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漂夫婦遷徙之痛：我們是在“拼命”毀掉孩子嗎？

艷芳

鞏光磊夫婦曾是朋友們羨慕的一對高知夫婦。為了給兒子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鞏光磊從研究生一路讀到博士，一家三口也從湖北一個三線小城市搬到美國紐約州。他們夫妻倆奮斗的故事也在朋友圈成為美談。2017年初，當這一家從美國逆流回國定居時，朋友們看到的卻是滿面愁苦的一家人。特別是他們的兒子鞏翊羽，16歲的他體重竟重達220斤，還患上了躁狂癥。這一家三口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些什么？經過多次拜訪，鞏光磊夫婦終于接受本刊獨家專訪，講述這些年他們一家三口海漂的遭遇——

本土遷移不夠好，高知夫婦攜兒海漂

1974年出生的鞏光磊是湖南省常德市人，1993年，他在讀大二時和同班的黃亞妮相戀了，她來自湖北省利川市。1996年6月，黃亞妮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宜昌一所中學任教。鞏光磊則繼續(xù)在本校讀研，畢業(yè)后，他追隨黃亞妮來到宜昌葛洲壩集團工作。次年，兩人組建了小家庭。2001年，黃亞妮生下兒子鞏翊羽。初為人父的鞏光磊興奮地看著襁褓中的孩子，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給孩子。

在鞏翊羽4歲時，鞏光磊考上了北京理工大學的博士研究生。在他讀博期間，黃亞妮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宜昌工作生活。長達四年的分居過后，鞏光磊博士畢業(yè)，并被武漢一所高校聘用。黃亞妮也作為人才家屬轉到武漢工作。8歲的鞏翊羽則進入武漢一所重點小學讀三年級，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鞏光磊夫婦很快在新的工作崗位上游刃有余，可從小放養(yǎng)的鞏翊羽卻對新的環(huán)境嚴重不適。他所就讀的武漢市重點小學，要求非常嚴格，知識難度遠遠大于他在宜昌所學的。進入五年級后，鞏翊羽的成績就淪落為班上倒數(shù)，學習積極性受到很大打擊。為此，這對高知夫婦傷透了腦筋。他們想了許多辦法，都不奏效?？紤]到國外寬松的學習環(huán)境，可能對鞏翊羽更有益，鞏光磊夫婦萌生送孩子出國讀書的想法。

就在這時，一個新的機會擺在鞏光磊夫婦面前！2011年初，鞏光磊申請到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訪問學者的名額。2012年9月，鞏光磊訪問學者生涯結束后，留在該校實驗室做研究員，并隨后將妻兒接到美國。來到美國后，黃亞妮申請到美國布法羅商學院讀研究生，鞏翊羽也順利進入他們所居住的布魯斯街區(qū)中學讀7年級。

初到美國，鞏翊羽覺得一切都很新鮮，沒有培優(yōu)，上課也很自由，鞏翊羽開心地對父母說美國真好。可幾天的新鮮勁過后，鞏翊羽的問題就來了：在國內，所有的課在同一個教室，老師跑教室，而在美國則是老師不動，學生跑教室。每天大家把書包放進柜子后，就開始找教室。自己規(guī)劃學習內容、分配時間，要交的作業(yè)，要帶的書，該做的實驗，分秒都在挑戰(zhàn)自我管理能力。剛到美國的鞏翊羽哪里有這種能力！

而且美國的中學特別注重興趣愛好的培養(yǎng)。學校設有各種興趣社，棒球、樂隊等等，供學生自由選擇。而鞏翊羽啥都不會，看著同學們每天忙著參加各種興趣小組活動，他卻無所事事，感到異常難受和孤獨。鞏翊羽開始討厭學校，甚至哭著告訴父母“再也不想去學校了”。

