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境的結(jié)束是你的開始

涼風(fēng)有信

作者有話說：寫這篇文的時候，隔壁小姑娘正在瘋狂練琴，早上七點就開始彈，中午休息了一會兒，下午繼續(xù)。起先我覺得很煩，點開文檔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地寫下了有關(guān)彈鋼琴的開頭?；蛟S她現(xiàn)在彈得不好，但萬一以后成了鋼琴家呢。只希望小姑娘能堅持下去～！

“喜歡”這種感情的存在，可以改變很多東西，譬如那人說的話。哪怕只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也足夠你去在意，總是耿耿于懷。

之一

流暢的鋼琴聲從教室內(nèi)傳來，蔣有希站在樓梯的拐角處。

懷里抱著一疊沓試卷，是剛剛在文印室打印出來的，微燙，可她渾然未覺，只是站在那里，專注聆聽。

下午四點，距離放學(xué)還有一段時間，樓道里很空曠，傳出琴音的教室里擺放著一架黑色立式鋼琴。十幾個學(xué)生三五成群地站著，挨個坐到鋼琴前彈奏一段，音樂老師心不在焉地倚著門。

鋼琴旁邊站著一位男生，衣著清爽，正在替每個上前彈鋼琴的學(xué)生翻琴譜，微垂的長睫毛濃而密，面無表情的神色里透著耐心。

偶然間抬頭，透過窗玻璃看到了樓道里的蔣有希，他側(cè)頭對音樂老師說了什么。音樂老師隨之走出教室，沖蔣有希招了招手。

蔣有希猶豫了一下，拘謹(jǐn)?shù)刈哌M教室。

三分鐘之后，男生對蔣有希說了第一句話：“你不太適合彈鋼琴?！?/p>

蔣有希剛剛彈完一段D大調(diào)卡農(nóng)，心跳如雷擂鼓，緊張得臉頰發(fā)紅，因為這句話瞬間呆住。

男生說話的聲音很低，旁人聽不見，可是蔣有希覺得難堪極了，就知道不該來。她站起來抱起放在一旁的試卷，急匆匆離開音樂樓，一路跑回高一教學(xué)樓，回到她普通的、平凡的生活里。

夕岳中學(xué)的音樂樓，自建立項目啟動的那天起，一直備受關(guān)注。原因很簡單，它由第一屆校友盛柯出資修建，并以自己的孫子——盛懷鯉的名字命名。

也就是蔣有希在那天見到的男生。

音樂樓的建筑風(fēng)格低調(diào)內(nèi)斂，設(shè)備卻極是高端，一應(yīng)樂器全是國內(nèi)外的知名品牌，免費提供給所有的音樂特長生使用。其中，五樓是鋼琴室，每間教室里都擺放著黑色的貝希斯坦立式鋼琴。

將音樂樓的關(guān)注度推向極點的，是這樣一則消息——盛懷鯉將親自指導(dǎo)鋼琴班的學(xué)生練琴。

作為著名音樂家盛柯的孫子，盛懷鯉自小便顯露出過人的鋼琴天賦，獲獎無數(shù)，是傳說中的天之驕子。

盛柯資助母校建造音樂樓的消息傳出伊始，蔣有希就發(fā)了瘋地似的學(xué)習(xí)，爭取考上夕岳中學(xué)，為的便是這個免費練琴，以及得到盛懷鯉指導(dǎo)的機會。

可她沒有想到，盛懷鯉如此冷酷無情。

“你不太適合彈鋼琴?！?/p>

聲音很低，語調(diào)毫無波瀾，幾乎瞬間擊碎了蔣有希的夢想。

蔣有希消沉了幾天，后來有一天等到放學(xué)，她悄悄進了音樂樓，坐在五樓通向天臺的樓梯口，懷里拿著練習(xí)冊做題。直到教室里沒什么人了，她才默默坐到鋼琴前，猶豫半天后按下琴鍵。

她彈了完整的D大調(diào)卡農(nóng)，沒有看譜，想到盛懷鯉那天的話，心里就慌得厲害，連連彈錯了好幾個音符。

“指法錯誤，曲譜沒有記牢，更重要的一點是——你不夠?qū)Ｐ??！?/p>

依舊是沒什么起伏的語調(diào)，蔣有希回頭，盛懷鯉站在教室門口，稀薄夕暮投在他的肩上，光影朦朧。

蔣有希的心狠狠一墜，面上卻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我不是藝術(shù)班的，隨便彈彈?！?/p>

