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志豪
這是某個令人煩躁的假日,醒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合伙租住的公寓冷清得有點詭異,平時打鬧的聲音消失了。麻將桌上散亂的麻將多天無人整理,門邊的垃圾堆積如山:數(shù)天前吃完的披薩盒子、吃剩的幾塊已發(fā)臭纏滿蟻蠅的披薩、啤酒罐、沾滿貓咪屎尿的貓沙……屋內(nèi)所有家具和事物都一一定格,失去了原先所屬的靈魂。
我想了一想:阿仙奴好像說過他要回去老家?guī)滋?。小朱也走了,他爸媽找他和好,以后或許不會回來了,但他說租金可以照繳,房間嗎?當(dāng)儲藏室吧!反正衣服和鞋子多得不想搬。但是阿珍呢?自從昨天下午她跟朋友去了夜店,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想必是倒在路邊現(xiàn)在在別人家里睡覺了吧?臨著離開之前阿珍還隔空送了我一個吻。越想越生氣(好歹你是我女友?。?,但很快又把這口悶氣吞了回去。因為我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沒有資格責(zé)怪阿珍,上星期才背著阿珍偷偷和一個陌生夜店女孩干了一炮,雖然是她先挑逗,但我很認(rèn)真配合?!澳阍趺磿A(yù)先準(zhǔn)備好那種東西?”她語帶驚訝問道,我引用阿仙奴常說的一句話:“跟朋友出來玩最重要的三樣?xùn)|西:錢,義氣,套子。但我這個套子已經(jīng)藏在口袋里十九年了?!蹦莻€女孩吱吱地笑:“你這人真逗?!?/p>
上網(wǎng)、畫畫、上網(wǎng)、畫畫、玩貓、抽煙、喝水,從清晨一直到傍晚,重復(fù)做著這些事情打發(fā)時間。累了就換個姿勢吧,但我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房間內(nèi)充斥令人窒息的顏料氣味,而且整天沒吃過東西肚子空空的,隨意披上一件襯衫穿著拖鞋便出了門去。
一下樓四面八方的噪音和廢氣馬上往我身上涌過來,在我生活的范圍內(nèi)似乎沒有一個適合呼吸的地方。汽車機車把馬路擠得滿滿的,綠燈的時候就像決堤一樣到處亂竄;一排亂停的機車延伸到落日盡頭,把整條馬路弄得烏煙瘴氣,路經(jīng)的交通警察正在替機車開一張張六百。無論走往何處,我都站在人群正中央,店鋪外擠滿高矮肥瘦的男人女人、站路邊舉牌的透明人、派傳單的工讀生、趕搭公交車的藍領(lǐng)、白人家庭游客,外國女孩手中還拎著一杯珍珠奶茶,每個人都忙碌于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
找到工作以后,上班下班的日子我都在那個廢氣堆里穿梭。搬進來快住滿一年,我留意到這里的一些變化,倒了一兩家二手書店,多了幾間補習(xí)班、地產(chǎn)公司、發(fā)廊、運動用品店和一間7-11,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招牌、廣告牌的變動,最印象深刻的是一張懸掛在補習(xí)班大樓上的臺大精讀班海報:“對不起,我們只能讓97%的學(xué)生考入理想大學(xué),我們還需努力。”海報里一個正準(zhǔn)備邁入童年期的嬰兒哭著說。
如果我念高三,不,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孩子念高三,我也絕不會送他到這里補習(xí)。我曾經(jīng)這樣告訴阿珍,她叼著一根煙,另一只手滑手機,沒有聽見。我討厭如此囂張、虛偽的宣傳標(biāo)語。補習(xí)班似乎是聽見我內(nèi)心的話,掛了一個星期就把海報換掉,新的海報變得老實、得體許多。偶爾我跟阿珍說孩子,可是其實我根本沒有想過和她有未來,她也是這么想,她沒有告訴過我,但和她做愛之后我好像發(fā)現(xiàn)我有透視她內(nèi)心的能力,我們是彼此釋放壓抑的工具。我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談?wù)剳賽鄣箍梢裕槐仄砬髮?,這對我和她的將來都是一件好事。
