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丞
一
窩于深宮中的小皇子某日翻閱舊書,從書頁中掉出一張便箋,箋上寫的是東瀛某位詩人自創(chuàng)的俳句。
“日復(fù)一日,盼來今年桃花開,聽聞是白色,哪知是紅色。”
小皇子不明白其中意味,樂顛顛地跑去問鐘于政事的父皇謝勉。
在御書房門口堵了半日,等謝勉一出來,小皇子便托起那張泛黃的便箋奶聲奶氣地問:“父皇父皇,這句詩寫的什么故事?”
問出口的同時,他便見到自己父皇終年霧氣蒙蒙的眼瞳一點(diǎn)點(diǎn)清澈起來,如同洶涌咆哮過后黃沙一層接一層沉底的湄河。
而后,謝勉閉上眼睛慢慢地回答他:“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二
謝勉第一次讀到這闋俳句時和小皇子一樣,只有八歲。但他比小皇子慘些,慘在他父母雙亡。同時,他也比小皇子幸運(yùn)些,幸運(yùn)在他是先帝謝榐膝下唯一的孩子,因此那時他已是天子。
然而他畢竟心智不足,于是朝堂之事都是由先帝的胞妹長公主謝桃一手掌管。上朝時他百無聊賴,下朝了便興致勃發(fā)地領(lǐng)著一幫宮人在皇城里打鬧。
有一日,謝勉偷溜進(jìn)謝桃的書房,從書架上翻出寫了那闋俳句的便箋。他啃著果子翹腿坐在謝桃臨字的長案上,一手還握著那張便箋。
直等謝桃與人商談完推門進(jìn)來,他連忙跳下,仰著腦袋順手晃了晃便箋,問:“姑姑,這是什么意思?”
謝桃伸手接過便箋,小心翼翼地收進(jìn)他夠不著的書架上。做完這些,她才轉(zhuǎn)過身看他,又仿佛透過他看到了更遠(yuǎn)處。
半晌后,謝桃嘆了口氣,道:“是一個悲傷的故事?!?/p>
那是謝勉第一次在這位雷厲風(fēng)行的姑姑臉上看到迷茫二字,也就這么對那闋俳句,對兩色桃花留意起來。
開春時,謝勉最親近的內(nèi)侍王子安為哄他開心,帶他去逛宮中的桃林。那像是一片火海,紅桃花開得很好。謝勉看著反倒煩躁,悶悶地問:“怎么沒有白色的桃花?”
王子安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思,調(diào)動二十來位宮人在林中一處處翻找,竟然也真在紅桃花林中尋到了一株白桃。花骨朵很小,叫人懷疑是否是經(jīng)冬未消的霜雪。
謝勉看得如癡如醉,終于笑起來,同王子安說:“朕想看一整個林子的白桃花?!?/p>
王子安讓人用皓白去染白紅桃花,但顏料總是掉。離謝勉的限期愈來愈近,被王子安驅(qū)使的小宮人生怕不能完成任務(wù)要挨罰,連夜趕工時還偷偷流著淚。
謝桃議事完畢經(jīng)桃林回寢宮,聽聞哭聲得知緣由后眉頭當(dāng)下皺起,讓人去請謝勉來。于是,謝勉迷迷糊糊地被人抬來時見到的,便是謝桃駐足桃花林中,廣衣長袖,面容清寂。昏黃的五色宮燈映在妖嬈的紅桃上,而一枝桃花又差些勾住她的卷云鬢。
謝勉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些,笑起來:“姑姑何事?”
謝桃撇下宮人獨(dú)步走到他跟前,迫得謝勉抬起頭。她一開口,他的笑容就凝固了:“群雄似虎環(huán)飼,奸宦如蟻叢生,百姓苦不堪言,江山危如累卵?!彼艘豢跉?,平靜地問他,“你還想看白桃花嗎?”
不惹她生氣,謝勉的生活就會極其無趣,于是他一臉天真地看著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啊?!?/p>
下一瞬,謝桃揚(yáng)起手一掌摑在他臉上,所有人都驚得跪下,她氣得幾乎發(fā)抖:“你簡直不及先帝萬分之一!”
謝勉將腦袋扳正,笑得顛了下肩膀:“朕,自然是不及先帝的。先帝可沒有一位這么能干的姑姑替他把持朝政?!蓖踝影补蛟谏砗笸低道端囊滦?,被謝勉一把甩開。他笑著,一邊眼皮跳起來,“姑姑想要攝政便在朝堂上懸掛珠簾,想要掌控內(nèi)宮便從公主府搬進(jìn)皇城,想要培植心腹就在國中安置無數(shù)眼線……朕不都讓著你嗎?”
