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

賀越明

1942年7月中旬的一天，美國紐約港，一艘來自亞洲的美軍運輸輪緩緩地靠岸拋錨。客艙門開后，一群乘客提著各式行李走上碼頭，前往海關排隊等待入境。他們當中，有一男一女兩位中國人并肩而行。男的干練瀟灑，女的秀麗優(yōu)雅。在接受移民官詢問時，兩人以流利的英語作答，神情輕松地過了關。

誰也不會想到：他們兩人，謝和賡和王瑩，都是資深的中共黨員。

進入最高統(tǒng)帥部的中共地下黨員

謝和賡和王瑩持有的是國民政府發(fā)出的外交官護照，前者的身份是海外學習員，后者是海外視察員，都有官方頭銜。實際上，卻肩負著中共黨組織的重要委托。在此之前，兩人雖身處不同的工作領域，但在隱蔽戰(zhàn)線上多年，經受了嚴酷的斗爭考驗，具有應付各種復雜局面的豐富經驗。

謝和賡出國前是國民革命軍副參謀總長白崇禧的秘書，上校軍銜。他獲得這個軍中機要之職，可稱有偶然亦有必然。

1912年12月25日，謝和賡出生在廣西桂林的一個書香之家。他的二哥謝鐵民是中共黨員，1927年“四一二政變”期間，和十多位地方領導人英勇就義。1933年，經在吉鴻昌部從事兵運的中共黨員宣俠父介紹，謝和賡秘密加入了共產黨。他參加了抗日同盟軍，在察哈爾和熱河一帶打擊日寇，但不到半年部隊打散潰敗。他只好重回平津，接受組織新的安排。經中共北方局向中央請示后，決定派他回廣西，利用關系打入桂系軍隊，從事情報和統(tǒng)戰(zhàn)工作。

要說進入桂系潛伏，謝和賡確實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他的父親謝順慈與白崇禧的岳父馬健卿同是清末秀才，份屬世交。他回桂林后，又手持馮玉祥和李濟深的推薦函去見白崇禧，得到優(yōu)渥的安排。他先任廣西學生軍訓處少校主任，后任廣西民團干部學校少校教官，兩個職位勝任有余，并獲得白崇禧的信任。之前他在北平讀大學時用心搜集資料，撰寫完成書稿《半殖民地的中國經濟概觀》和逾萬字論文《美國傾銷政策對中國經濟之影響》《論廣西的出入口貿易》。他把書稿和論文送請白崇禧指教，白看了很滿意，視他為廣西不可多得的人才，等到一有機會，就將他放在身邊培養(yǎng)和任用。

1937年8月4日，即七七事變發(fā)生不滿一個月，蔣介石為謀劃抗戰(zhàn)大計，電召兼任國軍副總司令的白崇禧到南京面商機宜。謝和賡作為白的隨行親信之一，參與了蔣、白會商等重要活動。8月9日，蔣介石親自任命謝和賡為一級中校秘書兼白的機要秘書，確定其工作是辦理國防會議事務并負責會議記錄。

謝和賡在南京不僅有機會參與最高層的國防機要，還從更高的視角思考抗戰(zhàn)全局。這年10月初，謝和賡在國防會議上聽到秘書長張群和宣傳部部長陳公博等人有關淞滬抗戰(zhàn)的悲觀論調，特地趕寫了《全體性全民總動員綱領之一——全國游擊戰(zhàn)爭之方案》。在這篇洋洋萬言的方案里，他糅合了所知的中共抗戰(zhàn)政策和策略。完成后，他希望以白崇禧的名義上報，而白讀后贊不絕口，覺得由謝以其機要秘書的身份報給國防部長何應欽，再由何轉呈蔣介石更為適宜。于是，白授意謝和賡起草他致蔣介石的報告。其中，綜合了建議書對長期抗戰(zhàn)和國際形勢的分析，陳述了中方必勝的理由。更重要的是，白從建議書分析的敵我力量對比中，提煉出其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名句——“積小勝成大勝，以空間換時間”，后來受到蔣介石、何應欽、馮玉祥和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的稱贊。此外，報告中還建議，在南岳衡山開辦國軍將官訓練班。蔣介石看到侍從室參謀上報的這份報告摘要，當即批示“交白副總長辦理”。他并要侍衛(wèi)參謀告訴白，同意在衡山開辦軍官游擊訓練班。至于謝和賡撰寫的那份方案，蔣讀了正中下懷，大為贊賞。隔天，他當著國防部長何應欽、桂林行營參謀長林蔚的面問白崇禧：“謝秘書是哪個軍校畢業(yè)的？”白答：“謝秘書是孫中山先生創(chuàng)辦的北平中國大學經濟系的優(yōu)秀生?！薄八]有進過軍校，只是1936年在廣西參加過軍事訓練，讀過有關軍事的書籍……”蔣聽罷，當即下令提升謝和賡為上校。

