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有英靈九天吼”

馮錫剛

【“紀事”之作讓紀念會情景宛現(xiàn)眼前】

1936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此后每逢忌日，多有紀念活動。在筆者的印象中，論影響，1946年10月在上海舉行的魯迅逝世十周年紀念會，因著國共和談破裂，全面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在即而為世人矚目；論規(guī)模，1956年10月在北京舉行的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會，因著舉國主辦，當為空前之盛，堪與其媲美的，是1961年的魯迅八十誕辰與1981年的魯迅百年誕辰紀念。然而，使筆者真正感興趣的，卻是1945年10月在重慶舉行的魯迅逝世九周年紀念會。起因是讀柳亞子題為《魯迅先生逝世九周年忌辰，紀事有作》的一首七古，前有小序：

十月十九日下午三時許，舉行紀念大會于白象街西南實業(yè)大廈，集者許季茀、葉圣陶、郭沫若、曹靖華、馮雪峰、舒舍予、茅盾、胡風、徐遲、趙丹、周恩來、馮煥章、邵力子等五百余人，余與瘦石赴之。

山頹木壞周年九，嵇生忍憶黃壚酒。

中華民國圣人殂，那比尋常折才秀。

憶昔相逢海上時，天魁謬讓吳天柳。

論德論齒咸我先，懷慚我豈迅翁耦。

兩楹夢奠事堪悲，百身莫贖殲良又。

此日招魂孰主盟，子將白發(fā)平生友。

葉適陳辭天水軍，郭隗慕義燕臺右。

及門弟子曹與馮，何事無言述周叟。

舉世滔滔盡阿Q，繪聲繪影舒郎茂。

茅盾沉潛席避人，胡風慷慨氣沖斗。

現(xiàn)實理想要兩兼，豈同駑馬貪羈豆。

朗誦歡呼千掌雷，趙丹肥胖徐遲瘦。

醇醪公瑾寓深心，折沖樽俎由來久。

馮生詼諧邵生默，真憐病齒成牛后。

老夫敢哭復敢笑，誓共青年斗身手。

吳語何妨朗誦詩，土音忍割鄉(xiāng)情厚。

卻愁頑鈍百無成，此意悠悠莫終負。

記取明年九二五，生辰還祝迅翁壽。

紀念今朝盛英京，萬頭攢孔遮墻牖。

歸途卻與尹生語，倘有英靈九天吼。

柳亞子不愧為南社（辛亥革命時期的文學團體，1909年11月13日在蘇州成立，發(fā)起人為同盟會會員陳去病、高旭和柳亞子，社名取“操南音，不忘其舊”之意——編者注）巨擘，這篇“紀事”之作激情洋溢，生動流利，讓紀念會的情景宛現(xiàn)眼前。參照當年重慶《新華日報》的報道和相關資料，不僅能了解此詩的具體內(nèi)涵，尤可對當年國統(tǒng)區(qū)舉行如此盛會，生發(fā)諸多歷史的興嘆。

【詩句描摹紀念會上諸公的情狀】

先看小序。

參加者名單的排列，既非《新華日報》以“發(fā)起和參加者”的政治地位和影響為序，亦非以紀念會發(fā)言和朗誦者的先后依次，而是出于詩人謀篇布局的需要。[紀念會組織者的安排是：主持人許壽裳（季茀），發(fā)言與朗誦者依次為：馮玉祥（煥章）、柳亞子、郭沫若、趙丹、葉圣陶、徐遲、胡風、周恩來、老舍。]詩人的構(gòu)思，不但出于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需要，還受制于步韻的規(guī)范（當年9月作《自題〈遼東夜獵圖〉》首用九字韻，《詩翁行，哭李少石，十月九日作》、10月11日所作《誓墓行》及本篇連續(xù)用此韻），足見其才氣縱橫，驅(qū)遣自如，在嚴格的限制中體現(xiàn)高度的自由。

此詩前十句為鋪墊。

“憶昔相逢海上時，天魁謬讓吳天柳?！薄遏斞溉沼洝分杏信c柳亞子交往的記載。1933年1月，柳通過郁達夫轉(zhuǎn)致懷念魯迅的七絕：“逐臭趨炎苦未休，能標叛幟即千秋。稽山一老終堪念，牛酪何人為汝謀?！绷钜詾闃s的是魯迅以《自嘲》書為條幅相贈，“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保靡涯捴巳丝??！皟砷簤舻焓驴氨?，百身莫贖殲良又。”可能事涉先于魯迅四個月前逝世的高爾基。魯迅歿后，柳多有吊懷篇什，這篇《紀事有作》實為別開生面。