遇見阿珍那個月我和阿仙奴剛從觀護所出來,跌破許多人的眼鏡,我在餐廳找到一份工作當(dāng)學(xué)廚。沒上班的日子常常一整天無所事事,于是用大部分時間在家里畫畫,不是賺錢的那種畫畫,是純粹興趣、打發(fā)時間,把一些繁瑣事情、細碎想法隨意涂鴉在畫紙上。在街上我除了一天兩次用餐到那家最便宜的面店,其他時間總漫無目的、四處閑逛。一天阿仙奴告訴我,朋友開了一間酒吧,營業(yè)前三個月沒有太多客源,他常說做朋友最重要講義氣啦,所以開始每星期一次揪團到那家酒吧通宵喝酒,因此我也偶爾搭上這班夜車。
酒吧格局不大,整間酒吧用深橘色磚塊砌成,走中世紀(jì)歐洲古風(fēng)路線:幾面表現(xiàn)主義壁畫,在橘色磚塊上貼得密密麻麻的旅行風(fēng)景照以及老板與各類美女的合照,掛了一排風(fēng)鈴的接待處,根據(jù)主題和節(jié)日播放一些我從未聽過的古典音樂、美國黑人音樂、流行樂如此等等,其實都蠻有感覺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吸引不到更多的客人),但進來的客人很吵,與酒吧之文藝氣息大相徑庭。
阿珍是那家酒吧的公關(guān),高職畢業(yè),留一頭褐綠色及肩短發(fā),鎂光燈下能夠辨識出她那張圓潤的臉,化濃妝,穿高根鞋和短裙,很標(biāo)準(zhǔn)的公關(guān)服飾,一副成熟女人模樣。但她的成熟隱約透露著一點稚氣,細心留意,會發(fā)現(xiàn)她年齡不過十八九歲。其實阿珍長得不算好看,只是喜歡把自己抹得晶瑩剔透,屬于很容易激發(fā)男人的征服欲望的那種類型,像從壁畫里溜出來的神秘女郎,常被客人叫來喝上兩杯,然后準(zhǔn)會被拉著灌酒灌得臉紅耳赤說出一堆傻話,趁她意識模糊摸腰揉屁股。
在那種黑色的掩護下,我看見各種各樣的欲望和人性,我看見男人變成一頭頭粗暴橫蠻的動物,但女孩不以為意,像一只從某個世界失足墜入夜幕中的獵物,失去嗅覺。每次想到這里我就會覺得阿珍可憐,我根本不應(yīng)該認(rèn)識她,更不應(yīng)該糊里糊涂地一頭栽進去跟她發(fā)生關(guān)系。
第一次和阿珍做愛那夜,她和我都喝了點酒,她的臉淹沒在夜光下的蜃樓中,把我的嘴唇吸引過去,我們在蜃樓中互相探索,在酒吧廁所大街小巷升降電梯中熱吻,像一種火葬儀式,把我內(nèi)心熄滅的情欲統(tǒng)統(tǒng)燃起。那夜天空特別沉,只要我一不小心倒在馬路邊天空就會馬上塌下來。我忘記了我們怎么去到賓館,就連租房上樓跟老板對話的過程都忘得一干二凈。但我很清楚記得一進門我就和她在地上炒了起來,開始時她頻頻呻吟,到了后來她卻邊做邊流眼淚。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記得初高中的時候跟女孩做愛,她們都一臉新奇又緊張的樣子,動作緩慢笨拙地互相探索彼此的身體,渴求解開某個隱藏的謎。看著阿珍,我很想說些什么,甚至迫不及待想要把我所有所有的事情一一向她訴說,但我沒有這么做,我的雙唇被繡了線,無法說出任何一句完整的句子,我能做的只有趕緊把事情完成。其實我也是一只橫蠻的獸———
那天之后,我竟然和阿珍交往了,阿珍也辭職到了一家手機店當(dāng)銷售員。我不懂得事情怎么會往這種方向發(fā)展,大概她也不懂,“男人看見女人的身體,就像狗看見離家多時的主人一樣興奮。但我甘愿做你的主人?!焙髞砻慨?dāng)她喝醉酒的時候就會這樣說。
夜幕拉開的時候,這座城市就掛滿了燈光。我曾經(jīng)在這樣的街道上遇見爸,在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責(zé)怪他了。我更不會責(zé)怪我媽,如果我是她,我也會和爸離婚的,由我懂事以來我就討厭懦弱的人。
