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浪與抒情

張怡微

我有段時間住在永和，就是那個傳說中生產(chǎn)豆?jié){的地方，但和我初到那兒時的認(rèn)知不同，也不是每一爿飲食店都賣熱騰騰的豆?jié){及燒餅油條。更多的時候，它像是一個古舊又成熟的社區(qū)，鑲嵌著種種社區(qū)生活機能。仿佛居民們最最需要什么，它就提供什么，毫無虛榮與奢侈的象征，也不需要外人品評，呈現(xiàn)為最樸質(zhì)的生態(tài)。因而“永和”二字，是那么凈潔尋常，就仿佛許多與“安”字、“和”字相關(guān)的路名，在夜間望上一眼，有燈塔般暖意?？梢姰愢l(xiāng)人總是愛附會。以想象來安頓百折千回的心緒。那么期待被懂得，又害怕被看穿。

捷運頂溪站往往到了夜晚十點以后依然熙熙攘攘，還有不知疲倦的商販兜售水果、鞋襪及各種服飾配件，這番由人口密度所制造的喧擾，常使我想念起故鄉(xiāng)。許多高端社區(qū)是見不到這樣活潑潑的人的情態(tài)的，夜晚十點在信義威秀看完電影出來，馬路死寂一片，好像濕漉漉的荒原。永和此時卻還籠在一派生機之中，有鹵味攤飄香，夾雜打折面包的氣息，匯集人的氣味與生活的原貌。但我從來沒有流連過這些陌生人所經(jīng)營的生計，我覺得他們是風(fēng)景，生生不息，卻遙不可及。路過捷運站口，與一個又一個連綿不絕的陌生人擦肩而過，無論清晨日暮，多少有了抽象的意味，就仿佛成長之于蓬勃的少年，多少有些冷卻的姿態(tài)。我努力告訴自己，這就是我的旅居，有一點辛苦、黯然，卻沒有什么不好。眼前的這一些人，更因為接近生活打拼與辛酸，才顯得十分兢惕勵志。

那是我第二次去到臺北，一座福和橋牽起了住地與學(xué)校的距離，分野著臺北市與新北市。而我每天沿著捷運往返兩站路，特別像從上海浦東耀華的家到南洋中學(xué)的距離，隔著五分鐘的打浦橋隧道，便是浦東到浦西。那一站較之其他間隔會顯得有一點漫長，卻并非不可忍耐。但它卻被劃分為公平的單位，明明是可感的特別，以示刻意的尋常。

穿越打浦橋的這段距離對于上海人來說，曾經(jīng)是天堂到地獄。由黃浦江隔開的，只是現(xiàn)如今時間概念上的短短幾分，但對于彼時的上海人，卻可以說出一百句俚語，指出東西差池的天壤之別。這之中還包含著婚姻、地域、文化的種種歪曲和想象，就好像愛斯基摩人可以說上幾十種關(guān)于“雪”的詞匯。一切語詞，都憑借經(jīng)驗而生。又憑借經(jīng)驗時移世變，漸漸消亡。最耳熟能詳?shù)模^于“寧要浦西一張床，勿要浦東一幢房”?？扇缃衿謻|大部分區(qū)域已經(jīng)貴得離譜。我常常到隧道那一頭的地鐵出口，七拐八彎進(jìn)入一間好吃得不得了的縮頭面店，遠(yuǎn)遠(yuǎn)望見馬路對面的速食店大排長龍——那是多么懵懂的浦西游人啊，他們連什么好吃都不知道，只會喊口號。我在心中默默想著，感嘆著，而直到我來到臺北，看到這座福和橋，模擬起相似的感知。

但由于是在異鄉(xiāng)的緣故，我卻沒有對福和橋產(chǎn)生過超越距離本身的解讀，也弄不清楚臺北人心中所謂的近與遠(yuǎn)，前世與今生。我聽舒國治說過，小的時候“就像小動物，每天可以跑很遠(yuǎn)很遠(yuǎn)，坐很久的車去永和看我的好朋友”。我在心中默默疑惑著，有那么遠(yuǎn)嗎？可見我就是那種無知的游客，好在有長時間可供摸索、勘探、感知。我只在談話節(jié)目中聽名嘴們冷嘲熱諷，說福和橋下的中古屋竟叫價到三千萬元是如何如何夸張。我假意附會著那種夸張，以為真的那么不可思議，其實心里空空蕩蕩，什么體己的冷熱都沒有。如是奇妙的陌生感，不知為何，竟在如今的我的心中，成為了一種值得珍惜的記憶。而我所懷念的那種新鮮與忐忑，如今是越來越難以醞釀。

習(xí)以為常，是越來越平淡的愛，催生著自然而然的遺忘。

在臺灣我有幸念過三所學(xué)校，所有對于空間建立起來的認(rèn)知，都是以學(xué)校為圓心，以住地為半徑。其余的，則都當(dāng)做奢侈的旅行。無所謂遠(yuǎn)近，只有學(xué)習(xí)或者玩樂之別，公共交通與包車之區(qū)分。因而我曾經(jīng)最熟悉的這段距離，由于橋的貫通，顯得十分古典。我聯(lián)想過許許多多場景，“橋”是最為神異浪漫之處。古人穿越陰陽，或凡圣戀人相會，生動的注視、契闊的牽掛即是漫長的鵲橋。