“現(xiàn)在,朕想看個桃花,都要問你的意思嗎?”他長長地吐氣,笑著道,“姑姑下回,是不是就想要朕的皇位了?”
他明顯察覺到王子安發(fā)著抖,同時他也等待謝桃發(fā)怒。然而她卻十分平靜,宮燈燃盡,她的面龐也顯得柔和起來。
“我不會再攔著陛下看桃花,明早你過來,”她輕輕開口,“我允諾陛下能看到一整個林子的白桃花。”
聞言,王子安松了口氣,打過圓場后送謝勉回去。
第二日,謝勉如約趕來,謝桃守諾地讓他看到了整個林子的白桃花。
整個林子都是白逃花。
整個林子只剩那棵白逃花。
因為謝桃拔去了所有的紅桃。
白桃枝沾著晨露微微搖動,如同醉中起舞的酒仙。謝桃自花下經(jīng)過,卷云鬢拂過花盤驚落堆雪,她的面色比白桃更清冷。沒有再上前一步,她便停在花下望著他,不笑,不開口。
謝勉耳畔卻回響著千千萬萬遍不存在的嘲諷,仿佛是一百個謝桃在他耳邊竊竊私語:陛下,你覺得怎樣?
他捂住耳朵逃走,早朝時耳朵也疼得不得了,只知道謝桃端坐簾后輕描淡寫,卻幾乎將私下支持他的朝臣全部貶去鄉(xiāng)野。他不能開口反駁一句,下朝后匆匆被王子安扶回去。
等回到寢殿,謝勉揮動臂膀?qū)⑺衅骶叻髀湓诘?,牙齒在唇上磕出了血。王子安流著淚跪下來勸他:“陛下,您要忍!一定得忍哪!”
他捂住臉哈哈大笑起來:“忍!朕當(dāng)然得忍!朕不也……只能忍嗎?”
“她那樣的女人,從虎狼之地都逃得出來,不忍又能怎樣?”
三
謝桃待過的虎狼之地是南側(cè)毗鄰蒼國的黎國。
景帝二十一年,蒼黎兩國交戰(zhàn)以蒼國大敗告終,除卻割地,景帝還被迫交出一雙兒女為質(zhì)。當(dāng)時不幸被選中的便是母妃亡故、外戚勢弱的謝榐、謝桃兄妹,遠(yuǎn)離故土去敵國當(dāng)質(zhì)子時,一個十六歲,一個九歲。
黎國終年大雪苦寒難耐,沒有人想過這對兄妹能活下去,可他們偏偏做到了。
他們在黎國一待五年,等景帝二十六年因子嗣爭斗損傷了幾乎所有元?dú)?,皇室終于想起還有這個備選,景帝才不得已割地?fù)Q了謝榐回來。而謝榐歸來數(shù)月后,周身襤褸的謝桃才獨(dú)自偷偷逃回。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回來的,只知道待她回來時,已被景帝欣賞有加的謝榐在人群前彎下腰,滿臉微笑,背著赤足的謝桃一步步回到皇子府。而后便是奪嫡,他們聯(lián)手打壓除去野心勃勃的皇室旁支,讓謝榐走上了帝位。
謝榐在位第一年,皇后生下了謝勉。謝榐在位第二年,暴斃身亡,皇后隨之死去。人們欽佩皇后的氣節(jié),只有少部分人認(rèn)定其中緣由深不可測——在謝勉即位之時。
先帝謝榐死得倉促,底下一幫各懷鬼胎的朝臣,黎國也陳兵關(guān)外。將領(lǐng)等待君王的加封和犒賞,被謝桃拒絕了,便以延遲發(fā)兵作威脅。而尚衣宮拒不將龍袍改小,僅有一歲的謝勉完全無法穿戴。
登基那日,所有人立在殿中等著看虛有其名的皇室出丑,可等內(nèi)侍在宮中甩過十三鞭子驅(qū)除邪穢后,人們看到謝桃身著曳地龍袍,頭戴天子九冕冠,一步一步自殿外走來,有著不可說的絕代風(fēng)華。她懷中抱著年幼懵懂的謝勉,繡了金絲龍紋的長袖籠住他,仿佛是托著金龍的祥云。隨后謝桃走上高階,抱著謝勉在龍椅上坐定。
她將眼光緩慢而深刻地在每個人臉上留下印記,可最后離開,遠(yuǎn)遠(yuǎn)眺望大蒼江山。謝桃拔高聲音:“愿吾皇,享盛世!愿大蒼,不衰不滅!”