以下詩句以對比、借代、夸張等各種手法，描摹紀念會諸公的情狀——

“此日招魂孰主盟，子將白發(fā)平生友。”“白發(fā)平生友”即許壽裳，為魯迅30余年的至交，紀念會的主持人。據(jù)現(xiàn)場記者所寫的報道，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說話的音調(diào)，顯得蒼涼而沉郁”，開場白不過是寥寥數(shù)語：“魯迅先生的精神，永遠不死，他的偉大非三言兩語所能盡……”

“葉適陳辭天水軍”，是指葉圣陶。葉適，南宋理學家，曾為韓侂胄北伐陳辭獻策。詩人以姓氏的巧合而征引典故，乃是慣常的手法。葉圣陶說及與魯迅的交往：“魯迅曾送我一本他自己出版的《鐵流》，并附有一封短信，我記得信中有這樣的話：‘無話可說，無非相濡以沫，以致意耳！相濡以沫一語，出于《莊子》。魯迅先生對朋友，對青年，對不相識的人，都本著相濡以沫的精神，卻并不勉強大家都走一樣的路，造成‘只此一家，并無分出的局面?！辈椤遏斞溉?，不見此信，可見已遺失。此一回憶提供了新的資料。所謂“陳辭天水軍”，指的便是贈送《鐵流》一事（此書描寫蘇俄早期一支游擊隊的生死存亡）。葉又以參加兩次紀念會的不同感受，表達了對時代進步的慶幸：“我參加在重慶舉行的魯迅紀念會，這是第一次。去年我們在成都舉行紀念晚會，到會的只有十幾個人，而且主持人還得聲明：到會的人都是個別接洽的，沒有問題，大家可以放心說話……今年大不相同了，這是大可慶慰的?！边@番話引發(fā)全場會意的笑聲。

“郭隗慕義燕臺右”，這一句說的是郭沫若。幾年前柳與郭唱和，有“求真慕義吾何敢”，“郭隗肯慕燕臺駿”之句，用的是燕昭王千金求骨，為郭隗筑黃金臺的著名典故。詩人一再以“慕義”稱道郭沫若，那么，這位與魯迅未曾晤面卻因文字之爭而生齟齬的學者，在紀念會上說了些什么呢？郭沫若說：“主席剛才說我由蘇聯(lián)回來，我就想說說蘇聯(lián)對于作家的重視，怎樣紀念他們的大作家，來作為我們怎樣紀念魯迅先生的參考和榜樣。蘇聯(lián)的大作家，大抵都有以他命名的博物館，例如托爾斯泰博物館，馬雅可夫斯基博物館等。所以，我建議：應該設立魯迅博物館。陳列他一切的著作、原稿以及生活歷史等等。地點上海、北平、廣州。館長應由許景宋（廣平）先生擔任。我在蘇聯(lián)，看過不少的普希金像，托爾斯泰像，藝術(shù)家以能鑄造這些文豪的遺像為光榮。我建議：應該多多塑造魯像。北平、上海、廣州、杭州、廈門，以及其它的任何地方都應建立魯迅像。自然以銅像為最好。莫斯科有高爾基路，普希金廣場，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所以，我又建議：把西湖改名為‘魯迅湖，把北平的西山改名為‘魯迅山。為了使魯迅的精神，由知識分子推廣到大眾中去，我提出以上的建議，具體地、切實地來紀念魯迅先生。”這并非浪漫主義詩人的一時感興，此后

還寫成專文來陳述這些主張?！凹伴T弟子曹與馮，何事無言述周叟?！边@兩句說的是曹靖華和馮雪峰。論到與魯迅的關系，馮雪峰豈僅“及門弟子”，更是代表中共與之互通聲氣的最重要的人物，甚至為重病中的魯迅起草《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等重要文章。因此，要論對魯迅晚年精神境界的了解，他無疑最有資格在這個紀念會上發(fā)言。柳亞子的發(fā)問有著遺憾，也帶著困惑。馮雪峰既未受到邀請，也未主動要求，這其中的緣由，或許是身為中共要員的紀律所限吧。這令筆者聯(lián)想到此前為郭沫若五十華誕暨創(chuàng)作生活二十五周年所舉行的慶?；顒?，乃是周恩來主持的中共南方局，在國統(tǒng)區(qū)文化界實施的一次極為成功的統(tǒng)戰(zhàn)活動。這次舉行魯迅逝世九周年的紀念會，在長長的發(fā)起者名單中，除了周恩來這位天才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組織者和實施者，共產(chǎn)黨人僅馮雪峰一人，其與魯迅之關系又世人盡知。組織者這種無聲勝有聲的安排，是柳亞子不易理解的。