彼時，為了在美國站穩(wěn)腳跟，鞏光磊每天把大量時間耗在實驗室，希望盡早出成果。由于他的工資遠不夠一家人的開銷，黃亞妮除了讀書，還在附近一家臺灣人開的超市打零工。夫妻倆忙碌奔波，得知鞏翊羽的煩惱后，黃亞妮就去學校找老師溝通，讓老師幫忙給孩子找教室，安排他參加課外活動等。鞏翊羽因此遭到同學們嘲笑，說他是“baby”。他感覺很丟臉，從此也不再把自己的事告訴父母。

初到美國，鞏光磊給鞏翊羽報了語言培訓班。班上有好幾個中國小留學生，鞏翊羽很快和他們成為了無話不說的朋友?？牲S亞妮卻覺得這不利于英語的提高。隨后，她給孩子轉了一所語言培訓學校，為此鞏翊羽哭鬧了幾天，不僅不好好學習，還經常在課堂上搗亂。鞏光磊得知后，狠狠教訓了兒子一頓，作為懲罰，還沒收了他的手機和游戲機。手機是鞏翊羽和國內小朋友聯(lián)絡感情唯一的工具。為了抗議父母的“暴行”，鞏翊羽甚至用絕食的方式逼父母就范……

2013年底的一天，鞏光磊夫婦接到老師電話，才得知鞏翊羽竟然有一個星期都沒有去上課，氣得他第一次將鞏翊羽關在房間里打了一頓，黃亞妮也哭著責怪兒子太不聽話，她說：“我們?yōu)榱四阍诿绹员M苦頭，可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不聽話啊……”

在父親的淫威和媽媽情感的控制下，鞏翊羽變得越來越聽話，每天乖乖地上學放學。鞏光磊夫婦終于松了口氣，可沒想到，孩子“乖”得讓他們感到害怕。

父母“拼命”疏于管教，叛逆兒子遭欺凌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黃亞妮發(fā)現(xiàn)兒子越來越內向、沉默，去游樂場玩，他也沒有了往日的興趣。就在這時，老師也擔憂地告訴黃亞妮，鞏翊羽在學校經常一個人目光呆滯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也不和同學交流，不參加學校任何活動。學校的心理老師為孩子做了疏導，可效果不明顯。老師建議父母帶孩子去看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

黃亞妮憂心忡忡地回家告訴了鞏光磊，此時的鞏光磊因所做的科研項目一直沒有成果，導致他不僅收入減少，還忙著轉方向。他和鞏翊羽簡單交流后，發(fā)現(xiàn)情況并沒有老師說的那么糟糕，鞏光磊覺得沒必要去看心理醫(yī)生。一是他認為孩子只是不愛說話，其余方面和別的孩子并無異樣，美國老師都喜歡大驚小怪；二是美國心理醫(yī)生費用高昂，保險報銷比例低。和黃亞妮商量后，夫妻倆決定以后多花時間陪陪孩子。說起來容易，可時間對他們來說實在太寶貴。鞏光磊忙著在新領域出成績，黃亞妮面臨研究生畢業(yè)。兩人都自顧不暇，只能寄希望于孩子大一點，慢慢適應美國的生活后就好了。

可半年后，黃亞妮發(fā)現(xiàn)只要喊兒子的英文名時，鞏翊羽就會用不安而又警覺的眼神盯著她。2014年初的一天，黃亞妮沒有敲門就進了他的房間，鞏翊羽頓時暴跳如雷，叫嚷著讓她滾出房間。黃亞妮呆住了，想上前解釋，哪知鞏翊羽一把將黃亞妮撞倒在地。聞訊趕來的鞏光磊氣得發(fā)抖，想上前教訓他一頓。這時鞏翊羽像發(fā)了狂一樣，將桌上的書、書架上的物品一股腦全都推倒到地上。鞏光磊傻眼了，想上前阻止，鞏翊羽卻發(fā)出尖利的叫聲，身體顫抖不止。鞏光磊夫婦費了好大的勁，好不容易讓鞏翊羽安靜下來。