記得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我和愛迪生打架,我把他的手咬出一道瘀痕。那晚他爸上門討公道,知道來者不善,媽馬上硬了起來,也展示我的傷勢,說我兒子也被你家孩子抓傷啊,怎么不先教好你的孩子再過來?爸卻在身邊不斷地附和愛迪生他爸,蛻化成一只沒有螺的蝸牛。那天我低頭向他爸道歉,也向愛迪生道歉,在那個瞬間我覺得很羞愧,想找個地方挖個洞把頭埋進去,“這是我最羞恥的一天?!蔽腋嬖V自己,但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往后很長的一段時間走在路上或在學(xué)校看見愛迪生,我都不敢直視他,他會令我想起懦弱怕事的爸。
初中以后爸失業(yè)了,便經(jīng)常到公園和別人下象棋,接著又常失蹤數(shù)天去釣魚、斗蟋蟀,斗多了連家也不回了,媽把他列入失蹤人口,告訴我如果發(fā)現(xiàn)爸的蹤跡馬上通知警察。后來聽說爸跟一個輕度智障的女孩生了孩子,也干脆到外面租了一間套房,三個人擠在套房里與世無爭。
高一的時候我曾在那個五顏六色的街道上遇見爸,他呵護著他的妻子和小孩,我頓時發(fā)現(xiàn)每一盞燈都是爸微笑的表情和認(rèn)真的眼睛,我突然覺得爸跟那個女孩才是天作之合,真的不懂得我媽為什么會遇著我爸,還跟他結(jié)了婚生了我。
我沒有打擾我爸,也沒有像發(fā)現(xiàn)失蹤人口那樣驚訝呼叫情緒復(fù)雜地跑去報警。爸壓根沒有看見我,因為那幾年我學(xué)會了隱藏在海浪之中,無聲無息,不掀起半點波浪。
初高中那四年,我竭力讓自己陷入無盡的瘋狂之中,用汗腋和腎上腺素填補每一個晝夜,我學(xué)習(xí)攀爬、蛻變、死亡,時間的沙漏急速下降,我站在沙漏旁邊,罵了一堆臟話。
初中語文老師是個很愛講政治的中年人,因為每天操心政治導(dǎo)致脫發(fā)危機,上課講講諸子、唐詩、宋詞,然后老遠地扯到藍綠,阿扁馬英九小英……“關(guān)我屁事喔!”我舉手嗆他。整個下午他被我嗆得口齒不清、惱羞成怒,最后以妨礙課堂秩序之罪名,把我趕出課室把我安置在陽光下。但沒站上幾分鐘我就攀爬學(xué)校鐵欄桿溜跑到網(wǎng)咖、撞球館,在那個煙蒂散落、煙霧迷漫的空間里盤踞一個狹小的角落。后來聽一些大人說吸二手煙比抽煙更容易得癌癥,但我覺得沒差,抽煙也吸二手煙,反正我只打算活到三十歲,三十歲的時候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例如對著某個老師常提起的候選人扣下扳機,靜靜等待死亡將我拖走。我愛抽煙,大量抽煙,還有一半生命可以抽煙。
爾后一些朋友介紹我認(rèn)識了ㄏㄏ。這顆藥的名字叫做“呵呵”,成分包括懦弱、哀傷、憂郁、色情、天空藍、綠色迷宮、尼古丁、M16自動步槍、死亡,以及嗎啡。服用后可以引爆自己?!澳惆盐耶?dāng)傻瓜嗎?誰不知道這是毒品?”但我還是嘗了一口,尿臊味的ㄏㄏ。
也許是時間到了,在經(jīng)歷許多如夢似幻的事情之后警察大哥告訴我你必須到觀護所冷靜一下。用針戳破語文老師的機車害他在小巷轉(zhuǎn)角處摔了一跤、替別人運了幾百克ㄏㄏ、和朋友一起把某個目中無人的混蛋揍進加護病房(提前干了一件轟動社會一兩天的大事),老師還不小心撞倒了一位路經(jīng)的阿嬤,后來警察在機車上驗出我和朋友的指紋,把腳上還纏著繃帶的老師氣得大吼大叫。
進觀護所當(dāng)天,我把自己給嚇傻了,先是ㄏㄏ變成了撒旦把我折磨得不再像自己,再者原來那幾年我干了那么多大事,又原來我干的大事在這里面只是一些小事,更原來我睡的房間曾經(jīng)有人打破光管取出玻璃割腕自殺,聽說是成功了,害我很害怕?!安槐?fù)?dān)心,只要你愿意禱告,跟隨上帝,上帝就會守護你?!庇^護所的傳教士告訴我。
我想起小時候跟媽到教會,看見各種職業(yè)的大人,他們都帶著一張?zhí)焓拱愕拿婢邞z憫我,用白色的羽毛包覆著、密不透風(fēng)的憐憫,令我不敢作聲,害怕一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導(dǎo)致羽毛脫落。
