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陵
下子民但凡知曉皇族所在,便不會不知寧氏一族。作為鑄劍世家,寧家與皇族的關(guān)系早已盤根錯節(jié),密不可分。
燕支步入大廳前思量了很久—能讓寧家盛情款待的人究竟何等尊貴?親眼看到那人時,她的心頭掠過了一絲詫異。
“怎么是你?”
“原來是你?!边€是記憶里溫和儒雅的氣息,較之一年前他離開鑄劍峰時的風(fēng)華盡顯,而今的鋒芒內(nèi)斂反倒更有風(fēng)姿。
燕支記得在鑄劍峰時,他時常與師父對弈。自己在一旁添置茶水,他會優(yōu)雅得體地說:“多謝雁落?!蹦菢訙厝岫鴮櫮绲纳裆?,叫人不自覺地傾了心。
“家教疏漏,殿下恕罪。燕支,還不快拜見八賢王?!卑速t王龍泉是先王最寵愛的兒子,愛詩文而淡功名,以喜愛賞劍著稱。
“八賢王……”燕支喃喃自語。她三年前曾化名雁落拜入鑄劍峰,今日出山歸來未料會再遇故人。
“無妨,我曾化名星淵求學(xué)于鑄劍峰?!饼埲酥璞K打量燕支,“若論輩分,雁落,不,我是說燕支,該是我?guī)熋昧恕!?/p>
“原來如此。燕支不過無知女娃,竟有幸識得殿下,可見寧家與殿下當(dāng)真有緣。燕支,還不退下!”
“是?!毖嘀бба?,把慌亂的眼神壓下去,離開正廳時的每一步都像是逃離。十年前是寧家容不下她,十年后卻是她容不下自己。
寧家族長看向燕支的冰冷眼神轉(zhuǎn)向龍泉時已然如春風(fēng)般宜人,“此次主持祭典,還要多多勞煩殿下?!?/p>
“寧老先生言重了。小王有個不情之請,愿以重禮請‘承影一觀?!?/p>
“殿下,這……”族長頓時吞吞吐吐。
“殿下!”燕支聞言停在門口跪下,“您曾入鑄劍峰,自然知道‘承影真身早已不知所終。寧家不過空有劍鞘……”
“燕支!你住口……”
“無妨?!饼埲獢[手叫停,再看向她時神情復(fù)雜,仿佛看一把心愛的劍,眸光亮得叫人心悸,“是小王失禮了。”
湘林是寧氏供奉承影的所在,十年前只有身為族長的爺爺獨守,而今換作燕支,仿佛一場輪回。
當(dāng)時燕支是父母新喪的無辜稚子,除了爺爺無人可依。娘親雖出自名門,卻因與爹爹逃婚私奔,狠狠傷了家族臉面。所以爺爺過世后,燕支終不能為寧家所容。
十年前,爺爺拉著小燕支的手,把她鄭重托付給世叔。這個世叔與爺爺交情甚好,燕支卻不曾在族中見過他,他應(yīng)該是陪爺爺守護承影的人吧。
那時,世叔橫吹骨笛,聲音縹緲悠揚,是喜迎歸來之意卻帶著獨有的平靜。八年前爺爺過世也好,三年前她離家拜入鑄劍峰也好,世叔始終平靜如常。大概只有那樣平靜的心境,才能將世間風(fēng)浪化作淡然吧。
“小燕支回來啦?!笔朗迳扉_雙臂,一如往昔。
燕支飛撲到他的懷里,隨即流下淚來,“世叔,我回來了?!?/p>
“寧家為難你了?”世叔摸頭的動作與爺爺最為相似,那是對最親近的人才有的溫柔。“沒有?!毖嘀Р幌敕攀帧V挥性谶@個人面前,她才不用堅強,不用偽裝,可以做個任性的小孩。
“你來之前可見了什么人?”他突然一頓,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見了寧家長老和星淵……我是說,為主持祭典而來的八賢王?!毖嘀ь^看著世叔難得認(rèn)真的樣子,詫異地問道:“怎么了?”
