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北邊陲

黎紫書（馬來西亞）

他是這樣穿過小鎮(zhèn)的。你看見他瘦小佝僂的身影，從陽光的斜睨中出現(xiàn)。彼時燒了一個元月的艷陽，容光開始黯淡，那人拎著干干癟癟一個旅行袋，徐徐橫過車子行人不怎么多的大街。是這樣的，你看著他從這小鎮(zhèn)的側(cè)面走來，進入鎮(zhèn)的腹地。

分明那人步履蹣跚，而且沿著街店的五腳基踽踽行走，一度向你迎面而來，但你一個轉(zhuǎn)身便記不起他的面目。就像忘記你死去的父親一樣，你的記憶再無畫面，只有氣味、聲音和質(zhì)感。那人是誰，你的嗅覺回答你以死亡的味道，有草葉腐壞的氣息，胃癌病人嘔吐的酸餿之氣，還有迅速灌入肺中，那郁烈而矯情的濃香。

新年過后，這鎮(zhèn)滿地殘紅。你回過頭追溯，那人影已經(jīng)消失，一街鞭炮紙屑依然靜態(tài)。大白天，仿佛瞬間，一個人融解在逐漸模糊的光譜中。

你父親舉殯那天，你穿著黑衣，端坐在母親膝上。母親，她的懷中枕著小妹，襁褓里飄來熏人的乳香。那馥郁的芬芳讓人懷念，像母親的針線，它穿透了眼前重重疊疊的黑白帷幕。你被人們抱過去，高高舉在許多胳膊和人頭之上。你看你看你父親的遺容。那臉你也許沒看見，卻記得當時的驚恐。如今你抬頭看見童年的自己奮力扭身蹭腳，兩只小手捂著眼睛，和那發(fā)青的臉、顫抖的唇。

在城中你連夜噩夢，老是在漆黑的太平間解剖一具沒有五官的尸體。他是誰，摸上去是男性皮膚粗糙的觸感，毛孔賁張，胯間的陽具少了兩顆睪丸。手術(shù)刀刺破胸膛，霍然一顆血淋淋的心臟從破口彈出，掉入你的懷里，兀自撲通撲通作響。

要不是這夢如水母般吮貼和糾纏，你便不會回到這小鎮(zhèn)。你攜了一皮包鎮(zhèn)定劑與安眠藥，回來找尋那傳說中可以醫(yī)治偏頭痛和止夜夢的草藥。父親留下的筆記本里這么寫：“莖直立，枝有翅狀銳棱，葉互生，長倒卯形；透奇腥，莖葉有劇毒，根部性能寧神定驚，主治頭痛頑疾、遺尿、癲癇、神經(jīng)衰弱，奇效顯著，僅見于西郊某山谷。”

那山谷，你是到過的。在這偏遠的北方小鎮(zhèn)，西邊長城似的列開一疊山巒。小時候父親曾經(jīng)帶你攀山涉水，深入那些陰森的沼澤和叢林。印象中仿佛真有過那么一個山谷，只要越過無力的虎嘯和雨蛙家族們潮濕的口訊，向西穿過密密麻麻綿延開來的野茅草，自有嗅覺告訴你，那神草的所在。

頭痛癥引發(fā)的失眠持續(xù)了七夜，你打開裝滿父親遺物的箱子。沒有鑰匙的鎖頭得用三角銼撬開，萬萬沒料到會先看見一面鏡子。你枯槁的容顏在鏡里顫抖，眼眶與臉頰深深凹陷，淺淺浮一抹死亡和饑渴的顏色，尸灰與青蒼；松弛的臉皮下垂，哀吊著二十九歲早逝的青春。你擠弄那腫脹的眼瞼，淚腺涌出一行無感但滾燙的眼淚。

筆記本的末頁夾一紙張，有古老的墨跡，行書體，寫著：“三十之前需得龍舌莧根部鮮品五錢，配蘿芙木、豬屎豆煎煮，老鱉為引。據(jù)說腥臭難咽，惟可解我陳家絕嗣之疾。”據(jù)說是曾祖父手跡，背后另有父親的鋼筆書寫：“一九八九年西郊四十里，曾聞龍舌吐腥?！蹦銖匾狗嗊@冊子，前面大半冊記載的是伯父死前三十六日的癥狀，后面轉(zhuǎn)為父親個人私密的札記。

童年時你就聽聞了這家族傳說，雖則大人們諱莫如深，你仍然可以從他們的眼中看出端倪。那些泛著磷光的眼睛，充滿了智者的悲憫與愛憐。大家都洞悉了你深邃的命運，他們用送葬者常有的眼神，目送你步人命中的黑洞。這冗長的喪禮歷時三十載，“凡我陳家子孫，須窮一生尋覓龍舌神草?！?/p>

帶著箱子里的筆記本、書信與文件，你孤身回到鎮(zhèn)里。動身當天，小妹抱著初生的孩兒前來送行，你看見她在月臺上揮手，想象當年棺中的父親，如何凝視前來瞻仰與拈香的人群。但其實父親的形象已經(jīng)稀薄，像霧中一襲幻影。你記得的是他的聲音與氣味，那些年頭他在鋪中翻掀《本草綱目》，低沉的聲音啞啞吟讀書上的文字。幼年的你像獼猴一樣伏在他寬厚的肩上，嗅著攤于膝上的書本飄來各種藥草青澀的香氣。車前、虎耳、七星針、百花蛇舌……你可以透過名字感知它們的氣質(zhì)和生態(tài)。

