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的人

竹劍飛

天還沒大亮，王曉弦就起來了。今天，她要趕往外省，也就是兩百多公里。雖可以走高速公路，但要找的人卻在鄉(xiāng)下，很偏僻。估計不大好找，還不一定能夠找得到。以前曾經(jīng)找過，打聽了好多地方，問了很多人，但是，都是慢了半拍，無功而返?，F(xiàn)在又要去找，似乎很急。

王曉弦要去先接她姑姑，是姑姑要去見這個人。她只是陪同，不清楚真實(shí)情況，也不清楚為什么姑姑非要她陪同。姑姑說，今生今世一定要見著他，見一面也好。那樣子好像有什么重大事情，必須說清楚。歲數(shù)大了都說不準(zhǔn)，冷不丁地冒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讓你想不明白，像個小孩子似的說要就要，立竿見影，更說不準(zhǔn)姑姑年輕時候有什么隱情。王曉弦也沒辦法，從小她是姑姑帶大的、撫養(yǎng)的，和姑姑關(guān)系挺好。自從姑父去世以后，兩人關(guān)系就像母女一樣相依為命。本來兩人就像母女。

王曉弦到衛(wèi)生間洗漱，她每天在衛(wèi)生間時間都很長。一個女人世界，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忙不完的活。女人嘛，都可以理解，事情是多一點(diǎn)。更何況，王曉弦很閑，用不著著急，每天想什么時候起床就什么時候起床，想什么時候睡覺就什么時候睡覺，不像同年齡的女人要為子女的學(xué)習(xí)成績而操勞，帶著孩子參加各種培訓(xùn)班，請家教，甚至焦頭爛額，想到子女將來的工作、生活、前途等等，一片茫然。王曉弦都沒有這種煩惱事，自己現(xiàn)在開心就好，就行，現(xiàn)在開心就是將來開心。這時，一條雪白的狗跟了進(jìn)來，在王曉弦的腳跟邊、腳趾上嗅來嗅去，做著各種各樣親熱動作，不厭其煩。王曉弦腳趾上涂滿了紅色指甲油，十分鮮艷。那狗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樣子卻戀戀不舍，好像感覺到了什么。王曉弦卻仍然做她的事，忙自己的活，洗臉、化妝等，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好像里面的人不是自己似的。臺面上擺滿了瓶瓶罐罐，大小不一，有十幾種品種，都是世界知名品牌，每次王曉弦都要使用好幾種。她得抓緊時間，沒有理睬這條狗。按平時，一定會打鬧一番。王曉弦和這條狗玩耍一陣，是每天最開心的事，也是必修課。今天時間很緊，王曉弦得抓緊時間，姑姑在家里還等著她，盼著她早點(diǎn)去接，好趕路。王曉弦被狗嗅得癢癢的也只是腳動了一下，稍微推了一下這條狗，就像母親推開哭鬧著想要抱的孩子，去，去。一會兒，狗又走近了，親近了她，似乎很黏糊。

四十多歲的女人要出門不化妝還不行，一條條皺紋比高速公路還要清晰可見，就差沒有路牌指示了。即使到菜市場去買菜，王曉弦也要化妝一番，把自己徹底地整理好了才敢走出這個家門。她說，不化妝不行，就像沒穿衣服似的，丑死人了。當(dāng)然，還要化妝得好，就像穿了一件得體的衣服，讓人舒服，可以走上舞臺。每次，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王曉弦總是煥然一新，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狗也仍然做它的事，也很認(rèn)真，依偎在主人的身邊，不管主人干什么，是否理睬自己，像個小孩子。好像各干各的，各有心事，各有所需。等梳妝完畢了，王曉弦又照了照鏡子，感覺還行，還能見人，這才蹲下身子來抱起這條雪白的狗，親了一下，說，寶貝，真乖，聽話，今天你一定要聽話，不要傷心呵。這是條寵物狗，毛發(fā)雪白，像冰雪一樣，沒有一根雜色，極像北極狐貍，只是個頭稍微小了一點(diǎn)。這條雪白的狗也挺愛美的，像主人一樣喜歡照鏡子，不會弄臟自己的一根毛發(fā)，保持身體的清潔，雪白。腳上穿了四只布鞋，紅色的，特顯眼，跟王曉弦的腳趾上涂了的指甲油同一顏色，同樣鮮艷，靚麗。這是王曉弦特地為它精心設(shè)計打扮的，很好看。王曉弦牽著這條狗走出去遛彎，走在小區(qū)里或者大街上，特別能吸引眼球，回頭率極高。不管喜歡狗的還是不喜歡狗的都要朝它看，而且還不止一二眼。指指點(diǎn)點(diǎn)，仿佛一下子都喜歡狗了，都愛狗了，都想養(yǎng)一只這種狗。王曉弦知道，大家都沖著這條狗來看的，來回頭的，來和她說話的，探討某些經(jīng)驗(yàn)。自己已經(jīng)人老珠黃了，不再年輕，再化妝也沒用，年齡明顯地刻在上面，沒有什么可稀奇的了。