禮成,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因為太過震撼,不知她瘦到一壓即碎的胸骨如何醞釀磅礴與雷霆,不知女子之軀,何以典藏豪氣與云霄。
這些是很小的時候許多宮人一遍遍講給他聽的,可謝勉不厭其煩地聽了數(shù)百次,每次都仿佛身臨其境,山川河流盡皆匍匐在他與謝桃腳下,而她懶得置眼一看。
可后來王子安告訴謝勉,遲早有一日謝桃會再次披龍袍豎金冠,悠閑地坐在龍椅上??赡菚r,她的懷中絕不會有他。王子安還告訴他,先帝謝榐早知謝桃司馬昭之心,暴斃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便是,此生恨為兄妹。
王子安是謝桃愈來愈忙后內(nèi)務(wù)府調(diào)來伺候他的,謝勉與他在一起的時間遠(yuǎn)遠(yuǎn)長過謝桃。他的話謝勉深信不疑,何況是在謝桃諸多反常舉動驗證了這點(diǎn)之后。
謝勉覺得,他越長越大,謝桃看他就越來越礙眼。遲早有一日,她會忍不住拂去這顆沙子。
因為白桃花的事,謝勉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與謝桃交談,直到十歲那年他患上天花。蒼國沒有這樣的病癥,不知他是怎么得上的,而派去照料的宮人也接連染病。謝桃恐疫癥在宮中爆發(fā),便禁了謝勉一人在內(nèi)殿不準(zhǔn)人靠近。
王子安被人拖走時,謝勉迷迷糊糊地睜眼,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要死了??傻人褋頃r,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一個臂彎中,袖口沁出微微桃花香。他抬起頭,就看到了謝桃。她手中端著藥碗,正要往他口中灌。謝勉心中一痛,想掙扎卻沒有力氣,只好緊緊抿著唇。
謝桃屢試未果,放下藥碗:“我沒有做武后的心思。”她這樣說,“你不必總是提防我?!?/p>
謝勉像是被勸誘,牙關(guān)一松喝完了藥。
謝桃要離開時,謝勉問她,不怕被傳染上病嗎?
謝桃沒有回答,只是每日都來看他,送藥帶飯一月不停,他的病終于漸漸好起來。
有一天太陽很好,謝桃破例開窗讓他曬曬腳丫子。謝勉將十個腳趾用力分開又?jǐn)D在一起,乍見散于光下的一朵白桃,便抬頭問:“那闋俳句,真的很悲傷嗎?”謝桃一怔,偏過腦袋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一刻,謝勉想起了小時候的惡作劇——他撕了父皇謝榐的一張手稿。
謝勉徹底病愈后被王子安迎回正殿,這個多年陪伴他的老仆一遍遍耐心地確認(rèn)他是真的無恙地逃出謝桃的掌心,而后才松了口氣。謝勉覺得好笑,同他說起一月來謝桃的作為,末了道:“或許父皇母后的事都與她無干。畢竟,她是朕的親姑姑。”
然而王子安搖頭道:“現(xiàn)下朝堂不穩(wěn),公主還想用陛下維持面上的平和。等有朝一日她不需要您了,便會將您看成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陛下!您不可相信公主??!”
謝勉皺眉聽著,恍惚一抬頭,就看見殿門上投映出的纖長人影,他不由得心驚了一下。
片刻后殿門大開,多日不見的謝桃立在門外,眉間一點(diǎn)朱砂如血,身姿凜然高潔。她不多說,一步跨進(jìn)門內(nèi),裙擺隨之晃動,謝勉大驚失色:“姑姑不要!他是口不擇言!”
隨著謝桃進(jìn)到殿中,一列御林軍快步?jīng)_進(jìn)將王子安拖走。
謝勉那時天真,還以為有的商量,以為謝桃不是心如蛇蝎的女子,他扯她的衣袖:“姑姑,朕從小是他看大的,他就如同叔父,您放他一馬!”