伯父病發(fā)那段日子，你第一次聽聞龍舌莧的名字。大人們合力把伯父鎖進老厝宅尾端的雜物房內(nèi)，你總在夜里聽到屋子深處傳來牲畜的哀嚎。由是你害怕鉆出被窩，獨自摸黑到天井解手。你在那些夜里初嘗失眠之苦，猶且忍受著膀胱滿滿的漲痛，蜷縮在父母溫暖而汗?jié)竦能|體之間，連連哆嗦。心理醫(yī)生說，這段回憶是造成你日后失禁的原因。你知道唯有穿過時光，勇敢走進那夜獸的瞳孔里，你才有望擺脫糾纏多年的惡疾、羞恥與挫傷。而你回到這鎮(zhèn)上，在這國土最北的邊陲；長長一條鐵道蔓延的終站，你仍然每天凌晨醒來，在寂靜的火車站旅館內(nèi)，收拾被尿液渲染的被單。

以前這鎮(zhèn)滿溢著藥草的味道，泥土中腐植質(zhì)的氣息，陽光遺留在草葉上的體味。如今你只嗅到滿室抑郁的尿臊，一如伯父逝世后的雜物房，累積三十六日的屎臭尿臊長年不去。父親在那粘稠的空氣內(nèi)，枯坐三日，你與母親在虛掩的門外窺探，看見男人的身影在薄光中淡去。

父親比伯父年幼三年，這意味他只余三年元壽。遺物中有曾祖父的手箋：“初抵南洋，被押入?yún)擦珠_山辟路，某夜饑從中來，遇一奇獸而宰食，疑觸犯山魈，逢病發(fā)手腳痙攣、體內(nèi)風火、汗水狂飆、幻象雜錯。遍尋巫醫(yī)不果，后遇一百歲長者，曰中降頭，又謂此蠱難解，除非覓得神草龍舌，否則世代子孫命不過三十。”

父親在命中最后三年，丟下藥鋪的營生，走入山里尋覓龍舌莧。你看過他晚間把頭埋在柜臺里，一邊疾筆抄寫、一邊喃喃自語。翌日晨起時父親早已離去，只有皺成一團的紙張棄于煤油燈四周。你把紙團攤開，有如掰開尸體冰涼僵固的拳頭，看見那里頭畫一株莖粗葉密的草本植物。龍舌莧，自曾祖父壯年暴斃以來，便成為你家族秘傳的圖騰。

此后，“尋找”遂成為陳家后裔的人生命題。據(jù)說前兩代因而流離，祖父七兄弟多隨人民軍流散東西馬密林，借時代的機緣深入這土地最私密的禁地，以搜尋那意識中的腥氣。舊箱子內(nèi)有祖父眾兄弟的來函，每一封信通報其中一人的死訊。

“大哥前日病逝，正逢冬至，離三十誕辰尚有兩日，終大劫難度?！?/p>

“二哥被英軍擄獲，死前受盡折磨，仍堅信只須熬過生辰，惡咒不解自破，惟天命難違，終被射殺?！?

“據(jù)聞三兄已逝，吾亦不遠矣?！?/p>

“四哥自幼出家修行，卻比三位兄長早逝，每當思及，心有戚戚，卻不知四哥如此安詳離去，幸或不幸?！?/p>

“日軍將五哥拖到公市斬首，我也擠身人群，苦于無力營救，滿心愧恨，便整年寢食難安。近日頭痛欲裂，四肢痙攣，目眩神迷。數(shù)算日子，明白大限即至。已知今生無望尋得龍舌草，嗚呼哀哉，祈愿祖靈佑我后世?！?/p>

凌晨時分總有最后一班列車抵站，滾燙的汽笛聲讓旅館的黎明一片溽暑。你在汗?jié)裰性俣热朊撸瑝衾餄撚蔚侥菬o聲的暗中。父親臨終前出門，你確信自己在昏夢中見過他最后一面。仿佛暗里有人撫摸你的額頭，狠狠將你抱了一下。這事情你沒有告訴家人，或許你的母親與小妹也有過相同但不愿分享的經(jīng)驗，醒來時身上沾染了生草藥的芳香，那髭碴扎人的痛，如隱形的刺青繡在臉頰。你在睡衣的口袋里找出一把鑰匙，它印證了身體對訣別的記憶，除此以外，父親再沒有留下其他。

五日后，你與母親站在店鋪前等候父親的尸體。那么小的年紀，你與母親一樣預知了父親的死亡。有那么一瞬，當你舉頭看見神寵龕上的紅漆木牌“陳門堂上歷代祖宗”，祖先們俯視你們?nèi)艘婚T孤寡，目光閃爍，像燭火一樣心虛。忽然你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長得可以站在死亡那高高的門檻上，與死神凝神相峙。

那鑰匙，你把它置于父親的靈柩之中。父親的尸身鼓脹著河底的泥腥，有一尾小魚銜著泥塊鯁塞在喉結(jié)吞吐的地方。你掰開父親的指掌，歸還鑰匙和一箱子沉重的秘密。那一刻起，你開始丟棄許多記憶，關于圖像的、光影的、動態(tài)的，直至你再也記不起父親那彩繪著各式南洋符咒和叢林蠱惑的容貌。