“舉世滔滔盡阿Q，繪聲繪影舒郎茂。”這兩句寫的自然是老舍（舒舍予），所朗誦的是《阿Q正傳》第七章。“繪聲繪影”是對這位劇作家朗誦風采的稱道，但還當關注的是，他在朗誦前有一番寓沉痛于幽默的道白：“阿Q參加了革命，他說革命也好，到大戶人家去拿點東西。今天，抗戰(zhàn)勝利了，有人說勝利也好，到上海、南京發(fā)點勝利財，拿幾只板鴨來吃。阿Q式的勝利是慘勝，比慘敗還難堪的。拿阿Q的精神來建國，國必如阿Q一樣是會死的。阿Q在陳舊勢力壓在他身上時，莫名其妙地畫了一個圓圈就死了，如今雖說收復了東北、臺灣，假如像阿Q一樣，也會只畫了一個圓圈就會死的！”聽眾中響起了會心的哄笑和熱烈的掌聲。

“茅盾沉潛席避人”，作為紀念會的發(fā)起者，茅盾雖然與會，不但未發(fā)言，居然未與其他發(fā)起者同坐一席，而是“沉潛”于會場五百余眾的人叢之中。同樣做派的還有巴金（柳詩未道及），在《新華日報》的報道里則名列其中。

“胡風慷慨氣沖斗”，適與上句構(gòu)成絕好的對仗，形成鮮明的比照（雖同為左翼文化陣營中的健將，茅盾與胡風齟齬頗深）。柳亞子以“現(xiàn)實理想要兩兼，豈同駑馬貪羈豆”概括和贊揚這位魯迅大弟子的發(fā)言。胡風的發(fā)言并非毛遂自薦，而是出于紀念會組織者的要求（這正與馮雪峰的“無言”成為對照）。其實胡風并不長于演說，而是偏于理論的闡發(fā)，又喜用歐化的冗長句式，這于大眾集會的實際效果，顯然難以產(chǎn)生現(xiàn)場呼應。胡風的發(fā)言較長（似乎與周恩來的發(fā)言構(gòu)成了紀念會的主題），讓詩人感奮的“現(xiàn)實理想要兩兼”的一段話是：

中國是一個幾千年封建社會和一百多年帝國主義的侵略相結(jié)合的國家，壓在我們身上的是沉重的負擔，我們要完成我們的使命，就有必須本著魯迅先生的光明的目標和遠景，向現(xiàn)實作流血流汗的斗爭的必要。魯迅先生不僅是極堅韌、極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者，也是有極寬闊的胸懷與眼光的極堅強的理想主義者。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必須有理想！

“朗誦歡呼千掌雷，趙丹肥胖徐遲瘦。”說趙丹“肥胖”大概是詩人的錯覺，或者是為了與“徐遲瘦”形成戲劇性的對比——世人實在未曾看到過趙丹“肥胖”的劇照和生活照。這位主演過《馬路天使》和《十字街頭》的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頗具人望（主持人甫一點名，臺下即響起熱烈的呼叫），他的帶有舞臺腔的朗誦，恰到好處地傳達出《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這篇時政性雜文的諷刺魅力，使會場的氣氛為之活躍和輕松。徐遲朗誦的《淡淡的血痕中》，是散文詩集《野草》中的名篇，意味雋永，但不易理解，朗誦者雖不乏詩人的激情，卻因“音調(diào)太低沉，在這群眾的場面中，沒有發(fā)生巨大的反應”。

