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
曾聽人說華夏浩蕩五千年,所有一統(tǒng)江山的帝王皆出自長江以北,這是無法動搖的宿命,若他是江北人,天下早該是他的。他卻那樣慶幸自己生在江南,只因那場永不消散的煙雨里,有過一個她。
?一?
蘇州又逢梅雨季節(jié)。
亂世中一聲炮火打出了群雄并起,這搖搖欲墜的王朝已臨覆滅。烽煙席卷了江河南北,民生多艱,唯有蘇州一地尚算祥和,卻仍不免匪盜晝行。
牛乳般濃稠的晨霧里,黃包車鈴透過綿密如針的雨幕傳來,時斷時續(xù),撲朔迷離。直到一聲清脆的呼救將混沌打散,天地瞬間洗練明晰起來:“抓賊——”
一切都被正在排隊領(lǐng)救濟糧的楚望盡收眼底,鶴立雞群的身高優(yōu)勢讓他輕易擠出熙攘的人群,幾個箭步追進暗巷,不多久便拎著一個擦破的牛皮行李箱出來,趔趄著行至那輛黃包車的側(cè)面。
黑漆膠面的雨篷緩緩放下,身著陰丹士林短款旗袍的少女撐著傘露出了半邊鵝蛋臉,唇上點著若有似無的淡色胭脂,微微欠身,用酥化人心的吳儂軟語道:“多謝這位阿哥了。”
他將輕了一半的行李箱交還,面含歉意:“他們動作快,所以只剩這些了?!?/p>
少女不置可否,只是凝神打量他狹長的眼,英挺的鼻,滲血的嘴角,雪白微臟的襯衫。不是沒有姑娘偷偷圍觀過他,但從沒有誰的目光直白到令他如此窘迫。
在他忍無可忍、快要掉頭就走的時候,少女突然笑了,褪下皓腕上的冰種玉鐲放到他手里,言有所指:“箱子里并沒有什么財物,只是一些從外頭買回來的顏料罷了。這鐲子雖算不得最好的,權(quán)當謝禮了?!?/p>
不待他應答,她便吩咐車夫離開。
暗巷里的人探出腦袋,將油紙包好的戰(zhàn)利品交到他手中,卻被沉悶的一掌打開,紙包在水圈里打了幾個骨碌,將青石磚路暈染了一片。
他死死捏著尚帶余溫的鐲子,骨節(jié)漸漸由白入青。
遠處,車夫氣喘吁吁地回頭:“小姐,那小子好生面熟,說不定就是哪個張榜捉拿的賊,一看那身板就知是個釘頭貨!”
她回過神,支頤笑著打趣:“孫伯在阿嗲手下太多年,看誰都不像好人了呢?!?/p>
?二?
寂蕪這次回來,便沒再打算離開。
年近古稀的陸將軍曾是晚清鎮(zhèn)守江南的軍閥,無論外頭天翻地覆,都執(zhí)意護著蘇州的一方太平。如今承歡膝下的只剩她一個孫女,所以守護蘇州的土地和百姓往后便成了她的責任。
“守住蘇北,蘇州方能太平。謝家手握徽州重兵,若有他們的支持,諒誰也渡不過長江天塹。少維那孩子也自小對你有意,甚至同意入贅……”早些年還能依著她已去上海讀書的借口推脫,現(xiàn)下再拖不得了,纏綿病榻的老人哀哀嘆了聲,“囡囡,阿嗲老了?!?/p>
她終于敗在這句話下。
籌辦婚禮并非易事,久來伶俜的陸家自是要招納更多人手。寂蕪是在途經(jīng)東榭復廊時與他不期而遇的,隔著一扇夔紋漏窗兩人目光相撞,他一驚,而她站定沉默片刻便匆匆離開。
距初見已有數(shù)月,他想幸虧她不再記得自己,翌日卻又被重新分配了差事。打掃畫室自然是個美差,尤其當他撥開塵霧重重時,發(fā)現(xiàn)她正端坐于美景中央。
分明是只有二八年紀的少女,一身纖弱的旗袍卻再沒人能穿出這種婉約的味道,即便是月份牌上裊裊娜娜的年畫女郎也不能。
擱下畫筆,她對他笑了笑,眸光澄澈如明鏡,仿佛能將人看透:“楚望?!?/p>