爾后你荒誕地度過了許多干旱的年歲。城里獨居的宿舍，養(yǎng)著一只幾乎已不諳水性的單龜。許多年不接觸任何同類，你見證它泥腥盡除，并且漸漸舍棄自己的語言，去適應人類潔癖的溝通。你去翻查《辭海》，龜齡幾何，才稱“老鱉”，且適于入藥為引？盡管你蓄意回避，但這不語的草龜總是拖曳它徐緩的腳步，銳利的指爪在地上刮刨出聲音，提醒你有關它的存在。斗室里常常點燃薰香，迫得那龜避入灶底；它在那里來回爬行，不時睜一雙濕涔涔的眼，窺視你的作息與夢境。

有時候你抱起龜來研究它的殼紋。龜兒早已熟悉你的動作和體味，也因為歲月茫茫的等待而變得倦怠，而懶得掙扎或回避。你總覺得這畜牲已有靈性，水紋的眼光透一點飄渺和睿智。是因為灶底的修煉嗎？煎藥的灶下連炭火與灰燼也有靈氣。你選用過土人參，根葉干品二兩，煎水服，味甘性平，治勞傷咳嗽、遺尿或月經(jīng)不調(diào)；蘿芙木干品一兩煎水，則味苦性寒，有小毒，可治頭痛、失眠、眩暈與癲癇。父親只教你用草藥，可是你常擅作主張，加入果貍、蜥蜴或鱷魚肉為引，有一次還殺了一只野貓。那貓不請自來，也并非特別惹你厭煩，只是你無法忍受貓以淺薄的智慧戲弄灶底的龜。它把指爪伸入殼內(nèi)，并露出邪笑，你難堪它對其他生靈和長者的不敬。據(jù)說貓肉有毒，你希望藥理可以有這樣效應：以貓毒洗滌蘿芙木久積于胃囊與腦神經(jīng)的毒素。

煎藥的瓦煲也是父親的遺物，你嗅得出來不同年代的草藥氣味。同學們飲過你煎的蛇莓、三白草、雞骨香、火炭母，這些草藥在瓦煲內(nèi)留下她們母性的平和的體味。父親用藥遠為暴烈，你在欖核蓮和蟛蜞菊極寒極涼的味道中，意會到父親的焦慮與憤恨。母親不懂藥理，故連她也被父親欺瞞過去，以為枕邊的男人對死亡大無畏，心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雖則她也翻閱過男人留下的筆記，但里頭每一個字都寫得方正，絲毫察覺不到死亡的干擾。那時父親已自知將死，常常把自己反鎖在伯父去逝的那間雜物房內(nèi)。之前母親體貼地替他收拾過一番，而你背著初生的小妹，站在門外看一間破陋凌亂的房子，終于變?yōu)榇懊鲙變舻呐P室。帆布床正對書桌，桌上有日歷，日歷旁邊有筆座，筆座過去是一盞煤油燈。

念醫(yī)科的時候，你和同學談論安樂死的課題，待爭論的氣氛沉淀下來，你的思潮就會翻騰起這房間的造型來，那是你心目中最理想的安寧病房。五十燭的燈光構(gòu)成回憶的基調(diào)，渾濁而黯淡。白天里日光偏斜，仍適于綿長跌宕的閱讀或沉思。房內(nèi)有藥味，但不是消毒藥水，它熏人欲醉，屬于草性的勾引，干燥，如竹竿中燒來鴉片的煙霧，而非金屬性的嗎啡的注射。你的同學都不能理解，他們雖精于解剖尸體，卻從未觸覺過死亡的體溫，更別說像你的家族，總是等待著三十歲那年的親身體驗，等著與死亡進行一場瘋狂的交媾和繁殖。

伯父留有子嗣，堂兄弟們也都早早開枝散葉，企圖以繁衍的速度來平衡生死間的拔河。你把陸續(xù)收到的結(jié)婚或彌月請柬扔掉，覺得這樣勤奮地移殖或復制生命，是多么可笑和卑微的一種活法。沒有其他人在意龍舌莧這回事，大家甚至有點輕蔑，那些迷信神話和傳說的祖輩們，豈不也都活不到而立之年。只有你這孤癖怪戾的家伙，把分秒必爭的光陰揮霍在學業(yè)上，像別人那樣灌注大量時間去讀書考試，擠上大學，考入醫(yī)科。死亡展開龐然巨翅，鵠立在你家族的屋脊上，那攤開來無際的陰影，反而催情似的激起大家的性欲，以及對生殖的強烈欲望。由是你的家族竟而日益壯大，堂兄弟姐妹們散落各處，與本族或異族通婚生子，交換信仰，調(diào)配文化，形成各自的部落。

你回到生身之處，家鄉(xiāng)竟已無人。老厝宅被兩戶印度人家瓜分，男女老幼二十余人，共飲一口老井。你在舊家門外看那一大票陌生人在屋內(nèi)笑談，他們吵吵鬧鬧的聲音戛止，用警戒的眼光逼視，你只好拿著行李往回走，徒步行到火車站，那里有這鎮(zhèn)上唯一的旅館。

