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巴列斯塔
東南極洲迪蒙·迪維爾站附近,彎曲的冰柱從海冰底部伸出來。這種奇觀持續(xù)時間很短,難得一見,只有在極冷的鹽水從冰中析出遇到鹽分較低的海水時才會形成。
冰下30米,一只海羽星舞動著它蕨類枝葉似的腕足捕捉食物碎片。它不是植物,而是動物(是海星的表親),并且會游泳。攝影師勞倫 ·巴列斯塔潛至70米深處拍下了這些照片。海羽星
帝企鵝前往公海尋找食物。它們上方的棕色團(tuán)塊是附著在海冰下方的微藻,春天開始產(chǎn)生光合作用。攝影師白天就扎營在這里的一塊浮冰上。帝企鵝
一只具有生物發(fā)光功能的皇冠水母體寬約36厘米,它漂浮在40米深的海水中,散發(fā)著微光,身后拖著數(shù)十條長著刺細(xì)胞的觸手。這些以浮游生物為食的鐘狀生物受到光線直射就會喪命?;使谒?/p>
清晨,當(dāng)我們從東南極洲阿黛利海岸的法國科研基地迪蒙 ·迪維爾站徒步抵達(dá)這里時,我們不得不先敲掉前一天鑿出的洞口上新結(jié)的一層薄冰。這個洞徑直穿透這塊厚達(dá)三米的浮冰,洞口寬度剛好能容下一個人,洞的另一端就是大海。我們從沒試過從這么小的洞口下潛。我第一個下水。
我用雙手、膝蓋、腳踝和腳蹼推拉并舉,才扭動著身軀穿過了冰洞。終于跳入大海時,我回頭望去,看到一個可怕的情景——身后的洞口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閉。
海冰的底部漂浮著一層厚厚的冰晶,我向下穿行的舉動讓它們動了起來,它們向洞口聚集,好像它是一個倒置的排水口。我把一只胳膊使勁伸入冰晶層,發(fā)現(xiàn)它有將近一米厚,我抓住安全繩,一厘米一厘米地將自己往上拉,但我的肩部卡住了。突然間,頭頂遭到的一記猛擊讓我嚇了一跳:我的潛水伙伴塞德里克·讓蒂爾正試圖將我挖出去,他的鏟子擊中了我的頭骨。最終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拖出水面。今天的潛水結(jié)束了——但這只是32次中的一次。
我是和另一位名叫文森特·米尼耶的攝影師一起受邀前來的,邀請我們的是電影導(dǎo)演呂克·雅克,2005年的《帝企鵝日記》讓他大獲成功,目前他正在拍攝續(xù)集。雅克拍攝帝企鵝,米尼耶給它們拍照片的時候,我的團(tuán)隊將對海冰之下的生命進(jìn)行記錄。冬季這里的海冰可擴(kuò)張到海面上100公里之外的地方,但我是2015年10月來的,正值初春,36天的時間里海冰逐漸消融,退到距離海岸只有幾公里的范圍內(nèi),我們將穿過冰層,潛入70米深的海水中。
一只幾周大的幼年韋德爾氏海豹好奇心滿滿地游過來,留下了這張?zhí)貙懻掌?。曾在迪蒙·迪維爾站工作的海洋生物學(xué)家皮埃爾·舍瓦爾多納說這可能是它第一次游泳。韋德爾氏海豹是地球上繁殖地最靠南的哺乳動物。
橙色的海鞘將自己固定在60米深的海底,靠吸取海水捕獲食物,它們看起來“非常簡單,就像海綿”,舍瓦爾多納說,“但其實進(jìn)化程度很高”——它們是無脊椎動物,但幼體有脊髓。海鞘
此次的南極探險不同以往,我們的潛水深度,將超過此前任何人在南極洲海冰下的潛水深度——“艱難”將不足以描述此次面臨的境況。
我們在法國準(zhǔn)備了兩年。我把一張阿黛利海岸地圖釘在墻上,在上面標(biāo)出一系列不同深度的潛點,每個潛點與迪蒙·迪維爾站的距離都在10公里之內(nèi)。我們與制造商一起找出傳統(tǒng)潛水裝備的缺點。水溫將達(dá)到零下1.8℃。(咸水在淡水的冰點之下仍不結(jié)冰。)不穿干式潛水服我們不出十分鐘就得喪命。有了升級版的裝備,我們能在水下停留5個小時。
穿上潛水服要花一個小時。等我們終于跳入冰冷海水,每個人身上攜帶的重量足有90公斤。
每天的潛水準(zhǔn)備工作差不多也得花費這么長時間。我們有時會從韋德爾氏海豹用牙齒挖出的冰洞下潛,但在那些沒有可利用的海豹洞的地方,我們就只能用鉆冰機(jī)自己鉆洞。海豹需要換氣時能順著原路找回之前挖好的冰洞,我們最擔(dān)心的則是在水中迷路,困在冰層下出不來。于是我們將一條黃色的熒光繩順著洞口放下去,拉著這條繩子潛水,工作結(jié)束后再順著繩子返回地面。
