,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而這些,都是烈士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作為一名曾經參加過那場戰(zhàn)斗的人,我發(fā)自內心呼喚;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啊,不妨擠點時間,帶著家人,帶著孩子,到昔日的戰(zhàn)場,到烈士陵園,去走一走、看一看,興許您得到的不僅僅是感動,更多的是真正懂得,我們應該怎樣活在烈士的事業(y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