謝和賡先任中校、后升上校，前后不過兩個月，而且都系蔣介石直接提拔。這種殊遇實屬罕見。他升任上校不久，又遇到一個機會。當時，國民政府行政院和軍委會在武漢進行國軍上校至中將的文官登記，李宗仁和白崇禧都指示他去填表登記。結果不到10天，他便獲得考試院頒發(fā)的八級（正部級）合格證書和獎狀。銓敘部部長鈕永建還告訴李、白二位，謝和賡是這次登記中年紀最輕而級別最高的軍官，主要原因是唯有他送交了撰寫的書稿和論文。

因為謝和賡思維縝密、個性沉穩(wěn)，在全面抗戰(zhàn)開始之際，已成為進入最高統(tǒng)帥部的中共地下黨員。由此，他既可隨時掌握高層軍事將領的思想及言行，又能接觸并獲取十分機密的軍事部署情報，這對中共方面掌握并參與抗戰(zhàn)的總體策劃、促成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極為重要的。此時，他的真實身份屬于頂級機密，在中共內部僅有周恩來、董必武、李克農等幾位直接領導知曉。

與王瑩戀愛，得到周恩來支持

1937年8月下旬，謝和賡在南京交通旅館第一次見到王瑩。那時，上海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戰(zhàn)時移動演劇第二隊來到南京，以文藝形式激勵準備保衛(wèi)首都的抗日軍人士氣。謝和賡代表李宗仁、白崇禧前去看望，歡迎他們到第五戰(zhàn)區(qū)進行抗戰(zhàn)動員和宣傳。王瑩作為聲名卓著的影劇雙棲演員，是演劇第二隊的骨干成員。

演劇第二隊在南京演出了10天左右，便要離開南下，謝和賡又去送行道別。這一次，王瑩與他交談了較長時間，雙方談得很投機，彼此留下了良好印象。交談中，謝和賡注意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讓對方覺得他只是一個愛國的國軍軍官。他卻不知道，王瑩早在1930年17歲時，就加入了中共，還被組織培養(yǎng)，安排進入上海藝術大學、復旦大學、暨南大學和中國公學學習戲劇、文學，思想和演技獲得升華，多次在舞臺上和電影里塑造出光彩照人的藝術形象，同時不動聲色地從事黨的地下工作。

由于演劇第二隊后來奔赴第五戰(zhàn)區(qū)最前線，隨桂系部隊轉戰(zhàn)徐州、開封、鄭州、洛陽以及大別山等地，謝和賡數(shù)度看到他們的演出，也有機會與王瑩見面和交流。隨著時日推移和接觸增加，兩人彼此有了愛慕之意，盡管并不知道對方的政治面目。

可是，謝和賡在1934年已經成婚，妻子是白崇禧夫人馬佩璋的表妹杜璇。然而兩人婚后聚少離多，雖然育有一子謝鏞，但共同生活的時間較短，也缺乏共同志趣。到后來兩人貌合神離，同屋分居。謝和賡為此感到苦悶，曾向他的革命引路人也是入黨介紹人宣俠父傾訴。宣俠父告誡他以革命事業(yè)為重，千萬不要因小失大，影響與白崇禧等人的關系。不過，白崇禧得知內情后，并沒有責怪謝和賡，而是表示同情。

后來，謝和賡在一次見面時，對王瑩講述了自己名存實亡的婚姻狀況，同時也向她表達了愛慕之意。王瑩還不知道謝和賡是負有潛伏使命的中共黨員，但她本人也擔負文藝界統(tǒng)戰(zhàn)和宣傳的重任，覺得這位國民黨軍官正直誠實、富有朝氣，答應與他接觸和交往。