黃亞妮后來在兒子面前保證以后進他的房間一定敲門。沒有深究鞏翊羽性情大變的根源。

2014年11月的一天，鞏翊羽回家后，就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地躺在床上。黃亞妮發(fā)現(xiàn)他的腹部一大塊淤青，身上也到處是青紫色。慌亂中，她撥通丈夫的電話，夫妻倆趕緊把孩子送去醫(yī)院。經過醫(yī)生檢查發(fā)現(xiàn)，鞏翊羽全身多處軟組織受傷，不僅如此，他的身上還有許多舊傷，左手小指還嚴重錯位，皆是外力所致！鞏光磊夫婦看著檢查報告，焦急地詢問醫(yī)生這是怎么回事，好心的醫(yī)生提醒他們：bully（欺凌）。

夫妻倆面面相覷，這個詞，他們只在新聞報道里看過，沒想到會發(fā)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看著兒子身上的傷痕，黃亞妮心疼得無以復加，鞏光磊也心情沉重。根據(jù)兒子身上的舊傷，他可能早就有被欺凌的歷史了，卻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那一刻，他深深感到作為父親，自己是多么的不稱職。

鞏光磊試著詢問他身上的傷怎么回事，可鞏翊羽一直沉默不語。鞏光磊又去學校向老師了解情況，這位金發(fā)碧眼的老太太表示并不知情，她還抱怨說：“孤獨不自信的孩子，在美國遭欺凌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我提醒過你們帶孩子看心理醫(yī)生，可你們并沒有去做！”老師一臉遺憾地聳肩。那一刻，鞏光磊一口怒氣堵在胸口，很想投訴這位老師太不負責。可身邊的華裔朋友告訴他，在美國，孩子受到欺凌都是家長的責任，而且出現(xiàn)欺凌事件，老師一般會采取冷處理方法，甚至只要孩子不說，他們也裝作看不見。

鞏翊羽的外傷痊愈后，夫婦倆帶著孩子去看了心理醫(yī)生。美國的心理醫(yī)生進行測評后，認定鞏翊羽精神已經出現(xiàn)異常，他的認知行為以及情感上的失調，需要用藥物進行干預。醫(yī)生的話，讓鞏光磊，黃亞妮更是失聲淚流。夫妻倆一心為了兒子的未來努力拼搏，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

在藥物的控制下，鞏翊羽的情緒平穩(wěn)了許多。經過治療，鞏翊羽的情況慢慢好轉，可是只要提到去學校，他就表現(xiàn)出嚴重焦慮的癥狀，更不愿意回憶被欺凌的經歷，導致那幫欺凌他的孩子也沒有找出來。治療的這段時間，鞏翊羽一直休學在家。

由于藥物副作用，加上缺乏運動，鞏翊羽整個人都胖得變了形，這讓敏感的鞏翊羽更加自卑。從此，他再也不愿意去學校，每天關在房間里玩游戲。2015年，14歲的鞏翊羽身高一米七，體重卻達到220斤。鞏光磊夫婦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回國成救命稻草？可嘆兒子水土已不服

不接受正規(guī)教育，兒子以后怎么辦？鞏光磊夫婦憂心如焚，為了照顧孩子，黃亞妮申請了延遲畢業(yè)，專心在家陪著兒子。為了讓鞏翊羽走出家門，黃亞妮想了許多辦法，她帶著孩子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但只要美國孩子觸碰到他的身體，鞏翊羽就會情緒失控，大喊大叫，得好長時間才讓他安靜下來。而且他特別害怕割草機的聲音，每每聽到割草機的轟鳴聲，他就會躁動不安地鬧，甚至發(fā)狂一般地摔東西。

黃亞妮就兒子的異常行為咨詢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推斷鞏翊羽應該是受到美國孩子的欺凌，而且對方可能拿割草機威脅過他，或者在被欺凌的時候，傳來割草機的聲音……醫(yī)生的話讓黃亞妮一陣揪心地疼痛，她無法想象，兒子在悶聲不響的歲月里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和折磨！

