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語我謀

大三元

一

北都昨夜又大雪，天將明未明之際，承孝梵空了幾年的舊宅忽然闖入一行人。她倒也不驚。

從日前歸都時(shí)，她便想過，與他再會是遲早的事，她只是奇怪李玦竟挑了這么個(gè)時(shí)辰來請人。

隨后的事情就更怪了。去向禁中的馬車駛得奇急，來請她的黃門還渾身發(fā)顫，承孝梵了然道：“自那位御極，我還是頭回進(jìn)宮，公公費(fèi)心提點(diǎn)一二才好?！?/p>

“承娘子！”黃門卻聲淚俱下，“陛下他——”

她這才聽說李玦從九霄閣墜了樓。

禁內(nèi)將消息強(qiáng)壓下去，太醫(yī)晝夜秘診，今晨帝王好不容易醒來，幽幽的第一句，說的卻是不著邊際的要她來見。

“承娘子遠(yuǎn)行多年，奴才哪能不知？是陛下傷到頭，都忘了……”

一聲馬鳴，車驟停，承孝梵蹙眉向外看去——

申時(shí)早市熱鬧起來，那廂，黃門作勢要跳車開道，承孝梵穩(wěn)住他：“不走明德門。東去朱雀大街，穿翊善坊走啟夏門。”

如此，比平時(shí)還快了一盞茶的工夫。

太醫(yī)說，除了記憶混亂，萬幸今上傷勢并無大礙。

承孝梵只身入內(nèi)時(shí)，偌大寢宮沒有半點(diǎn)燭火，兩丈開外，疊疊的帳幔后，那個(gè)人倚在床頭，額上縛了白綾，指尖在床沿上一下下輕叩著，直待她走近才緩緩睜眼。都是稱帝的人了，還如往昔，有著一雙慈悲的眼。

喜者見喜，哀者見哀。

“一身水墨氣，又晨起作畫了？”

承孝梵點(diǎn)頭，問：“知道現(xiàn)今哪年嗎？”

“元化三年?！?/p>

“這不記得好好的嗎？”

李玦搖頭：“剛醒時(shí)明明覺得是景儀二十七年，被高堅(jiān)義絮叨了半晌，嫌聒噪才打發(fā)他去尋你?！?/p>

景儀二十七年，正值兩人情濃之時(shí)，那時(shí)他說待一切事了就請旨娶她。然而所有變故，都從前太子李念薨逝起一發(fā)不可收拾。

故她問：“李念——”

李玦微微皺眉，“嗯”了一聲。

他此刻還未覺出承孝梵的異樣，披衣下榻，將她左左右右端看，少頃低笑開：“剛才照鏡都覺自己面龐陌生，怎獨(dú)你還是小娘子模樣？”情音喑啞，絲絲縷縷。

承孝梵又問：“好端端的怎么會跌下來？”

“還不是皇兒頑皮，他隨了你，偏愛登高。”說罷他一怔，劇痛又襲來。

承孝梵只好扶他坐穩(wěn)：“高堅(jiān)義說你醒了誰都不肯見，只要我來？”

李玦痛中抬眼看她，笑意如水，與記憶里的溫柔別無二致。不是假裝，也不是演戲，他是真的忘了，忘記彼此早成陌路。

承孝梵長舒一口氣，緩緩說道：“如今再看，才知你從前愛我極多，只是那時(shí)我不肯信，年少氣盛，逞孤勇一走了之?！?/p>

李玦面露疑惑。

“我沒有嫁給你——”她道出真相的容顏平靜得殘忍，“李玦，嫁你的人不是我，為你延續(xù)血脈、誕下子嗣的，也不是我?！?/p>

剎那間，對面之人神色混亂不堪。

有宮娥輕喚貴妃，承孝梵側(cè)首，見何盈盈儀態(tài)萬千，身后跟著個(gè)桃花眼的白玉童子，那童子一頭撲倒在李玦懷里撒嬌，承孝梵便悄然退出去。

她攏手立在階前，泰然道：“先前的日出圖該晾好了，就贈予高公公，勞公公再送我回去。”高堅(jiān)義連連擺手，說沒福分收承大家的畫。

承大家，孝梵先生。相遇最初，李玦不也這樣稱呼她？殿外飛雪再起，一如她的思緒，狂亂了。

二

景儀二十三年，明王李玦受命大修皇城。入伏后喜游樂的太子李念邀他同往太一峰，一為避暑，二則，李玦傾慕多時(shí)的丹青妙手孝梵先生，據(jù)說正落腳于此處。

彼時(shí)承孝梵還未及笄，與年過半百的師父獨(dú)居峰頂，世人篤定老叟才是名噪一時(shí)的孝梵先生，無一人識她真顏，直到自稱是北都行商的穆氏兄弟到訪。

“真是北都來的呀？”少女嗓音清甜，于李念自報(bào)家門時(shí)乳燕般飛至人前。

大抵是善丹青的緣故，她描的眉、染的唇，無一處不可人，縱是浪跡花叢的太子李念也不免怔然。而后他將玉扇一展，眨著多情的桃花眼，與她細(xì)說北都。

幾日下來，單純?nèi)绯行㈣笠猜牫隽讼彝庖簟?/p>

“心思若不精粹，落筆會匱乏靈韻。我不近男色，郎君莫害我！”