再過兩個月就是你三十歲生日，你意會到這北邊最后一家火車站旅館，也許將有你的安寧病房。多花十塊錢要了走廊盡處的一間小套房，說靜，仍然常有火車抵站與開行的聲音，忽遠又近地驅(qū)進你的冥想。近日來翻開眼肚已見斑點，舌床厚厚覆了一層霉綠色的苔癬。一切就跟筆記本上記載的相似，接下來體溫將會升高，眼球或有微絲血管爆裂，心跳異常，支氣管收縮。像伯父的最后三十六日，失眠的情況如舊，頭痛加劇，神智漸迷。

你為自己加重了鎮(zhèn)靜劑的分量，頭痛得厲害時，也用一點安非他命。那龜在旅館房里找不到它的老地方，因而常在浴缸與馬桶之間徘徊。你無法對痛楚養(yǎng)成習慣，總是因為承受不住腦部的巨痛而呻吟，或迷失常性，瘋狂地咒罵天地所有，驚得那龜窩在殼中不住哆嗦，淌淚漣漣。不明白何以父親有這份定力，臨終時猶可將自己從撕裂的肉體和僵固的精神中抽離，以端正的楷書寫下日記：“今日頭痛欲裂，腦中似有千萬浴火螞蝗，一嚙啃一焚燒，灼熱攻心，渾身肌膚劇痛難當，無法靜心禪坐，眼前亂象叢生，一日飲水五升五，猶難熄五臟滾滾之燃燒，難解喉間蠢蠢之饑渴?！?

你讀到這里，馬上感覺全身皮膚起了神經(jīng)質(zhì)的痕癢。起初只是眼睛的不適，仿佛病菌從父親的字跡里開始感染，視覺成了導體。“千萬浴火螞蝗”六字激起生理反應，癢的感覺從眼珠往周圍擴散，你不自禁地伸手揉一揉眼睛，那癢，便迅速蔓延至身體的每一寸領地，從頭皮到腳掌，又從肌膚入侵內(nèi)臟。你發(fā)狂地在身上各處亂抓，發(fā)癢的耳朵竟然聽到體內(nèi)傳來蟲豸刨食骨頭的聲音，像一家族白蟻共進午餐。

在山中尋覓龍舌莧，你也曾病發(fā)過一次。那感覺介于痛與癢之間，軀體似要隨時被看不見的蛆蟲掏空。你在野地上抱膝嚎叫，引來一只馬來貘，它靠近來，把細長的舌頭探入你的口腔。那舌頭不知有多長，居然在你的胃壁舐了一圈。你無法動彈，聲帶抖不出顫音，冷汗在毛孔內(nèi)凝固，感覺自己成了一塊朽木。正欲閉目待死，忽然靈臺明凈，浮現(xiàn)素未謀面的曾祖父面容；老人家騎在馬來貘背上，朝你凄然一笑。你記起他的遺書“……遇一奇獸而宰食，疑冒犯山魈……”，兀地一輪燦天白日從樹穹上縱出，刺目耀眼，額頭馬上汗水涔涔。你眨一眨眼，見那貘化為一縷青煙，只剩一截舌頭落下，在荒地上火速蔓生，成一片綠色汪洋，中有黃花抖抖。

《中華生草藥圖》上記有這黃花的資料，為延齡草科的七葉蓮，含有蚤休疳類毒物，會引起惡心、嘔吐、頭痛等效應，嚴重者出現(xiàn)痙攣性抽筋。你對那貘的出現(xiàn)疑幻疑真，總以為是癥狀之一。伯父與父親都曾遇上這情形，你翻開那一頁：“夜里輾轉(zhuǎn)難眠，推開窗門，乍見大哥立于月光之下。兄長策一異獸，如象如豬，哀哀俯首覓食。我振聲呼喚，竟見月光迸裂，眼前景象如湖面碎開，水花飛濺。定睛一看，月光、兄長、異獸，乃不復見。”

何謂“奇獸”、“異獸”，這字眼在各人的遺書中一再出現(xiàn)。難道是貘嗎？你猜想大陸南來的曾祖父，初遇這產(chǎn)于東南亞的四不像之獸，會有多驚駭。然而父親對貘并不陌生，不該以“異獸”稱呼。你想到龍，又難道是麒麟、朱雀、玄武？現(xiàn)在你了解為何病者——精神崩潰，還記得你那在精神病療養(yǎng)院度其余生的堂兄，怎么揪住你的衣領一直喊“孽畜”。那堂兄最后攀上醫(yī)院最高的一棵青龍木，尖嘯躍下，長眠于他最后的幻想。是不是他也曾見著那一頭說不出名目來的獸，抑或他最后正跟隨那獸離開，馳騁于生命的荒原。

旅館中安頓下來，你往山里走了幾趟。選在凌晨出發(fā)，背著竹簍騎腳踏車朝西去。西郊有龍，父親遺言他曾聞過龍舌莧的腥氣，你弓起背脊，頂著夜寒雨露向前沖。田野路窄，山里無路，你只好下車行走，不時與林中生物交換眼神，要它們指引你該走的方向。因為路途難行，采藥一去數(shù)日，你回來時已滿腮青髭，疲累得只剩精神狀態(tài)。你在地圖上畫滿標記，西邊一帶的山林幾乎已經(jīng)涉遍，而去日苦短，你的竹簍依然空空如也。你急于搜集線索，終把父親的筆記本翻破。