唯一感到不便的，是新北市電影院不多，戲院不多，往往要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捷運，才能從永和到長春。不過那是三年以前。今年捷運改道，倒是將那段我最愛的距離縮短到令人驚詫的地步，哪怕是去文藝的永康街，也不必從古亭走到熱汗淋漓?？上覅s已經(jīng)搬去木柵，真是遺憾。若有機緣，真想再回到曾經(jīng)熟悉的、熱鬧的中永和，享受一下它與城心越來越緊迫的切膚質(zhì)感。就仿佛是一個舊家，一種舊情懷，安撫過初來的我忐忑的心緒，凝成感激。

我記得，中永和的市民清晨或晚晌會群聚在臺灣圖書館分館門前鍛煉身體，閑聊時他們也常常談到大陸，挺有意思。我偷聽他們說話，以排遣寂寞。駱以軍習(xí)作錄夢，我是盜竊他人的語句。如他們沒見過冰雪，就特別夸張地向往哈爾濱，但同時不忘彼此提醒“聽說北方廁所超可怕”。如他們討論起世博會遠(yuǎn)多于花博，而世博中國館就建設(shè)于我家門前的馬路，但我從來沒有進(jìn)去過，也不覺得有任何遺憾。有時我想與他們搭話，告訴他們世博不僅人潮駭人，它的建設(shè)還拆毀了我童年的樂園。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內(nèi)外之別，有時超越語言，就仿佛我所眷戀的這片地域，非?？赡?，也是別人逝去的往昔。

與學(xué)校宿舍不同的是，從早上十點起，住處附近就開始繚繞著垃圾車的聲音。這令我每一次在家里做一些錄音工作時，都心中忐忑。那段樂曲，如今已經(jīng)成為了我心中，最能代表臺北的市聲。我愛市聲，因為每一座城市的市聲都不盡相同，無所謂好壞。在上海時，往往是清晨嘀零零的自行車鈴，臺北不流行自行車，于是那種聲音，離開家以后就聽不見了。上海也有垃圾車，總是放著另一段音樂，名曰《十五的月亮》，說的也是異鄉(xiāng)情懷，卻聽到起膩，只要想起那段音樂，就會聯(lián)想到臭臭的氣味。近幾年是再也聽不到了，上海的垃圾車不再唱歌。因而在新北，反倒是勾連起童年記憶。很有趣。每到要丟垃圾時，每當(dāng)為分類而十分頭疼時，我才會深深地體會到自己到了此處是多么的不文明。而直至回到上海，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行人垃圾桶，竟會覺得十分興奮，也是別致的體會。

然而生活還不只是靜態(tài)的陳設(shè)。在捷運永安市場站對面的麥當(dāng)勞，我曾經(jīng)偷聽兩個女生的對話，一老一少。年輕的那位，戴著夸張的假睫毛，年長的那位，則顯得樸質(zhì)矜持。我猜她們是什么關(guān)系，開始以為是賣保險，因為女生拿出了印章法條，不停垂詢。而后又覺得是房東與房客，因為她們開始說起房間的布置、朝向與清潔。最后發(fā)現(xiàn)，很可能是二房東與房客，因為那婦人說，她也借住不久。事成之時，伶牙俐齒的女孩信誓旦旦拉著婦人的手說：“阿姨你放心啦，我以后找男朋友，一定先帶來給你看過，你要不喜歡，我就不跟他一起。畢竟你知道，家里有個你不喜歡的男人走來走去，總是不好，對不對？”婦人不語，不知是不是和我一樣覺得有些異常。而蓋章之后，女孩說：“阿姨，我們周末還可以一起逛街啊！我們可以去百貨公司買東西……”婦人答：“我從不逛街。”

不知為什么，有時我路過永安，會想起這對女生，憑直覺我覺得婦人往后未必能過上舒心的生活，但誰知道呢。年輕的那一位，真好像是會惹麻煩口蜜腹劍的騙子啊?？晌矣譃楹我獮槁酚龅倪@個場景而牽掛？那句“我從不逛街”，真是爽利，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逛，大部分就是穿行、穿行就能找到生活必需之所有，也正因如此，過于包裝的城市化的語言，反倒是顯得有些不妥帖。因不妥帖而形成地域的特質(zhì)，人的特質(zhì)。

那時為了補貼生活，每周都有一個高中的女孩子到我家補習(xí)作文。她念淡水的初中，下了課趕來我這邊，往往已經(jīng)入夜。臺灣的學(xué)生與大陸不同，常常很晚還背著書包在路上行走。有的是參加補習(xí)，有的也是閑晃，總之并不會顯得有我感知到的那般不易，而我們的中學(xué)生，下午三點半就起程回家了，過了八點，街上幾乎看不到任何背書包的孩子。而我到捷運站接她，等待的時候，都會看一遍那紅色的站牌，自上而下，數(shù)著遙遠(yuǎn)的里程。想想她特地跑來，我也教不了什么，很內(nèi)疚。