接著起身，離開教室。

之二

蔣有希聆聽過盛懷鯉的演奏。

那年她才十歲，由爸爸領(lǐng)著去看盛懷鯉的演奏會。十三歲的少年穿黑色的燕尾服，長手長腳地坐在鋼琴前，仿佛會發(fā)光。四下里一片寂靜，他用十指敲擊鍵盤，將大家?guī)нM古典的世界里。

演奏會結(jié)束之后，蔣有希吵著要簽名，爸爸便想辦法帶她進入了后臺休息室。記者正在采訪，盛懷鯉倚靠著一架小鋼琴，漫不經(jīng)心地按下的音符不知曲目，卻有著引人入勝的意境，仿佛午后陽光透過玻璃落在桌上，雨絲輕輕拂動葉尖，光影玲瓏朦朧。

那天起，蔣有希決定好好練習(xí)，早點考下十級，可以像盛懷鯉一樣光芒萬丈。

可她沒有想到，夢想誕生的下一刻便是破滅。七年之后自己的琴技沒有絲毫進步，而盛懷鯉也一眼看穿了她沒有這個天賦。

不知怎么的，她有些回避和盛懷鯉的相遇。

盛懷鯉幾乎全天都待在音樂樓，指導(dǎo)別人，或者自己彈奏。他似乎很喜歡貝多芬，從《致愛麗絲》到《月光曲》，輪流彈了個遍。

放學(xué)后，人都走光了，盛懷鯉會在學(xué)校里逛一圈。蔣有希便在這個時候溜進音樂樓，一直練習(xí)到夜幕降臨，保安過來催促說要拉閘鎖門。

如此過了大半個學(xué)期，盛懷鯉的那句話帶來的影響已經(jīng)減小很多，蔣有希樂此不疲地練著琴。有一天晚上，她再次被保安催促著離開了琴室，卻在電梯前遇見了盛懷鯉，他沒有背包，手里拿著幾本書，眉眼被白色冷光映照得深邃。

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朝蔣有?？催^來。

蔣有希身形微頓，直接轉(zhuǎn)身，往另一側(cè)的樓梯安全通道走去，推了推門，紋絲未動。

“今天下午，樓梯的墻壁重新粉刷了一遍，還沒干，明天才能通行。”盛懷鯉望著垂頭喪氣走過來的女生，覺得好笑，“你好像很討厭我？”

“沒有！”

“那你為什么躲著我？”

“沒有！”

“那你為什么不跟我一起等電梯？”

“我、我喜歡走樓梯……減肥！”

柔和的白色燈光落在女生的身上，眉眼里的倔強和靦腆一覽無余。盛懷鯉的眼底漾出笑意：“整個晚上，你一直在彈《致愛麗絲》，我昨天也彈過?！?/p>

電梯門倏忽打開，盛懷鯉側(cè)身，不動聲色地表露出“女士優(yōu)先”的風(fēng)度。蔣有希遲疑了半秒，視死如歸地進了電梯。

她心跳如雷擂鼓，惴惴不安，卻沒有等來盛懷鯉的毒舌。

男生按下樓層鍵，語調(diào)波瀾不驚，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兩個月，你練習(xí)的曲子，全部都是我彈過的，連順序都一樣。”

“?！?/p>

電梯門再次打開，夜幕襲來，涼風(fēng)之中蔣有希的身影猛然一頓。

盛懷鯉竟然一直都在留意她！

男生似乎沒有發(fā)覺她的不自在，說道：“太晚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p>

來接盛懷鯉的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蔣有希猶豫地站在路邊，盛懷鯉仿佛確認(rèn)了什么一般點了一下頭：“你果然討厭我。”

“沒有！”

蔣有希氣勢洶洶地坐進后座，扭頭看到外面笑得露出牙齒的男生，后知后覺自己中了激將法。

盛懷鯉也坐進后座，問了蔣有希家的地址，車子緩緩開動，在寂靜的夜色里飛馳。他將一瓶蘇打水遞給蔣有希，說道：“我們倆的水平不一樣，你這樣練習(xí)是沒有效果的?！?/p>