謝桃冷冷地垂視他,冷笑開來:“他現(xiàn)在懂得離間你我,將來就懂如何掌控你殺了我。王子安此人——我斷斷留不得!”說罷,她甩開他踏步離開。
謝勉一驚過后,便踉蹌著跟出門外,卻見王子安已被就地正法,血浸潤了三五塊地磚。
忠心耿耿守了他八年的人,一朝身死。謝勉后退一步笑起來,宮人去扶,被他甩開。他盯著謝桃道:“沒事,不必管朕。姑姑開心,就好了?!?/p>
四
謝勉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心中若有關(guān)于謝桃的天真想法,也在那日被王子安的血徹底洗凈了。渾渾噩噩地過去數(shù)月,他終于真正掙扎起來。
他私下聯(lián)絡(luò)謝榐的舊臣,暗中培植心腹,漸漸懂得韜光養(yǎng)晦,而明面上仍是不學(xué)無術(shù)只懂在早朝之際逗蛐蛐的窩囊皇帝。謝桃對此不多言,只要在不影響朝堂運(yùn)轉(zhuǎn)的前提下。
其間謝桃從內(nèi)務(wù)府撥來一個新的內(nèi)侍給他,是個年輕清秀名喚陳旭的宮人。他無法不接受,但避之如蛇鼠。陳旭卻仿佛并非謝桃的人,他多次在謝勉與先帝舊臣密談而謝桃突然到訪時通風(fēng)報信,并幫助謝勉藏匿先帝舊臣。
長此過后,謝勉查探得知陳旭曾是被困于黎國的蒼國人,蒙受謝榐大恩后隨其歸國入皇城。謝榐為來日打算將陳旭去名藏于內(nèi)務(wù)府,而謝桃并不知情。所以,陳旭唯一的主子,是謝勉。
在謝勉暗中與謝桃角力的同時,謝桃逐步收服或除去了朝堂上蠢蠢欲動的臣子,平戰(zhàn)禍,安流民,在民間聲望頗高,襯得他這個傀儡君王可有可無。此時朝上只剩兩顆毒瘤,一是兵馬元帥元赫,一是征南將軍魏廷,這兩人手握兵權(quán),掌大蒼命脈。謝桃遲遲未對他下狠手,謝勉猜測是因這兩人未除,她唯恐鷸蚌相爭,漁人獲利。
因此,前朝以一種微妙的四方關(guān)系維持著平衡。
這種平衡持續(xù)數(shù)年,終究在謝勉十四歲時被陳兵關(guān)外的黎國打破。因元氏與魏氏恐損耗戰(zhàn)力不肯死戰(zhàn),因此交戰(zhàn)數(shù)次次次戰(zhàn)敗,只能閉城死守。
兩月之后,黎國派出使臣覲見獻(xiàn)禮,言明只要蒼國交還謝榐登基之初奪回的五座城池,便停戰(zhàn)講和。
元氏、魏氏袖手旁觀,朝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著謝桃決斷,而謝勉一邊瞧著白玉盅里幾只蟋蟀斗得熱鬧,一邊斜眼偷瞄使臣奉上的禮——一只耷拉腦袋半死不活的雪犬。
謝勉知道,謝桃與謝榐在黎國為質(zhì)時便是被派去照看雪犬,不禁好笑起來,等著看謝桃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
僵持半晌,珠簾后傳來謝桃冷至徹骨的嗓音,冷而低沉:“沒的商量。”
隨侍卷起珠簾,謝桃邁步立在謝勉身側(cè),目光銳利直刺使臣:“蒼國絕不交還一城一地?!彼龘P(yáng)袖一喚,殿中衛(wèi)兵立刻將使臣圍住。
他大驚,斥道:“公主!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
謝桃冷笑:“不能斬?我偏要斬!斬下你的狗頭讓你的雪犬拖回去,好讓你們陛下明白我們的心意!”說罷,她揮袖,衛(wèi)兵便拖著使臣離開。隨后謝桃上前一步,進(jìn)入謝勉的前方視野,輕輕吸一口氣,高喝出聲,“一寸城土,草木春光,皆為我大蒼所有。若不能守,不配——為男兒!”
聲音在殿中激蕩回響,輾轉(zhuǎn)沖擊他的耳膜。他抬頭便可見她長衣廣袖當(dāng)風(fēng)而立,面龐依舊年輕,卻堅毅萬分。陽光從窗欞一格格刺入,蔓延在她腳邊,謝桃仿佛是踩著歲月光陰,擋在了他跟前。
謝勉的手搭在腿上,隔著一層衣料都能清楚地摸到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五
氣勢并不等同于籌碼與勝算,謝桃手中除宮中禁衛(wèi)軍并無其余兵力,硬戰(zhàn)還是要靠元赫與魏廷兩人。堂堂長公主紆尊降貴拜訪兩府多次,最后頂著滿臉疲憊站到了謝勉跟前。
她開口,身后的暮色迅速消沉:“元赫同意領(lǐng)兵御敵。”他不接話,知道她肯定有下文,“但他要求你隨軍同往?!?/p>
聞言,謝勉笑了一下,但讓他意外的是謝桃接下來的話:“另外,他要你現(xiàn)在下旨將我許給他?!?/p>
謝勉愣住,認(rèn)真地去看謝桃的表情,那張暗藏流年的臉除去疲倦沒有一絲額外的情愫,他心中卻翻涌如水沸。想了很久,他終究只能笑著譏諷:“然后朕以身殉國,你好攜你的夫君瓜分這謝氏江山?”