李念氣得笑了出來：“好極——與我那不近女色的阿兄簡直一個(gè)模子刻出來的，你二人就結(jié)伴餐風(fēng)飲露去吧！”

李念所指處立著個(gè)頎長的身影，腰身挺拔，衣帶當(dāng)風(fēng)，于太一峰的松濤云海前，端的縹緲欲仙。正是李玦。他微微笑道：“誰說我不近女色？我是耐心候著命定之人?！?/p>

承孝梵是知道他的。寡言少語的怪郎君，從不主動與她攀談，但李念纏住自己時(shí)他又總在不遠(yuǎn)處閑望山間。

“那等到了嗎？”她好奇，“是什么樣的娘子呀？”

李玦笑意更深：“孝梵先生不如猜猜?！币痪?，就道破了她的身份。

入夜，承孝梵輾轉(zhuǎn)難眠，赤著雙白玉般的小腳奔向石林，果然見李玦半臥在巨巖上賞月。

他日里束得莊重的衣袍隨意松散，人也仿佛化身山間精怪，正閉目吸收天地靈氣。

少女惱他自在如廝：“你緣何認(rèn)定我是孝梵先生？”

“細(xì)去觀察線索萬千，但究其原因只有一個(gè)，我與先生哪——神交已久?！?/p>

承孝梵擰眉嬌道：“不可能！自你上山，從未正眼看過我呀?！?/p>

又引他一陣輕笑。

“莫要對著男子說這樣嗔怪的話，”他坐起身來，高大的肩背攏住全部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臉，只依稀覺得是個(gè)極溫柔的神色，便聽他道，“我一直都在看你?！?/p>

后來承孝梵閉門幾日，一股腦扔了堆新畫給李玦想轟人下山，不料對方早她一步打點(diǎn)妥當(dāng)。

臨行時(shí)李玦問她要不要隨他走，他說，衷情北都就親眼去看看。

為什么偏是北都？

過去數(shù)年她與師父自南北上，暮色青川錦繡山河，悉心將大鄴全貌細(xì)繪于卷。這將是鴻篇巨著，使它流芳后世是她心之所愿，然而一切皆止于北都前——師父年歲漸高，不得不安居下來。

有人能護(hù)她北上再好不過，可她該和他一起走嗎？

“我連你真正的身份都還不知道呢！”

“倒是比看上去聰穎些?！崩瞰i欣慰地道，“國姓李，單字玦，皇子中行一，現(xiàn)任工部侍郎。如此能隨我走了嗎？”

他向她伸出手，指骨纖長似玉。山風(fēng)過境，竹影斑駁，郎君眸間光彩也忽明忽暗。少女只覺周身景色光怪陸離，渾似夢境飄然，遂向師父請辭。

老人家揶揄她：“不要此去就停在北都不走了哦?！?/p>

她尚不明其中深意：“怎么會呢！完成大鄴圖我還要回來侍奉師父的?！?/p>

三

天子腳下，盛世極致。自來北都，承孝梵便激動得不能自已，整日不是蕩跡在外便是閉門不出。李玦尋去時(shí)，她正伏在卷堆里睡得不省人事，案上有幅新作。

信筆勾勒，畫十六道三十二路，東西對稱，南北貫通，儼然是北都全繪。

李玦低喃：“果然?！?/p>

似這聲驚了少女，她猛然起身，看清來人又笑開：“李玦！我好喜歡呀！”

李玦笑她詞不達(dá)意：“還有你更喜歡的呢?！泵齾⒖垂げ繄D紙。

承孝梵本計(jì)劃逗留三月辭行北上，誰知留了三月又三月，永無去期——完成北都圖就到了李玦生辰，然后明王府修葺，李玦公務(wù)纏身就落到她頭上。誰想皇帝會微服來訪，對她所作頗為贊許，允她進(jìn)宮游賞。恰逢春日宴，她繪了百卉圖進(jìn)獻(xiàn)，得了皇后一句極金貴的“心性與玦兒是般配”，著明王隨行，賜九霄閣頂賞焰火——極目遠(yuǎn)眺，殿群延綿，這是大多人窮極一生也不可鳥瞰的宏景，她享受極了。