就知道會毒舌……盡管早有準(zhǔn)備，但蔣有希的心還是狠狠往下一沉。

在她沉默不語的時候，盛懷鯉說道：“你的基礎(chǔ)很差，但是你能堅持兩個月也不容易。要是你真的不討厭我，明天可以來找我，我給你列一個可以幫助你提高的練習(xí)曲單?！?/p>

依舊是毫無波瀾的語調(diào)，仿佛是被調(diào)音釘緊緊扣住的琴弦，卻瞬間讓蔣有希沉下去的心提上了云端。

之三

第二天。

去音樂樓的時候，蔣有希摸著兜里的早餐錢，繞路去教育超市買了兩盒酸奶。盛懷鯉像往常一樣在五樓最里間的鋼琴室，旁邊還有個女生。

蔣有希對這個女生有印象。

三樓是弦樂器練習(xí)室，但這個女生經(jīng)常帶著小提琴來五樓。盛懷鯉演奏的時候，女生就站在一旁拉小提琴，配合完美，默契十足。

此時女生將一枚玻璃珠混進冰塊里，接著搖晃白瓷杯，嘩啦作響。盛懷鯉閉眼背對著女生，在鍵盤上按下幾個鍵，是玻璃珠混在冰塊中的聲音。蔣有希從后門進來，見到這一幕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鑒定音樂天賦的方法之一就是絕對音感，即在聽到某個聲音的瞬間就能分辨出它的名字和來源。

冰塊撞擊白瓷和玻璃珠撞擊白瓷的聲音是不同的，二者同時撞擊白瓷的時候，擁有絕對音感的人可以輕松分辨出來。

盛懷鯉和女生的游戲還在繼續(xù)，蔣有希閉著眼，試圖分辨出聲音，卻只能沮喪地感覺到酸奶盒凍冰得她的手掌發(fā)涼。

感覺到有人走近，蔣有希睜開眼，看到盛懷鯉已經(jīng)走到自己的面前。

她將酸奶遞過去，跟盛懷鯉在一起的女生笑了起來：“見過送情書、送巧克力的，頭一次見人送酸奶，真廉價?！?/p>

蔣有希感覺臉頰發(fā)燙，：“昨天……謝謝你?！?/p>

她匆匆轉(zhuǎn)身，盛懷鯉的聲音從身后不慌不忙地追上來：“蔣有希，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

蔣有希和教室里的女生同時愣住。

盛懷鯉說道：“號碼告訴我吧，我直接把曲單發(fā)給你。也不用每次都偷偷來這邊，彈鋼琴從來都不是見不得光的事?！?/p>

他不會委婉，說話總是直切要害，卻沒有那種盛氣凌人的感覺。語調(diào)不急不緩，帶著琴音般的舒適。

蔣有希一直都知道，他身上有一種引人向往的氣度。

按照盛懷鯉擬定的曲單練習(xí)了一段時間，蔣有希漸漸生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仿佛過去在黑暗里尋找著腳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如今終于可以自由奔跑起來。

只是她覺得奇怪，明明一開始說她不適合彈鋼琴的，后來怎么又改變了態(tài)度呢？

暑假前夕，大家都在歡慶長假的到來，沒有人安心學(xué)習(xí)，音樂樓里的樂器聲也都是零零落落的。蔣有希依舊待在教室里練琴，盛懷鯉在旁邊聽著。

一曲完畢，盛懷鯉和她道別，說道：“暑假也不能忘了練習(xí)，開學(xué)了我要過來考核的?！?/p>

似乎有約，他沒有繼續(xù)逗留，直接離開。蔣有希又練習(xí)了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無法集中精神。

之前她怎么都不敢在盛懷鯉面前彈琴，如今不過一個學(xué)期，不在盛懷鯉面前反而不會彈琴了。

蔣有希想了想，覺得是因為盛懷鯉不再毒舌了。

離開音樂樓的時候，蔣有希特意去值班室詢問，想知道音樂教室樓在暑假期間是否依舊對外開放。值班老師搖頭，她頓覺失落，忐忑地給盛懷鯉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暑假可能沒辦法繼續(xù)練琴?！?/p>

發(fā)完就后悔了。

她害怕盛懷鯉又毒舌，可是這會兒要是盛懷鯉問為什么呢？要實話實說嗎，那樣比天賦不夠還難堪。

回家的路上，盛懷鯉忽然打來電話，什么都沒有問，只是說：“如果暑假有空，歡迎來我家練琴。”

