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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08-17 21:29:01林巧棠
    臺港文學選刊 2017年2期
    關鍵詞:客廳沙發(fā)

    林巧棠

    明明是回家,卻像是作客。

    我端坐在曾經米白的沙發(fā)上漫不經心嚼著便當,一粒瑩白的飯粒掉在上頭,襯出它骯臟的灰黃。舉目四望,屋里一切如舊,物件都好端端地待在應然之處:電視立在矮柜上,茶幾瑟縮屋角,沙發(fā)組圍著正方桌案擺放,一切仍是原先那個客廳的模樣。餐桌邊的餐椅仍是四張,就連需要清空才好搬動的冰箱——我不禁打從心底佩服起母親來——也不可思議地整齊,長據門側的醬油膏、沙茶醬與沙拉醬等,瓶瓶罐罐依照高矮順序一字排開,仿佛它們自始至終未曾離去。

    離去的反倒是人。這是幢終年霉雨的屋子,地磚的顏色始終是哭過的,大片黃褐斑點群聚天花板角落,狹窄的一字型廚房僅容一人,浴室的亞克力門板和塑膠浴缸皆泛出了舊牙黃。搬家的過程是一場旋風,將我們連人帶家具刮進這間陌生的老屋里。

    打從踏進大門開始,父親的叮嚀就未曾間斷:“電視遙控器換了”、“廁所燈在這里”,但是他語句清淡,拖著將息未息的尾音,讓我誤以為自己僅是名即將遷入的房客,他不過是領我看屋的房東。

    然而他為我做的卻遠比最好的房東多太多了。那些來不及開封的紙箱,一撂撂蹲踞在屋內各個畸零角落,大門邊、矮柜兩旁、樓梯下方的凹壁。“裝有你東西的那幾箱,我全部用紅膠帶標好了”,他又指指我的舊電腦,自從買了筆電后幾乎沒再開機過,“電腦桌在這里,桌上的東西我原封不動搬過來,印表機也裝好了”,他的語氣平緩如常,每次開口,卻只說一句就打住,頻頻回頭,仿佛在等待些什么。

    我究竟是怎樣一個冷漠的孩子,才能不回應他的所有邀功呢。

    半小時前我踏出車站,家鄉(xiāng)烈烈的風以熟悉的力道撕扯我的長發(fā)。即使大半視線皆被凌亂的劉海遮蔽,我仍舊一眼便能從列隊的車陣中認出父親的那一輛。寬敞的車內,我卻被四面八方涌來的沉默壓得喘不過氣,幾乎窒息。父親總是率先打破靜默,說的都是意料之中的那幾句:

    “錢還夠用嗎?”

    “夠。”

    “需要的話就直說?!?/p>

    “謝謝?!?/p>

    曾幾何時,我們的對話只剩下這些。

    他以為畢業(yè)后我就要出洋念書了。我說,打算就在臺灣念研究所。我沒說下去,他也沒問下去。突然他又提起股票盈虧之類的事,對那些運籌帷幄的名詞和策略,我是一點概念都沒有的,僅能回以幾個間斷的語助詞:喔、好、哇。

    緊接著,一陣彼此最熟悉的沉默如海潮將我倆淹沒。這種沉默,自從他離開后我們練習過幾次,很快就上手了。我們不常見面,卻熟練得能夠立即筑起一道緊實的隔音墻,讓所有的話語都在半空中碰壁,默契難得地好。

    那些話或許是寬慰,意思是無論我想去哪里念書,他都負擔得起。從后座斜斜往駕駛座看去只能看見父親的側臉,松弛垂皺的下頷,更加稀疏斑白的發(fā)鬢……上回見面是過年,不是闔家團圓的除夕圍爐,而是大年初五。那時他的頭發(fā)似乎沒這么少。正午的陽光像針芒盡往眼里扎,我?guī)缀醪徽J識駕駛座上這個人了,就連不常見面的朋友也知道我將來的去向。