“你說的都對，光畫下這些如何能夠？怎么辦，李玦，我變得貪心了呀！”

宮燈的胭脂紅投映在郎君如玉的面龐上，他笑意漸濃：“你這點(diǎn)貪心，我尚能應(yīng)付。”

過去兩年間青年對她笑過無數(shù)次，但承孝梵覺得這個(gè)焰火夜下他的笑，最是攝人心魂。

她情難自制地道：“李玦，我覺得我喜歡上你了?！?/p>

李玦倒是淡然：“覺得？確定了嗎？等你確定了再來同我說?！闭f罷欲走。

“別呀！”

李玦樂了，回身緩緩說道：“承大家，孝梵先生，我原也說過我今生只候一人，現(xiàn)在我覺得——我等到她了?！?/p>

她心如油煎，偏還嘴硬：“覺得？確定了嗎？等你確定了……再來同我說吧！”

這下，換他暢笑不止。

青年將塊微涼物什系于少女項(xiàng)間：“有缺口的玉稱玦，應(yīng)我的名，這一系上，就不能言悔了噢。”

閣外煙花漫天，少女雙瞳潤澤，鳥兒般撲去，青年展臂迎住，焰火謝落那剎如愿相擁。

她伏在他胸前，笑問：“候一人，是我乎？”

“是你?！彼f，“是你?！?/p>

承孝梵寄家書回太一峰，說大鄴圖，說北都圖，說她與李玦。

冬去春又回，第二年夏至后李念頻頻登門，她很好奇他的意圖。李玦也不瞞她：“有舊友學(xué)藝歸來，他想做東宴請。”

“那你怎么不去呀？”

李玦刮她鼻尖：“嬉樂非我所欲也?！?/p>

然而當(dāng)天夜里，承孝梵意外撞見李玦親手開啟塵封的側(cè)門，門外小徑馨香，垂花累累，分明候著個(gè)高挑的華服女郎。她問他為何不肯相見，李玦不語。

“我離都時(shí)陛下尚未立儲，我總以為……”

這次他打斷她：“你喝太多了。”

再后面，便聽不真切了。

承孝梵腦中紛亂成麻，卻清晰地記起修葺王府時(shí)自己曾提議廢去這扇舊門，那時(shí)李玦未允，卻不肯說緣由。

“瞧瞧，叫本王逮住一只偷聽的小鼠?！?/p>

承孝梵蔫著腦袋問：“她是誰呀？”

“何相嫡女，就算青梅竹馬吧?！?/p>

少女嘴角緊抿，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承大家吃醋了呀，”李玦學(xué)她的語氣調(diào)侃道，“但你不能不喜她，否則怎么做妯娌？”

這回承孝梵聽懂了，雙眼晶亮。李玦點(diǎn)頭，她便捧腮嘆道：“那個(gè)李念？他竟也會有喜歡的人！”

“天天將喜歡掛嘴邊，”他捉著她的指尖狠咬了口，“不知羞啊?！庇至钏χ痤侀_。

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說辭，幾聲模棱兩可的誘哄，是李玦給予的全部安撫，她不會多問，她總是天真。

四

景儀二十七年七月，漢江平原連日暴雨，大富水、北漢河水位相繼瘋漲，水報(bào)夜奔五百里送達(dá)天聽。

帝怒，斥太子念南巡失察，任明王李玦為總河大臣，即日啟程輔助河道總督治水。

李玦走后，承孝梵夜不能寐，擬好泄洪圖傳書請師父定奪，卻怎么都候不來回信。第五日黎明，再不可等，她一咬牙便聘鏢師南下。

越往南雨越急，天都像要塌了一般，承孝梵蜷在灌了水的馬車?yán)锒热杖缒辍?/p>

眼見離駐扎的興城已不遠(yuǎn)了，拉車的馬匹卻暴斃，她就孤身跋涉，行夜路三十余里，終在力竭前抵達(dá)。

候著她的，有一好一壞兩個(gè)消息。好的是雨情緩解，李玦以疏代堵開壩分洪，引狂流往云夢大澤，與她的構(gòu)想不謀而合；而壞消息是，李玦此刻并不在興城。

“開壩后，王爺急去了七里橋。”

承孝梵驚恐地睜大眼。七里橋地勢狹窄，兩路水流于此匯合，一旦泄洪此堤必決！他又偏偏為何——“快派人尋他！”

官兵面面相覷之際，承孝梵忽聞馬蹄陣陣，一騎踏水而至，待看清馬上人已下意識地高喊出聲：“李念帶我！”