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蔣有希忽然感覺鼻尖一陣泛酸。盛懷鯉這個人，明明嫌棄她沒有天賦，把彈琴弄得跟偷雞摸狗似的，卻始終沒有好奇為什么。

仿佛他知道，那是蔣有希難以啟齒的秘密。

之四

盛家與蔣家相去甚遠，盛懷鯉早早約定，會派司機接送蔣有希。

說好八點在街道口見面，車子卻遲遲沒來。蔣有希只好自己搭乘地鐵轉(zhuǎn)公交，抵達蔣家的時候已近中午。

那是一棟三層的別墅，有著巨大的落地窗，白柵欄內(nèi)種著粉色薔薇，綠化樹蒼翠挺立。隱約聽見鋼琴聲，蔣有希知道是盛懷鯉在彈，于是獨自在院子里靜立聆聽。

他的琴聲和他這人一樣，永遠那樣引人向往。

一曲將盡，黑色保時捷開進院內(nèi)，后座排車窗敞開著，蘇岑坐在后座上，扎著高高的丸子頭，很可愛的模樣。

蘇岑就是那個拉小提琴的女生，有著甜美的五官，神情高傲，和盛懷鯉是青梅竹馬。

保時捷開到面前的時候，蔣有希往薔薇叢那邊退了幾步。保時捷卻沒有繼續(xù)往前開，而是直接停住。蘇岑看了蔣有希一眼，忽然嘴角上揚，探過出頭大喊：“盛！懷！鯉！”

落地窗前閃過一道人影，不久之后盛懷鯉走下來。蘇岑依舊坐在車?yán)?，說道：“你都練半天了，我們?nèi)コ晕顼埌?，下午陪我逛街！?/p>

蘇岑的口氣里帶著炫耀，仿佛在向旁人宣告，她可以對天之驕子這般撒嬌。陽光突然變得很烈，蔣有希的面龐漲得一片通紅。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平靜：“那我下次再來吧?！?/p>

盛懷鯉說道：“不用，我不出門?！?/p>

接著又問：“司機沒有去接你嗎？”

不等蔣有希說話，司機急忙解釋起來：“蘇岑打電話給我，說要過來，我想著蘇岑不喜歡等……”

盛懷鯉的聲音帶著隱隱的怒氣：“張叔，既然你這么聽蘇岑的話，以后就直接去蘇家當(dāng)司機好了?！?/p>

以前蘇岑想來盛家的時候，都是直接給張叔打電話的，哪里知道張叔今天還要去接蔣有希。

她狠狠剜了一眼蔣有希，大力關(guān)上車門，說道：“張叔，回去！”

可是第二天，她又來了。

彼時蔣有希已經(jīng)到了盛家，正在盛懷鯉的指導(dǎo)下練琴。蘇岑不看蔣有希，揚了揚手里的CD，對盛懷鯉說道：“全新的《巴赫主題變奏與賦格》，要不要？”

語調(diào)輕快，仿佛昨天的摩擦并不存在。

蔣有希知道，蘇岑討厭她。

女生大多擁有一種天生的直覺，雷達可以精準(zhǔn)地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同類，抑或敵人。

起先蘇岑當(dāng)蔣有希不存在，從來只跟盛懷鯉說話。暑假過去了一半，那天蔣有希離開盛家，剛剛從公交車下來，張叔就開著一輛锃亮的轎車堪堪停在她的面前。

后座車窗打開，蘇岑將茶色眼鏡推到頭頂，沖著蔣有希說道：“我給你講個笑話——路上開過一輛瑪莎拉蒂，所有人都在看，只有一個女生毫無感覺，你知道為什么嗎？”

蔣有希認(rèn)真想了想：“為什么？”

“因為啊，她根本不知道瑪莎拉蒂是什么?！碧K岑道，“蔣有希，別說瑪莎拉蒂了，你連最普通的鋼琴都買不起，還妄想喜歡盛懷鯉，真是做夢！”

譏諷如此露骨，蘇岑仍嫌不夠，“盛懷鯉不過是覺得你彈得比其他人認(rèn)真一點，你別以為自己真有天賦，能一步登天！”

這句話像刺，深深扎進蔣有希的心臟，難堪又疼痛難忍。

關(guān)于喜歡盛懷鯉這件事，蔣有希覺得自己一直都掩藏得很好?？墒?，“喜歡”這種感情的存在，可以改變很多東西，譬如那人說的話。哪怕只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也足夠讓你去在意，總是耿耿于懷。