山里也不全然孤獨，你遇見過許多采集臭豆和蜂蜜的原住民，他們的茅寮在林中演變成大自然的一部分，像野蕈一樣綻開，又枯萎。在林里你是一個入侵者，近視眼鏡是文明的標志，它反射陽光，向森林打起危機訊號。沒有人聽過龍舌莧，他們問你是不是也像其他人一樣，到這里來尋找壯陽補藥“阿里的手杖”。這山麓坐落在兩國交界處，近兩年常有人從泰南邊境下來，挖掘各類樹根。東卡阿里是馬來人的草藥，鎮(zhèn)上的中醫(yī)師卻也像馬來巫醫(yī)一樣，崇拜它的藥效。你知道全國各處都流傳著以東卡阿里入藥的壯陽藥方，每一帖藥方都稍有差異，再由不同的服用者現(xiàn)身說法，聲名遠比任何中草藥更為顯赫。

你苦笑，如今東卡阿里是另一種集體的迷信，像龍舌莧之于你的家族?？墒悄慵易逶?jīng)的共同信仰已經(jīng)式微，堂兄弟們對陽痿的恐懼更甚于死亡。你對這想法感到厭惡，居然有人他媽的用勃起來碩大的陽具去象征生命的堅毅。唯獨你放棄這些，以孑然與純凈的處子之身，去完成龍舌莧賦予你生命的主題?；蛟S你也戀愛，譬如在山中的日子，會迫切地懸念著旅館房間的草龜？想象它正不斷咀嚼與反芻自身的孤寂。夜里你夢見自己策龜而行，它背負你爬行到龍舌莧生長的地方，你在龜背上垂淚，直至夢醒仍說不出道別的話來。

山下賣的東卡阿里真假難辨，中藥鋪自己泡制東卡阿里藥酒，銷量比虎鞭酒三鞭酒或鹿茸酒都好。鎮(zhèn)上有兩家野味店推出東卡阿里十全大補湯，分別以河鱉和飛鼠為引。你撈起湯的浮渣，辨識出河鱉和飛鼠小巧的指爪，以及湯內(nèi)各種藥材凌亂的配搭。野味店也代售東卡阿里咖啡粉，燙金包裝紙印有人參專賣公司的標志。在這一大片對東卡阿里的集體朝拜和皈依中，只有你像一個苦修的行者，從肉欲的熬煉中超脫。

為龍舌莧你來此一遭。原住民跟你語言不通，游刃邊境的采藥人也從未聽聞龍舌莧這名字。你向他們描繪記憶中的山谷，雨后孤獨的虎嘯和浪潮一樣席卷過來的雨蛙鳴叫，西越茅草地，自有龍舌吐腥。他們搖頭，原住民懵懂，采藥人嘲弄，都說沒見過這么一個地方。這山區(qū)方圓數(shù)十里，其實你也都走過了，然而那山谷終究只是一幅淺淺印在意識中的水墨，你總在等待某個契機，等待畫龍點睛，那山谷會從印象中沸騰起來，滿山遍野翻涌著龍舌莧獨特的腥氣。

這虔敬的信念自有來處。你沒有告訴那些對龍舌莧失去信仰的人們，你曾經(jīng)嗅過龍舌莧的氣味，它滲透父親的棺木，充滿了你家老宅。你偷偷掰開父親僵握的拳頭，那里緊抓住一莖罕見的生草，倒卵形葉子互生于枝上，像數(shù)串鞭炮穿過指間的縫隙。腥味濃稠，如肉食獸照面打了一連串飽嗝，讓人欲嘔。沒錯那就是龍舌莧，年幼的你深深打了一個寒顫，急急扒開指掌，果然萎頓著一株奇草，干枯的枝葉仍透一抹油性的光彩，色澤烏黑蠟亮，如毒蛇過江龍的鱗片。是龍舌莧準沒錯，你小心撿起那植物，惟見莖從中斷，顯然被人用力扯裂，卻不見它那具神效的根部，你既驚喜又悲傷，父親果然為尋龍舌莧送命，并非如鄉(xiāng)人所說的，陳家男人難堪惡疾折騰，憤而投河。

有那龍舌莧就夠了，從此你的左掌有了清楚的生命線。念醫(yī)科是一項龐大的準備工作，你在數(shù)學、生物和化學纏作一堆的理論中，整理出哲學的頭緒。你豢養(yǎng)一只多少年來苦苦待命的草龜，只待龍舌莧出現(xiàn)，它將投身藥煲許你三十歲以后的人生。那死亡的詛咒果真如網(wǎng)一樣疏而不漏，未滿二十九歲你就發(fā)現(xiàn)了癥狀，頭發(fā)不及花白便已脫落，胃中總是無端涌起一股植物夭折后腐壞酸臭的氣體；寢中汗下如雨，手腳常作間歇性抽搐。夢比夜尿滿溢，醒來懷抱一顆撲通撲通血漉漉的心。