“為什么沒有揭穿我?”他支臂倚墻,吊兒郎當?shù)丨h(huán)視一圈,“這些畫看上去可比那被我典當?shù)舻钠畦C子值錢?!?/p>
她眼神一黯,垂眸兀自專注地作畫。待抬頭再看時,畫室被打掃得煥然一新,可那人已沒了身影。
平日里他本分利索地完成差事,刻意裝作不認識她,擦肩而過時連夾帶的風都冰凍三尺。她不是沒有查過他閑時的行蹤,卻從無例外地將那些憂心忡忡的回稟擅自壓下。
午夜,她等在后門,親手奉上一套新的襯衣,在他因失血而慘白的面孔掠過一陣驚慌時柔聲道:“沒別的意思,只是瞧你……許久沒添新衣了?!?/p>
身手那樣好的人,想必是遭遇軍隊的槍戰(zhàn)了。
他捂住汩汩滲血的破衣口子,連舊傷瘡疤都一時熾熱得難熬,硬聲道:“不必?!?/p>
秋后之期,陸將軍于蘇州鬧市當眾槍決了數(shù)名匪徒。寂蕪扶著角樓上的欄桿,于一片叫好的民眾中捕捉到了那緊攥鐵拳的男子。這些人跟隨他多年,平生多義氣,時勢造英雄,屈于流寇也無非生計所迫。只可惜,這是在她阿嗲的蘇州。
他猛地抬眼,眸色猩紅勝過街邊木棉,跨過人山人海一瞬將她穿透。
他合該也恨她的。
寂蕪喜靜,住處尤其偏僻,一夜侍女交班時出了差錯,因此犯病的時候沒人在身旁,咯出一攤血時她已神思恍惚,分明看不清來人,卻因那雙溫熱堅硬的大手莫名感到心安。
她又輕又慢的話語碎玉一般落在那人又急又快的步子間:“小時候我害了一場大病,算命先生說是因為陸家殺戮過甚、煞氣太重我才不能痊愈……我在寺廟住了六年,那時師父為我起名叫寂無,回家后阿嗲嫌名字太寡薄了些,才改成了草木茂盛的蕪??晌疫@病,到底是好不了的……”
他一遍遍疾喚她別睡,她費盡全力描摹他焦急心痛的眉目,氣息越來越弱:“你不該在這兒,是我拖累你了?!?/p>
寂蕪被艱難地從西洋醫(yī)院里搶救回來,關(guān)于那夜的事,他沒有問她為什么會同他說那些話,她也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她的房間。
不久后楚望便被回蘇州述職的林疏副將挑中,名正言順地編入了陸家軍隊麾下,于蘇北鎮(zhèn)守后方,枕戈待旦。林疏是跟了陸將軍近十年的愛將,平日最是勤謹謙卑,為何大張旗鼓地在陸家閑逛并把將軍愛孫的仆役挑走,沒人推敲背后緣由。
十月初陸家來客,謝少維拜見完陸將軍便心急如焚地找到寂蕪,不顧大防捉住她的手,連眼角都浸濕:“阿蕪,給我些時間。”
謝元帥在與江北聯(lián)合軍的作戰(zhàn)中失敗,如今元氣大傷急需援兵,婚事暫時是辦不成了。寂蕪正要長舒一口氣,謝少維已經(jīng)急切地擁她入懷,不期然地,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撞上了某處的冰冷視線。
陸將軍答應出兵增援,楚望自然是跟著林疏回來聽候部署的。
區(qū)區(qū)半年的實戰(zhàn),從來不擅言辭的林疏在眾人面前對他大肆褒獎,直言這年輕人絕非池中之物,此次救援徽軍必當重任。寂蕪默然坐在一旁,陸將軍卻要聽她的看法。
眼神交匯的一瞬,似有萬千心事欲付東流,末了她將初回蘇州所遇之事和重病時為他所救和盤托出,甚至添枝加葉地去描繪他的勇敢和正直,一概打消眾人的顧慮。
老將軍頷首長嘆后生可畏。
出征前他私下找到她,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瓣懠攀彛阆矚g我,對不對?”