她那樣喜歡盛懷鯉，被打擊之后消沉，受鼓勵之后努力要變得更好。她以為這是自己一個人的小心思，卻被蘇岑輕易窺破。

之五

次日忽降暴雨，門前小路被淹沒。蘇岑的嘲諷一直縈繞心頭，蔣有希猶豫著要不要去盛家，媽媽打來電話，說店里漏水，讓她過去幫忙。

蔣有希去了店里，晚上雨勢減小之后才回到家，果然看到了來自盛懷鯉的未接來電。

她想了想，撥了回去：“不好意思，我今天忘了帶手機?！?/p>

“你去哪里了？司機說你家沒人。”

暴雨讓墻壁滲水，貼的報紙全洇濕了。蔣有希默默撕著報紙，說道：“店里漏水，我過去幫忙了。最近經(jīng)常下雨，可能沒辦法去你家練琴了。”

這樣明顯的借口，盛懷鯉沒有多問，只是說道：“蔣有希，我爺爺回國了，他想聽你彈鋼琴?！?/p>

撕報紙的動作一頓，蔣有希不敢相信：“你爺爺？”

盛柯是享譽國際的鋼琴演奏家，曾在瑞士音樂學(xué)院任教，當(dāng)今知名的鋼琴家里，有很多都是他的學(xué)生。

蔣有希將報紙扔進垃圾簍里，深吸一口氣：“我明天一定過去?！?/p>

貧窮、自卑、怯弱，這些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東西，總會被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鎮(zhèn)住，驅(qū)散。

盛柯有一頭白發(fā)，步伐卻很穩(wěn)健，對蔣有希的琴技很感興趣：“小鯉說，你彈琴很有意思?！?/p>

他翻了翻琴譜，翻到《致愛麗絲》那一頁，說道：“彈彈這一首。”

蔣有希很緊張，比第一次在盛懷鯉面前彈琴還要緊張?？墒鞘⒖碌难凵窭飵еL輩的慈愛，蔣有希漸漸沒那么緊張了，低著頭，沒有看琴譜一看眼，認(rèn)真彈奏了起來。

“雖然感情有些生澀，但勝在真摯，指法也很流暢。”

比起盛懷鯉的有話實說，盛柯顯然更懂得如何褒獎一個人。點評了一番之后，他說道：“以后我指導(dǎo)你，愿意嗎？”

彼時盛懷鯉從隔壁進過來，蘇岑拿著小提琴跟在后面。蘇岑重重哼了一聲，對盛柯說道：“盛爺爺，蔣有希交不起學(xué)費的?！?/p>

然而盛柯只是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此后一年多的時光里，蔣有希一直跟著盛柯練琴。

盛柯并不過多干預(yù)她的練習(xí)，只是糾正一些細(xì)節(jié)，以及訓(xùn)練她的絕對音感?；丶业穆飞?，蔣有希也在有意識地訓(xùn)練，漸漸可以辨別一個路口有幾輛車同時按下了喇叭，說話的人站在何方。

蘇岑依舊不喜歡她，只纏著盛懷鯉。有時候，琴室的門沒有關(guān)，蔣有?？梢郧宄芈牭蕉说恼勑β晱母舯趥鱽怼Ｊ氧幍男β暫茌p，而蘇岑則是明脆晶亮清脆的嗓音，如同和諧完美的二重奏。

這個時候，蔣有希的指尖便澀澀地滑過琴鍵。

盛懷鯉永遠不會屬于自己，她心知肚明。

之六

一切的改變，始于那場入學(xué)考試。

奧爾斯皇家音樂學(xué)院是全球頂尖音樂學(xué)校之一，每年只招收一百名左右的學(xué)生。

蔣有希和盛懷鯉一同報了名。

填寫報名表的時候，蔣有希幾次寫錯字，盛懷鯉笑了起來：“這只是報名，考試的時候怎么辦？”

然而考試的那天，出意外的不是蔣有希。

全國唯一的考試點，考生數(shù)百名，蔣有希一大早便過去了。考場外有很多記者蹲點，蔣有希從旁路過的時候聽到了盛懷鯉的名字。

原本，盛懷鯉應(yīng)該在兩年前就報考奧爾斯，可他遲遲沒有，反而去了夕岳中學(xué)當(dāng)音樂助教。當(dāng)時他對外的解釋是“想多陪爺爺幾年”，如今終于確定報名，記者們自然想親眼見證他被錄取的時刻。