攤開地圖，你對北方山區(qū)的地理早已了然于胸。父親之死是主要線索，他的尸體擱淺在林外河口，被發(fā)現(xiàn)時尸身腫脹生蛆，估計死去起碼三日。你沿著河流朝北獾行，計算著尸體飄流三日的路程。龍舌莧想必長在河畔，或甚至河中，你褪下衣物行囊，與臨時雇用的原住民一起潛入水里，在河床上尋找新的可能。他們拔起許多奇形怪狀的水底植物，攤在河岸上任你選擇。你喘著氣，水里的壓力擠逼你病弱的軀體，病菌因而喧嚷，那龍舌莧始終不見，你只嗅得河底生物在水中腐化的氣味，以及在與游魚擦身而過時，碰觸到死亡那潮濕陰冷的軀殼。

如此日復一日，你自覺身體逐日羸弱虛脫，似乎夜里有夢如獸，舐食你僅剩的體力和精神。以為殘存的生命會在昏睡中被夢騎劫，凌晨時分卻仍舊渾渾噩噩地掙扎爬起，在靜謐的火車站旅館中，在山里的營帳中，在原住民荒置的茅寮中，等候最后一班火車拉起尖長的汽笛。

你猶不死心，直往河的上游追溯，攀行三天以后，已到了邊境。那天烏云密集，一層一層醞釀著山雨。領路的原住民對風雨有著與生俱來的敬畏，他們望著怒意開始高漲的河川，發(fā)了好一陣子愣。再過去就是別人的國境了，他們一邊搖頭一邊擺手，像一群奴隸畢恭畢敬地央求你讓他們歸去。你加給他們一點酬勞，也不等考慮清楚，便率先躍入咆哮的河中。

河水那么湍急，讓你無法在河底閑散漫游。你勉力擺動，水中的怒潮卷起河床的泥沙和沉淀已久的雜物，混蒙你的視覺。你心里一慌，伸手亂舞，觸手所及卻盡是動物的殘骸，以及明顯的一副巨大的龜殼。這馬上觸動你的惡患，無數(shù)舊夢在水底轟隆轟隆翻涌。曾經(jīng)你御龜而行，那龜馱你尋得傳說中的龍舌莧。你的手腳開始抽痛，腦殼似要從中裂開，那痛楚如鉛，強硬地灌入你的臟腑，使得你的身體不斷加重，鉛球似的墜入河底。

曾經(jīng)你以為自己將會與父親一樣溺斃，在那沒有視野的河底，你開始哀悼自己，并且心里默念往生咒。死后你將往哪里去，會不會也像今生悠忽三十載，為了尋求龍舌莧，成為廣闊宇宙中，一個飄渺浮蕩的孤魂?；秀敝?，一只沒有形狀和面目的生物游出你的腦海，它欺近你，河水馬上變得烏黑混濁，你連身上的毛孔都嗅覺到它翕開的嘴巴里噴出來惡臭的氣息，那味道多么熟悉，像長年暴食的食肉獸張口打著飽嗝，氣味中糅雜了污血和腐肉的殘渣。

你醒來，原住民的頭顱圍成一個井口，仿佛你正往深處下墜。他們用力推壓你的肺部，擠出來兩口泥沙和苦水。終于你遇到那頭獸，無形無體，但銜著一嘴巴發(fā)腥的綠草。他們聽不明白，以為你回光返照，被救起來后一直呢呢喃喃，晃蕩的目光像一只蝙蝠懸掛在高空的樹梢上。你一半的靈魂仍落在河里，也許幽禁在那碩大的龜殼內(nèi)，從此又忘記了許多往事，你是誰，怎么會躺在這里。

原住民始終聽不明白，他們捏著鼻子，問你手上抓的是什么，那腥臭，實在逼得人無從遁逃，既暈眩又嘔吐。

妹妹來信告訴你母親在療養(yǎng)中的情形，附上外甥兒慶祝彌月時的照片。母親在照片中親吻孩子粉嫩的臉蛋，她的眼神悲愴，像在惋惜陳家的香火續(xù)在外姓人身上。雌性的眼神總是蕩著水光，她們的溫柔與慈悲，讓你分外震栗于死亡的悲壯。你沒有效法父親臨死前賜子深情的擁抱，也不必留下筆記，囑咐后世繼續(xù)追尋龍舌神草。到你這一代，死亡變成最孤單最隱私的一件事，它等同個人癖好，與別人毫不相干。那天下午你再次病發(fā)，覺得口腔奇癢，竟像伯父第二十八日病危的情況，狂咬房內(nèi)所有木頭。那床腳損壞得最嚴重，你趴在地上猛啃猛咬，像被捕鼠膠粘在木板上的一只老鼠；一夜嚙啃，終于門牙松脫，流了滿口鮮血。

三十大限前的一個星期，你已經(jīng)疲弱得不能再走遠路。盡管頻繁的痙攣使得四肢不受控制，你仍然每天將自己梳理干凈，用文明人整潔的儀容，招待已萌去意的生命。頭上的發(fā)絲所剩已無幾，缺了一只門牙的笑容讓你看來蒼老而滑稽，蜷縮的睡姿駝下你的脊椎骨，還有身體各處被你抓傷的痕跡?，F(xiàn)在你聞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發(fā)自內(nèi)里，這朽壞的軀體已經(jīng)裹不住你的家族秘密，而你先把這密報給街上的公用電話亭；你對電話另一頭飲泣的妹妹說，你將要追隨父親的步伐，成為你們陳家這房最后一個殉難者。