李念嘴角一勾：“走！”打馬過時(shí)撈起少女的腰身，便離弦般飛了出去。

奈何仍遲了。洪水過境，萬物滅蹤，哪還見得到李玦的身影？

接下來，又是兩日兩夜的搜尋。承孝梵不肯歇下，亦步亦趨地緊隨李念。

沿河往下，竟真叫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處石窟。陰霾散去，光風(fēng)霽月，兩個(gè)身影自內(nèi)依偎而出。

衣衫雖不整，看樣子應(yīng)是未受傷的。她應(yīng)該同往常一樣飛撲去他懷里，告訴他千山萬水她不懼，只怕再也不能見到他，告訴他她真的吃了好些苦，望君憐取……

可連日擔(dān)驚受怕的憔悴，叫她不敢出現(xiàn)在李玦面前，甚至害怕他拿自己和身旁容姿華貴的何盈盈做比，承孝梵緊揪李念的衣角，咬唇搖頭。

許久后，久到那兩人消失在盡頭，李念從冷峻恢復(fù)到慣有的風(fēng)流：“小美人兒，本宮心腸都要被你絞碎了?！彼虐l(fā)現(xiàn)，自己早已哭成淚人。

澇災(zāi)過去，承孝梵稀里糊涂地回了北都。

她第一次和李玦以外的男子有了共同秘密，不想月余后再見李念，竟已是他彌留之際。

據(jù)說李念為將功贖罪才會去興城，途中受傷創(chuàng)口感染，藥石無醫(yī)。他大去前誰也不見，獨(dú)把承孝梵叫到了跟前。

“我思來想去，還是不愿再瞞你了。”

李念容貌與李玦有八分相似，只是風(fēng)姿更為瑰麗，眼下病態(tài)的紅暈甚至令他妖冶勝過從前。

“大皇兄、我和她，你多少也應(yīng)猜出一些了吧？”

他說他多情自是天生，但李玦會數(shù)年心如止水，是的的確確因?yàn)楹斡?。他說承孝梵既非李玦初愛，更非李玦最愛。他還說他去后，承孝梵和李玦，便是再無可能。

她手腳冰涼，又要哭了：“你為什么偏要說這樣的話欺負(fù)我？”

“你要堅(jiān)強(qiáng)些才行啊，”李念緩緩合眼，“所幸，我要解脫了?！?/p>

承孝梵忽然尖叫：“你不要死！將話說清楚！”

直到宮人將她架開，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披頭散發(fā)伏在地上，耳邊似乎縈繞李念最后一句“說不清楚啦……”

景儀二十七年夏末，太子念薨，皇帝一夜白頭，立明王李玦為太子，自此不問朝事。

五

前朝天翻地覆，可懼李念所說似全要成真。李玦現(xiàn)在是太子，那以后呢？

“快則半年，慢則一年，”他云淡風(fēng)輕地說著大逆的話，“父皇會禪位于我。”

少女忽地就紅了眼圈：“我懂呀，做了天家勢必有許多妃子，官宦女子，番邦公主，誰都可以，只要不是她……”

李玦攬她入懷，輕撫她的鬢發(fā)，溫柔得令人淚如雨下?？伤坏仍俚?，只等來一聲嘆息：“我不能答應(yīng)你。”

承孝梵驚問為什么，李玦說：“倘若結(jié)局不能改變，因?yàn)槭裁矗闶亲钭顭o關(guān)緊要的?！?/p>

“你就全部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呢？”他面上居然是笑的，“說我最愛的不是你，從來都是她？”

承孝梵僵了，見他薄唇分分合合，說何盈盈不僅會入宮，位份更低不了?？伤欢瞰i既然寄情于何盈盈，為何不去和李念爭？說什么此生只候一人，她又如何知道他無望等著的，從來都是旁的女子？

李玦卻道：“我心悅你不假，只是如今，已不一樣了?！?/p>

已不一樣？

“他說他是個(gè)礙事的，他說有情人終可成眷屬……他沒了，你和何盈盈應(yīng)該很是高興吧？”承孝梵雙目赤紅，“你們是不是早就盼著李念去死！”

驚風(fēng)撲面，光影明滅，轉(zhuǎn)身離去前李玦笑意竟更盛。承孝梵只愣了片刻又急奔去追，緊捉他的袖角，垂淚如珠。

“放開吧。”

“不放?！?/p>

李玦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拂袖道：“不久我會遷入東宮，待你痊愈，明王府再留不得?！?/p>