王曉弦很小時候，父母就離婚了。王曉弦?guī)缀鯖]有享受過父母的愛，也沒有任何記憶，到現(xiàn)在還模糊。而且，她父母各自都組成了家庭，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似乎王曉弦就是一個多余的人，錯誤的人，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王曉弦只好跟著爺爺奶奶過。好在爺爺奶奶特別寵愛她，讓她有了家庭的溫暖。當(dāng)然，始終是缺了一點(diǎn)什么。久而久之，王曉弦獨(dú)立意識倒很強(qiáng)，性格也很倔強(qiáng)，常常要爭一口氣，不怕誰?，F(xiàn)在，王曉弦自己也離婚了，一個人過日子。說離就離，沒有半點(diǎn)拖泥帶水。怕什么呢？小時候沒有父母的愛都不怕，現(xiàn)在還會怕嗎？只要自己愛自己，自己對得起自己就行。王曉弦常常這樣想，也這樣做，沒人能夠阻止她。好在她沒有孩子，也沒有任何心理負(fù)擔(dān)，落得個清閑，自己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還跟小姑娘似的整天嘻嘻哈哈和一幫人玩得沒日沒夜，說通宵達(dá)旦就通宵達(dá)旦，甚至連續(xù)好幾天。只是，姑姑一直擔(dān)心她，催促她再找一個，一定要找一個，都快五十歲人了，要說條件應(yīng)該還可以，不會沒人要。王曉弦不回答姑姑的話，常常避開這個敏感的話題，說一些別的事。知道姑姑喜歡說她五十歲了，甚至六十歲了，好像時間越來越緊了，嫁不出去了。姑姑還要說，將來也好有個伴，相互好有個照應(yīng)。那意思是說，總不能和姑姑生活在一起吧。王曉弦笑了，說，就和狗狗生活在一起，倒高興一輩子，快樂一輩子，沒有半點(diǎn)煩惱。說這話時，王曉弦正抱著那條雪白的狗，很親熱，很快活。狗也做出了一個親熱的動作，似乎聽懂了她的話，相互呼應(yīng)著。姑姑卻氣死了，什么德性，看都不想看這兩個東西。

王曉弦說，它對我十分忠誠，不會背叛我的，我也不會半夜里跟蹤它，看它跑到哪里去鬼混，捉奸在床。王曉弦哈哈笑了，笑聲里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卻帶著一絲無奈。

姑姑卻怪罪王曉弦把事情給弄僵了，不給人家一點(diǎn)面子，沒有回轉(zhuǎn)余地了，看你以后怎么辦？似乎要走著瞧，二十年、三十年以后怎么辦？姑姑說急了，話多了，王曉弦反而輕松，笑著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男朋友??？要不帶幾個給你看看，你挑一個。王曉弦哈哈又笑，似真似假，似乎沒心沒肺。姑姑真拿她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罵她是個死丫頭，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要瘋瘋癲癲。