接下來，因為百無聊賴，你在鎮(zhèn)上流連。這小鎮(zhèn)像褪殼過程中的蟒蛇，大多華人已經(jīng)棄守，等不著它蛻變。你問了好多路才找到僅剩的一家壽板店。店內(nèi)無人，你孤身在許多完成和未完成的棺木之間游走，如在生命將盡未盡之間。記得許多年前父親躺在一錠大元寶似的柳州棺木里，那棺木透一股庸俗濃烈的檀香，卻也掩飾不了龍舌莧嗆鼻的惡腥。已經(jīng)很多年沒看過這種造型傳統(tǒng)的棺木，你踱步到店后，內(nèi)堂另辟一室，擱著那么孤零零一副。也沒有靈位和香火冥紙，可是滿室不尋常的靜闃卻讓你直覺棺內(nèi)躺著有誰。這感覺讓你震栗，馬上記起父親遺言“臥病三十天，死亡之形體逐日可見，初見屈腿伏腰以為是獸，后竟挺腰伸爪隱約似人。第三十日子夜五官現(xiàn)形，臉長嘴闊，地額方圓，雖不足十成亦有九分，是也非也，栩栩竟如我之面容?！?/p>

聽到“死”這個字眼，一直很堅強的妹妹就忍不住淌淚，像是觸動了封藏很多年的傷心往事。不敢相信你終于找到了龍舌莧，它果真有如記載，透奇腥，莖葉有毒。然而妹妹你不知道，龍舌無根，屬水中的寄生科？莖內(nèi)虛空，能分泌硫質(zhì)，以吸食水中的微生物維持生命。說時你不期然攤開手掌，龍舌莧的硫質(zhì)似已滲入肌膚，墨綠一灘遺在掌心。如今掌上殘存余腥，你覺得已有汁液融入血脈與骨髓，它讓你全身發(fā)臭，恨不得也鉆入棺中。

多年來你為這一天反復準備，臨了卻仍有一事教人懸念。父親在筆記本夾層中留有遺書，概略交待身后事。信后另有蠅頭小字，寫著：“五年前血氣正盛，曾與寡婦馮氏茍合。伊人誕下一兒，一九六八年十月廿一日亥時出生，取名觀鴻，為免生事，乃送于康寧壽板店梁家繼后香燈。后人若尋得龍舌莧，勿忘救吾兒觀鴻一房?！?/p>

你把遺書帶在身上，其實也不抱兄弟相認的希望。按遺書上說的，觀鴻比你年長三年，想必已經(jīng)在三年前作古。你甚至希望這未曾謀面的大哥死時孑然一身，讓這玄妙邪惡的命運不再另生枝節(jié)，就你們這一代了斷?？墒悄且痪啐嫶蟮牧莨啄玖钊饲优?，在其薄如紙的命運之上，這錠元寶似的靈柩宛如雕塑精美的紙鎮(zhèn)，沉甸甸地鎮(zhèn)壓住你臨風欲飛的生命。你從內(nèi)堂倉惶奔出，因為聽到棺內(nèi)傳來誰在彈指甲的聲音，便一直不敢回顧。

長生店前大樹的樹根上，坐有一長者，睜一雙布滿灰翳的眼睛，童顏鶴發(fā)，年歲模糊。店老板已經(jīng)不姓梁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老板娘嫌領養(yǎng)回來的嬰兒膚色黝黑，嘴大唇厚，疑心是外族人的種，加上問卜知道那孩子命帶煞星，輾轉(zhuǎn)送給另一戶馬來人家。喏，就在西郊途中的馬來甘榜，那孩子身形瘦削靈動，矯若碼猴，先前替人攀樹摘椰子維生，夜里坐在家門的石階上自彈自唱；而今建一茅寮專售東卡阿里土方膏藥，賺得盤滿缽滿，一家十二口養(yǎng)得白皙圓潤，都顯出了貴氣來。

你循著老人家指點的方向，來到西郊鄉(xiāng)下一間浮腳樓。奇怪的是你自忖這路走過好幾趟了，卻從未發(fā)現(xiàn)路旁有這馬來住家，而今它出現(xiàn)得無憑無據(jù)，像命中一個平白無故的兄長。門沒關上，一個馬來少婦推開窗門，問你是不是來買膏藥。獨家秘制的東卡阿里藥膏一盒五十元，還有女士保顏用的東卡阿里美容霜。你向她打聽老板的事。今天禮拜五，那男人到伊斯蘭教堂禱告去了。少婦繼續(xù)推銷東卡阿里藥膏。睡前在那話兒涂抹均勻，保證一時三刻金槍不倒；你看我老公，三個老婆八個孩子，晚上不來勁怎么交待過去。說時捂著大嘴嬌笑，眼波如月夜的潮汐，將人整個淹沒。