但每回我問她累不累，她都輕聲說，不會啊。

因為要寫作文，我們在一起聊到許多事。曾說到最難忘的一次體驗，她想不出，我提醒她，不好的經(jīng)驗也可以。她突然兩眼放光，說：“在上海啊，世博會，超恐怖的?！庇谑俏腋嬖V她，所謂“兩地經(jīng)驗”，已經(jīng)在她的生活中成為了難得的體會。我讓她操練寫作“搬家”、“難忘的旅行”、“一個人做的事”等題材，似也從她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寶貴的東西。她寫到自己到上海的第一夜就哭了，想家，想阿嬤，想吃阿給。就宛若我到臺北第一夜，租住在中山站附近的青旅，五百塊一個床位，心底荒涼，想家，想媽媽，想吃粢飯糕。

那些遙遠(yuǎn)的事，令我想到我也曾作為一個旅行者行游此地。只是我的旅程顯得越來越漫長越來越尋常。

在臺北，我的大部分日常生活沒有“一〇一”，沒有故宮，沒有夜店，也沒有墾丁天氣晴。從一開始，我就活在了上海同伴們對于臺灣認(rèn)知的外緣，恐怕寫成書都賣不動。三年來，我接待了無數(shù)友眷，他們攜帶著書寫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去到了無數(shù)雜志上拍攝過的各種臺北文藝地標(biāo)，僅僅是為了看一眼，看一眼就滿足了。我想念那種熱望，我曾經(jīng)也是有過的，但如今似乎漸漸淡去，只留下一些碎片，讓我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與這座冷觀變遷的無辜的城。

記得自由行剛開放時，臺灣的媒體都嚴(yán)陣以待。他們將我們稱為“陸客”，沒有什么明顯的感情色彩。要感激臺北，讓我重新認(rèn)識了自己的過去。由于家族離散，我不喜歡過年，是因為拒絕不完滿的團(tuán)圓。2012年，我在臺北過年，殊不知那七日臺大公館百余家店鋪全部關(guān)閉，整條羅斯福路被陌生的黑暗籠罩，我找了半小時沒有地方吃到米飯。但彼時攜程網(wǎng)上臺灣游的報價卻已經(jīng)逼近兩萬，匪夷所思，農(nóng)歷年的臺北就是一座死城。景點更會因為人手緊缺而調(diào)漲包車車資。中永和更是荒得異常，三天聽不到垃圾車的聲響，催生著奇異的想念。而我一連吃了一周的意大利面，因為門口只有那一家，出于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開著。但沒有游客會直面這樣的落差。或許漂亮高級的信義區(qū)會年中無休，還有陳升口中“雞毛撣子”一樣的“一〇一”煙火。對于臺灣人來說，陸客象征著源源不斷的財富，而對大陸人來說，臺灣是電影、音樂，是避世樂園。就連美食都成為一個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們的行程到不了永和，但只要到過臺灣，他們就覺得遍地都是正宗的永和豆?jié){。

士林夜市搬遷那陣，許多人都表示惋惜。2010年我甚至就住在一個夜市里，每天都是雞排、奶茶、花枝、蚵仔煎、關(guān)東煮，這些小吃我曾經(jīng)在臺灣綜藝節(jié)目中看過多次，小S推薦過的某個漢堡，她吃到轉(zhuǎn)圈兒，我咬了一口后非常疑惑，可能調(diào)味料也不習(xí)慣，臺灣人喜歡醬油膏、蜂蜜芥末，我們上海人卻喜歡生抽、陳醋。時間久了，習(xí)慣就回來了，后來我很少去夜市吃東西。我知道永和最棒的鴨血、鍋物、意大利面、披薩是哪家哪家，旅行書上都沒有寫，它們都在我的心里，卻都不在夜市。但我曾經(jīng)是臺灣夢的沉迷者。我去過三次鹿港，為了憑吊一首歌；兩次去九份，為了兩部電影；一次去墾丁，為了太平洋的夢。我最喜歡的倒是阿里山。人與景的關(guān)系很是微妙，有時為了一個情結(jié)，實現(xiàn)了以后卻感覺寡淡。有些被嫌棄爛了，倒會因為時地與人心，令人牽掛。

和許多大陸人不一樣的是，我并沒有在臺灣丟過東西，失而復(fù)得后感覺到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倒是在樂華外聽到一個歌者唱《思慕的人》，感覺悵惘，聽到《流浪到淡水》中唱“才知影癡情是第一戇的人”，又莞爾。文藝夢，終究是故土生成的舊夢，逐之而不得，才一股腦投射到異鄉(xiāng)。臺灣如今對我已經(jīng)失去了魅力。抽絲剝繭，心中所能剩下的，唯有一個異鄉(xiāng)的“家”，一個安靜的學(xué)校，一座貫通的橋——它有一個好聽吉祥的名字，福兮和兮，卻勾連著三年一地，一顆變遷中孤獨的心。我不知道自己還要逗留多久，但心中總有溫暖一隅，是別人偷不走的臺北，偷不走的百年前、百年中、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