為了讓孩子不再受刺激，黃亞妮成為社區(qū)志愿者，承擔了家附近草坪的割草任務。每次趁孩子去看心理醫(yī)生之際，她就開始割草。割草機非常笨重，幾個回合下來，黃亞妮不僅汗流浹背，手上也打了泡。后來，鞏光磊也加入志愿者之列，在夫妻倆的努力下，割草聲再也沒有在鞏翊羽耳邊響起過。

黃亞妮沒有上班，鞏翊羽還有漫長的治療之路，且治療費用高昂，全家人靠鞏光磊的工資生活，經濟壓力巨大。

2016年，鞏光磊留意到中國武漢光谷一家科研機構在招聘光電科研項目帶頭人，待遇優(yōu)厚。這正是鞏光磊研究的方向，他萌生了回國的想法。和妻子商量后，兩人都認為回國，對孩子有利。于是，和該研究所洽談成功后，2017年初，夫妻倆舍棄美國的一切，帶著鞏翊羽回到了中國武漢。

回國后，許多親戚朋友都來看他們一家。本是件高興的事，可黃亞妮有個朋友不知道內情，多嘴說了一句：“鞏翊羽才十幾歲，你們不能讓他長這么胖，否則影響他今后發(fā)展……”這話被鞏翊羽聽到了，他當即情緒失控，把面前桌上的東西全扔到地上，嚇得對方落荒而逃。

回國后，黃亞妮給孩子聯(lián)系了一所國際學校，可在入學測試時，發(fā)現(xiàn)16歲的鞏翊羽的文化知識還停留在初一的水平。鞏翊羽勉強上了一個星期課后，他拒絕再去學校。還吵著要回美國，他說：“這里的同學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我討厭這里的同學。”不僅如此，他還怨恨父母把他帶回國，讓他丟人現(xiàn)眼。在2017年3月的一天，鞏翊羽竟在浴室拿刮胡刀割腕自殘。如果不是鞏光磊發(fā)現(xiàn)兒子不對勁，用備用鑰匙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后果不堪設想。

這次事件后，鞏翊羽哀求黃亞妮：“在美國，沒有親人朋友，我沒有那么大的心理壓力。在國內，我非常害怕熟人投來同情和憐憫的目光。求求你們再讓我回去吧……”看著兒子那無助的樣子，黃亞妮決定以完成研究生學業(yè)的名義，帶著兒子再次回美國，鞏光磊卻不愿意，原來，他剛被所在的科研單位委以重任，而回美國則會面臨待業(yè)。見丈夫不同意，黃亞妮又提出，她和兒子在美國，鞏光磊在國內。這意味著他們將再次分居，而且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團聚。鞏光磊再次猶豫了，他勸妻子不要太盲目：兒子如果回美國仍然無法適應呢？那他們還能去哪里？黃亞妮卻指責丈夫太自私，她表示，只要鞏翊羽喜歡，去哪里她都會陪在左右。兩人為此經常吵架。而面對孩子的現(xiàn)狀，鞏光磊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編后】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遷徙已越來越普遍，甚至有越來越多的人跨國遷徙。其中最應該關注的是隨父母一起奔波的那些尚未成年的孩子們。父母每到新環(huán)境之后，總會忙碌于適應，想通過打拼給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新家園。殊不知，此時，搬遷和轉學所造成的不適和壓力，往往會給身心發(fā)育尚不穩(wěn)定和成熟的孩子，帶去隱形的壓力和茫然。特別是當孩子在校內外遭受欺凌時，如果父母沒有給予及時的關注和疏導，這給孩子帶來的往往是一輩子的傷害。因此，為生活而四處遷徙海漂的父母們，在打拼的同時，一定要密切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否則，等到問題出現(xiàn)時，往往悔之晚矣。打拼無止境，和孩子一起成長才是父母最重要的使命。

編輯/劉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