王曉弦鎖好防盜門，走下樓梯。她今天打扮得夠靚麗，主要是她身材好，屬于苗條型，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王曉弦上了一輛紅色小轎車。這是她私家車，是自己掙錢買來的。發(fā)動汽車，打了一個方向盤，踩上油門。車子小心翼翼地經(jīng)過兩邊都停滿車子的通道。小區(qū)比高速公路還要擁擠。一會兒，車子就駛離了小區(qū)的門口，走上城市主干道，向姑姑家的方向急速駛?cè)ァＫ俣群芸?。畢竟是早上，車輛少，人流少，好駕駛。似乎紅燈也少了許多，都變成綠燈了，一路暢通，好像今天專門為王曉弦設(shè)置的專用車道。說好的在姑姑家吃早餐，然后兩人一起上高速公路，奔向外省。

王曉弦的姑姑七十多歲了，身體倒還硬朗，丈夫去世以后也是一個人過，也僅僅王曉弦一個人隔三差五地來看望她，陪她說說話，還噓寒問暖，季節(jié)變換時幫她添置一些必須品。其他沒人來看望她，似乎都把她給忘了。除非有要緊的事，像討債似的追了過來，板著一張臉，說話兇神惡煞似的。姑姑常常抱怨自己走錯了路，這輩子算完了，十分后悔。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王曉弦清楚、明白。王曉弦笑她，都是自己的選擇，怪不得誰。嗨，嗨，婚姻就是這樣，沒有后悔藥。當(dāng)年，爺爺奶奶勸都勸不動，拖都拖不住，家里還鬧得雞犬不寧。爺爺就差沒有登報申明脫離父女關(guān)系了。

死丫頭，說你姑姑心里就開心了，沒大沒小的。王素美說。似乎，王曉弦揭開了王素美的傷痛，或者說舊疤，到現(xiàn)在還隱隱作痛。似乎傷痛到了要發(fā)作的時候，到了要總爆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王素美狠狠地盯了王曉弦一眼，眼睛瞪得大大的，從老花眼鏡里射出一道道光芒，恨不得也把她給吃了，不是好人，都是一路貨色，白養(yǎng)你們了。王素美告誡王曉弦不要像她那樣，到老了就后悔了，青春卻已逝，不再重來。她知道她的性格，她的脾氣。

兩人性格都很倔強(qiáng)，很相似，不怕誰。每次，王素美話說得嚴(yán)重了，王曉弦就要反擊，你一句我一句，不厭其煩，常常是王曉弦高興地來看望她，還帶了好多好吃的東西和日用的必須品，最后卻不歡而散，說再也不要見面了。兩人都生氣了，似乎都是對方不好，說錯了話或者做錯了事。王曉弦走了，重重地關(guān)上了防盜門，腳步聲慢慢地消失在樓梯里。王素美看著空蕩蕩的四周，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十分惆悵，似乎空氣中還有王曉弦的殘留。除了王曉弦的氣味，再也沒有別的元素了。