看啊——從前來，如今走，竟每每都由他只言片語定奪。

承孝梵跪地哀道：“景儀二十五年，你為避嫌，讓陛下只任我一人……李玦，你要驅(qū)我去哪里？我會怕，會怕?。　?/p>

李玦不語，是默認(rèn)了她的去留。他垂著眼，無悲無喜，憐憫的眸光令承孝梵極度恍惚，如己身墮紅塵萬萬丈，而他高在九霄，再難匹及。

再后來，李玦鎖她于深宅，瞞著她在月內(nèi)大婚，太子妃何盈盈屈尊前來時(shí)，以未來國母姿態(tài)，慷慨地給承孝梵指了兩條路：回東宮做李玦的奉儀，或者，永世不見。和李玦何其般配。

溫軟的肉骨下包裹著的，是凜冽心腸，而她過早隆起的腰腹也在無聲昭示，一切早在那場洪災(zāi)里，在承孝梵豁出命去尋李玦的那些夜里，成了定局。

她便扮作丫鬟隨何盈盈離開，登車前，遇上了尋妻的李玦。

何盈盈笑問：“身子重便不許我單獨(dú)出門了嗎？”

青年伸手理好妻子的披風(fēng)：“肯聽我的話不騎馬已是難得，來，我扶你。”

然后任人踢彎她的腿，伏在地上給太子妃當(dāng)車凳，他的靴碾過她的指尖，直到她佝僂著爬上馬車，他都沒有認(rèn)出她。

承孝梵強(qiáng)撐著回到太一峰，打算拜別師父北去，卻發(fā)現(xiàn)茅廬久曠，樹下憑空多出一冢墳。

兩年前病逝，直到死，都沒等回她的大鄴圖。師父并非沒問過進(jìn)展，都讓那時(shí)的她以“北都要事”為由推諉了。再后來，收不到回信，她權(quán)當(dāng)師父生了悶氣，幾次三番修書問候，卻從未親自回來——電閃雷鳴的漏夜，承孝梵又哭又笑，在峰頂游蕩不休，終于徹底崩潰。

再到新帝登基，六宮無妃獨(dú)寵一人時(shí)，她攜著幾近完工的大鄴圖，已輾轉(zhuǎn)到了邊境。

半年后，她草草嫁了個(gè)當(dāng)?shù)厝恕?/p>

關(guān)地晝短夜長，黃沙十里，她這異鄉(xiāng)異客，何處是歸途？何時(shí)，是歸期？

六

關(guān)地男子多粗鄙，與她之風(fēng)雅有如云泥，故此，當(dāng)驅(qū)車護(hù)送的高公公見承孝梵親密地?cái)v起舊宅外的胡人糙漢時(shí)，著實(shí)大吃了一驚。

在這里見到穆茲，她也很意外。

這廂她安置好醉酒的穆茲回到前院，見高堅(jiān)義還杵在原地，原來是李玦這尊大佛駕到了。

凜冬時(shí)節(jié)，他衣衫單薄，承孝梵點(diǎn)上暖爐請他入內(nèi)：“你是還糊涂著。何至于念念不忘？”

李玦卻無法釋懷：“既如此，你為何回來？”他看著她，追問，“你還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卻說大鄴圖。這時(shí)屋外傳來粗啞的男音，承孝梵正欲起身，腕間微涼，又被他制住。

她頗為無奈：“那年你的親信尋到關(guān)地，我歸還玉玦時(shí)請他轉(zhuǎn)達(dá)，我已嫁作人婦。記得嗎？”

青年驚愕，幾乎是觸電般松手。承孝梵便轉(zhuǎn)身向外，腳剛邁過門檻，就聽背后重重一聲悶響，緊接著響起高堅(jiān)義的尖叫，竟是李玦整個(gè)人栽倒在地，額角鮮血涓涓。

一場血?dú)馍蠜_因禍得福，反倒大安了。

青年在黃門的伺候下加衣，調(diào)笑道：“久別重逢就叫你看了場鬧劇，當(dāng)真荒唐?！?/p>

這張淡淡的笑顏，是李玦刀槍不入的玲瓏面具。曾也深深眷戀過她的吧，或做過些神仙眷侶、一生山水為跡的美夢，但林林總總、總總林林，皆不妨礙他精明又殘酷的取舍。也正因如此，她才——承孝梵按計(jì)劃道：“推崇大鄴圖，由上至下方為良策。但求國君金口玉言?！?/p>

“給朕一個(gè)理由?！?/p>

高堅(jiān)義識趣地告退。待到房門緊閉，承孝梵才低語：“當(dāng)年民女奉詔主修地宮，圖紙孤本先獻(xiàn)于太上皇、后傳李念，未至陛下便無故遺落?；适颐}之生門，民女愿陛下重掌?！?/p>

風(fēng)雷于他眉間隱動，李玦連說幾個(gè)好。他信步向前：“你夫君既來北都，朕見他一見？”