武漢保衛(wèi)戰(zhàn)結束后，演劇第二隊撤到桂林，等休整后去南洋進行抗戰(zhàn)義演募捐。謝和賡繼續(xù)代表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與之聯(lián)系，策劃演出計劃，安排旅途經費。一天，他乘坐軍用吉普車行駛在桂林北門至南門的馬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一看竟是李克農，公開身份是桂林八路軍辦事處主任，不公開的身份是中共中央長江局秘書長，還是謝和賡單線聯(lián)系的直接上級。這時，他旁邊的人是王瑩和金山，也是他負責聯(lián)系的地下黨員。

謝和賡一看這情形只好下車，與李克農等談起赴南洋演出的事情。王瑩將李克農向謝和賡打招呼的親切程度看在眼里，頓時省悟他們定是非常熟悉的同志，謝和賡原來是自己人！

這次街頭偶遇，在王瑩，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謝和賡的真實身份，使她堅定了與他發(fā)展戀愛關系的信心；在李克農，卻因為一時大意和失態(tài)，受到周恩來的嚴厲批評。當時在場的幸好是王瑩和金山，否則謝和賡的潛伏者身份就暴露了，后果不堪設想。

1942年上半年，謝和賡和王瑩都在陪都重慶，見面很方便，兩人的戀情也逐漸公開。王瑩為此受到壓力，文化、藝術界的進步人士指責她不該與國民黨軍官談戀愛，黨內同志也批評她與白崇禧身邊的人過從親密，甚至要求她端正立場，斬斷情絲，而她卻不能辯白，無法說明謝和賡的真實面貌。但是周恩來通情達理，在分別約見謝和賡和王瑩談話時，對他們的戀愛關系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就在這個時候，謝和賡作為黨國的可造之才，被國民政府選中派往美國公費留學，得到白崇禧的支持。謝和賡馬上把消息報告了黨組織。差不多同時，王瑩也有出國的打算，并通過上層關系順利領到公務護照。這次赴美的機會，對他倆可說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深謀遠慮的周恩來、董必武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們既能了解世情和增廣見聞，還可向海外傳播中國人民堅持抗戰(zhàn)的決心和戰(zhàn)績，尤其是中共領導的敵后抗日根據(jù)地的情況，并在美國進步人士中廣交朋友，爭取他們了解和支持中國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

5月以前，周恩來分別在曾家?guī)r等處秘密約見謝和賡和王瑩，就他們赴美之事作出周全安排。由于謝已獲得國民政府文官八級合格證書，而王又是著名的影劇明星，周恩來關照他倆：進大學深造時主要學習知識，不必獲得學位。此外，謝和賡當時與妻子杜璇尚未解除婚姻關系，周恩來叮囑他倆可以交往，但不能結婚，也不能同居。

謝和賡作為潛伏者離開以后，中共方面并不擔心他的工作無人接替。其時已任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少將參議的劉仲華，是1923年加入中共的資深黨員，可以基本掌握李宗仁、白崇禧等桂系核心圈的重大機密。

留美與歸國

謝和賡、王瑩抵達紐約后，按照周恩來的吩咐，與冀朝鼎和拉鐵摩爾取得聯(lián)系，請他們推薦入校就讀。冀朝鼎是中共資深黨員，其身份在黨內只有周恩來等幾個人知道。拉鐵摩爾供職于美國太平洋學會，訪華時曾由白崇禧當面介紹，承諾為謝和賡推薦修讀有關財經和城市管理的課程。因冀朝鼎夫人原是拉鐵摩爾的秘書，在重慶就認識的女記者史沫特萊隔天從她那里獲悉了謝和賡和王瑩來到美國的消息，并很快相約見面。

他倆也和當時大多數(shù)留美學人一樣，到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及華美協(xié)進社報到。后者是民間社團，理事中有胡適、周鯁生和侯德榜等人，正與訪美的外交部長宋子文談論派誰參加將在華盛頓舉行的世界青年學生代表大會。當時，已知蘇聯(lián)選派了來自戰(zhàn)爭前線的一男一女英雄人物做參會代表。他們提議，中國只有選派也到過抗戰(zhàn)前線的王瑩當代表，才能與他國代表比肩。況且她還是能歌善舞的明星，以后到美國各地做宣傳一定會受到觀眾歡迎。果然，王瑩后來到各地主要大學和重要企業(yè)從事宣傳活動時，成為當?shù)孛襟w贊揚的對象。

