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
那是第一次編輯找我約稿。前兩篇寫得挺順利,后來過于苛責自己追求完美,我竟遲遲動不了筆。加之生活瑣碎工作上忙碌,我的心,懨懨蒙上了一層灰暗。
恰此時,一個朋友圈文友群發(fā)出邀請,要作一次戶外爬山活動,我隨口答應下來。
由于沒有向導,兩位領隊也只來過這里一次,我們繞著繞著就在山林里迷路了,后來竟進入到一個村寨。村寨不大,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房子隨地勢高低錯落著,大多土坯房,間或一兩處粗糙磚石壘砌起來的屋墻。山中氣候多變,屋瓦與街巷都結了暗苔。我們想問一下道,但因言語不通,溝通起來障礙重重。正一籌莫展之際,巷道里蹦蹦跳跳跑出來一個十二三歲小女孩,后面跟著只黃色可愛小狗。小女孩皮膚黝黑,兩只眼晴卻大而分明,笑起來整張小臉溢滿神采。
我們連比劃帶講,小女孩立刻懂了我們的意思,跑在前,說可以帶我們出去。這才知道,她聽得出普通話,只是表達起來顯得生澀。小女孩挺活潑,在山里左摸右拐引領著我們,還歡快地一路歌唱。小草,野花,莊稼,樹林,溪水,大山,觸目所及脫口而出的歌詞,被清脆童聲隨意哼唱得格外悅耳動聽,不經意地,驚動了一個美麗清晨。
我一路夸贊她歌唱得好,她羞澀地笑,說這些歌都是代課的孫老師教的。孫老師走后,她三年級便輟學回來。由于真的喜歡唱,后來她就自己現(xiàn)編歌詞。
大家一時靜默下來,我知道是在替小女孩婉惜著,本該坐在寬敞教室接受知識熏陶愛的滋潤的無憂快樂年紀,她卻早早輟了學,也許一輩子要困守在這大山深處了。
還是一位出版社的大姐打破了沉默。她告訴女孩,倘若她樂意繼續(xù)學習的話,她可以每年從社里寄課本過來的。大家一時踴躍起來,有的愿出物,有的愿捐錢,一個紅十字會朋友,甚至說想為她申請貧困助學資金……本以為我們這些陌生人的熱情關心,會讓小女孩感動幸福不已,誰知,小女孩大眼睛閃動幾下,擰起眉頭想了想,說了一句讓我們在場大人們都感慚愧的話:“奶奶說的,天給的就是最好的,多余的,是我們不需要的。”
出了山林,我本打算把路上買來的發(fā)夾送給小女孩,但我想對于這些樸素純凈的心來說,他們已足夠富有。后來我把一朵隨手摘來的小野花送給她,小女孩開心地把它夾在了心愛小狗的耳朵上,扭身與調皮的小狗消失在大山深處。
那天,我被小女孩的話深深觸動著。不由想起了張曉風的文章《不能被增加的人》里的那位修女與牧師,當他們立志以貧窮、服役為終生目標時,他們也就選擇了終生與貧窮、痛苦和不幸在一起,似乎任何一點物質的饋贈與疊加,之于他們,都顯得那么多余。他們一顆同體大悲的慈悲心,讓他們永遠站在了人格的最高度,成為靈魂上完美無瑕的人。他們是不為外物奴役與增減的人,由于不去抓,由于隨時放下一切,他們的心因著高貴而自由。
我知道我的心卻是不自由的。因內心郁悶,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十分壓抑的夢。夢中我一個人背包,上了輛公交。途中有人上車有人下車,車廂內人影憧憧,我卻一路裸露著無處躲藏的惶急,似在趕赴一場重要約會,又似錯過了約定,坐立難安。這時,我突然想起來問一句,這車開往哪里?女售票員模糊著一張臉,淡淡說,生死之地。我當下愣住,以為聽錯,急急反問什么站?售票員這才報出了一個普通站名,可由于內心驚悸,我一下從夢中醒了過來,站名什么的我早記不得了,卻牢牢記住它有著另一個名字,生死之地。
一整天,我都困在夢里面,走不出來,我等待它給予的昭示。此時此刻,我是這樣解釋給自己的。
人生就像一趟旅行,每個人的去處其實都一樣,關鍵在于這個過程。我們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與夢想本無可厚非,卻不可盲目與強求。王小波說,人一切的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當自己還不夠好,不夠完美時,去追求了不應當,多余的,甚至過分與錯誤的東西,因而旅途中才多了奔赴,少的是喜樂安然。
刪繁就簡,才能輕輕松松;自然而然,才能自由恣意。去掉自己把握不住或不合適的人和事,日子才會變得簡單純粹,才能更有效的追求人生中最讓自己感到愉悅的一些事,如此我們才會擁有生命一片澄澈高遠的清寧天空。
想起了葡萄牙詩人阿索佩的那首詩《你不快樂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夕陽倒影在水塘/假如足以令你愉悅/那么愛情,美酒,或者微笑/便也無足輕重/幸福的人,是他從微小的事物中/汲取到快樂,每一天都不拒絕/自然的饋贈。就像大山深處的那個小女孩,在她為眼睛所注視的大自然中一切而歌唱時,誰又能說,她不是得到了神祗最深深祝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