可是，盛懷鯉一直沒有出現(xiàn)。

蔣有希早早考完，留在考場等待盛懷鯉。夜幕降臨，考場關(guān)閉，盛懷鯉的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第二天一大早，蔣有希去了盛家。

盛家沒有人，好幾天之后，盛柯親自打電話給蔣有希，他說：“蘇岑從樓梯上摔下來了，這些天一直在醫(yī)院，小鯉也在。”

蔣有希買了鮮花水果，最后卻在病房門口踟躕不前。

病房的窗戶開著，盛懷鯉竟然和蘇岑穿著一樣的病號服，在給一株淺黃色迷你月季澆水。蘇岑自他的背后扔過去一個枕頭，他沒有躲開，被砸中了也沒有惱，只是抱著枕頭，無奈地回頭看蘇岑。

與貧富無關(guān)，與貴賤無關(guān)，那一刻蔣有希真正意識到，盛懷鯉和自己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他的世界，屬于蘇岑。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想法，一個星期后，在蔣有希收到奧爾斯的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盛懷鯉對著前來采訪的記者們道歉，并表示今后可能不會再彈琴。

他沒有說原因，記者們自然深挖背后因由，原來是青梅竹馬摔下樓傷了手臂，不能再拉小提琴。

這段新聞出來報道的那天，蔣有希剛剛抵達浦東國際機場T2航站樓。手機視頻里播放著盛懷鯉和蘇岑在一起的片段，蔣有希走在自動人行道上，腳步忽然踉蹌了一下。

她覺得一切像夢。

夢里唯一的真實，是盛懷鯉并不屬于她。

之七

蔣有希獲得了全額獎學(xué)金，然而付完學(xué)雜費之后便捉襟見肘，需要靠打工維持生活。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教一個小正太學(xué)鋼琴。小正太金發(fā)白膚，眼睛藍得像夏日的晴空，萌得蔣有希要捂胸口?？墒菐滋熘螅Y有希就被小正太的熊孩子屬性弄得在院子里暴走。

那天小正太怎么也不愿意進屋里練琴，一個人在院子里瘋跑，足球撞砸到墻上又反彈回來。蔣有希追不上他，干脆打開窗戶，坐在鋼琴前用琴音模擬足球撞碎窗戶玻璃的聲音。

小正太果然沒有辨認(rèn)出，在院中呆住，半天沒敢動，大眼睛轉(zhuǎn)啊轉(zhuǎn)，觀察哪塊玻璃碎掉了。

宋易霖便在這個時候推開了陽臺上的窗。

他還沒有說話，小正太已經(jīng)抱著頭埋進蔣有希的懷里：“嗚嗚老師快保護我，魔鬼來了！”

宋易霖遠遠看著，嘴角含笑。

蔣有希又模擬了一遍足球打碎玻璃的聲音，小正太果然被吸引了，連連要求蔣有希教他。

離開小正太家時，蔣有希遇見了宋易霖。

他站在門外棕櫚樹下，身姿挺拔，陽光透過綠葉在他身上投下綠色的斑點，目光。他注視著蔣有希，開口便是：“你一定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p>

宋易霖是華裔，很年輕，擔(dān)任一家電影公司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長期失眠。他說：“我整天被隔壁那熊孩子煩到睡不著，都準(zhǔn)備把房子賣掉。幸好你出現(xiàn)，沒了那些噪音，有時候還能聽到不錯的鋼琴曲?！?/p>

他將名片遞給蔣有希，說：“到我的公司來吧，待遇比當(dāng)家庭教師要好很多?！?/p>

蔣有希看得出來，宋易霖和她不一樣。這個人一旦對誰有了興趣便會立刻表達出來，手段委婉，感情直白。

可她沒有興趣。

在蔣有希的內(nèi)心深處，她甚至覺得，世間沒有什么是屬于自己的，得到只是因為偶然和幸運。

宋易霖再次找上蔣有希，已是很久之后。那會兒，因為蔣有希的有心引導(dǎo)，小正太終于對鋼琴有了更濃厚的興趣，嚷著要考ABRSM，父母便為他聘請了可以全天指導(dǎo)的退休教授。