    父親趁著年假離臺了,和他的情人一起。

    無論他給了多少關切,都會被年初五的記憶給強硬地取消——眼眶里的水氣聚集成膜,酸苦的感覺像鯁在喉頭的魚刺,吐不出也咽不下。

    他沒待多久就回去工作了,留我獨自在家,作客。手中的便當還是溫熱的,我非常餓卻只嚼了半盒,再也吞不下。我將便當盒扔進塑膠袋內使勁綁死,等著傍晚的垃圾車。果皮菜梗,油漬屑渣,即使是最難處理的廚房垃圾,只要丟進袋里交給清潔隊,自有專人打包所有煩憂,還我一幢爽然清潔的居所。我一面使勁打結一面想著,要是酸苦的記憶也能丟得如此地干凈就好了。

    租來的房子很老,而且窄,上樓,下樓,不到三分鐘便逛完一圈??蛷d里還留著原屋主棄置的巨大電視柜,深到發(fā)黑的原木色調令我想起奶奶家的那一座,集擺設與儲藏功能于一身,占滿整面墻的龐大體積,再加上沙發(fā)組與大小幾案,令原先就不大的客廳顯得更加擁擠。我走到墻邊,才發(fā)現角落里還塞著一張單人沙發(fā),兩邊各緊靠著一張長沙發(fā),中間毫無可站之處,上頭胡亂堆疊著報紙雜志與大賣場傳單,弟弟的舊背包被壓在最底層。

    被棄置的單人沙發(fā)是爸以前常坐的位置。有一陣子他突然迷上看電影,不上班的時候,他會坐在那張沙發(fā)上,翹起腳,剝幾顆蒜味花生,手里的遙控器總是在幾個洋片頻道切來換去,HBO、東森洋片、Star Movie,我們對這些好萊塢的片子已然爛熟于胸,熟到在頻道隨意切換后的五秒鐘內就能喊出片名和主要演員。從前他還在的時候,我們常打賭著玩,卻老是分不出勝負。

    后來他嫌那些商業(yè)片總是一成不變,不看了,轉而前往百視達,每次都抱回一大疊片子,大多是歐洲或日本片。在家人都熟睡的深夜里,他獨坐客廳,緩緩咀嚼花生,以及那些數分鐘內連一句對白都沒有的長鏡頭。有好一段日子,即使到了下午,DVD放映機的余溫都還在。

    不過,就在他把睡衣和牙刷都帶走,只留下那張就此冷卻的沙發(fā)之后,放映機就再沒有燒壞的可能了。

    我上二樓打算整理衣物。主臥室里有座高聳至房頂的舊衣柜,柜身是拙樸的深褐色,垂老的濃綠門板鑲著若有似無的黯淡金邊。這種脫妝的老家具除了放衣服之外,最適合給小孩捉迷藏,小時候在奶奶家,只要翻開衣服躲進去,貼著木壁屏住呼吸,除了爸,沒人找得到我。現在的我早就過了玩捉迷藏的年紀,不過,即使爸不用找就看得見我,我也不知該怎么對他笑了。

    這是所狹仄的暫棲之處,曾經占滿一幢透天厝的記憶全被壓縮進來了,還有許多仍安好地冬眠在未曾拆封的紙箱中。年都過了好一陣子,氣溫卻絲毫沒有回升的跡象。依著紅膠帶的標記,我翻找出裝有冬天衣物的紙箱,抽出一條毛呢大圍巾將自己層層包裹,捧著一杯熱茶,回到冷涼的沙發(fā)。我望著沐浴在午后陽光下的客廳,屋子雖然小,窗戶卻如此慷慨,陽光將陳舊的家具鍍上一層薄透的淡金,讓它們不再黃得難堪。