“關(guān)地俗人，平白污了圣眼?！?/p>

青年笑笑又道：“朕先前的那些胡話，你勿要當(dāng)真?！?/p>

“豈敢?！?/p>

但就在他即將登上車轅那瞬，承孝梵卻高喊一聲“李玦”，此等沖撞大罪，驚得高堅(jiān)義癱在一旁。

“依朕看，你明明就是什么都敢。”

迎上他溫涼的目光，她問：“我退還的那塊玉玦，還在嗎？”

車簾放下后，帝王的回話才自內(nèi)緩緩傳出：“絕人以玦，朕又有什么理由留下它？”

晚間承孝梵掌燈，看案上的兩張卷軸。地宮圖，一真一假。真的交給對面之人，假的不日會輾轉(zhuǎn)到李玦手上。地宮密道、皇室生門，何嘗不是攻陷金宮的關(guān)鍵？拜她所賜，李玦生息已斷。

“先生大義——”

何晉源是三朝老臣，若非此計(jì)中承孝梵舉足輕重，他絕不可能容她這樣放肆。

果然，承孝梵不悅道：“是你答應(yīng)事成之后李玦的命留給我，九霄閣又是誰所為？”

一旁的門客忙道此乃意外，請她以大局為重，還道為表誠意，這不還將她夫君請至北都了嗎。

“不必以他相挾?！背行㈣鬁啿辉谝猓澳銈兗饶軐さ疥P(guān)地，我若不配合必?zé)o法善終。地宮圖你本已掌握大半，軟禁李玦也好，扶皇子登基也罷，就算沒有我，也只是費(fèi)些時(shí)日試探機(jī)關(guān)?！?/p>

何晉源似乎嫌她說得太直白：“那位為奪嫡，害死太子念騙娶我女，借何家問鼎九五，本相追查多年，出此下策只為給宗室留下最后的顏面哪?！?/p>

少頃，承孝梵遞過圖紙，門客殷勤來取，她忽又撤回手。

“見過他后，我改主意了?！?/p>

“料想先生并非臨陣倒戈?！?/p>

臨陣倒戈？笑話。

短短幾年剜心蝕骨、折辱哀苦，明明皆源自他！

承孝梵神色陰郁，哧哧笑了起來：“我是在想，若地宮相見，李玦之于我，還能如今日這般游刃有余嗎？”

在門客的驚呼聲中，承孝梵置圖紙于燭火上，何晉源以手撫須，笑得諱莫如深，只因她說——

“不如就由我，親自陪列位重臣走這一趟。”

七

承孝梵了解李玦，他多疑又自負(fù)，必定會獨(dú)探地宮而誤闖機(jī)關(guān)。

地宮鐵牢中青年倚墻而坐，眉眼疲憊，被困似有一日了。隨承孝梵進(jìn)地宮的何晉源等人做夢也沒想到——這就算生擒李玦了？

天子失蹤，禁中混亂，乃大利。何晉源能想到的，李玦自然也能，但他此刻關(guān)心的仿佛只有承孝梵一人。

“大鄴圖朕允了，承大家還有什么非求于何相的呢？”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啊，何相能給而朕不能的，約莫就剩朕這條命了?！?/p>

那一年李玦洞悉太上皇建地宮的意圖，現(xiàn)身太一峰求賢，悉心培植她，卻也親手毀了她。她少年成名，冠蓋京華，到頭落得滿身狼藉，說手刃仇人有何不該？承孝梵提步上前。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她探手入鐵牢，觸到李玦與他十指纏綿相扣，嬌聲道，“李玦，我愛你呀，愛得要發(fā)狂了。郎呢？愛不愛妾？”

那嗓音甜膩魔怔，于地宮中回音陣陣，聽得眾人后脊直發(fā)涼。她——不是要?dú)⑺膯幔?/p>

李玦最先反應(yīng)過來：“你想和我一起，何必要驚動何相呢？你同我說，我愿意啊。”

“你撒謊！”她忽而恨忽而哀，癡迷地?fù)嶂嗄昕∶赖拿婵?，“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屬于我一人？?/p>

青年柔聲哄道：“我就是你一個(gè)人的啊。”

“既如此，我們現(xiàn)在成親，然后同死好不好？看，我特意為你著了紅裝呢?！闭f罷她寬下披風(fēng)，露出一襲殷紅的嫁衣，烈焰般狂熱，在火光跳動中猶如惡鬼出巡。

她瘋了！

李玦嫌惡地?fù)]開她，承孝梵便重重地跌倒在地。她委屈迷惘，抬頭見何晉源雙眼又陡然一亮：“師父！您真到北都給我證婚了？來呀——”

女子癲狂，氣力之大，何晉源也抵擋不過，生生被拖到地牢前。其余人馬反應(yīng)過來后齊齊上前，將她推開后緊護(hù)在何晉源身周，恐再生變。請君入甕，便是此刻！