他篤定她會親口承認,那樣聰慧玲瓏的姑娘,他實在想不到別的緣故。
可她只是莞爾搖頭,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屑一顧的笑話,任他眉梢的晨露凝結(jié)成冰。
三
戰(zhàn)事曠日持久,直到來年冬至楚望率領(lǐng)軍隊攻陷江北時,陸將軍忽然問:“知道阿嗲的蘇州是如何奪來的嗎?”
寂蕪削蘋果的手倏然一頓。她早慧,幼年經(jīng)歷之事一件也不曾忘卻,當初蘇州地界的兩大勢力對爭天下還是守天下的意見不合,陸將軍對昔日上司張將軍發(fā)動兵變,斬草除根的手段極其狠辣,哪怕為此樹敵無數(shù),喪妻失子。
因此,即便十年來蘇州幾經(jīng)清洗,這原屬張府的宅院修葺得全然看不出當年烈火焚燒的慘象,陸將軍也從未掉以輕心,所任命的帶兵將領(lǐng)無一不經(jīng)過他多年歷練考驗。楚望是獨一份的例外。而這個男人的過去和未來都摻雜著一把名為野心的火,亂世不需要什么由頭,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只要幾把長槍在手,想不自立門戶都難。
“張老堪稱江南一帶的傳奇啊,到頭來卻敗在我一介書生手中……”陸將軍著意將山雨欲來的捷報擺放到她面前,“上天罰我膝下涼薄,也早晚會罰我親手糾正這個錯誤?!?/p>
早在鎮(zhèn)守蘇北之時,楚望就憑借過人的膽識和手段在一場場戰(zhàn)役后暗自收編隊伍,而今終戰(zhàn)告捷時蘇北軍隊已對他言聽計從,徽系將領(lǐng)亦感念其救命之恩,紛紛帶兵投靠。
她黯然道:“阿嗲,這種事本就沒有對錯?!?/p>
陸將軍吸著煙桿呼出一口氤氳煙霧,像吐著他茍延殘喘的暮年:“囡囡,你一向聰明孝順……但愿那人能念著你對他的好?!?/p>
逢除夕,響徹陸府上空的除了云幕煙花,還有槍火的轟鳴。偌大的宅院很快被團團圍住,陸將軍早等在大堂中央,著了件黧色長褂,倒更像是未雨綢繆的喪服,聲如洪鐘的氣勢分毫不減當年:“張楚望?!?/p>
一襲煙灰色戎裝的來人面色陰鷙,冷聲問:“原來你都知道?”
“你和你祖父,當真太像。我自知對不起恩人,所以放任你所為,如今也估摸著是時候該來找我報仇了?!?/p>
早被看穿的羞辱滋生于心,他捏拳低吼:“可笑,報仇?我不過是拿回本該屬于我的東西!”
“將死之人自當拱手奉還,只求你能留我家囡囡一命。”陸將軍沉沉地合眼,道出最后的請求。
他冷笑著拿槍對準多此一舉的老人——自始至終,他都未曾想過將她牽扯進來。
“不!”
怎么也沒料到寂蕪會突然沖出,他大駭之下偏移槍口,子彈打穿吊燈,琉璃珠翠碎落一地。
她凝視他半晌,然后徐徐跪下,柔弱的雙膝碾過帶血的碎片,一步一個響頭朝他靠近,直磕得他的內(nèi)心地動山搖:“阿嗲本已時日無多……還望將軍賞個臉讓我替他受死,好不好?”
即便是這樣軟弱的哀求,她的聲音依舊有潤入他肺腑的力量。他蹲在她面前,有一閃念的失神:“你也早就知道,對不對?”
她從容地點頭。
這一刻,他幾乎在心底大笑出聲,回首自己過往的竭力克制和魂不守舍竟都是可笑的自作多情??伤€得保持無懈可擊的鎮(zhèn)定:“那你從前的回護扶持,是因為想要茍活,因為想要贖罪,還是因為……喜歡我?”
明知她仍會搖頭。他牽起苦笑,抬腕,從不失手的子彈精準地打進陸將軍的胸膛,心中卻了無快意——但凡陸將軍活著一日,大權(quán)就不可能全盤在握,他不得不如此。
何況一命抵張家七十二條命,再有后來生死與共的弟兄,他這樣陰狠算計的人,只甘愿為她節(jié)節(jié)敗退。
而她并不領(lǐng)情,顫抖著支起身,蝕心的痛意卻沒讓她流一滴淚:“你如今所為,又和我阿嗲當年有什么區(qū)別?恩將仇報,弒主求榮的無恥小人!”