后來我沒有到教會,沒有和傳教士一起禱告,也失去了ㄏㄏ。我在那里規(guī)律地生活,早上六點多就爬起床做操、早讀、吃早餐,然后上課、咨商、活動、吃喝、睡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七,沉湎在一種呆滯的狀態(tài)下,“好無聊喔!”我告訴我媽,我媽在會面室里流了滿地眼淚。但我偶爾發(fā)狂,偶爾被送進特殊保護房里面引爆自己,將所有所有的精力耗光,剩下一具燒焦的我。
結(jié)果兩年時間唯一值得嘉許的就只有我在那兒學(xué)會了畫畫,我細心地一共畫了三十多幅油畫。藝術(shù)家告訴我,這幅巨大油畫叫做斗牛士,斗牛者手執(zhí)紅布染紅了整片血腥海洋,“畫中的斗牛者就是我,我親手殺了一頭牛。”藝術(shù)家說。于是我戀上了這種殺戳的游戲,內(nèi)心的精靈哀求我,放我出來放我出來,我是躲藏在你內(nèi)心中的獸,你必須釋放我。因此我釋放了它們,并將它們的喉嚨割斷。
在觀護所那兩年,我認(rèn)識了我后來的室友阿仙奴。他天生皮膚就是古銅色的,一米八五的身材,頗壯碩。聽說他是替人家當(dāng)打手的,在街頭斗毆常常一個擋五個,所以很多人愿意跟他交朋友。
阿仙奴的爸是個美國黑人,到過許許多多國家和地區(qū),也在臺灣混了兩年,跟一個檳榔攤西施發(fā)生關(guān)系后偷偷跑了回去美國,往后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阿仙奴的媽白天賣檳榔,晚上到一戶人家里當(dāng)幾個小時工人賺些額外收入,盡是做些洗洗碗筷、拖拖地板之類的瑣碎事情,十多年如此下來為著了魔的那夜贖罪。唯一在家的半夜幾個小時她話也不多,洗洗就睡。阿仙奴則平時上學(xué)和三餐,都由身材佝僂的外婆替他打理好。
阿仙奴壓根不會半句英文,閩南語倒是說得一囧
口流利,常常露出一副很的樣子,然后飆閩南語罵人,和我一樣。他過著相當(dāng)粗放式的生活,但比我慘一些的是小學(xué)的時候他因為長得像畸形兒,所以沒有什么朋友,直到初中之后才漸漸找到自己的舞臺,干了很多大事。
出了觀護所以后,我也到過阿仙奴坐落在宜蘭二號省道旁邊的家,三層透天厝二樓,窗臺種了一些盆栽植物,環(huán)顧四周是海洋、田埂、加油站、7-11、檳榔攤和伶仃的幾戶人家。一進門我就聞到從冰箱傳出的葷臭味,準(zhǔn)確點說這個冰箱更像剛從垃圾場撿回來的一堆廢鐵,沒有接通電源沒有冷藏功能,焦黑破爛純粹充當(dāng)儲物柜用途,門邊擺著一樽小型神壇和一塊跪拜用的紅毯子。墻上長年的油污斑駁,殘留著被爐灶熏染過的黑色和霉菌的深灰色斑點,天花板上的光管壞了,灰色的大廳里只有零星幾點紅光,從外往內(nèi)看,房子就和阿仙奴的膚色一樣神秘。他領(lǐng)我走進他的房間,天花板滴水處下面還擺放著兩個塑膠盤,書桌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整幢公寓像蓋了一半就停工的預(yù)售屋,還來不及上漆就安置了他家三人。阿仙奴還拉開抽屜給我看,里面收藏了幾張從雜志剪下來的裸女圖片。
阿仙奴的媽很恭敬地把我當(dāng)大人物一樣招待,留我下來吃飯,在那里我吃了人生中記憶最鮮明的一頓飯。
他媽跟外婆從廚房里輪流端出十幾道菜,看見剛從觀護所出來的阿仙奴,她們話依然不多,只是拼了命地往他碗里夾菜。我突然覺得這樣的情境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說出那種奇怪的原因,總之就是不太舒服,后來我也沒有再到過阿仙奴的家了。“我們還是到臺北吧!”我跟阿仙奴說
天色越來越暗了,黑夜攆逐著紅滾日落,一旁的夜市開始灌滿行人,整條街道沸沸揚揚。穿過那個被機車汽車及行人占據(jù)的廢氣堆,換了一個路口,我手上多了兩大袋生活用品,我猜是剛才看見大減價時無意中到超商買的,買多了連自己也沒有發(fā)現(xiàn),錢包薄了一半,大概這幾天要省一點了不能再去酒吧或夜店這等地方。