謝桃輕聲道:“你是皇上,固山河守國土,義不容辭?!彼哪抗馊缂?,幾乎將他一箭穿心,片刻卻又和緩語氣,“有人護(hù)著你,不會有事的?!?/p>
謝勉低頭大喊:“姑姑!”他抬起頭,眼眶通紅,仿佛即刻便要落下眼淚,到最后卻也一直是微笑著的,“不會有事?你巴不得朕早點(diǎn)去死才是吧?”
“小時候你總抱著我,說要護(hù)我一世守大蒼河山,說我們血脈相連此生不斷,說傾己所有不怨不悔??墒枪霉谩阍缇屯税?!”他的自稱在瞬間發(fā)生改變,揚(yáng)唇笑起來,“若是朕偏不下旨,偏不去,待如何?”
謝桃不為所動,像在看一個稚子撒潑,道:“那我便自行擬旨覆印,打折你的腿,扭斷你的臂,堵住你的嘴,捆你去邊關(guān)?!彼D(zhuǎn)身離開,華服廣袖在風(fēng)中獵獵翻飛,“別以為我做不到?!?/p>
謝勉腿一顫幾乎笑著栽倒,陳旭連忙上前扶住他。他大笑開來:“她果真要朕去死?!毙χχ?,眼淚就迸出來。
這是謝勉此生因謝桃流的最后一次眼淚。
三日后,元赫發(fā)兵,謝桃說一不二,逼著謝勉披掛上陣。她將陳旭禁在皇城里,陳旭只好派人偷偷護(hù)著他,都是黑衣蒙面的影衛(wèi)。
歷經(jīng)兩月大戰(zhàn),枯骨積壘,流血漂櫓。謝勉數(shù)次死里逃生,需要顧忌的是元赫和千軍萬馬,能依靠的卻只有陳旭私下派給他的影衛(wèi)。
大敗黎國后,元赫果然有了行動,假作是黎國殘部夜襲軍營,其實(shí)是想趁機(jī)除去他這塊絆腳石。
大帳被燒到一半時,百箭齊發(fā),他腿上中箭動彈不得,數(shù)十影衛(wèi)悉數(shù)戰(zhàn)死,最后只剩一名黑衣人不顧生死將他偷偷背出。逃出時一支箭擦過黑衣人耳畔帶血穿出,然而他只是悶哼一聲,腳步不停地朝前走。
黑衣人對邊境地形十分熟悉,避開各處關(guān)卡將他往蒼國送回。黑衣人的話不多,聲音低沉,任謝勉如何說回去要給他加官晉爵也沒有欣喜,只道君辱臣死,理所應(yīng)當(dāng)。
走了十來日,進(jìn)入京都的前夜,兩人在破廟里休息,黑衣人耐心地為他換藥,謝勉忍不住感嘆:“你不過是朕的臣屬,卻能鞠躬盡瘁,可朕的姑姑,”他笑一下,“卻想把朕往死里逼。”
謝勉被黑衣人送回皇城見到陳旭后,陳旭滿含熱淚地接應(yīng)他趕往正值早朝的金鑾殿。他一身武裝攜劍上殿,帶回了捷報。然后,他笑看珠簾后面色慘淡的謝桃,眸光在她回望時一點(diǎn)點(diǎn)冷下來,像是結(jié)滿秋霜。
下朝后在甬道上不期而遇,謝桃停滯了一步,提裙上前:“回來就好?!?/p>
那話里簡直帶了再飽和不過的失望,謝勉嗤笑道:“朕回來了。姑姑失算了?!?/p>
“可既然好不容易回來了,”他卸下軍甲扒開衣襟,上面密布刀傷劍傷,幾欲刻骨,“姑姑欠下的,便總要還給朕?!?/p>
看到謝桃臉色唰地變?yōu)樯钒?,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許多。
之后,大軍班師回朝,元赫入宮與謝桃密談多時。探子告知謝勉,謝桃因元赫未能在亂軍中了結(jié)謝勉而動怒。探子又說,謝桃正與元赫密謀,將謝氏江山許給元赫——只要元赫了結(jié)謝勉,不讓她親自動手愧對先祖,她便與他一道除去魏廷永享盛世。
探子跪稟這些時,謝勉依然在看白玉盅里的蛐蛐兒。原本斗作一團(tuán)的小蟲子學(xué)乖了,懂得找伴兒,兩兩結(jié)伴隔岸而望。殿里靜得出奇,唯寒蟲鳴泣在耳。
他發(fā)了很久的呆,陳旭奏秉道偏殿中有貴客在等,謝勉苦笑起來,道:“朕真傻。從前竟然以為,她是真心想讓朕享一個盛世。”
低頭蓋上盅蓋堵住聒噪的蟲鳴,仿佛是將自己的心臟緊緊握在手心,不讓它發(fā)出任何怪響。謝勉望向陳旭,眼底開始彌漫日后數(shù)十年不散的大霧,無奈地道:“朕就答應(yīng)他吧?!?/p>
六
公主出嫁是國禮,謝勉執(zhí)謝桃的手一路送至北宮門。放手前,他問了兩個問題:“紅桃花白桃花,姑姑喜歡哪個顏色?姑姑對先帝,是怎樣的想法?”