他臉色蒼白地立起,險些沒站住,可映在她瘋狂的瞳仁里仍是笑模笑樣的:“對,我就是無恥,我殺了你的至親,還要八抬大轎把你接走做我的夫人,你說好不好?”
“……好?!?/p>
“好?”
怎么也沒想到她會應得這樣干脆,他乍喜之下又涌出寒入骨髓的擔憂。
“若你不想娶一具尸體回家,我還有個條件?!彼蛔忠活D,眷戀的目光越過他,“懇請張將軍,放我夫君平安回徽州?!?/p>
他猛然轉(zhuǎn)身,一眼便看到了被衛(wèi)兵扣押著,神色驚痛的謝少維。
?四?
聽人說,當初他離開后不久她便與謝家公子成親,兩人恩愛甚篤。
幾日后十里紅妝鋪滿了蘇州城,他越過風言風語親自上門接親,可陸府人煙散盡,仿佛寂靜如死,最后他幾乎是魂飛魄散地在宗祠里才終于找到了他的新娘。
他俯身將久跪于此的她攔腰抱起,隔著厚重的紅綢親吻她的唇,肖想著掀開蓋頭時會不會如同那年雨篷下的容顏一樣驚艷。
一定會的。
為什么不承認?自從相見夜夜入夢,每晚失眠都守在她的院子前,一閉眼都是那場煙雨空蒙,是喜歡入了骨血才會有的魔怔。
可剛邁出門檻,他便聽到她突兀的冷笑:“可惜了,十年前阿嗲百密一疏,沒能讓你張家斷子絕孫!”
他徒然一震。
挫骨逆血的記憶席卷而來,親族痛苦的喊叫,父母燒焦扭曲的軀體,祖父臨死前仰天大罵……十三歲的他奇跡般地背著幼弟從后門逃出,可待到藏進暗巷后回頭,才發(fā)現(xiàn)他最疼愛的弟弟通身潰爛,早已沒了生氣。
斷子絕孫……這是他深愛的姑娘,對一個痛失至親的男人最惡毒的詛咒。
于是,他挑眼對她笑,哪怕她看不到:“是嗎?那么我今天就在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撂下話了,從今往后陸家的最后一人為我生兒育女,從今往后陸家的血脈盡數(shù)都跟我姓張!”
話音一落,她淬滿恨意的匕首狠狠扎進他堅硬的肩胛,霎時血流如注??杉幢氵@樣,他依舊身姿挺拔,抱著她的肘彎分毫未松,還能快意地吩咐燒毀陸府。
她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掀開紅綢,扭頭看向這座百年園林在歷經(jīng)十年間的兩場大火后徹底灰飛煙滅,簌簌落下淚來。
從前的一意孤行,這就是代價。
寂蕪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了新公館的主臥里。她拖著步子走到二樓的陽臺前,看到花園里櫛密地排列著從前陸將軍手下的將士,如今他們端立在楚望面前,神色肅穆、崇敬更甚往昔。而林疏站在最前側(cè)——他隱姓埋名十年,原就是張老將軍最忠誠的部下。
她緊握的雙拳垂在兩側(cè),松開時已是鮮血淋漓。
晚間他過來,連一句寒暄也無就利索地解開紐扣,露出胸肌上觸目驚心的痂痕,輕佻的神色仿佛再給他一刀也無所畏懼,漆黑的瞳仁躥著烈火,直直燒進她的四肢百骸。
可當她在他纏綿的懷中生生咯出血時,他還是一時間痛得哽住呼吸。
為張家傳宗接代,他言出必行,卻也不沉湎于此,從祖輩那里繼承下來的蓬勃志向正在他體內(nèi)不斷根深蒂固,亂世中爭奪天下的意念也旋即膨脹發(fā)酵。
是年驚蟄,他正式統(tǒng)領(lǐng)蘇徽地區(qū)的三十萬大軍,迎擊北上。
可縱他再如何摧枯拉朽、無往不利,打江山也非數(shù)十年不能成事。激戰(zhàn)四年,他才終于打下長江以北的要害之地荊州,而后眾人紛紛提議他將大本營遷至北方。
幕僚告訴他:“五千年來統(tǒng)一泱泱中華的帝王皆出自長江以北,蓋北方承襲天時地利人和也,得北方者必將大出天下。況且如今我軍士氣正強,戰(zhàn)線也不宜拉得太長?!毖援吘o張地看他的反應。
其實這些年來此等提議呈遞了不下百次,可跟著他的人都明白,有那么一個人,一座城,他從不說,卻從來放不下。
此番他卻終究是同意了。
他聲線疲憊,又隱約透出點溫柔來:“在此之前,我想回家看看夫人。”
?五?