每次因為錢的事情煩惱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小朱,如果我、阿仙奴和阿珍出生在小朱那樣的家庭中,就不必?fù)?dān)心月底的開銷了,爸會每個月定期匯一筆錢任由我們花。我壓根認(rèn)為小朱可以當(dāng)某品牌代言人,家里二十多雙耐克,數(shù)十雙紐巴倫、木屐、彪馬、帆船、愛步,夜場穿喬治,還有道地空運過來的杜嘉班納香水、卡地亞、勞力士表,衣服鞋子奢侈品逾季迭更,女友也一個接著一個帶回家。類型根據(jù)節(jié)氣、心情而異,曾幾何時觀察他帶回來的女友、研究他房間的物品,也成了一種生活樂趣。
記得小朱搬進來的時候租了一輛中型貨車,把原先家里一部分用品運過來,一箱箱東西搬了十幾趟(后來發(fā)現(xiàn)新住處再也無法擠下物品了,割愛把些較大型的玩意賣掉)。上樓的時候他氣喘吁吁地說以后都不回家了干,靠杯我爸真不講理,什么都不準(zhǔn)還說要斷我經(jīng)濟,要我知道他們的好?!凹热荒慵易詈筮€是沒斷你的經(jīng)濟,你大可以自己去租一間更好的房子呀?”“我不想一個人住?!薄拔覀兊纳畋容^沒規(guī)律,你可能會適應(yīng)不良?!薄昂呛牵銈儗嵲谔凸牢业倪m應(yīng)能力了?!毙≈炷樕下冻鲆桓钡靡獾谋砬椤?/p>
我拖著兩大袋生活用品回到家,一打開門我就嚇了一跳。門邊堆放了許多天的垃圾竟然被清空了,四處散落的啤酒罐也重新回到了冰箱內(nèi),麻將桌上的麻雀排列整齊,大廳電燈換過了,顯得更亮,陽臺邊仙人掌也剛被澆灌過,貓在花盆旁邊舔弄著自己伸展得修長的腿。
推開房門,我看見阿珍在房間梳妝臺上修整自己的粉紅花紋指甲,一邊將自己打扮成貓的模樣。小朱也在他的房間里整理鞋柜,一對一對整齊排好,把衣服折疊好一件一件收進衣櫥內(nèi)。哇!這是什么情況?。∥抑皇浅鋈蓚€小時而已,怎么整幢公寓像更換了靈魂,變得有些陌生?所有人都回來了,包括回去老家的阿仙奴,也都回來了。
你們?yōu)槭裁磿谶@里出現(xiàn)?
阿仙奴說他后來訂不到車票,所以到酒吧過了一夜,到了晚上還是回來了。他告訴我今天的日期,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今天是我的生日,仿佛過去幾年我都在夢境中游蕩般忘記了這個日子,去年的今天我還在觀護所聽著輔導(dǎo)員的教化。在里面慶祝生日,唱生日歌,但那時候我根本不把它當(dāng)成一個日子,我邊流淚邊吃著蛋糕,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樣板著一張沉重的臉。一年,我從十八歲長至十九歲,我開始必須面對成人的世界成人的生活成人的哀傷。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阿珍了,“阿珍,對不起,我錯怪了你,我還背著你偷偷跟別人發(fā)生關(guān)系?!钡覜]有說出口,她也不會想知道的。
小朱說爸媽要送他到美國念書,還找人偷偷辦好了赴美手續(xù)和機票,所以他趁著家人睡覺的當(dāng)兒果斷逃了回來,而且家人也終于斷了他的經(jīng)濟?!耙院蠖疾换厝チ?!我想爸媽也該對我死心了吧?我明天就去找工作,還是在這里比較實在?!毙≈斓故钦f得輕松,但離開家人之后他是很難生存的,他是屬于什么事情都不會處理的那種人。
“來!我們快準(zhǔn)備喝酒?!卑⑾膳珦Q了一套西裝,沒有了原先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我、阿仙奴、阿珍、小朱,這夜我們都站在平行的軌道上,一直喝酒一直喝酒,直到天亮,直到酒意蔓延至全身每一滴血液。清晨的窗外平靜,零落可見幾對醉酒的情侶趕搭出租車,一位父親領(lǐng)著小孩和狗散步,笑得很大聲,幾個菲傭邊跳舞邊說著他們的母語。我在阿珍身邊,仿佛剛剛擺脫了ㄏㄏ那樣全身癱軟,目瞪口呆,我突然覺得我需要給很久沒有通電話的媽媽發(fā)一則簡訊,但我沒有這么做,我已經(jīng)無法支撐起自己了。這時阿珍仿佛貓一樣蜷縮在我身邊,她像同我第一次做愛那天一般,流著眼淚。貝貝,我要你哄我入睡,醉醺醺的阿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