謝桃聞言一驚,抬頭時眼中是少見的倉皇。謝勉松開手笑起來,道:“吉時到了,姑姑你該走了?!?/p>
十里紅毯鋪陳在她腳下,謝桃穿越一百道城門遠(yuǎn)去,一步一步,始終沒有回頭。背影漸縮成一片紅桃,最后徹底消散,城門又依次緊閉,鎖住謝勉孤身一人。
他站了多時,直等陳旭攜密信來尋方搖頭笑道:“陳旭你看,她總是把朕當(dāng)成小孩子,可朕其實(shí)什么都懂。”
那闋俳句,是謝桃的心事。她心中放不下的人從來都是先帝謝榐,她的胞兄謝榐。
兩人去國離鄉(xiāng)為質(zhì)子,以命相依,數(shù)次死里逃生。謝桃那時候年紀(jì)小,日復(fù)日年復(fù)年,對謝榐的感情慢慢變了味。謝榐告訴她,他們是親兄妹,此生斷無可能在一起。后來謝桃在冬天病得要死,卻仍然在問這個蠢問題。
謝榐沒有辦法,同謝桃說:“我們離開蒼國時在桃林里栽了一株幼桃,等回去了,要是開的是白桃花,我們就在一起?!敝x桃就為這個念頭掙扎著活了下來,但謝榐很清楚,紅桃林里折的花枝怎可能開出白桃?
再后來蒼國為皇室考慮贖回謝榐遺忘謝桃,謝榐離開前握住她的手,要她一定記得回去看桃花。謝桃于是掙扎著逃回。
最終她看見了滿園紅桃,謝榐說,這是天意。
可謝勉知道,并不是。因為他小時候撕下的謝榐手稿上寫了一句不甚押韻的短句,花開竟白桃,晨起染朱砂——謝榐騙了她。
等謝桃知曉,因愛生恨。她毒死謝榐,賜死謝勉母后,抱著謝勉登基,擁盡謝氏江山。
第一場冬雪落下來的時候,宮中舉行封酒節(jié),謝桃說要縮減用度,受邀的臣子便寥寥無幾。其中謝桃黨與位高權(quán)重的?;庶h皆有,魏廷卻告假不出。
人人別座而居,面前垂下紗簾以遮掩飲酒姿勢。酒席過半,上座?;庶h見陛下忽撂倒酒杯,口鼻中鮮血涌出,踉蹌著站起要去拂紗簾。眾臣方上前探看,又聞引弓搭箭聲,頓時明白過來:“謝桃!你膽敢弒君篡位!”
“又有何不敢?”謝桃平靜地坐于紗后飲酒,淡淡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p>
話落箭矢流竄,血洗青金臺。
腥風(fēng)血雨過后,謝桃甚至無意查探謝勉的尸體,只讓隨從去辨認(rèn),而后便領(lǐng)著元赫要去殿中取玉璽。
謝勉站在高樓上漠然垂視青金臺,眼中俱是大霧,轉(zhuǎn)身吩咐陳旭:“讓魏廷動手吧?!?/p>
謝桃與元赫一路暢通無阻地經(jīng)飴道進(jìn)入西宮門,甫一踏入,四門驀地緊閉,城墻之上萬箭搭起,領(lǐng)軍者魏廷,謝勉立足其中。四宮門宛如一只窄甕,易進(jìn)難出,元赫咬牙切齒,謝桃則冷冷地逼視謝勉,語氣如同堅冰:“唯有死戰(zhàn)?!?/p>
地勢不利,元赫軍又經(jīng)了一場大戰(zhàn),苦戰(zhàn)三個時辰后,元赫中箭而亡,謝桃被生擒。連失幾位大將后,元氏軍群龍無首,被謝勉收入麾下。
謝桃被擒、元赫伏誅后,朝堂中的渾水清澈許多,卻更加危險。魏廷與元赫私斗多年,誰都想將對方踩在腳下。后來元赫娶謝桃,讓魏廷察覺到極度的威脅,他便暫歸謝勉麾下,兩兩對峙。
魏廷在元赫身邊安有細(xì)作,得知謝桃與元赫欲趁封酒節(jié)逼宮,便將計就計演了一出??芍x勉也知道,魏廷那時不過緩兵暫行,遲早是要反目成仇。如今他擁元氏軍卻未徹底降服,魏廷卻是魏氏軍實(shí)打?qū)嵉闹髯?。硬碰硬,他并無勝算。
謝勉承諾給魏廷無上的恩賞,而后隔了許久,他終于去見了謝桃一面。成王敗寇無話可說,等他快離開時,謝桃才背對著他開口,莫名其妙地含著一絲笑意:“你長大了?!?/p>
“那年先帝身死,元、魏作亂,我抱著你躲在靈前,你很小,一味只知道哭。轉(zhuǎn)眼過去,”她笑了笑,卻只重復(fù)一遍,“轉(zhuǎn)眼過去。”
謝勉低頭看她,那發(fā)間已有銀絲,身軀羸弱如同病柳。他一瞬間明白,冷嘲道:“姑姑這時才知道提起舊事,想換一條命?”
