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
一
父親的船還沒有返航,空曠的澳內(nèi)出現(xiàn)一大片平靜而泛著些許油污的水面,有幾只白褐相間的水鳥靜靜地佇立在灰色的塑膠筏上頭,水鳥也和孩子們一樣,在做一次等待嗎?將視野擲遞向逐漸有些黑云涌漫開來的海平線……
孩子們在長長的防波堤上追逐著,并且大聲相互嚷叫著有關烏魚群的事———整個漁鎮(zhèn)的船只已經(jīng)出去兩天了,孩子們的父親,那種急促卻充滿希望的神色,使孩子們包括他們的媽都十分堅信,這次的烏魚期必定會有非常豐盈的收獲。孩子們總是嚷著:烏魚來了,烏魚來了。
這是每年入冬以后的大事,漁鎮(zhèn)的人們平時閑散的心頭都在此刻,十分激動地悸動了起來,因為烏魚群來了。數(shù)百萬尾的烏魚從北方抵達我們的南島西部,它們渴切地尋找溫度在攝氏21度左右的海床,要將它們飽滿的腹里的魚卵壓擠出來,以延續(xù)烏魚家族的生生世世……
水產(chǎn)試驗所的探測船十萬火急地通告南島所有的漁船,有關烏魚到達的消息,所有的漁船都聚集在南島西部的海上。漁夫們屏息以待,睜著一雙雙黑亮的眼睛,緊緊盯住波濤洶涌的海面,如果海水由青綠轉為紅黑,那就是大群的烏魚來了。他們粗糲的雙手微微顫栗地抓握著巨大而堅牢的網(wǎng),今年的冬天,就看這群烏魚的了。
孩子們開始急躁不安起來,有兩個孩子因為某種爭辯而相互斗毆著,那是因為大一點的孩子說,萬一,父親他們的船誤過了烏魚群過境的時刻,怎么辦呢?另外那個小一點、穿著紅色毛衣的孩子猛然回過頭來,厲聲地指責他,你怎么可以說這種話?烏鴉嘴!就這樣起了爭執(zhí)。小的被大的狠狠捶了幾拳,哭哭啼啼跑回去,要向他的母親哭訴。大的一點也不在乎,他找了一堆白色的漁網(wǎng),然后坐了下來,心里不住地叫喚著———爸爸的船快快返來,爸爸一臉掩不住的笑意,滿船一籮籮肥大的烏魚……是去年此時吧。寒冷凜冽的季節(jié)風吹起,父親的船出海去,父親一臉紅光,興奮地告訴孩子及孩子的媽:今年,我們會有一個很好的年冬哪!兩天以后,許多滿載的漁船陸續(xù)返航,進澳時,船上的汽笛交錯地響個不?!ツ辏拇_是一個好年冬,烏魚滿滿地堆滿漁會充滿海腥味的拍賣場。父親捧了一大堆錢,數(shù)了好久好久。
海平線那端的黑云,形貌愈來愈詭譎可怖,翻滾地漫過海面過來……波濤也變得猙獰了許多。而今年多么異樣,凜冽的季節(jié)風竟然不怎么冷!父親出海之前,憂心忡忡地說,這種忽冷忽暖的天氣,敏感的烏魚們是會有所猶豫的……如果今年烏魚失約了,那該怎么辦?
黑云幾乎占據(jù)了整個海面,海水變得黑濁并且急促極了,波濤兇惡地襲擊著長長的防波堤,發(fā)出那種低沉并且含糊不清的吼叫聲。孩子焦急地站起身來,想要離去,卻又不舍地留住自己的腳步,想象著此刻,父親穿著雨衣,和他的伙伴們正將網(wǎng)吃力地拉上船———哇!滿網(wǎng)的烏魚!孩子想到這里,不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而水產(chǎn)試驗所探測船精密的儀器再次告訴殷殷等待的漁船們,海水的溫度回升、烏魚群轉向的消息。
二
永遠固定的在那個時刻:清晨六點半。讓一艘塑膠筏載著一家大小抵達對岸,這個位于北島有著異域之美的漁鎮(zhèn)。最小的孩子在小鎮(zhèn)的學校念書,過了岸,背包里面裝滿課本以及一只鋁制的便當盒,然后用他矯健的腳程小跑步,一口氣奔到位于坡上、長滿野雛菊和牽?;ǖ膶W校,在晨光乍現(xiàn)、寂靜而清爽的教室里早讀。
而年紀大的哥哥、姐姐則幫忙筏上的雙親,將裝滿蚵仔的紅色塑膠水桶提上岸去,就在那白色的燈架下面,一面剝著粗糲的蚵殼,一面向早起的人們售賣他們現(xiàn)剝下來的大尾蚵仔。而白發(fā)的父親在岸邊將那艘賴以維生的塑膠筏用麻繩固定住,然后回過頭來,向著母親溫藹地微笑著,這二十多年來,自始未曾變易的,一直眷愛并且充滿諒解的笑意呢!