    未來半年都要在這里過了。窗外傳來敲打與鋸木的噪音。剛才進門前,我瞥見好幾個工人忙碌地穿梭在斷墻破磚之間,“國破山河在”,原先的家已成廢墟殘壁。昨晚母親在電話里說,雖然墻壁已經打掉了,但進度還是不夠快,她希望籌劃已久的嶄新裝潢能立即動工——雖然修補一樁崩壞婚姻的機會很渺茫,但是,倘若家屋能成為一幢更宜棲息的住所,至少,至少能稍稍撫慰她殘破的信心吧。更改水管動線后,墻壁便不會再生出灰色癌斑,毛發(fā)與灰塵也無法藏匿在新鋪的木板縫里,洗碗槽裝上熱水開關,家人就不必再為冬日洗碗煎熬,母親手指紅腫脫屑的老毛病也不會復發(fā)。

    我自然是期待的,畢竟誰不想要鋪有光亮木板的新房間、飄散原木芬芳的大書柜?淋浴時再也不必忍受忽冰忽燙的水柱、流量孱弱的蓮蓬頭、長年未干的浴室地板,還能自由選擇磁磚的花樣、粉刷墻壁的顏色……這樣一想,仿佛此間賃居的所有不適皆可忍耐,所有的權宜都可接受了。

    果真是這樣嗎?

    聽見他關上大門的那一刻,我不敢問自己。

    其實都可以不要的。不要嶄新的液晶電視,不要母親獨睡的主臥房,無需周周上高級餐廳,也無需光滑適手的3C產品。生命和家屋一樣,有一種空缺是這些多余的事物永遠填不滿的。

    不過,這世界從來就不問你要不要的。

    父親結束旅游的那天,年初五晚上,他打開奶奶家的大門,手上提著好幾個大紙袋,空氣僵凍的客廳里,我分不清那究竟是給家人的紀念品,還是他來作客的伴手禮。奶奶除了喚他吃飯之外什么也沒說,媽的臉色是我見過最鐵青的一次,只有弟弟興高采烈拆著包裝紙。正當他忙著將羊羹和仙貝一字排開,浩浩蕩蕩擺滿桌面時,我發(fā)現堆在桌腳的數個紙袋上全都印有機場免稅店的字樣,平整無痕的模樣,應是上機前才包裝好的。我們是他于旅行結束前才想起的。

    在我逃離客廳的前一秒,爸裝作沒看見沙發(fā)一角鬧胃疼的媽,捧著滿手東西走近?!皝聿患傲恕?,我想。他手中的零錢包和手機吊飾,竟然都是我喜愛的樣式,還有閃耀細致光澤的高級耳機,他說,價錢比臺灣的貴一倍,遞給我和弟弟一人一副。

    那時的心里藏了太多酸澀的問題,當下卻一句都問不出口。“謝謝”表示接受,問“你和誰去”則太多余,或是我根本不該伸手,只需轉身離開。不過,或許是由于他灰敗疲憊的面容,或許是由于奶奶默默垂下了她稀疏花白的頭,最后我竟然點了點頭。我恨自己只能點頭。

    如果當初我沒有點頭,或許他就不會離開了。

    母親告訴我,家的外觀不會有多大改變,但內里肯定煥然一新。數月來我陪她逛街看家具,比較各家氣密窗,挑選大門樣式。從家飾店離開已經兩小時了,她依然念念不忘那張鄉(xiāng)村風的米白餐桌。在一家即將收店的家具館內,她還半開玩笑地指著那座小巧精致的象牙白雕花梳妝臺告訴我:“想要的話現在就買”,她的心情難得這么好,“改裝潢可以改運呢”,她自信地說,笑得卻不夠真。

    客廳里不知不覺已經暗了下來,仿佛有人捻熄了陽光的開關。窗外開始飄起晚春的雨,玻璃外面的雨,看久了,一絲絲走進眼睛里。電鉆聲從未間斷,我仿佛可以就著聲音想象,被灰色腫瘤占據的丑陋墻壁是如何被一面面敲毀,大塊龜裂的地磚被一片片掀起……我不曉得該如何移除一幢房子的血肉而不傷其筋骨,我只知道,毀壞一個家的過程很快,重建則不一定,畢竟那是整座生命里,最最困難的事。

    一定能逐漸習慣的,習慣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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