“祭典……”世叔喃喃自語,像是在回憶遙遠的人事,須臾便低頭微笑,“無事?!?/p>
長的禮賦終于朗誦完畢,作為侍劍女,燕支親手打開匣蓋,雙手捧出一把幽藍劍鞘,在陽光的映襯下仿佛流動的煙霧。
這便是承影。傳說鑄劍祖師將其贈與寧家,并與其劍靈定下守護寧家的契約。實際上承影劍身早就在寧家的世代流傳中不知所終,現(xiàn)在這劍鞘也被人說是贗品,僅僅作為祭禮所需的道具而存在。燕支忽覺悲哀,所謂神靈卻被一代代的人以不同的目的利用。
“殺業(yè)不過是人心所為,縱使尊為劍中神明,也免不了毀劍詰問,真是可悲。”禮成后,龍泉站在燕支身后說道,這無可奈何的嘆息與燕支的想法不謀而合。
“星淵師兄也這么想?”燕支脫口而出的剎那,龍泉先是一愣,隨即眼神溫柔得近乎歡喜,“雁落,你終于這樣叫我了。你可是怪我隱瞞身份?”
“燕支不敢?!毖嘀u了搖頭,“化名本是應(yīng)該,何況我也隱瞞了身份?!?/p>
“雁落,我曾尋到你的故里,可是問遍鄉(xiāng)鄰都無人識得雁落。縱使不得已離開鑄劍峰,我也不曾忘記我許下的一生之約……”
“殿下不必再說?!毖嘀肆艘徊?,斂衽為禮,“離開鑄劍峰我便只是燕支,是寧氏一族終身不嫁的侍劍女而已,還請殿下自重。”
“雁落?!饼埲鲱^閉了閉眼,“你這是何苦?”
接著便是各懷心思的沉默,一如龍泉離開鑄劍峰那一日的話別。燕支其實很想挽留,很想告訴他,離開鑄劍峰后彼此便再無可能,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沉默。她不能忘記自己侍劍女的身份,更不能辜負爺爺?shù)囊环嘈摹?/p>
祭典結(jié)束后,瀟湘林恢復(fù)了昔日的安寧。燕支坐在院落里,仰頭望向天空。龍泉走前說“不會放棄”的誓言仿佛還在耳邊,可是下定決心離開鑄劍峰那天,她這一生就只能為了承影而活。
“在想什么?連飯都沒吃完?!笔朗宀厮{色的長發(fā)被骨笛綰起,也許是散落在骨笛上的月光過于明亮,燕支忍不住瞇了瞇眼睛。一晃十年已過,自己都長大成人了,這個男子卻還是青年模樣。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神明也不過如此吧。
“世叔,你的骨笛好刺眼?!毖嘀焓职压堑寻蜗聛恚朗宓念^發(fā)立刻披散開來。他也不在意,任由燕支枕在自己膝上把玩骨笛,一如她兒時般,喜歡為骨笛換上新的紅結(jié)繩。
“這是爺爺送給你的吧。”
“嗯。邱陽兄很擅長做這些東西?!笔朗宓拇竭吅σ猓八埠芟胗H手為你打造出嫁之禮。”
“可爺爺還是選我做侍劍女?!毖嘀o奈地截斷他的話,手里的紅線纏繞在骨笛上,終究打成了死結(jié)。
“當(dāng)年邱陽兄是為了保你性命,如今你已成年,只要你愿意,我自有方法護你離開?!?
“我知道,就像你送我去鑄劍峰一樣??晌易杂闪耍隳??”
燕支將骨笛重新放入他手中,“我此生縱使不能給你自由,也要陪你度過這百年時光,承影世叔。”
“你是何時知道的?”承影淡淡地挑眉,雖被揭穿了千年劍靈的身份也不曾有絲毫慌亂。
“‘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jīng)物而物不疾也。我在鑄劍峰的古籍中無意發(fā)現(xiàn)的,那本古籍已被我損毀,不會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了?!?/p>
“所以你急著回來,想解開寧家束縛我的千年之約嗎?”承影伸手摸著燕支的頭,“傻孩子,早在我與你相遇時這個契約便完結(jié)了。邱陽兄將你托付于我,我也心甘情愿地守護你。而今你若有了喜歡的人,我也可以幫你?!?/p>
“怎么會……”
“那個人叫龍泉對嗎?”承影將她擁入懷里,“小燕支,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好,其他的事情我來解決。我以千年劍靈的身份起誓,會護你一世長安?!?/p>
日后,八賢王親自登門提親,寧家上下大亂。經(jīng)過一番討論,族長決定寧可改變族規(guī)也不能得罪皇族。那場婚禮盛大隆重,三日后燕支回門,龍泉于此時請求再看“承影”一眼,族長便令燕支帶龍泉前往瀟湘林。
無論過去多少年,燕支都記得那天龍泉握著她的手走向瀟湘林的美好情景。
“你可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少年?”龍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十指相扣盡是溫柔。是啊,等了多久。從初見覺得龍泉的優(yōu)雅沉穩(wěn)與世叔相似,到后來對弈局時的心有靈犀,終于淪陷于月下夜談。一路走來霜華滿地,而今終于撥云見月,光華降臨。
“我等了你這么多年啊,承影?!?/p>
驚變只是剎那,當(dāng)龍泉執(zhí)起承影刺向燕支時,她眼里只是茫然。直到承影幻化出人形接住她時,她才看清龍泉一向溫柔的眼睛里盡是殺意,像劍爐中不曾熄滅的火焰。
“為什么阻止我殺她?你早就從這個小丫頭身上聞到了我的氣息吧?!?/p>
“是啊,但我賭這一次,希望不是你,宵練?!?/p>
“希望?你還真是寵她?!?/p>
宵練手中的劍并沒有停下來,不過攻向燕支的只是虛招,實際上是為了將承影的長發(fā)與骨笛一起斬斷。承影忽然不笑了,看向龍泉的眼神滿是悲哀,“宵練,你因為殺人太多劍心不純,至今都幻化不出人形,只能奪舍移魂,而今還不知悔改嗎?”
