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帥智
寫了許多次你,卻從沒道出我真正想要對你說的話。
這是情感復(fù)雜的一篇文字。
“人最后總是會掛念,名為希望的病。(作品《小王子》)”
“你是誰?”
“你是我從沒印象的人。”
我看著眼前棺槨中的老人,竟沒有任何情感。這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至少在我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我從小是由外公外婆帶大的,他們是我最初生活最熟悉的人。
“而你又是誰?”
身邊的人并不多,而且許多人我都從來沒有見過,更別提怎么稱呼,只有熟識的父親站在我身后。我抬頭看他,用目光詢問,這棺槨之中的人是誰??墒撬娉寥缢?,在我印象中他從來都是嚴(yán)父的形象,但有時可掬的笑容又暖得能融化冰雪。
他面無表情,我也面無表情。我的平淡面容下是不解和一頭霧水,父親的平靜面容下是一片空白。他的思緒都被帶到了關(guān)于這個死人過去的記憶中去了。我倆一個人疑惑得很輕松,一個人沉默得很痛苦。
我沒有從父親那里得到答案,但是我聽到了,是我父親的父親。
我的祖父。
許多人說,在漫漫人生路上,我們總是遇見一個陌生人,匆匆相識,匆匆告別,從此再無來往。這樣的相識相遇相別,稱作一面之緣。也被稱作——初見即永別。
那次見面,在我腦海中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我能記住的就是我回到了老屋子,站在堂屋,看著老頭子,躺在老木頭里面,遠方的老山頭擁抱著將落的殘陽。不久后,便是夜、風(fēng)、雨,人們飯后陸陸續(xù)續(xù)離開,直至月當(dāng)頭,最后父親一夜的沉默。
我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一樣,畢竟你在我的腦海中沒有任何用以描述的詞語。
你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有著獨特稱呼的陌生人,一個躺在棺槨里的陌生人,我對你一無所知。
“你是誰?”
“你和那些農(nóng)民一樣。”
鄉(xiāng)間閑來無事,沒有信號,電子產(chǎn)品便沒了打發(fā)時間的作用。我和父親談起了許久不談的一個話題,而這個話題就是你。
父親是一個文科生,縱使我不信,他稱自己中學(xué)時代的時候作文寫得極好。他還說你是一個很為他自豪的家長,每次他的作文得到了高分或者得到認(rèn)可的時候你便帶著他寫的作文到學(xué)校廣播站去,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念他的那篇文章。他還說,每一篇他寫得好的作文,都是這樣的結(jié)果。“老頭子對我是最好的了,就是因為我,我哥我姐把所有苦活、重活幾幾乎全包了,家中每次煎了油,我們?nèi)愕軗砩巷堊溃项^子把他倆都打了下去,唯獨沒管我?!备赣H的語氣是那種講故事的語氣,面色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嘴角微微有弧度?!拔疫€記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學(xué)放鴨還是老頭子他教我的,他是幾乎不說好聽的話的,教人做什么事情也是粗暴得很,嚴(yán)厲得很。他就站在岸上,看著你做,一次做不好就說,還是做不好還是說,但是他就是沒有把一件事情說上三次,第三次就干脆不說自己來做,回到家免不了就是一頓打?!备赣H說到這里卻又把笑容展開了,可是不管是聽上去還是看上去,絲毫不違和。
聽到這些往事時,十四歲的我把思緒放空,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這大山之間。十年前空空的印象盒子,好像添了幾張照片,有山,有河,有樹,有稻,有你。
從此我對你并非一無所知。
你是一個老農(nóng)民,一家之主,一名嚴(yán)父。
我的祖父。
我后悔了——沒能和你說上幾句話,如果按照小說中描寫的一個完滿的家庭,我應(yīng)該會見上你,建立難溶難解的親情,還能和你說上幾句話??陕犃嗽S多關(guān)于你的事情之后,我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和你說上幾句話。
“你是誰?”
“你是愛我的人?!?/p>
我曾經(jīng)很不習(xí)慣在過年時回到鄉(xiāng)下,很冷,很無趣。
但是現(xiàn)在我把它當(dāng)作習(xí)慣,如平常一樣,這是我應(yīng)做的事情。反倒是若不回到這里一兩次,我的心里就會覺得少了些什么,一種莫名的愧疚會加深幾分。
坐在竹椅上,我將目光卻投入到了門外的一片墨色中。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但又好像能說出我在想些什么。姑媽走進堂屋,看著我,看著我坐的地方。
“你知道嗎?以前你爺爺?shù)拇簿吞芍阕哪抢铮抢镆郧坝袕埿〈??!?/p>
“他那個時候要么是躺在那上面要么是坐著靠著枕頭,動都動不了。”
“他得病的那段時間,一天都不怎么吃飯,話都幾乎不說?!?/p>
記憶,好像飛蝗一般,伴隨著這些話語的引導(dǎo)覆滿了腦海。
那種速度,如洪,如江。
這里當(dāng)年確實是有一張小床,那是一張可以做硬沙發(fā)的床,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說出參加葬禮之后的一年回來我看到它的顏色是紅色,很老,很舊,很不鮮艷的紅色。
“他話都說不清楚了,但人人都知道他想看看他的孫子?!?/p>
……
“你不吃飯怎么能行呢?是吃不下還是什么?”家人焦急夾雜著擔(dān)憂地問你。
你沒有開口,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看著眼前的空氣,一個字都沒有吐出來。堂屋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快看看快看看是誰,你的孫孫回來了!”來者喚道。
話音剛落,你的眼神明顯地變明亮了,你抬起頭向那人看去。
你看到了你心心念念的人,你最想見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生命。
你接過了那人手中的照片。
你看了第一張許久,好像怕看了下一張之后這一張就再也記不住了。然后你好像想起來了什么,又好像害怕著什么,急忙想要看下一張。
你哪里有足夠的力氣呢?當(dāng)然沒有了。你慌慌張張地看了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最后又把第一張放在了最上面。
“你老人家現(xiàn)在高興了嗎?”
你緩緩閉上眼睛,好像要燃盡所有生命的燃料,狠狠地點頭,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這不是小說,我的祖父并沒有在閉上眼睛后就神奇地去世了。我也不知他在那之后多久去世了。
……
“那時候他看你的照片的時候的樣子可以看出來他很開心,好幾年他都沒有那么開心。”
話音落了,我感覺我的肩上好像添了一些東西。
一個老頭子,看著手中的照片,嘴角微微有弧度。一個年輕人,聽著故事,嘴角微微有弧度。一彎明月,照亮山間的沉墨,月牙微微有弧度。
你是一個直至擁抱泥土的時候,心中一直念著我的人。你是我的祖父。
(指導(dǎo)老師:唐文莉)
親情是我們與生俱來,永遠割舍不斷的情感。但即使這種刻在骨髓里的羈絆,有時也難以敵過歲月長河的侵蝕。
作者用文字抵擋住了歲月,祭奠這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長輩的同時,也勾連出世上所有后輩的緬懷與愧疚之情。沒有為賦新詞強說愁,文章用詞極簡,卻不亞于《項脊軒志》的動情之處。好文章并不一定需要華麗的文采、生動的修辭來裝點,自然而然生發(fā)出的力量,感人肺腑。(明 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