公館張燈結(jié)彩,所有人都俯首恭候他的歸來,他掃過人群的眼神卻一瞬黯然了。經(jīng)年累月的殺伐使得他通身氣勢愈加不怒自威,光是沉默地站著,管家便已瑟瑟發(fā)抖:“夫人,夫人大抵是在畫室的?!?/p>
走到半敞開的白木雕花門前,他驀然頓住了步子,幾乎是用歡愉到惶遽的心情去聽里頭窸窸窣窣的蘇白對話。
“這畫的是哪里?”
“是娘原來的家?!?/p>
“那它現(xiàn)在在哪兒呢?”
她將懷中小男孩的手放在自己的心窩,親了親他紅撲撲的臉蛋:“在這兒呢?!?/p>
他一只手撐著門把,另一只手不經(jīng)意地擦過臉頰,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也能有如此深的笑意,久久不知收斂。
自聽到孩子出生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等這兩人之間唯一的轉(zhuǎn)機。
小男孩又指著她筆下那素未謀面的男人:“這是誰?”
她怔忡:“是你的父親?!?/p>
小男孩大喜之下喊著爹爹就要往上撲,卻不慎撞倒支架色盤。畫紙紛疊翻飛間,他警覺的視線捕捉到了一張并不算陌生的臉——在他得到她之前,就已經(jīng)擁有過她的那個人。
對于他曾在陸家宗祠發(fā)過的誓,她終于給了他最致命的報復。
萬籟俱靜間,她抬眸與他相撞,靜美的容顏依舊儼如他每夜合目所見,可所有夢寐以求的,醒后終是黃粱一夢。
管家早已嚇得面如土色,而她一言不發(fā),面色無瀾地等待他的憤怒,或是扳機。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狹長的眼眶慢慢地紅了。
最終他落寞地輕笑一聲,然后轉(zhuǎn)身就走,再不回頭。
自據(jù)點遷至北方,在隨后的七八年里,他靠著充足的軍需和補給多線作戰(zhàn),走南闖北,陸續(xù)也有了不少女人,其中不乏很得寵的,仿佛他從前近乎殘忍的克制隨著打下的疆域徹底蔓延到一發(fā)不可收拾。
麾下軍士時常驚心動魄地聽到糅雜著粗重和細軟的喘息聲傳出來,從軍帳,從書房,或從一些不知名的陰暗處。
沒人敢將昏聵與一個戎馬半生的傳奇聯(lián)系到一處,或者只是遠在江南的夫人體弱多病,已過而立之年的他需要更多的子嗣而已,只是這樣而已。
事實似乎也確實是這樣,后來他有了很多孩子,也像一個尋常的父親那樣欣慰地看著他們長大,可一遍一遍地,他從來沒能讓臉上那份強撐的笑意多持續(xù)哪怕一刻。
直到有天已官至上將的林疏匆忙趕來告訴他,駐守蘇州的后方部隊,反了。
他放逐已久的神經(jīng)和思戀驟然回歸緊繃。
“是夫人?!?/p>
?六?
到底是陸家的人,表面的安分下最是打得一手暗中籌謀的算盤,一朝起兵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當年陸將軍火燒張家的前夜還在和張將軍舉杯共飲,家國天下暢所欲言,他至今都記得酒桌上那無法折中的分歧。
他的祖父草莽出身,打到稱霸一方的軍閥完全是靠自身的能力和野心,那團熊熊燃燒的火非攬盡天下是澆不滅的。而陸家卻是進士后代,滿口大道理之后亦是讀書人對戰(zhàn)亂百姓的慈悲憐憫。
只可惜無論出身、見識還是性格,一方想徹底壓倒另一方,最后都會淪落到可悲的殘殺。
可要他對她拔槍相向,又怎么能呢?