極端環(huán)境造就極端動物。左上起順時針方向:這只冰封的南極扇貝體長7.5厘米,它很可能已經(jīng)有幾十歲了——在極寒的環(huán)境中動物生長速度緩慢。一只看起來好像球潮蟲的等足類動物——受到威脅時會蜷成一團(tuán)——實際上有將近12厘米長。海蜘蛛是神秘的“極化巨大癥”的又一個例證:它們在其他地區(qū)體積很小,但南極的這只卻長著18厘米的大長腿。依偎在長滿蠕蟲的樹狀海綿旁的海星又如何呢?它的直徑超過30厘米。左上起順時針方向:南極扇貝;等足類動物;海蜘蛛;海星、紐形動物和扇毛蟲、海綿
我們的潛水服有四層:最里面是一層保暖內(nèi)衣,接著是帶電加熱的緊身衣,然后是一件厚厚的抓絨,最后還有一層超過一厘米厚的防水橡膠。我們頭上戴著內(nèi)外兩層頭罩和防水手套,穿著保溫潛水襪和腳蹼,還要攜帶16公斤的配重。加熱緊身衣配有兩塊電池,另外還有去除我們呼出氣體中的二氧化碳的水下呼吸器(這讓我們可以潛得久些)、備用氣瓶,以及我的攝影器材。我們的樣子就像是沒戴頭盔的宇航員。光是穿戴整齊就得花上一個小時,還是在我們的急救醫(yī)生伊曼紐爾·布蘭奇的幫助下。
一條謹(jǐn)慎的冰魚藏身在一簇巨藻中。這些海底居民血液中含有抗凍蛋白,讓它們能承受零下1.8℃的低溫。南極刺骨的海水中生活著至少50種冰魚。冰魚;巨藻
等我們終于準(zhǔn)備好跳入冰冷的海水,每個人身上穿戴和攜帶的東西加在一起足有90公斤。這就像是重新學(xué)習(xí)潛水一樣。每動一下都很費勁,游泳幾乎不可能。寒冷很快就讓我們暴露在外的一小塊臉頰皮膚凍僵了,隨著潛水時間的延長,寒意漸漸侵入我們的衣服和手套,越來越用力地咬噬著我們。這讓人難以忍受,但我們必須忍受。潛水結(jié)束時,我們一面上升一面減壓,同時尋找任何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東西來緩解痛苦。
我們暴露在外的皮膚被凍得麻木,寒意穿透潛水衣和手套。我受損的神經(jīng)要花七個月時間才能恢復(fù)正常。
當(dāng)我們終于爬上岸,或者說將自己從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拖上來時,我趴在冰面上,腦子一轉(zhuǎn)也不轉(zhuǎn),根本想不起來脫下衣服。我的皮膚僵硬起皺,嘴唇、雙手和兩腳都又腫又木——然后,隨著我的身體恢復(fù)溫度,血液循環(huán)加快,最難受的時候才剛到來。由于疼得太厲害,我反倒希望自己的四肢仍舊處于冰凍的麻木狀態(tài)。四周之后,即便是在溫暖的環(huán)境中,我仍然感覺不到自己腳趾的存在。等到我受損的神經(jīng)完全恢復(fù)正常,已經(jīng)是我們返回歐洲七個月之后的事了。
是什么讓這一切煎熬都值得?首先是光線——任何攝影師看到那樣的光線都會興奮不已。春天的跡象剛剛顯現(xiàn),漫長的極夜褪去了,微小的浮游生物還沒開始泛濫從而讓海水變得渾濁。浮冰之下的海水無比清澈,因為極少有微粒讓光線發(fā)生散射。細(xì)微的光線透過冰隙和海豹挖出的洞口灑下來,如街燈一般為海底的景觀籠罩上一層微弱的光輝。
海底的景觀真是奇妙!東南極洲僅生活著幾種海豹、企鵝和海鳥,一只陸生哺乳動物也沒有,你或許會以為這里的海底也如同沙漠般荒蕪,但事實上,它就像一座綺麗的花園,其中生長著許多來自很久很久以前的生物。
一只韋德爾氏海豹陪著它的幼崽在冰下游泳。小海豹成年后將長成媽媽這般大?。杭s3米長,體重達(dá)半噸。這些溫和的海豹生活在海岸附近,通過冰上的氣孔換氣。韋德爾氏海豹
一只??麑⑸碥|塞進(jìn)浮冰里,任由觸手在漆黑的水下隨波搖擺。海洋生物學(xué)家馬利梅根·戴利說它是已知的唯一一種生活在冰里的海葵??茖W(xué)家還不知道它是如何進(jìn)入冰里——或是如何在冰里存活的。冰???/p>
一只章魚從生物遍布的海底上方游過。南極至少有16種章魚,它們的血液中都含有一種叫做血藍(lán)蛋白的特殊色素,這種色素使它們的血液變?yōu)樗{(lán)色,讓它們能在低于冰點的溫度中生存。南極章魚
千萬年來,自從這塊大陸與其他大陸分開,并被冰雪覆蓋,南極洲的海洋生物就在很大程度上與地球上其他地方的生物隔絕開了。自那時起,南極繞極流就從西向東地繞著南極循環(huán),形成巨大的溫度梯度,抑制著海洋動物生存范圍的擴(kuò)大。長期的隔絕使當(dāng)?shù)靥赜械呢S富物種得以在海底進(jìn)化繁衍。