姐姐留著一頭長長的黑發(fā),正是青春如彩蝶的年華,而在這種年歲的少女應該都會有一些對愛的純?nèi)汇裤?,對未來的夢……而每天清晨,她和哥哥在這岸邊售賣她們的新鮮大尾蚵仔,然后在七時三十分,讓她的哥哥用那部光陽125機車送她到五公里外上班———她是一家美商電子公司生產(chǎn)線上殷勤的作業(yè)員。而哥哥,據(jù)說,他曾經(jīng)是個手藝熟練的水電工人,現(xiàn)在等待去服三年的陸戰(zhàn)隊義務役———他自信,自己一定會是個最好的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
一家大小都十分適意于這種淡泊、平靜的生活方式。他們在漁鎮(zhèn)的對岸,那座形狀酷似沉睡觀音的山下,有一個兩層樓的家,園子里種滿絲瓜,那么豐盈地累累成長著;而在出??诘陌哆?,他們在水里插滿了帶著蚵殼的竹枝,讓海潮帶來蚵仔的豐收……每天清晨六時三十分,他們像時鐘一般地準點,父親開著尾部裝著柴油船外機的塑膠筏從對岸逐浪過來,一如漁鎮(zhèn)所有在出??谧鳂I(yè)的舢舨一樣,在漁鎮(zhèn)清新的早晨,在許多眼神的凝視下,卸下他們辛苦了一夜所獲得的漁貨,石斑、黑毛,偶爾還會有兇猛、有著金錢斑紋的海鰻……而他們一家只售賣現(xiàn)剝的蚵仔。
他們最小的孩子總是喜歡在課間短短的十分鐘里,靜靜遙望對岸山下的家,總是充滿著一份無比的眷戀與慰藉呢。每天放學時刻,他走出教室,站在操場的邊緣,這兒可以俯望整個美麗而寧靜的漁鎮(zhèn),還有悠悠流向出海口、亮麗寬闊的淡水河,還有壯麗的山巒以及位于山下的家,他總會在小小的心靈里喃喃地說:我要回家了。
而后,孩子會順著坡上古老的青石板小徑緩緩走下來,走過那些荷蘭式的建筑,歲月的滄桑使得那些昔日異鄉(xiāng)人的家居呈現(xiàn)著一種異域風情的美,看那斑駁的墻間還爬滿青綠的藤蔓呢。孩子抬起頭來,前端迂回而去的小徑盡頭,那座長老教會高聳的歌德式教堂的塔頂,幾只鴿子在那兒停駐,并且啄著自己的羽毛……
他順著海岸走著,出??诘穆淙眨欠N燒紅半邊天的美感對孩子而言,已是引以為常,從他出生,逐漸曉事,每個黃昏,晚霞就以無比的璀璨輝煌來點綴他的童年……他隨手抓起一塊瓦片,往海面打水漂,打得又準確又好看呢。有幾個人在岸邊垂釣,暮色將他們變得黯淡卻又一身的金黃,好看極了。孩子站在那兒看了片刻,然后看到有人在賣烤玉米,他在卡其上衣的胸袋里找了一陣子,總算讓他摸出了兩枚五塊錢的銅板,他買了一根,看那個胖胖的老板用辣醬油擦在烤得焦黃的玉米上,他不禁吞咽下滿溢的口水,一面催促著:卡緊啦!渡船要開啰!
