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瘦月
在定幀的記憶里,有半陶瓷缸酒明喻著一段刻骨銘心、情濃于酒的友情。我那書櫥的頂層,至今擺放著那瓶陳了20多年的二鍋頭。曾經(jīng)有人試圖購買、收藏,我斷然回絕。暖心的回憶,可以變賣嗎;兄弟的情感,能夠典當(dāng)嗎?
上個世紀90年代,在北京市通州區(qū)工地上做泥水匠的我,硬是側(cè)著身子往文學(xué)青年堆里扎,偶爾在《人民日報》《北京晚報》《京郊日報》上發(fā)了點“豆腐塊”,居然被老家新組建的報社看中。右手持瓦刀,左手挾標準磚的巴掌,即將捧上采訪本,成為“無冕之王”了。我得向朝夕相處的工友們辭行,與京杭大運河北起點的這方熱土深情道別。大伙知道后,一合計,決定為我這個“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餞行。
一群淌臭汗賣體力的主兒,平日里也時常弄個AA制,熱鬧熱鬧,可是這一回燃燈塔一百個不同意。哦,忘了介紹了,這燃燈塔是大伙給當(dāng)?shù)仉姽と〉木b號,其人精瘦精瘦,身高1.93米,我們跟他說話時,脖子總得仰起15度。他跳起來,張開嘴巴時的一團熱氣,把燈泡弄得有些蕩漾:“咱們哥兒幾個出錢,這回絕對不讓‘秀才破財,嘿,這叫‘A-1制?!毙旅~一出爐,大家像花果山的猴子擁著齊天大圣一樣“哦哦哦”地起哄附和。燃燈塔依舊是“居高臨下”,開始派兵遣將:“木匠、電焊工、水暖工收拾工具間,峨眉山(四川木匠的外號)去鹵菜店買菜,‘本帥去備酒、飲料?!北姟皩ⅰ甭犃睿髯悦钊ヒ?。
這宿舍確實是碰著屁股轉(zhuǎn)不過彎,還是工具間豁朗敞亮些。樹脂漆桶摞起來,攤上一塊木工板,桌子搭成了;放倒舊變電箱,碼放兩垛紅磚,籮筐上擱一根扁擔(dān),便是凳子。裝盛食物的器皿可謂五花八門:鋁飯盆、搪瓷缸、漱口杯、飲料瓶、茶葉罐。
峨眉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來了。北京烤鴨、醬牛肉、辣子雞、糖醋排骨、腌筍干、高碑店豆腐絲、炒蠶豆瓣,還有鳳尾魚罐頭等,葷素搭配,而且兼顧到這幫來自五湖四海弟兄的口味。燃燈塔有些姍姍來遲,扛回來一箱二鍋頭。哥真敞亮!我鼻子一酸,激動得把他抱得雙腳離地,兩個人險些跌倒。
我是沾著酒便渾身出疹子的,雙手捂住不讓倒白酒?!敖駜簜€,咱哥是主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燃燈塔的專橫和氣場鎮(zhèn)住了我。這架勢,哪里還容得“我的酒杯我作主”呀。他鞠著身子像把弓,“嘩嘩嘩”地倒了足足有三兩。在推搡之間,灑出去幾滴,峨眉山趕緊俯下身,在木工板上舔。抬起頭,見眾人盯著看,他扮個鬼臉,拉著四川腔自我解嘲:“嗯,這好酒硬是安逸,比油還要貴唦——來,喝酒,都自己開嘍!”有的用扳子扳,有的拿老虎鉗擰,有的以筷子撬,有的就齜牙咧嘴地咬。哈哈,人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咱們工匠開酒瓶——各有各的招了。