在9到15米的深處,長著超過3米長的葉片的巨藻營造出一幅莊嚴(yán)壯觀的景象。再往下,我們遇到了體型巨大的海星:直徑38厘米,比暖水海域的同類要大許多。然后是巨大的海蜘蛛,它們是節(jié)肢動物,就像陸地上的昆蟲和蜘蛛,生活在世界各地的海洋里,但在溫暖的地區(qū)很罕見,體型也很小,肉眼幾乎看不見。在這兒,就像在北極一樣,海蜘蛛可以長到30厘米甚至更大。不過它們的軀干很小,以至于內(nèi)臟都長到了腿部。
在超過50米的深度,光線變得昏暗,我們再也看不到海藻或其他植物。帶毛的水螅蟲(一種與珊瑚蟲有親屬關(guān)系的群居動物)和扇貝厚厚地覆蓋在海底。扇貝的直徑是10厘米,但它們可能有40歲甚至更老了——在南極洲一切都生長得很緩慢。在這個深度我們還注意到了海羽星,它是海星的近親,靠將近20只舞動的觸手捕捉漂浮在海水中的食物碎片。等足類動物在它們當(dāng)中爬行游曳,形同甲殼蟲。
70米是我們的極限深度,這里的生物多樣性最為豐富。我們看到了柳珊瑚目的海扇,看到了甲殼類動物、海雞冠、海綿和小魚——它們的多彩和繁盛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熱帶珊瑚礁。固定不動的無脊椎動物數(shù)目尤其龐大,這些猶如植物的動物很好地適應(yīng)了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它們雖然生長緩慢,但似乎具有無窮無盡的繁衍能力——除非受到外界干擾。我們?nèi)滩蛔『闷?,?dāng)氣候變化使它們的生長環(huán)境變暖,它們將如何應(yīng)對?
隨著我們向海面上升,生物多樣性也變得單調(diào)。淺水的環(huán)境較為不穩(wěn)定:漂流的冰山和海冰會刮擦海底,海面季節(jié)性的結(jié)冰和融化引起淡水的流失和回歸,導(dǎo)致海水含鹽量的大幅變化??杉幢闳绱耍矍虻臇|西還是很多。附著在冰上的微藻將它變成了一道由橘色、黃色和綠色構(gòu)成的艷麗彩虹。冰如同一座復(fù)雜的迷宮,依照厚度分為數(shù)層,我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穿過冰層。有天我靠近冰洞時,發(fā)現(xiàn)一只母海豹和一只幼海豹從洞口躍入大海。我久久地凝望著它們,羨慕它們能在這童話般的世界里恣意游弋。
還有一天,我正凍得想方設(shè)法轉(zhuǎn)移注意力,讓蒂爾叫我看掛在浮冰上的一小群海葵。它們將自己扎進(jìn)石頭一樣堅硬的冰層幾厘米深的位置,在陽光下透明的觸手隨波搖擺,靈敏而光亮。我在整個研究生涯中都不曾聽說或讀到過這種動物。它們是如此魅惑,令人著迷,我們感到無比驕傲,因為能夠親眼見證這些活生生的精巧生物。
南極冰層下的大海就像珠穆朗瑪峰:充滿魔力,但環(huán)境極其艱險,想要前往必須確定自己具有足夠強(qiáng)烈的愿望。不能抱著敷衍的心態(tài),不能假裝有熱情,這里對人的考驗太嚴(yán)峻。但正因如此,你們看到的這些圖片才是前所未見,而拍攝這些照片和親眼見識這片天地的經(jīng)歷才令人終生難忘。
度過了36個日日夜夜之后我們才感覺剛剛開始了解這里。臨近結(jié)束的一次潛水在我心中有著特殊的地位,不是因為我們看到了什么動物,而是因為潛水的地點。在法國的家中,我看著迪蒙·迪維爾站的地圖時,就曾夢想來到這里。在21世紀(jì)的地球上,你在哪才算真正孤身一人?在哪才能看到一些其他人從未見過的東西?我在地圖上標(biāo)記出諾瑟爾礁——一個距離迪蒙·迪維爾站11公里的小島。每到冬天這座島嶼就會冰封起來。
我們的直升機(jī)從島的上空飛過時,諾瑟爾出現(xiàn)在開闊的海面上,像一座尖塔似地從180米深的海水中刺破海面。它頂著一小塊冰蓋。直升機(jī)把我們放在島上,周圍是海水和巨大的冰山——我們清楚地意識到,能在一處從未有人下潛過的地方潛水是何等殊榮。
夏天就要到了,那是一個溫和得幾近宜人的日子,氣溫臨近冰點。但水溫仍舊是零下1.8℃。布蘭奇醫(yī)生啟動了精密計時器:他給我們3小時40分鐘的時間。隨后,我們紛紛下水,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