她一向能抓住他的軟肋,所以才會毫無顧忌地反了他。
兵臨蘇州城時恰好又逢梅雨季節(jié),說是平反,他不過領(lǐng)了兩千親衛(wèi)隨扈罷了,一個蘇州的有無對如今的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
他只是無法抑制地想回到這里,想回家,在這么多年的暌違之后,他想看看她。
蒙蒙霧雨久下不停,唯有城門上天青色的驚鴻一瞥讓他翹首堅持著等下去。
駐扎城外半個月后,在某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千帳連燈的軍營終于等來了那個人。
寂蕪落妝著素,瑩潤如玉的面龐讓他恍惚之間差點忘記她早已不再年少??杉幢愫髞硭磉呌星f般風情的年輕女子,也再沒有人能在他心中留下剎那的風華。
他唯一深愛過的,用盡全力也忘不掉的人,明明就在這里啊。
他為什么要和自己過不去,他早該將她抱緊,縱使他們之間注定永隔關(guān)山難越,縱使她的恨意她的背叛在下一刻就會化作利刃再次扎進他的骨血。
那便權(quán)當他死在美夢里,也好過十余年戎馬倥傯的飄零孤寂。
她沒有躲開,忽而在他懷里溫柔地喚他:“楚望。”
堅不可摧的鐵石心腸在她這一聲呼喚里徹底融化,他閉上眼貪婪地俘獲那熟悉的清氣:“我在,我一直都在?!?/p>
她的沉默令他恐慌,于是他下意識地懇求:“從前的一切我都知錯了,宣泄仇恨最終只會反噬自身,你一直恨著我,那就是我的報應。阿蕪,我真的知錯了,你原諒我,你和孩子一起跟我走好不好……”
她輕聲打斷:“當初我之所以恨你,是因為我一早就知道你姓張,從不說破還幫著你奪權(quán),不僅是因為良心不安,也是希望東窗事發(fā)后你能念著我的好放過阿嗲,可你沒有……當那把刀扎進你身體的時候,我就知道其實我和你沒有分別。所以,我早就沒法去恨了?!?/p>
他的內(nèi)心漾起一陣狂喜,她卻還是說:“但我們終究不同,我不會跟你走?!?/p>
她指著遠處的江燈漁火和巍巍城樓:“那里是我的家,我的天下,其中每個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我們陸家人的責任。即便是死,我也是要埋在蘇州城外的青山上的?!?/p>
“昔年你祖父爭天下時,蘇州軍稅繁重、民不聊生,在我阿嗲的守護下他們卻能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如今于你于我也是一樣。我不會阻攔你,但一代人只有一代人的眼界,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執(zhí)掌天下、四海升平的那天,我只希望你將這座城,這代人,留給我來守護?!?/p>
爭還是守本身并沒有對錯,只是他有他的志向,她亦有她的執(zhí)念,只是他們都太過驕傲。
他親吻她的眼瞼,鄭重地點頭:“你等我。”
撤兵的那日天際終于明澈,自天穹而來的陽光細碎地灑到城墻上,也溫柔地拂過她的青絲和他抬眸時的眼睫。
他遠遠地用唇語再次問她,你是否喜歡過我?
她還是笑著搖頭。
“無妨。”他說,“但我愛你?!?/p>
?七?