屋子四壁掛滿了主人家的家族肖像，你依據(jù)年代順序仔細地看。泛黃那張有個孩子眉目與你近似，碼猴也似的騎在一個著沙籠穿背心的中年男人胳膊上，陽光褪色，在兩張臉上猶有余溫與光彩。另一張全家福左上角染了潑墨似的一攤咖啡漬，恰恰為那少年涂染了深褐一層膚色，與十余人口的一家融為一體。左邊過去連續(xù)三張結(jié)婚照，新娘子次遞年輕，只有那新郎額角線愈來愈高，兩頰逐漸結(jié)了光彩四溢的兩顆渾圓肉團。接下來都是全家福，孩子漸漸增加，照片的色彩擁擠又騰嚷，幾乎要擠破相框。有一張是男人捧著東卡阿里巨無霸的全身照，黑眼圈與大肚腩透露他這些年縱欲貪杯的生活。此時他的面貌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你們家族慣有的瘦臉闊高顴骨，你看到他臃腫的臉上勉強栽下眼睛鼻子，唇厚如魚，齒咧如獸。最后有他在麥加朝圣的照片，下頜抬高，眼里光芒閃爍，臉上的神情專注而深情，比諸你對龍舌莧的虔敬，猶有過之。

你突然記起什么，回頭盯著少婦看。遺書上明言觀鴻生于一九六八年，按說今日已死三年。少婦不解，誰是觀鴻嘛；你說我老公漢姆沙嗎，他才沒你那么短命，怎么你們支那人就愛亂咒人。少婦嘴巴撅得老高。真主阿拉保佑我們，保佑我的男人漢姆沙，賜下東卡阿里養(yǎng)活我們一家。聽好啊支那男人，也許你也是東卡阿里的子孫，你老爸沒有東卡阿里便下不了你這個蛋，現(xiàn)在漢姆沙在替真主做事，他賺來的每一分錢都是真主阿拉的意旨，你們不該眼紅，不該咒人。

少婦詞嚴色厲，盡管聲線不高，語音也不激昂，卻不知怎么招來了她的家人。小小一間屋子忽然有人從四面八方魚貫出現(xiàn)，女人們懷抱著背負著拉扯著她們的孩子；男的人中垂掛鼻涕，女的眼瞼懸吊淚珠，無不以狐疑的眼神戒備著你。處在他們的圍伺中，你忽然省悟自己原是一個陌生的來客，到這國境的邊陲，在這鐵道無可延伸之處，你終究只是一個背負家族遺書的流浪者，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來由無歸處。尋找哥哥就如尋找龍舌莧一樣，按圖索驥，只為了追尋祖輩埋在叢林某處的寶藏。但你挖掘得愈深，愈漸看清楚那里面只有深陷的空洞和虛幻；里頭深不見底，唯有你對生存的欲望，蚯蚓似的蠢蠢蠕動。

三個女人八個孩童的目光，逼得你終于落荒而去。你付錢買了一盒藥膏，深深鞠躬后才離開浮腳樓。也許因為心里最深的恐懼和希望，你走了以后便不再回頭。那浮腳樓如同迷蒙瘴氣里的幻象，忽然“卟”一聲冒火，靛藍色烈焰沖天而起，咻咻卷走了你身后的鄉(xiāng)野與山林。

一切如夢似幻，好像一場大夢沉睡三十年。你在旅館里醒來，尿囊里一泡尿只撒了一半，短褲與床鋪已然濕透。草龜在床下昂首看你，失焦的眼神若有所思。你從褲袋里掏出一小盒藥膏，只有它是實在的，似乎一場野火伸舌燎過，把記憶都燒得煙滅灰飛，剩它是唯一的實體。你旋開蓋子，乳白色藥膏在淡淡的月暈中煥發(fā)瑩光，乳白，讓人憶起母親的懷抱，襁褓里嬰兒的乳香和微笑。

你把藥膏涂抹在草龜頭上，它溫馴地保持靜止的狀態(tài)，直到你把一盒藥膏都用完，才發(fā)覺那草龜何時變成了一尊碩大的青銅塑像，神話中昂首吐舌的玄武。它那么古老，青銅已銹，殼背生苔，只有一抹眼神新鮮潤濕，悲情如昨。

兩個月后，新年被一鎮(zhèn)馬來孩童燃放鞭炮的聲音驚走，沒有人知道你仍然守在旅館，終日把玩一撮無根的龍舌莧。偶爾你走在街上，穿入鎮(zhèn)的陰影，靜聽火車挾澎湃的聲浪沖來，駛往沒有去路的前方。小鎮(zhèn)火車站被樹影籠罩，搭客們撐著浮腫充血的倦眼，一一從火車站步行到伊斯蘭教堂那頭。就某日你看見那人穿過火車站的拱門，他身形佝僂，年輕的臉龐散布歲月的鞭痕。

那人拎著一個無物的旅行袋，徐徐橫過冷清的大街。他朝你走來，濃陰中見那五官層次漸明，闊嘴長臉，地額方圓，竟是你家族獨有的無雙臉譜。你微微愣住，他卻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存在，依然拖著疲憊的步伐踽踽行走，在一瞬間穿越你的身體。

你捂著胸口，隨即回身。仿佛他也曾經(jīng)回頭，也在一剎那嗅到了龍舌莧妖冶血污的腥氣。你們的目光穿透彼此，熟悉，但說不出來對方的名字。那人似無所覺，繼續(xù)走他沒有前方的路。那背影在正午的光紋里蕩漾，不過瞬間，便已融入。

這樣，視野傾斜，他穿過了一個沒有名分的終站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