他們打算將蔣有希推薦給另一位個有小孩的家庭，但宋易霖在這個時候說：“你知道嗎，聽不到你彈鋼琴之后，我又開始失眠了?！?/p>

他用一副深情到肉麻的口吻說道：“雖然我愛帶來靈感的繆斯，但你可以讓我得到安寧?！?/p>

“不，是音樂讓你安寧?！?/p>

宋易霖?zé)o奈地望著她，不再油腔滑調(diào)，換了一副正經(jīng)的口吻：“蔣有希，或許你自己都沒有發(fā)覺，你的琴聲很特別，聽之難忘?！?/p>

蔣有希怔住，問：“哪里特別？”

“音樂是一種很神奇的存在，它沒辦法看見，卻可以把一切畫面呈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里?！彼粗Y有希，目光誠懇，“你的音樂很用心，每一個音符都是傾訴，引人向往?！?/p>

蔣有?；腥幌肫饋?，盛懷鯉從來都不過問她的私事。不是他不關(guān)心，而是早就從音樂里聽出來了。

有點毒舌又怎樣，他依舊美好。

之八

畢業(yè)這一年，和大多數(shù)出身平凡但想要抓住夢想的人一樣，蔣有希選擇參加了全球青年鋼琴比賽，并順利進入總決賽。

在奧爾斯學(xué)習(xí)的這幾年，她的風(fēng)格越發(fā)凸顯，總決賽尚未開始，已經(jīng)有多家經(jīng)紀(jì)公司想要跟蔣有希簽約。

蔣有希沒有猶豫，簽了宋易霖的公司。

總決賽當(dāng)天，蔣有?？匆娏耸氧?。

他和蘇岑站在貴賓室的走廊外面，對著電梯，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蔣有希正巧看到了側(cè)臉。她下意識就喊出了他的名字，盛懷鯉沒有反應(yīng)，蘇岑反而抬頭看了一眼。

比賽開始的時候，蔣有希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鋼琴出了問題，有幾個鍵失靈。

這種惡劣的手段，過去遇見過好幾次，蔣有希都懶得生氣了，直接對宋易霖說道：“你不是贊助商么嗎，半個小時內(nèi)能贊助一臺新鋼琴嗎？”

進入總決賽的選手，都已簽約，彼此之間是競爭關(guān)系。比起借鋼琴，還不如立刻弄過來一臺新的。

宋易霖立刻打電話，蔣有希坐在鋼琴前，想起了剛才的驚鴻一瞥。就在這個時候，室內(nèi)光線一暗，那個出現(xiàn)在蔣有希腦海里的人影忽然在眼前具象。盛懷鯉穿一身黑色禮服，比過去稍顯成熟了一些，眼神卻越發(fā)平靜。

他手里拎著工具箱，直接走到鋼琴前，一邊打開琴蓋一邊說道：“聽說你的鋼琴壞了，我這邊正巧有工具，十分鐘就好，不會耽誤你登場?！?/p>

蔣有希沒有想到他會在此刻出現(xiàn)，四肢僵硬得不知如何擺放，半晌說道：“盛懷鯉，謝謝?！?/p>

盛懷鯉沒有反應(yīng)。

休息室里還有宋易霖和蘇岑，蘇岑穿一身白綢荷葉領(lǐng)長裙，下顎揚起，千金小姐的氣質(zhì)越發(fā)凸顯。她沒有像從前那樣譏諷蔣有希，但態(tài)度也并不親和，只是說道：“蔣有希，雖然我不太懂，但盛懷鯉和盛爺爺都很欣賞你，你可別讓他們失望?！?/p>

那天的比賽，是蔣有希發(fā)揮最好的一次。

大約知道臺下坐著欣賞她的人，大約不想讓喜歡的人失望。宣布比賽結(jié)果的時候，蔣有希忽然想到，自己一路走過來的夢想軌跡，似乎……是盛懷鯉的人生規(guī)劃。

這個念頭生出來之后，便怎么也甩不掉。

蔣有希將第一名的獎杯塞進宋易霖的懷里，轉(zhuǎn)身去找盛懷鯉。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地磚光可鑒人，記者和藝界人士們言笑晏晏。盛懷鯉在角落里，陪著一個小孩玩電子琴。