承孝梵忍痛在黑暗里飛快摸索，巨響聲中一架鐵牢從天而降，將逆黨困住。緊接著，水從四壁灌入，而李玦面前的鐵柵開啟，足下石臺上升，就要引他向生門。

這一瞬，他和她同時(shí)向?qū)Ψ竭f出了手。

李玦抓緊承孝梵，她剛要松口氣卻聞身后摧金斷玉，繼而劇痛中猛地下沉——一條長鞭緊纏她的腰身，而另一端，死死握在極怒的逆黨手中。

石臺上升，長鞭緊鎖，她就要被撕裂。與虎謀皮談何容易，既要答應(yīng)何晉源，又不能答應(yīng)得太痛快，既要聽從他的安排，又要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工于算計(jì)，能到這步已是大幸。

承孝梵臉色慘白，仰頭對李玦訕訕地一笑：“你想都別想！我不許！”

青年縱身斬?cái)嚅L鞭，繼而凌空一托送她上臺，是以生易死。一切皆在電光石火間，承孝梵心神俱碎：“李玦，玉玦！”而機(jī)關(guān)徹底閉合。

地宮出口在浣衣局極隱匿的一隅，她堪堪爬出便和一人撞了滿懷，是夫君穆茲。

承孝梵皺眉：“你怎么進(jìn)的宮？看你活著，你又要他如何自處？”

“他原就知曉啊?！蹦缕澮娝砗鬅o人，又問，“他呢？”

承孝梵通體透涼：“再……等等?！?/p>

她信他極慧，定想通了那次分別時(shí)她所問的，又或者早在地宮查看到了關(guān)鍵，只要他，只要他還——仿佛心有靈犀般，地宮竟再度傳來機(jī)關(guān)聲響，而后一陣泄洪是動靜氣勢滂沱，久久不散。在李念不解的打量中，承孝梵似哭似笑癱軟在地，再無遺憾。

太上皇明明要這地宮機(jī)關(guān)叫人有去無回，可那年她情正濃，藏了私心，留了條活路通向護(hù)城河，令誰也無法開啟。

除非，用她情郎贈她的那塊玉。

昏迷前，她想，那塊玉李玦他貼身留著，他到底還留著，這就夠了。

八

傷中承孝梵夢到從前，至關(guān)外不久后被穆茲纏上的事。穆茲并非第一個(gè)滋擾她的男子，卻是唯一一個(gè)她不拒的，甚至在他玩笑求娶時(shí)一口應(yīng)下。

穆茲傻眼，承孝梵卻開懷：“許你戲弄我，不許我戲弄回去嗎？李念?！?/p>

穆茲穆茲，木子為李，他不是旁人，正是死而復(fù)生的前太子。有人想借洪災(zāi)置他于死地，東宮暗衛(wèi)手段不凡，到底保下了他的命。然而天下大定，李念再無立足之地，自此易容遠(yuǎn)走。

承孝梵書畫造詣能登峰造極，只因她生了雙世間最通透的眼，想認(rèn)出李念并不難。她是年少不經(jīng)事才會被一葉障目，遭遇巨變后終于徹底看清。

一如李念，一如，李玦。當(dāng)李念說害他的人是李玦時(shí)，承孝梵狠狠教訓(xùn)了他一通。

他抱頭逃竄：“我是曾叫你堅(jiān)強(qiáng)些，卻不是叫你兇成這樣。”

少女泫然欲泣，他又忙寬慰：“既是信他，又何必歸還玉玦說些決絕的話。真嫁我??？”

承孝梵那時(shí)哭得雙眼通紅，卻極力去笑：“我好慚愧，半點(diǎn)也比不上何盈盈，哪里還配站在他身邊呢？”

數(shù)年之后，何老賊來找時(shí)，她義無反顧地瞞著李念獨(dú)去，心想若能以自己的綿薄之力助那人千秋萬歲最后一程，便就能徹底放手了吧。

承孝梵轉(zhuǎn)醒時(shí)，李玦就在榻前賞玩一枝紅梅，渾不似經(jīng)歷過那場生死：“好可惜，那玉碎了?！?/p>

四目相對，他們在彼此眼中讀到釋然，一笑泯去恩與仇，皆似那定情的信物，碎了，散了。

李玦率先開口：“從前總覺得你還小，一心只想護(hù)著你，卻從來沒有給你與我并肩的機(jī)會。是我不好，對不起你?！?/p>

承孝梵搖頭：“明明是我怯懦不值得依靠，在你最難的時(shí)候拋下了你，抱歉的話，也該由我來說才對。”

他笑言他從未想過她最后的歸宿會是李念。他們四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為何成了如今模樣？