渡船噗噗地靠岸,卸下了從對岸過來的一些乘客;另一批要到對岸的乘客魚貫地跳上船去,孩子更加驚惶了,他開始不耐地跺腳了———拜托!卡緊!我趕不上船啦!從胖老板的手里搶過那根烤得香噴噴的玉米,一邊啃著,一邊拔腿就跑向渡船的方向,書包在屁股后頭一跳一跳的,書包里那只空空的鋁便當盒和里頭的調(diào)羹,不停地相互碰撞著,在漁鎮(zhèn)向晚美麗的霞色里,發(fā)出一串清脆、極富節(jié)奏感的響聲呢。
他無言地追隨在母親身旁,母親一直未曾停歇下她哀傷的哭泣,背后的肩脊,像防波堤下那種浪潮般的起伏,他不知道應該安慰母親些什么話才好?他的左手緊緊牽著三歲大的弟弟,弟弟仍未曉事,睜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極端疑惑地望著哭泣的母親,卻又不舍地吸吮著母親用一條紅線為他懸在脖子上的塑膠奶嘴。
他才九歲,念小學二年級,常常考一百分,拿獎狀。父親常常翹起大拇指向人夸耀他:我們家的阿旺,很會讀書。說著,無限愛憐地蹲下他那滿是魚腥味的身子,對他說:好好讀書,以后上大學,不要跟阿爸一樣,做一個艱苦的討海人……他聽話、乖巧地向父親用力微笑點頭。
而昨天放學回家的時候,晚霞分外燦麗呢,他的父親出海捕魚去已經(jīng)兩天了,還未返航……他回到家,意外地,門口聚集了一大群鄰人,他從正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間擠了進去。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癱在竹椅上,隔壁的阿嬸陪著落淚,并且用手撫著母親的背,勸她歇止哭泣,他嚇傻了。母親看到他,舉起兩只軟弱、顫栗的手,將他猛烈地擁入懷中,大聲哭嚎了出來———阿旺?。∧憧鞗]有阿爸啦!阿旺……他心口一陣緊,也悲從心來地哭了。
他們焦急地告訴母親,孩子的父親在巴士海峽作業(yè)時,被菲律賓巴丹島上的海盜劫持了,連人帶船;逃出來的人極端憔悴、焦慮地說:我抓了只救生圈,跳海逃生的,那些番仔還朝著我開了幾槍;阿旺的阿爸反抗了,我看到他們用步槍柄擊打他的頭……
他們說,人如果沒被海盜殺死,是要用錢去贖回來的,要透過那邊的社會關系,相當麻煩的手續(xù)呢。他們還埋怨說:唉,我們的漁會對這種事,竟然是束手無策。
母親在晚風里的身影,是那樣的孤零、無助。天色逐漸暗下去了,海平線一抹殘霞,像最后的余燼……三歲大的弟弟開始喊肚子餓,并且開始哭出聲來;他靜靜地追隨在母親身旁,舉起頭來,幽藍的天空已經(jīng)點亮好幾顆星子了。母親沒有哭出聲來,眼淚仍然沿著臉頰一直流下來,要哭到什么時候?他望著母親,不禁鼻子酸楚了起來。母親喃喃地念一串名字,在晚風里,模模糊糊的。
幾艘漁船從防波堤的尾端出海去,桅桿上點點燈火,好看得像天空逐漸點亮的星子……他們和阿爸一樣,也要到巴士海峽去捕魚吧?孩子想著:如果看到阿爸,請把阿爸帶回來……漁船噗噗地出海去,在黑暗的波濤上劃著一道微亮的白浪。弟弟還在哭叫著,他說肚子很餓。
天這么黑,風這么大,爸爸捕魚去,為什么還不回家?
他忽然想到課本里有這么一段課文,他咬緊牙,舉起右手,拭著沾滿淚水的眼睛,然后,拉一拉母親的衣袖,母親側過頭,憂傷地看著他,用無力、悲戚的聲音告訴他:阿旺,牽好弟弟,我們回去。他牽著弟弟,跟隨母親順著防波堤走回家去,默默無言的。他忽然側過頭去,望著已經(jīng)走得很遠的漁火,猛然悲切地喊著———阿爸!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