謝桃沒有答話,片刻后微微側(cè)傾腦袋,一派自信:“你殺不了我?!?/p>
謝勉回想起這話是在鑾殿之上,魏廷開口要了涼州、并州地界,謝勉猜想他是要領(lǐng)兵逃脫自己的掌心,好休養(yǎng)生息。他點(diǎn)頭,魏廷又開口求娶新寡的長公主謝桃。謝勉愣了很久,等魏廷絮叨地說了很久后,他才知曉,魏廷已偷偷將謝桃?guī)С隽藢m。
是啊,只要有長公主這個頭銜在,只要有這滿腹權(quán)謀在,無論何時,謝桃都炙手可熱。
她這樣聰明,她始終技高一籌。
七
謝桃離開時,魏廷恐謝勉傷她布下了層層防衛(wèi)。她與魏廷共乘一車,臨出發(fā)才下來一趟,第一次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他行臣子禮,也是第一次笑得那樣開懷。
她說:“群雄似虎已捕,奸宦似蟻已除。百姓安泰樂居,江山穩(wěn)固如磐石。陛下,大可安心?!?/p>
謝勉依舊想惹她生氣,露出一顆虎牙反唇相譏:“可是姑姑這顆最大的毒瘤不還在嗎?”
聞言,謝桃愣了一下,沒有說話,登車離開。
一行人漸行漸遠(yuǎn),陳旭上前為他添上大氅,他目光未移動,問道:“她遲早會帶著千軍萬馬回來??呻逓槭裁纯傆X得,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陳旭攏袖在胸前,抬至額上慢慢回答:“陛下英明。公主,的確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半月后傳來密報,魏廷的車隊在抵達(dá)涼州前出了事,謝桃與魏廷乘的那輛車摔下懸崖,兩人皆殞命。半夜駐扎的營帳又起山火,燒傷數(shù)位主事大將。
密報傳來時謝勉先是一愣,又了然地笑起來,合上折子同陳旭談笑:“你看,姑姑又想誆朕去扶靈,好設(shè)下陷阱取朕代之。”
陳旭沒有笑,拱袖正色答:“陛下,公主是真的歿了?!?/p>
聞言,謝勉猛然揚(yáng)袖掀下硯盒,墨潑了陳旭一身。
地方州衙將謝桃的靈柩送回京都后,謝勉遣十位御醫(yī)切脈證實(shí)她并非假死。除摔下高崖的傷外,御醫(yī)還道謝桃積勞成疾,即使不是摔死,也沒有兩年好活。
他揮袖讓人散去,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她身邊很久。
陳旭來的時候,他便看著謝桃問陳旭:“她死了。終于死了。朕該開心的,可為什么,”他抬起頭,眼下兩團(tuán)烏青,“朕一點(diǎn)兒,也開心不起來?”
陳旭不說話,往火盆中撂去一本手札,火光騰起的瞬間謝勉在手札上看到了謝桃的字跡。他匆忙踢翻火盆,彎下腰撿起手札。
陳旭說:“公主讓奴才偷偷燒了不讓陛下看見,可奴才不甘心。明明公主是那樣好的人?!?/p>
謝勉翻開手札,冷笑:“陳旭,你到底是誰的人?”
陳旭叩首,答得得體:“公主的人,便是陛下的人。陛下,您今日能高枕無憂,全是因為公主她替您承受了一切?!?/p>
陳旭再叩首一拜,問道:“陛下可知,公主的卷云鬢為何在后來換成了垂星髻?”