無數(shù)文人墨客都在猜測這個亂世最終會被誰終結(jié),可他們撞上的正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年代,它并不會因某個人終結(jié),也不會再有一人能獨占高閣俯仰天下。
遁乎其間的人茫然無知,是幸運,亦是不幸。
是在剛過不惑那年,他終于停止了征戰(zhàn)。
那時他手下地區(qū)自治為政的速度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他開疆擴土的速度,其實他也不是沒辦法回過頭去鎮(zhèn)壓,只是沒來由地覺得身心疲憊——在大勢所趨的洪流里,英雄終究也是無能為力的。
放權(quán),收兵,遁隱,大半生打下的江山,短短半年又被肢解得七零八落,活在此間的人民,卻在隱忍數(shù)千年后頭一次抬起頭呼吸。
不得不說是對過去的一種諷刺。
再后來外敵入侵,上頭請他出山,他二話不說披甲上陣。連打了數(shù)十場漂亮的勝仗后,身旁的幕僚又舊論重提,喟嘆他生不逢時、宿命難逃,若他出身江北,天下早該是他的。
可他那樣慶幸,自己出身在江南。
因為最后的最后,他心心念念的只剩下她。
蘇州城早已翻新,不變的還是那時斷時續(xù)的煙雨,他拒絕了司機再往城中開去,而是招手叫了輛為數(shù)不多的黃包車,聽著車轱轆緩緩軋過青石路面,軋過心底的一片柔軟。
開門的管家看到他的一瞬驚得都不敢認,經(jīng)過廊間短暫的交流,他得知了她的兒子如今接手陸家衣缽,在戰(zhàn)火紛飛中護住了整片蘇州地界的祥和安樂。
管家佝僂著背嘆氣:“您不該稱他是夫人的兒子,其實,他也是您的兒子啊。”
當十九歲的少年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才終于明白了管家說的話。
少年的眉眼分明跟他年輕時一模一樣,唯有柔和的神態(tài)迥異,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娘等您很久了,您跟我來。”
他或許從沒想過自己一世孤傲,最后竟會在一個晚輩面前這樣局促不安。
他試探地打聽起一位故人。
“謝叔?我小時候他常來看望娘,但他七年前就去世了?!?/p>
他心跳轟鳴如熊咆龍吟,良久后,才敢問起她。
“娘的身體一直不好,從前她總說是因為曾祖殺戮太甚所以自己煞氣壓身,可事實并不是這樣的。”少年邊走邊說,沒有去看他驚變的臉色,“孫嗲后來告訴我,娘親八歲那年曾祖對上級發(fā)動兵變,一把大火燒透了張家。不知為什么那時一向乖巧的娘會趁亂跑進火圈里,曾祖不顧一切地派兵去找,可最后找到時她已經(jīng)吸進太多毒霧煙塵,所以染上了終生不治的肺病?!?/p>
“爹,那時您能脫困,其實是娘救了您。”少年雙眼濕透,指了指不遠處的青山,“到了,她就在那里等您?!?/p>
?八?
他晚年住在與蘇州隔江相望的一座小城,終生沒再敢邁過一步?;蛟S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她還在那里等著他回家。
床前掛著一幅畫像,是他年輕時的模樣,那樣光彩奪目,不知當初他為何會被嫉妒和猜疑迷了雙眼,在畫紙紛飛間將它忽略。
每隔月余他便會收到一封信,是他的長子定期寄給他的,只可惜寫信的那個人,從來沒有親手將它寄出。
她讓他們的兒子隨她姓陸,可每一封信箋的落款是:蘇州張夫人。
清雋小楷的筆跡,刺目錐心。
每一個字都因他指紋的無數(shù)遍摩挲漸漸淡去,后來他的視力大不如前,卻也從不肯讓旁人念給他聽。
他用盡全力守護著這份秘密,就像她一直守護著那份秘密一樣。
——你總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我沒有喜歡過你,我愛你,早到從你不知道的時候起。
——所以,后來相遇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一閉上眼,就能畫出你。
他終于明白她每次的搖頭并非是她不愛他,而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從前被他謊稱當?shù)舻谋N玉鐲如今靜靜地躺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啄吻,忽然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在祖父嚴苛的調(diào)教下訓練槍法,從被罵得狗血淋頭到被拍肩稱贊,都不曾發(fā)覺張家的回廊里始終有個戴著這個鐲子的小女孩在看著他。
那是前來述職的陸將軍的小孫女,梳著可愛的丱發(fā),言不由衷地向祖父撒嬌:“阿嗲,我也想要像他那樣握槍騎馬,多英氣啊!”
陸將軍哈哈大笑:“姓陸的孩子是要有這種志氣,才能守住咱們的蘇州!”
他多想走上前緊緊抱住那個小小的她,可稍一接近,眼前情境便瞬間化作一場浩大不滅的煙雨,將他永遠困于暮靄沉沉的河川對岸。
從今往后年年歲歲,江南庭蕪叢生,寂寞繁茂,他再也無幸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