有趣的是，徐遲在其長篇回憶錄《我的文學生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中憶及柳亞子的這篇七古，并述及紀念會：“在這個會上，我朗誦了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全文。這還是胡風選定之后，要我朗誦的。那時年輕，記憶力可真強呢。這篇小說的全文，我手里還不拿書本，居然都背了下來。當年我的朗誦是獨具一格，反正是膽大妄為，但至少熱情可嘉。這一次的朗誦反應也還很過得去。臧云遠和高蘭都說過，好像我并不是在朗誦文章，而是真正的發(fā)了瘋似的。并不是在朗誦魯迅先生的作品，而是很像有這么一個瘋子在說著滿口的瘋話的味道。那也許就是我滲透到了原作之中去了，朗誦得頗為逼真的意思了?！惫P者讀到此處是頗為驚異的，一位并非演員出身的詩人，卻能背誦幾千來字的小說，須得具有過目不忘的稟賦。當年《新華日報》的報道自然真實可靠，也難怪，這是徐遲40年之后的回憶，只是由幾百字的散文詩而錯記為幾千字的心理小說，出入委實大了點。而關于“徐遲瘦”，回憶錄倒是提供了一個真實的細節(jié)：“我那時確實很瘦很瘦，以至夏衍同志曾說我，‘瘦得活像一只螳螂！大家聽了也都笑著說，‘真像，真像！于是我多次在《新華日報》上發(fā)表文章時用‘唐螂作過筆名?！?/p>

“醇醪公瑾寓深心，折沖樽俎由來久?！敝荑ぷ止?，古語有“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之美譽。此句說的是周恩來的壓軸講話，然而以“折沖樽俎”來贊譽卻是落了俗套。周恩來的講話，其實就是紀念會的主題報告——

我也讀過魯迅先生許多著作，受過他精神的感召。剛才胡風先生說魯迅先生是理想與實踐相結(jié)合的文化戰(zhàn)士，是不錯的。他的許多話，至今還活著，做我們的指針。現(xiàn)在抗戰(zhàn)結(jié)束，怎樣和平建設一個新中國，是全中國、全世界共同注意關心的事，所以國共談判，不只是國共的問題，而是全中國人民的問題。

魯迅先生說過，“革命的文學家，至少是必須和革命共同著生命，或深切地感受著革命的脈搏”?，F(xiàn)在雖進入和平建設時期，但中山先生的民主革命還沒有完成，文化界、藝術(shù)家在這樣的時代，一定會認識到政治與文化是脈息相關的。魯迅先生的話告訴我們文化工作者不能離開政治。在將要召開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中，我們主張要有文化界的代表人物參加會議，提出文化界的代表意見和主張，包括在施政綱領中去，進憲法中去。因為和平建設，除了政治、軍事、經(jīng)濟的建設之外，更包括著文化的建設。

胡風先生的意思是說，中國文化革命的任務還未完成，魯迅先生的路尚未平坦地建筑起來。但我們必須說：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是不平衡的，一方面要披荊斬棘，一方面就要開辟道路。過去我們的新文化是批判的居多，建設的較少。敵后解放區(qū)，雖說有了新的方向，成就也不大，這項工作要大家動手來建設。

我又記得十幾年前，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過，對舊社會舊勢力的斗爭，要堅決、持久，同時還要注意培養(yǎng)實力。這句話，說明了、指示了我們?nèi)c：第一，和封建的、復古的、法西斯的文化的斗爭，必須是堅決的，他的目標非常清楚。第二，認識清楚了，如果沒有持久的精神戰(zhàn)斗下去，新文化建設的勝利也還不易獲得。第三，我們的戰(zhàn)線應該擴大，文化斗爭不是小圈子、宗派的，應該依靠廣大人民的力量來開辟道路，廣泛地吸收文化戰(zhàn)士來參加，對青年總要抱著歡迎、合作的態(tài)度，而不是關門的，這點甚為重要。

魯迅先生，一生與革命息息相關，他不是孤獨的。我熱烈地期待著文化界共同起來為新文化的建設而努力。

……

周恩來的講話，在會場中激起長時間的熱烈的掌聲。

“馮生詼諧邵生默，真憐病齒成牛后?！闭f的是馮玉祥和邵力子。以發(fā)起者的身份看，馮與邵均系國府要員，又都是同情乃至支持中共的開明人士。顯然是出于統(tǒng)戰(zhàn)的考慮，組織者安排馮為紀念會第一發(fā)言人。馮的發(fā)言不乏詼諧：“我平生愛講故事，我要講一個魯迅先生在文章里寫著的故事給大家聽。故事是這樣的：一家人生了一個孩子，來客紛紛道賀。第一個客人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會發(fā)財?shù)?，主人聽了大為高興，迎入上座，端茶端蛋招待。第二個客人說，這孩子頭平額闊，天庭飽滿，將來一定會做大官的，主人聽了更加歡喜，端出雙份的茶和蛋來招待?？墒堑谌齻€客人一進來，看一看孩子，卻說：唉！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死的，主人不但不大高興，而且把這客人趕出去了。魯迅先生在文章結(jié)尾說：本來發(fā)財做官都是靠不住的，但人偏愛聽，人會死倒是最真的，卻有人偏不愛聽?，F(xiàn)在的世界也還是一樣，靠得住的話，偏有人不愛聽……”在掌聲和笑聲中，馮玉祥結(jié)束了講話。