王素美嫁的男人是一個二婚，有點(diǎn)閃電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她廠子里的姚師傅。姚師傅老婆死了家里留下一對兒女，每天下班，王素美就坐在姚師傅自行車的后座上跟著他回家，幫他整理家務(wù)，照看孩子。那兩個孩子寄養(yǎng)在隔壁鄰居家，小的僅僅剛會走路。姚師傅下班后就接回了家，開始忙東忙西，準(zhǔn)備飯菜、洗衣服等，好像缺胳膊少腿的常常丟三落四，忙了好半天卻忘了還沒有整理床鋪和臥室，讓王素美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確切地說家中沒有了靈魂，做什么事情都是顛三倒四的。王素美來了，似乎是大救星來了。真是奇了怪了，兩個孩子看見王素美都特別親熱，跑過去，奔過去，尤其是那個小女孩哭著喊著直接叫王素美媽媽，很親熱。似乎王素美就是她媽媽，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或者說僅僅出差了幾個星期。出差幾個星期就已經(jīng)受不了了，小嘴翹得很高，好像在抗議，不想這樣過日子了，生活實(shí)在太苦。小女孩抱著王素美的腿就是不肯放手。那兩只小手還抓得挺緊，似乎用盡了力氣，像直接抓到了王素美的心里，撩得她七上八下，心思挺亂。王素美也跟著流淚了，心腸軟了，雖聽不清楚小女孩牙牙說的話，但明白其意思，讀懂含義。點(diǎn)滴的淚水都化作了無限的愛，化作了一個個動力，變成一個個實(shí)際行動。因?yàn)?，王素美看到了現(xiàn)狀，短短幾天時間就變樣了。王素美緊緊地抱著小女孩，親了又親，說我就是你媽媽，再也不離開了。這場景幾乎每天都要重演，并且每天都有新的內(nèi)容，新的變化，一步步溝起王素美的心思。王素美動搖了。本來姚師傅對王素美一直很好，在一個車間里工作，姚師傅是車間主任，兩人有許多共同語言。工作上、生活上，姚師傅都特別照顧王素美，無私地傳授給她許多技術(shù)，使她很快就成為了廠子里的業(yè)務(wù)骨干，上了光榮榜。有時，兩人還要加班，很晚才回家。上下班同一方向，常常是同去同回，相互送一程，似乎是戀戀不舍。現(xiàn)在則更進(jìn)一步了，好像沒有任何阻力，還等什么呢？

時間長了，王素美家里人當(dāng)然會知道，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再遠(yuǎn)的距離即使有千山萬水阻隔也能吹得到。王素美的父親肯定不同意，板著臉，香煙一支接著一支，死死地盯著王素美，好像不認(rèn)識，這小姑娘想什么心思呢？一張鐵青的臉，說，你去填房？當(dāng)繼母？那兩個孩子好侍候嗎？何況，兩人歲數(shù)還差了一大截，你老了可怎么辦？你苦了。王素美父親說話的語氣很重，像打鐵似的一記又一記敲下來，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王素美的將來，一片慘狀，像秋后的落葉灑在她的四周，孤苦伶仃的一個人。煙灰缸里已經(jīng)落滿了煙蒂，塞得滿滿的，還冒著一股青煙，飄向四周。憤怒的青煙，就是王素美父親噴出來的，也是他的意見。

可是，王素美就是不聽。她不怕煙熏，非嫁不可，似乎也鐵了心了，似乎和那兩個孩子有了感情，比和姚師傅還要有感情，一刻都不能分離。王素美說，我看著這兩個孩子實(shí)在太可憐了，沒人疼愛心里著急，而且自己有帶孩子這方面經(jīng)驗(yàn)，他們都很聽話。王素美還想全力說服父親，得到家人支持，面對四堂會審，小心應(yīng)付。可是不行，王素美父親大怒，說，那不叫愛情，你傻?。「赣H將桌子敲得啪啪直響，一個老工人的氣勢，大有泰山壓頂之勢。桌子幾乎要斷裂了，就像現(xiàn)在的父女關(guān)系，屬于臨界狀態(tài)，一不小心就要崩塌了。

家里人曾經(jīng)托人為王素美介紹過對象，兩人靠書信來往，交流。男方在外地一個煤礦工作，可以調(diào)到王素美的身邊，叫趙德賢。王素美和趙德賢兩人見過面，在公園里約過會，雙方感覺都挺滿意。趙德賢老實(shí)，誠懇，搓著手有點(diǎn)不好意思，似乎手沒地方放了。王素美賢慧，勤勞，話卻多了一點(diǎn)，倒是采取了主動。趙德賢說，煤礦雖然辛苦，但工資還是挺高的，你放心。王素美說，只要你愿意，我不在乎。兩人微笑著，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各自靠在一棵樹上，相距僅僅兩步之遙。兩人面對面說著話，好像自己也是樹，感情正在成長，枝繁葉茂。兩人都到對方家里吃過飯。雙方的家長也都滿意，認(rèn)為是天生的一對，男才女貌。王素美父親就贊揚(yáng)過趙德賢了不起，說，煤礦工人為國家作出貢獻(xiàn)，為咱們帶來光明。趙德賢樂了，忙向未來的老丈人敬酒，似乎有許多共同語言。趙德賢和王素美都是職工，有穩(wěn)定的收入，將來生活肯定不會差。他們都在等待趙德賢趕快調(diào)過來，走上戀愛的正常軌道，然后就結(jié)婚，過上美好日子?？墒?，王素美就是不聽，說急了，甚至想到要去自殺，以死相拼，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做主，你們就甭管了。