謝和賡很順利地進入美國國際事務研究所深造，后來又去西北大學就讀，同時在當?shù)叵蛑R界和公眾宣傳中國抗戰(zhàn)的成就。1943年9月，他寫完論文《六年抗戰(zhàn)之后》，詳述針對日、德、意三國法西斯侵略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文章在《亞細亞》雜志發(fā)表后，被譯成中文在《舊金山時報》頭版轉載。女作家賽珍珠也對媒體發(fā)表談論，推薦該文的建議。《亞細亞》雜志主編瓦爾西是其夫婿，接到美國軍界將官和國務院官員來函來電，表示贊成這篇論文的見解。謝和賡還一連四個周末，應邀向貝滿女子學院師生作中國抗戰(zhàn)形勢報告。該院院長莫利博士聽后給予很高評價，認為他提出的戰(zhàn)略計劃與艾森豪威爾將軍的設想不謀而合。

1945年8月，謝和賡和王瑩在美國迎來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與當?shù)厝A人僑胞一起同聲歡慶。隨后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國內政局丕變，國共攻守易勢，解放軍連連獲勝。中共開始謀劃成立新政府。1948年，馬季良（唐納）由香港到紐約，帶來了夏衍給謝和賡和王瑩的一封長信，信中分析了國內形勢，說解放快完成了，黨內急需干部，希望他們做好回國準備。不久，又有劉仲容奉周恩來指示寫來的3封信，催他們回國討論國家大事，實際上是要他們參與籌備召開第一次政協(xié)會議。隨后，還派赴美人員專門送上路費。周恩來在這個時候想到謝和賡，說明對他極為器重。當時，謝和賡正任《紐約新報》代總編輯，幾乎每天撰寫社論，還要掌管翻譯工作。他如果離開，這份愛國報紙主持無人，就可能失去一個宣傳陣地。他字斟句酌，給周恩來寫信說明情況，而沒有即刻動身返國。周恩來托人寫信給他，同意其暫不離美，并囑咐把《紐約新報》辦成新成立的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在美洲的機關報。

這樣，謝和賡和王瑩繼續(xù)留在美國。廣西解放后，謝和賡收到姐姐從桂林寄來的與杜璇離婚的法院判決書，才和王瑩于1950年2月22日在紐約市政府登記結婚，過上了甜蜜的家庭生活?？墒?，由于紐約的國民黨勢力破壞，謝和賡第二年失去了《紐約新報》的工作，家庭經濟陷入了困境。經朋友介紹，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圖書館謀得一份整理書刊的工作，而王瑩主要在家里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和翻譯。

1950年代初，隨著麥卡錫主義興起，美國出現(xiàn)了迫害共產黨人和左翼進步人士的風潮，并禍及外國人士。立場明顯傾向新中國的謝和賡和王瑩，也上了黑名單，不斷遭到移民局的監(jiān)視和騷擾。1954年9月27日上午，謝和賡正在圖書館閣樓的辦公室上班，借書臺前來了兩名白人男子，叫接待員打電話通知他下來。見謝和賡到來，其中一人對他說：“我們來自移民局，請你跟我們走！”他一聽頓生不祥之感，鎮(zhèn)定地說：“你讓我上去換件便裝好吧？”見他身穿工作服，移民局探員同意了。謝和賡乘小電梯回到辦公室換上便裝，并未下來，而是乘電梯上到五樓，從那里轉到其它電梯下樓，從圖書館后門出去，直奔曼哈頓區(qū)西115街的教工公寓通知王瑩。隨后，謝和賡被押往移民局在埃利斯島的拘留所。

謝和賡被捕的消息，當即傳開了。圖書館同事義憤填膺，成立了后援會，發(fā)動員工到移民局舉牌抗議侵犯人權的行徑。圍觀的群眾也群情激憤，痛罵移民局是“法西斯”。一些熟識的美國朋友和愛國華僑更是向王瑩伸出援手，給予安慰和支持。

10月4日，移民局探員又上門拘捕了王瑩，把她也關進了埃利斯島拘留所。在拘留所里，謝和賡和王瑩經歷了審訊和勞役，堅不屈服。最后，美國通過外交途徑向中國政府提出，把他倆和另外遭拘的12名中國留學生交換同等數(shù)量的美軍戰(zhàn)俘，周恩來總理當即同意了美方的要求。

1954年12月底，謝和賡和王瑩在居停美國12年后，終于回到了祖國。在北京，他倆受到了董必武的接見和宴請。1956年初，謝和賡擔任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識》編輯部高級編輯、美澳組組長，王瑩任北京電影制片廠編劇，他們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