青年凝視她，似乎想要永遠(yuǎn)記住她的模樣：“我從沒后悔與卿相遇，也曾將全部的身與心交付于卿?！?/p>

她舌根苦澀，回道：“感君深情，孝梵亦然。”

“如此，便祝你們順風(fēng)順?biāo)⒁宦菲桨??！?/p>

“更愿你們——鸞鳳和鳴、白首偕老?！?/p>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祝福，何貴妃的封后大典空前轟動。

大典翌日，承孝梵隨李念啟程。臨出城，馬夫?qū)④囃Ｏ?，李念替她掀開簾子，遙指城門下那雙素衣伉儷，果然郎才女貌，高挑女郎拱手向她作揖，大概是謝她為李玦所做的一切。

車輪滾滾駛遠(yuǎn)，承孝梵閑來翻出一幅卷軸，也不管沉默的李念聽是不聽，自說自話道：“這次回來我將北都圖重新調(diào)整了下，給你瞧瞧——”

她指尖摩挲圖紙，柔聲低念：

“北都風(fēng)光娟麗，民風(fēng)豪放——

“十六道三十二路，通達(dá)四方——

“正中建有一座城，城里……住著一個(gè)人。

“那個(gè)人，他呀……就是我最愛的人了……”

喬裝多日的淡然毀于一旦，承孝梵滿面清淚，哭得撕心裂肺：“說謊為何叫人這般痛苦？李念，我再也不回來，再也不回來了……”

九

一切的起因都要從李念為儲南巡時(shí)說起。這風(fēng)流東宮看上去耳根軟，手段卻似雷霆，對待世家毫無情面，那年李玦在興城偶遇何盈盈，便知他擔(dān)心的事還是要發(fā)生。而后，李念離奇病逝。何盈盈心懷家國，更不想因父親一人野心毀了百年何家，自薦與李玦聯(lián)手，唯一條件是她要帶著身孕入宮——李念的遺腹子。

儲君被害，天家病重，朝堂滌蕩，人心惶惶，這里面，哪一樣都不是承孝梵能懂的，哪一樣，都不是李玦能說的。至此勞燕分飛，她不要他了。

密報(bào)說女郎北上定居、嫁作人婦，李玦握著被退回的玉玦，笑彎了眼。

他原就是個(gè)心里越苦笑意便越輕盈的人，仿佛只有這時(shí)才能讓人記起他母妃曾有禍國之名。

就這樣吧，他想，反正這七尺血肉之軀是父皇母妃所賜，生于皇家，死于皇家，獨(dú)不屬于自己。

但這樣的自我寬慰只堅(jiān)持了不到一日，他又悔得死去活來，發(fā)狂般策馬北上，只是后來種種，均未叫承孝梵知道罷了。平息亂黨當(dāng)日，承孝梵尚在昏迷，李念求見。

“你一直都是好兄長，少時(shí)的幾句試探，太子之位也好，何盈盈也罷，你都可以拱手相讓。如今我真正想要的只有她，阿兄成全我們吧。”

批紅的筆折于掌心，李玦渾身血液都要凝固，問：“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她的意思？”

李念不答。

“我從來就不想要這帝位，更別說是何貴妃?！彼埔暲钅睿奥f她對你無意，就算這幾年她因你的照拂生了些情，就算她對我已不再……我也絕不會就此放手。”

僵持之下，李念忽然大笑：“阿兄失態(tài)當(dāng)真罕見！”

這時(shí)何盈盈攜了小皇子前來。他見這雙男女相視點(diǎn)頭，便聽李念正色道：“你我模樣相肖，兄長若有意，我愿瞞天過海，將一切扳回正道?！?/p>

“問過她嗎？”李玦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這驚天大計(jì)有多荒誕，“她如今……怕是不喜我替她拿主意的。”

李念卻說什么也無須做，只要李玦隨她離都，便能探知她的真心意。

眼下，離開北都的馬車疾馳顛簸，對面的小娘子抽抽噎噎，同行的青年心里甘澀摻半，還有些苦惱。

他未認(rèn)出過她一次，她也未認(rèn)出他一次，是扯平了吧？李玦摸了摸臉上的人皮面具，試探出聲：“女郎最愛之人，是我乎？”哭聲在一瞬被掐斷。

承孝梵抬眼來看，看清后連忙擦淚端坐，重扮淡然之姿，卻覺得自己怎么看怎么滑稽，唇一咬又要哭。李玦忙保證：“許多事，這一路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p>

“那你之前為什么什么都不說？”

“你倒是說了，還祝我和別人白首偕老呢……”

哭聲便更兇了。

末了，郎君溫柔耐心地一一吻過，心想——

喜極而泣，嗯，淚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