王曉弦上樓，敲門。敲了好半天的門都沒人來打開。王曉弦心里一驚，看了一下手表，心想不會吧，說好的要一起出遠(yuǎn)門，姑姑一個人跑哪兒去了？不會臨時變卦了吧？過了好一會兒，王素美才從里面打開這扇防盜門，好像很猶豫。王素美還朝門外張望了一下，似乎怕什么。王曉弦也順著她的眼光看了一下樓梯，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樓梯里很干凈，幾乎沒有一張廢紙和一個煙蒂，連墻壁上都沒有一張小廣告紙，或者蓋的廣告印。平日里，王素美有事沒事幾乎每天都要打掃樓梯，既活動了筋骨又當(dāng)作了一項公益事業(yè)來做。當(dāng)然，更主要的打發(fā)了很多無聊的時光。

人還沒有走進(jìn)里間，王素美就問，狗都安頓好了？很乖吧？似乎這事很重要，關(guān)系到今天的出行，比今天要找的人更重要。

王曉弦說，都安頓好了，反正就一天，我給它準(zhǔn)備了一天的食物和水。

王素美說，好，好，這樣就放心了，你不用再分心急著想要回家了。

王曉弦問，要很晚才回來嗎？

王素美說，以防萬一，我說以防萬一。

兩人走進(jìn)里間，早餐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就等王曉弦。王曉弦說，我敲了好半天的門你才打開，你干什么呢？忙些啥？

王素美說，我怕有人闖進(jìn)來，應(yīng)付不了。王素美拍拍自己的胸部，似乎受到過驚嚇，到現(xiàn)在還沒有平靜下來，心臟幾乎都要跳出來了。

王曉弦問，誰??？王曉弦表情很詫異，看著王素美。

王素美說，有人惦記著這套房子，要趕我走。王素美說話的語氣重了一點(diǎn)，并且指了指房間的四周，好像四周都在發(fā)出一個聲音要趕她走，快走！快點(diǎn)走！

王曉弦明白了，姑父的女兒，就是那個哭著喊著搶先叫姑姑媽媽的小女孩，現(xiàn)在變了，不再從前那個小不點(diǎn)，已經(jīng)不再叫姑姑媽媽了，而是直呼其名，甚至沒有姓沒有名地亂叫，十分兇狠。她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從小到大都是這個德性。