放債圖利,喝酒圖醉。今兒個,我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兄弟們?nèi)缤?zhàn)呂布一般地向我頻頻敬酒,你一口一個“秀才”呀,他一口一個“才子”的,每端上來一句恭維話,我就得咪一口?!案?,到了老家,可得好好干哪!”人家勉勵幾句,我總得“表示”一下。不一會兒,我便由“黑臉包公”成了“紅臉關(guān)公”。“三桃園,四季財,五魁首,六六順……”“人在江湖漂呀,哪有不喝高呀……”幾個貪杯的家伙干脆一邊行令,一邊“吹喇叭”,好不酣暢淋漓!嗬,整個工具間里,氤氳、雜陳著四五個省份的“酒文化”呢。受現(xiàn)場氛圍的感染,我脫掉了外衣,甩在板車把手上,開始回敬各個不同工種的弟兄。
燃燈塔提議:“‘秀才明天就要走了,哥們兒開一個工地音樂會,為他送行,好不好?”“要得!”“中!”“嗯吶!”“好咯!”川腔、豫語、江淮官話、吳地方言次第響應(yīng),眾人鼓掌,窗口的香樟樹葉也跟著“呱唧呱唧”。隨即,準備道具,布置場景。
燃燈塔握著一截螺紋鋼,擔(dān)任樂隊指揮,把工裝系在腰間,頗有些燕尾服的“畫面感”。峨眉山故作瀟灑地甩一甩劉海,然后操起澆筑混凝土的振動棒當(dāng)“話筒”;有人跨在翻斗車上,拿兩只手電筒交叉著作“燈光”;有人懷抱著短柄鐵鍬模擬“吉他”,嘴里“梆梆”地發(fā)出和聲;有人將三根竹片柄的18磅鐵榔頭支在膝蓋上,手指在篾片之間彈撥,像極了“二胡”,斜著帽檐塌著肩胛,和瞎子阿炳的相似度倒有八成;有人將兩個安全帽的邊沿相對著“撲撲”地磕,有幾分像“大鈸”;飯盆、酒瓶、角鐵、槽鋼等,凡是可以輔助發(fā)聲的家什“全家總動員”;我摸著墻走過去,一手磚刀,一手抹灰板,毫無章法地叩擊。哈哈,這一“因地制宜”的“舞臺效果”,這一瞬間的創(chuàng)意、靈感,定然令學(xué)院派、西洋派的音響師、燈光師們黯然失色。
“這些年,一個人,風(fēng)也過,雨也走,有過淚,有過錯……”峨眉山起個頭。工友們操著沒有完全被北京味兒同化的方言,黏黏糊糊地煮成了一鍋“八寶粥”。大家先是笑著,音律不齊地跟著哼,然后都扯開破鑼似的嗓子喊著,嘶吼著,燃燈塔的茄子臉扯成了長絲瓜。不知是誰開始嗚咽抽泣,最后傷感惜別的氣氛感染全場,眾人泣不成聲,繼而號啕大哭,淚水像農(nóng)歷十八的大運河潮頭一般涌動。流著眼淚,淌著鼻涕,出著大汗,簇擁著,九顆油膩的頭串成一撮,頗像飽滿的黑葡萄。“還有傷,還有痛,還要走,還有我……”那歌詞只在喉嚨管里噎著,鼻子眼里如蚊子一般“嗡嗡”地哼唧。
我記不清“餞行酒會”是啥辰光“謝幕”的,我弄不懂自己是怎樣回到宿舍的;我想不起是在什么時候耳垂被扎得出血了,我也不曉得是誰把剩下的一瓶二鍋頭悄悄裝進了我的行李箱;我猜不出是哪一位細心的工友,把一抔通州的黏土摁進了我的搪瓷缸(至今我書桌上的盆景一直培著那一摞溫潤的土塊呀)?我更不知道如今天各一方的兄弟們,是否安好,是否還像我思念你們一樣時常牽掛著我?北京、四川、河南、江蘇、浙江工友們的囑咐,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耳畔回響!畢竟我們的汗水,曾經(jīng)澆灌于同一片沃土;畢竟如同溫榆河、通惠河、運潮減河、小中河匯入京杭大運河一般,我們曾經(jīng)五河匯流,飄萍泊岸,激越起青春的浪花朵朵。
在定幀的記憶里,有半陶瓷缸酒明喻著一段刻骨銘心、情濃于酒的友情。我那書櫥的頂層,至今擺放著那瓶陳了20多年的二鍋頭。曾經(jīng)有人試圖購買、收藏,我斷然回絕。暖心的回憶,可以變賣嗎;兄弟的情感,能夠典當(dāng)嗎?守著這瓶酒,濃濃的工友情誼就在;守著這瓶酒,稠稠的北京味道就在;守著這瓶酒,我那北漂故事里的一個個生動章節(jié)便猶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