他彈得斷斷續(xù)續(xù)，調(diào)不成調(diào)，蔣有希卻聽出來是《致愛麗絲》，神色微變。

她站在盛懷鯉的身后，喊了一聲。

沒有回應(yīng)，她便又喊了一聲：“盛懷鯉?！?/p>

她連聲叫了好幾次，盛懷鯉終于回頭。卻不是他親耳聽見，而是那個小男孩提醒的。

他顯然沒有想到蔣有希會找過來，平靜的神色里有幾分慌張。

“你那么喜歡貝多芬，是因為……”眼淚忽然倉皇而落，蔣有希只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

她說：“是因為貝多芬也失聰，對嗎？”

之九

一瞬間安靜極了。

隔了好久，盛懷鯉才問：“你怎么看出來的？”

“因為蘇岑?！?/p>

蔣有希知道蘇岑討厭自己，可是比賽之前的那個驚鴻一瞥，只有蘇岑看見了自己。如果因為鋼琴損壞而無法上場，蘇岑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可她竟然告訴了盛懷鯉。

蔣有希后知后覺地想起來，當(dāng)年在醫(yī)院，盛懷鯉也穿著病號服，或許不是為了安慰蘇岑。

此刻盛懷鯉終于點了點頭：“你猜的得沒錯?！?/p>

蘇家父母不和，離婚的事鬧了好些年。蘇岑與他們不親昵，反而格外依賴盛懷鯉。

奧爾斯入學(xué)考試的那天，蘇家父母又爭吵了起來，勸架的蘇岑腳下一滑，從樓梯上滾了下來。盛懷鯉趕過去的時候，爭吵已經(jīng)升級，他被一個飛出來的花瓶砸中頭部，造成了外傷性耳聾。

為了不讓蘇家的事曝光，此事一直沒有公布出去。

盛懷鯉說得平靜，蔣有希卻格外震動，幾乎艱難地從唇齒間擠出詞語：“你永遠都不能彈鋼琴了嗎？”

“是的，永遠不能?！笔氧幙粗?，竟然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不過，你可以啊。”

之十

盛懷鯉永遠都不會告訴蔣有希，早在第一次相遇之前，他就被檢查出了先天性聽力障礙。

醫(yī)院建議他多跟人交流，于是，盛柯安排盛懷鯉去了夕岳中學(xué)。當(dāng)時，蘇岑和盛懷鯉之間玩的小游戲，和絕對音感無關(guān)，只是在訓(xùn)練他的聽力。

可是不論他怎么努力，聽力還是在逐漸喪失。蘇家發(fā)生的事，對他不過是最后一擊。

他一向?qū)椙龠@件事很認(rèn)真，認(rèn)為怯弱自卑的人不適合與鋼琴為伴。在遭遇毒舌之后，蔣有希竟然依舊堅持來練習(xí)。

她的琴聲里有自卑，有怯弱，有懷念，更有一種引人向往的東西，可以戰(zhàn)勝一切自卑和怯弱。

蔣有希對音樂的吸收，如同樹苗汲取水分。只要土壤足夠多，她便會努力生長根須，觸碰尋找水源，然后大口大口地吸收。她身上有一種屬于音樂的生命力，這是每一個音樂人都珍惜的。

他恍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下著暴雨，久久不見女生出現(xiàn)在院子里。

蘇岑說：“盛懷鯉，別等了，她不會來的。”

盛懷鯉不信，親自去了蔣家。蔣有希不在家，鄰居招待了他。

從鄰居的口中，他第一次聽說了蔣家的情況。女生其實自小學(xué)鋼琴，只是十一歲那年，在聽完一場鋼琴演奏會之后，回來的路上遭遇車禍，她的父親當(dāng)場死亡。之后，母親患上了狂躁癥，聽到鋼琴聲便會失控。

彼時的盛懷鯉想了想，在雨停后的暮色里給女生打電話，說道：“蔣有希，我爺爺回國了，他想聽你彈鋼琴?！?/p>

他生出一個無法抑制的念頭，一定要成全女生的夢想。

這樣的百轉(zhuǎn)千回，他不會說出來，還有一句話，也永遠不會說出口——

“我可以坦然接受失聰這件事，是因為有幸遇見了你。”

你身上有勇氣，有蓬勃堅韌的生命力。請你繼續(xù)走下去，走向光芒萬丈的明天。而我退在路的一邊，以局外人的身份永遠為你祝福。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