他心中一動,陳旭嘆道:“因為要遮住耳朵?!?/p>
謝勉屈膝半跪在謝桃身側(cè),伸手拂開她耳側(cè)的發(fā)絲。她的右耳有一個豁口,像被利箭刺破。
他的膝蓋顫了顫,想起那年亂夜之中傾盡全力背他逃出軍營的蒙面人。
無怪乎那人對邊境如此熟悉,因為那就是年少時孤身逃回蒼國的謝桃。
他捂著鼻子怔了許久神,而后瘋狂地翻閱手札。那上面記錄著的,是謝桃多年無可訴說的艱辛。
當(dāng)年她為輔佐謝榐而歸國,可謝榐告知她他在黎國時受毒命不久已,而皇族危怠,要她盡己所能輔佐謝勉。謝榐病亡時下旨賜死謝勉的母后,恐來日太后把持朝政,因為除去謝桃他誰也不信。
謝勉登基時國危民亂、奸宦橫生,如果謝桃與謝勉齊心,那么元、魏定不會放心?;蚴菤⒅x桃架空謝勉,或是殺謝勉娶謝桃名正言順擁帝位。
謝桃沒有辦法,聰慧如她,最好的計策也不過是與謝勉勢不兩立,維持微妙卻尚算穩(wěn)定的四方關(guān)系。他年紀(jì)太小,藏不住心思,一切便只能瞞著他。
后來,謝桃發(fā)覺王子安漸被欲聘娶自己的元赫收買,甚至讓謝勉使用天花病患的茶杯。她只好借王子安離間兩人的口實(shí),不顧謝勉央求,殺了王子安。
再后來,黎國起兵,元赫求娶并要謝勉親征,她也只能答應(yīng)??芍x勉上戰(zhàn)場時,謝桃是跟著他一同去的,朝政則由陳旭與她的替身暫時苦撐。如若那時謝勉與謝桃出事,陳旭會直接一把大火燒盡京都,大蒼就此亡國亦無所謂。兩人回京都后,謝桃便與替身交換,所以他從不清楚。
戰(zhàn)爭削弱元赫的兵力,陳旭與謝桃里應(yīng)外合除去元赫,替他收服元氏軍,又趁此機(jī)會影響魏廷的部署,逼得魏廷只能遠(yuǎn)走涼州休養(yǎng)。
不能讓魏廷休養(yǎng)后卷土重來,于是謝桃誆騙魏廷心甘情愿帶她去涼州而后同葬崖底,便不給世人謝勉兔死狗烹的口實(shí)。
樁樁件件,權(quán)謀計算,無一不出自謝桃。她醞釀十?dāng)?shù)年,每一步,每一招,都在心中盤算過無數(shù)次。謝桃賠盡一生,不過為謝勉能高臥無憂,永享盛世。
而這些,她原本都不指望他知道。
謝勉看完手札抬頭,面色無波瀾,眼中起大霧,一顆淚也沒有流。
他松手將手札撂進(jìn)火盆中,燒得鮮為人知的故事灰飛煙滅,而后才站起來,一步一步地離開:“朕一個字,都不信?!?/p>
路長路短,情真情假,世事波折。真正的謝桃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竟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對謝桃是怎樣的心思,他竟從來都看不懂。
后來世人說帝與長公主不容,因為長公主出殯時謝勉命人扒下謝桃身上的公主華服,換上白到透徹的一件單衣。他沒有上前扶靈歸地宮,只是遠(yuǎn)遠(yuǎn)眺望一眼便轉(zhuǎn)身進(jìn)入殿中,輕聲道:“此生恨為兄妹?!?/p>
陳旭斗膽一問,謝勉搖頭笑開:“沒什么。只是先帝的遺言,朕今日才真正聽明白?!?/p>
日復(fù)一日,盼來今年桃花開,聽聞是白色,哪知是紅色。
謝桃的公主華服總是燦爛鮮艷如紅桃,可其實(shí),她該最愛白桃。
八
謝勉此生勤于朝政躬勉社稷,在位時大蒼國泰民安,數(shù)十年不衰,是難遇的盛世。
病逝前,謝勉囑咐皇子,陪葬不用金銀玉器、奴仆萬千,將桃林里那棵白桃砍了做成內(nèi)棺即可。他的臣子垂淚守在榻前,道:“陛下此生起于亂世結(jié)于盛世,功著千秋,當(dāng)無恨矣!”
謝勉眨眨眼,笑起來:“尚有一恨。此生恨為——”
聲音低沉漸弱,皇子連忙附耳下去,聽了許久,才可復(fù)述。
此生恨為姑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