王素美還是嫁給了姚師傅，沒有婚紗沒有酒席也沒有祝賀聲，僅僅幾位同事相伴，熱鬧了半天。幾乎是私奔的，什么東西都沒有拿，得不到家里任何支持。結(jié)婚照卻是四個人的合影，一張全家照，似乎個個都笑得十分燦爛、美好，好像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后照的像。王素美為了全心全意撫養(yǎng)姚師傅的兩個孩子，決定不要自己的孩子，全身心地當(dāng)好這個繼母，無私奉獻(xiàn)。王曉弦比他們兩個孩子都大，平日里也去玩，或者說想念姑姑就去看望她，倒成了爺爺奶奶和姑姑聯(lián)系的紐帶，唯一通道。但是，爺爺奶奶卻始終沒有和姑父見面，似乎恨死他了，都是他害的，害得他們沒有女兒。姑姑姑父對王曉弦挺好，有時候就留在那里吃飯。姑父會對她說，多吃一點(diǎn)，小孩子正在長身體，順手夾起一塊肉放進(jìn)她的碗里，還夾了許多其他菜。只是那個小女孩十分?jǐn)骋?，不大友好，眼睛直射她，像要噴出火來，讓她好不自在，好像王曉弦在偷吃，偷吃屬于這個小女孩的東西，或者說分擔(dān)了姑父姑姑對她的愛，讓小女孩只得到一點(diǎn)點(diǎn)。王曉弦知道姑姑對這小女孩特別寵愛，格外看重。小女孩還要和王曉弦搶著吃，一點(diǎn)都不客氣，當(dāng)然肯定不會吃虧，有人護(hù)著她。王曉弦沒有辦法。姑姑說得很對，大的要讓給小的，做出個好榜樣。王曉弦最聽姑姑的話了。現(xiàn)在，這個姑父的女兒已經(jīng)變得胖胖的，想減肥都不行，很困難。王素美為什么要怕她，這讓王曉弦弄不懂。王素美將這兩個孩子撫養(yǎng)大，供他們上學(xué)，還為他們結(jié)婚操勞。她付出了很多，頭上的白發(fā)就是最好的見證，自己卻放棄了生育，放棄了有自己的親生孩子，但是卻并沒有得到什么。相反，和自己的家庭都鬧翻了，和父母都沒有來往了，等等。王素美應(yīng)該得到報答，但是沒有，沒人報答她。姑父去世以后，他的女兒卻變了，好像一下子變的，說話的口氣就不一樣，常常指責(zé)王素美早在廠子里就已經(jīng)勾搭上她的父親，活活氣死了她的媽媽，是王素美害死她媽媽的。

王曉弦駕駛車子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順風(fēng)，沒有堵車現(xiàn)象。今天天氣很好，可以說陽光燦爛，晴空萬里。路上也挺順利的，和節(jié)假日不同，平日里高速公路并沒有那么多車輛。王素美望著窗外說，今天應(yīng)該來得及。她在擔(dān)憂，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常常不一致。王曉弦明白姑姑的心思，她很急，巴不得一下子就能找到，說上幾句話，說清楚更好，了卻了這樁心事。王曉弦說，就看是否順利了，不要像以前那樣，摸不著頭腦。王素美說，今天應(yīng)該找得到，已經(jīng)打聽過了，地址確切。過了一會兒，王素美又說，高速公路畢竟快，和以前不同。說真的，王曉弦有時間陪姑姑，也只有她能陪姑姑。她雖然經(jīng)營了兩家服裝店，但她只負(fù)責(zé)進(jìn)貨，到時候收賬，平日里有人盯著，打理，不用她操心。平日里，王曉弦想要去店里，也只是抱著那條雪白的狗去逛逛，散散心，并沒有做什么事。

好像王素美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看見王曉弦握方向盤的手，問，你手背上是什么？樣子很驚恐。王素美看見王曉弦手背上有多條拉痕，血紅的。

王曉弦說，今天早上被狗拉了一下，沒事。王曉弦說得很輕松，幾乎是家常便飯，并沒有當(dāng)作一回事。

王素美幾乎不相信，說，怎么會？狗一直很乖的，聽你話的。

王曉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王素美說，這狗不是對你十分忠誠嗎？

過了一會兒，王曉弦說，大概今天不理睬它的緣故，不帶它走出來，它生氣了。說到那條狗，王曉弦?guī)缀跽f不出話來，也許正想著，思念著，今天那狗在家里不知怎么樣？過得好嗎？眼眶里有淚水。

王素美看著王曉弦的表情，心想她的前夫還不如她的那條狗。王素美“嗯”了一聲，不出聲了，也許她也明白了，沒有那狗的陪伴王曉弦也很無聊，好像缺了一點(diǎn)什么，常常無精打采。后來，王素美好像記起什么，又說，那你打預(yù)防針了嗎？

王曉弦說，沒有，早上時間緊，我得快點(diǎn)趕過來接你。

王素美說，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啊，回去以后馬上就去打預(yù)防針，以防萬一。