據(jù)報道，主持人在馮玉祥之后邀邵力子發(fā)言，邵因牙痛而辭謝?！罢鎽z病齒成牛后”真是一語雙關的巧妙寫照（化用折齒孺子的典故，魯迅的“俯首甘為孺子?！币嘣从诖耍?。邵力子1906年加入同盟會，1919年入國民黨，1920年入陳獨秀主持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為中共成立后的第一批黨員，故稱得上是國共兩黨的元老級人物。1926年他脫離中共，是國民黨中出名的“親共分子”。一直以來，邵力子對左翼文化人士持友好和善意，重慶談判時，國共簽訂《雙十協(xié)定》，在稍后舉行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上，郭沫若表示了對邵力子的好感：“重慶的電影戲劇檢查尚未廢除，假如邵力子、陳布雷來審查，將受益無窮。”馮玉祥與邵力子被邀為紀念會的發(fā)起者，確實是中共統(tǒng)戰(zhàn)策略的體現(xiàn)。

“老夫敢哭復敢笑，誓共青年斗身手。吳語何妨朗誦詩，土音忍割鄉(xiāng)情厚?！鄙哿ψ右匝劳崔o謝發(fā)言邀請之際，柳亞子即當仁不讓地以詩人的激情發(fā)言：“魯迅先生的精神，是教育青年人敢哭、敢笑、敢罵、敢打！更重要的是叫‘現(xiàn)代中國人，不要違背中國人為人的道德。在今天，努力和平、民主、團結(jié)，建立孫中山先生所倡導的新中國，就是這道德最高的表現(xiàn)。過去舉行魯迅先生紀念會，總遇著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今年好了，在抗戰(zhàn)勝利之后，毛澤東先生來重慶和蔣主席握手言歡，使孫先生所主張的三大政策，很有復活的希望。這就是現(xiàn)在中國人應做的事情。我想魯迅先生在天之靈，一定很高興?！薄皡钦Z何妨朗誦詩”成了紀念會事實上的壓軸。紀念會行將結(jié)束之際，柳亞子又自告奮勇地朗誦了一周前應《大公晚報》之約而寫的兩首七律，茲錄其一：

迅翁遺教堂皇在，不作空頭文學家。

抗戰(zhàn)八年成勝利，和平初步乍萌芽。

光明已見前途好，曲折寧辭遠道賒。

論定延京尊后圣，毛郎一語奠群嘩。

“歸途卻與尹生語，倘有英靈九天吼?！币匆菔嫾?，尊柳亞子為“今屈原”。毛澤東親筆題寫會標的“柳詩尹畫聯(lián)展”恰在重慶展出，顯示的正是“倘有英靈九天吼”的浩然之氣。

【“如果稱它為史詩，我以為是名副其實的”】

茅盾說：“柳亞子是前清末年到解放后這一長時期內(nèi)在舊體詩詞方面最卓越的革命詩人”，其詩反映了“前清末年直到新中國成立后這一長時期的歷史——從舊民主主義革命到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如果稱它為史詩，我以為是名副其實的”。證之于這首《紀事有作》，洵非溢美之詞，它為后人留下了頗堪回味而又令人神往的一幕?！凹o念今朝盛英京，萬頭攢孔遮墻牖?！比~圣陶發(fā)言中關于兩次紀念會的對比，引發(fā)了與會者的共鳴，柳亞子發(fā)言亦及此，并道出了個中緣由：“今年好了，在抗戰(zhàn)勝利之后，毛澤東先生來重慶和蔣主席握手言歡，使孫先生所主張的三大政策，很有復活的希望。”能舉行這樣一個不為當局所樂見的大型紀念會，這是共產(chǎn)黨強大到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制衡執(zhí)政的國民黨的結(jié)果。但歷史的遺憾是，“和平民主新階段”終于曇花一現(xiàn)，這是中華民族的千古之痛。柳亞子乃性情中人，其發(fā)言與朗誦皆率性而為，亦見出非由廟堂主持的紀念會的生動活潑，不拘一格。

“記取明年九二五，生辰還祝迅翁壽。”由忌辰而念及生辰，詩人的悃忱溢于行間。讀其詩想見其人，2017年是柳亞子先生130周年誕辰，真是“活在人心便永生”。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