王曉弦笑了笑，說，沒事，你就放心吧。

好像又想起什么，王素美借題發(fā)揮，說，最親密的最要好的有時候也會吵鬧，就像舌頭和牙齒經(jīng)常要打架，打完了以后又和好了，還像原來那樣。剛開始，王曉弦不理解姑姑說什么，好像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就自顧自專心開車，眼睛直盯著前方，小心駕駛，后來想起了是這個意思，姑姑整天就是這意思，在她面前嘮叨個沒完。王曉弦前夫曾經(jīng)跑過來求過她，請她原諒，說和那個女的已經(jīng)分手了，再也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給他一次機(jī)會。他還請求姑姑幫忙，重新撮合。王曉弦沒有接姑姑的話，心里想，想也甭想，沒那么容易，當(dāng)我是傻瓜?？赐鯐韵覜]有任何反應(yīng)，好像沒有聽見她說的話，王素美只好自己說下去，說，關(guān)鍵是要找到適合自己的人。

車子出了高速公路，她們馬上就轉(zhuǎn)入省道。行駛了半個小時后，王曉弦就將車子停在路邊，她下車打聽路況，問路去了。王曉弦問了好幾個人，比劃著手勢，好像到最后才相互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人給王曉弦指了一條道，手指的方向似乎還很遠(yuǎn)。

王曉弦上車時，王素美就問她怎么樣，心想不要像上幾次那樣，好不容易來了一趟，又要白跑了，也許以后就沒有機(jī)會了，自己也老了走不動了。王素美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愿是好運(yùn)，讓我見上一面，只一面。王曉弦說，是這條路，一直向前，到了第二個路口右轉(zhuǎn)。

車子右轉(zhuǎn)后開始慢慢進(jìn)入一條鄉(xiāng)村公路，也是水泥馬路，盤山而上，只是道路并不寬，剛好兩輛小車子可以交會。王曉弦小心駕駛著車子。王素美說，記起來了，上次沒有走這條路，沒有來過這里。王曉弦回答她，上次方向錯誤。路況比較差，車子顛簸著，把肚子里的食物都顛簸出來了，掏空了。在路上，從上高速公路開始，姑姑似乎打開了話匣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很多，說起往事，說起要找的那個人，幾乎哽咽了。

趙德賢聽說王素美要嫁人，而且是嫁給了一個二婚的，一下子就蒙了，說什么都不相信，別人勸也不行，沒用，就認(rèn)為這是假的，是別有用心，是有人要造他們的謠言。趙德賢心想自己沒做錯什么事，她何必這樣啊。前幾日還收到過王素美的來信，談得很好，有對未來的展望，也有對他的思念，那感覺才是真愛，盼望著他早點(diǎn)調(diào)過去，兩人可以永遠(yuǎn)地在一起。

趙德賢坐不住了，在礦區(qū)一天都待不下去，沒心思吃飯、睡覺，工作也沒勁，常常丟三落四，人也變得恍惚，好像變了一個人。同事們看見了都有些擔(dān)憂，擔(dān)心他會發(fā)瘋，經(jīng)不起這打擊。

想了想，趙德賢還是決定請假和王素美見個面，當(dāng)面說清楚，問個為什么?，F(xiàn)在通信都已經(jīng)中斷了。趙德賢去了好幾封信都沒有任何回音。王素美再也沒有來信了。

但是，王素美拒絕了。王素美不想見趙德賢，永遠(yuǎn)都不想見，只傳了話，她說自己并不愛趙德賢，以前都是敷衍他，請他諒解，還說趙德賢愛她也是假的，趙德賢這人有心計，靠不住，他想借戀愛結(jié)婚這機(jī)會調(diào)過去，調(diào)到城里來工作。聽了這話，趙德賢一下子又蒙了，不知道說什么好，好像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是心里卻十分清楚，王素美不會回心轉(zhuǎn)意了，不會再回到他的身邊了。

汽車顛簸著，在一個小村莊里停了下來。王素美問，是這里嗎？王素美看了看窗外，農(nóng)村房子都挺漂亮，像花園別墅，要放在城市里那都是好幾百萬元。王素美想，如果生活在這里肯定不會錯，山青水秀，空氣又清澈，要找的人應(yīng)該生活得也美滿幸福吧。王素美也就放心了，好像心有了一個停靠的港灣，不再迷茫，終于落地了。

王曉弦說，是這個村莊，我下去再問一下。王曉弦走下去又問路了，走到一幢房子跟前問屋里的人。王素美遠(yuǎn)遠(yuǎn)看見里面走出一個老頭，后面還跟著一個小孩子。王素美就想這人是不是就是趙德賢？這么巧？眼睛有點(diǎn)模糊了。好幸福啊，也許兒孫滿堂了。一會兒工夫，王曉弦問清楚了，就上車了。王素美急著想問，王曉弦卻先開口了，她說，還要往里開，一直到底。車子又起動了。王素美很失落，回頭還在朝窗外看那個人，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那個人也在看她們。王素美問，方向應(yīng)該正確吧？

王素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給趙德賢的領(lǐng)導(dǎo)寫了信，揭露了趙德賢以談戀愛結(jié)婚為名，實(shí)際上想調(diào)到城里來工作，說他怕苦怕累。這下趙德賢可慘了，好像什么都露餡了，說也說不清楚，好像自己一點(diǎn)小心思也暴露在太陽底下，還能說什么呢？在單位里肯定沒有好果子吃了，似乎永遠(yuǎn)都不得翻身了。

本來，王素美想出這一招也是釜底抽薪，想徹底斷了趙德賢的心思，還有她父親的希望，讓他們都死了心，不再煩她。后來，趙德賢真的離開了煤礦，不是到城里去，而是去了一個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響應(yīng)號召下鄉(xiāng)去了。從此以后，杳無音信，好像失蹤了。

車子在幾乎沒有路的地方停下了。王素美很驚訝，說，是這里嗎？她看了看窗外，房子并不多，三三兩兩，也不像原先看到的那種別墅樓房，這里的房子差得多了，甚至還有破舊的小平房，也許地域差別，這里的人收入少，錢也少。一霎那，王素美心跳加速了，有點(diǎn)怕走下去，怕見到那個人。王素美想，真的見到了趙德賢又怎么辦？說什么好呢？好像都沒有想過。這幾年情況變了，跟以前大不同，趙德賢的消息還是有的，時斷時續(xù)地傳了過來，好像有意要傳給她，說他換了個地方，曾和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結(jié)婚，但是不到兩年時間就離婚了，現(xiàn)在一個人過，似乎生活得一點(diǎn)都不好。這消息讓王素美的心揪緊了，再也沒有心思吃飯睡覺了。

王曉弦下車。她先走出去，想打聽清楚情況。王曉弦問了一個站在屋前也在看她們的中年人。似乎那中年人正在想什么心思。王曉弦說，從煤礦來的趙德賢是住在這里嗎？王曉弦邊說，邊比劃著手勢，好讓人明白。那個中年人并沒有馬上就回答王曉弦，而是上下打量起她，好像在琢磨著她是誰？來干什么？是否可以回答？王曉弦愣了一下，心想，是不是問錯人了？此人腦子有問題，還是聾子？王曉弦也打量起這個中年人。這時，王素美也下車了，走了過來，她看著那個中年人，那個中年人也盯著她看，目光很兇狠。兩人相互打量著，似乎認(rèn)識。但是，王素美想自己肯定沒有見過他。

突然，那個中年人發(fā)話了，沖著王素美就說，你是王素美，我記起來了，我見過你的照片，我一直記著你的名字，我大伯讓你給害慘了。中年人隨手拿起旁邊的鋤頭沖了過來。

王曉弦忙去阻攔，說，你要干嗎？但阻擋不住那中年人。

中年人不理睬王曉弦，自顧自說，你倒送上門來了，我要打死你，今天你出不去了。追上王素美時，那中年人又說，我大伯現(xiàn)在瘋?cè)嗽豪?，你知道嗎?/p>

用不著中年人沖上來，王素美早已經(jīng)嚇?biāo)懒?，半癱在一棵樹旁，傻傻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