“奪舍移魂有什么不好?八賢王是個好軀殼!”
“龍泉呢?你把他怎么了?”
“怪就怪你的小情郎通過鑄劍峰的古籍找到了我。這小子既然有幸驅(qū)用我這把‘上古三劍之一,那么被我吸魂奪舍也沒什么可抱怨的吧。”宵練像是厭倦了扮演溫柔體貼的八賢王,流露出的笑意帶著刀劍才有的血腥?!案兄x我吧,斬斷骨笛你便可離開瀟湘林,再也不必在乎寧家人的死活?!?/p>
“不!骨笛是爺爺送給世叔的,怎么可能是束縛?”燕支渾身顫抖,如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真相來得這么無情,徹底摧毀了她回頭看承影的勇氣。
“呵,傻丫頭,骨笛不過是你爺爺束縛劍靈的法器?!毕毜男σ庀癖涞亩旧撸霸缭诙嗄昵?,千年之約便已結(jié)束??墒俏业闹魅艘埠茫瑢幨弦蛔逡擦T,卻貪得無厭。你爺爺以愛之名引誘承影定下契約,護佑你平安長大直至出嫁,待承影答應(yīng)后又無恥地選你做終身不嫁的侍劍女。說到底,你也不過是你爺爺用來保護家族的棋子而已。”
“不……”
“你爺爺還有那些鑄劍世家,名義上尊我們?yōu)樯衩鳎鋵嵕褪菍⑽覀兪`在刀劍之內(nèi)為己所用,一旦不需要了便以妖魔相稱,以‘殺業(yè)過重為由摧毀我們,就像摧毀當(dāng)年的‘上古三劍之首‘含光一樣?!?/p>
祖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練。此三寶者,將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p>
宵練最初幻化出人形時并不是如今刻薄嗜血的性子。含光天性溫柔厭戰(zhàn),承影看淡一切,視死生為無物,只有宵練活潑任性,像一個想要糖果的孩子,用一身鮮血討得主人的夸獎。
最初他們都被主人奉為至寶,可是筆直的劍刃敵不過迂回的人心。哪怕是自己一手鍛造的寶劍,幻化出劍靈脫離掌控后,終究成了師祖的心魔。
師祖一面將他們尊為神明,一面毫不留情地用千年之約把他們困為鑄劍世家代代相傳的奴隸。終于有一天,含光厭倦了這一切,拒絕再向人屈服。可是世上哪容得下背離人心的神明?
宵練永遠忘不了含光碎刃的那一天。那么善良的含光,只因為不愿再出鞘殺人,不愿再護佑惡魔,便被主人污蔑為寄宿在刀劍中的妖魔。人們義憤填膺,要以碎刃這樣殘忍的方式徹底毀滅含光,早已忘了那是他們曾經(jīng)虔誠跪拜的神明。宵練和承影也背負著千年之約,被束縛在某個人的手里,與他們的兄弟只有幾步之遙卻無力拯救。斷刃的火花飛濺到他們的劍身上,那是含光的血。
“用人的軀殼不是更好?只有被最親近的人殺死,才能感受到與我相同的怨恨?!毕氃谠鹿庀挛⑿?,“快點殺了那個小丫頭吧,你不想為含光報仇嗎?”
說不恨是假的,但凡擁有意識,有誰愿意生生世世被束縛?有誰甘心活在骯臟的欲望里?可自從十年前被燕支的小手握住,對上她天真無邪的眼,他就只能將自己的不甘和仇恨收斂在劍鞘里。
“很遺憾啊,這些年里我得到了最珍貴的東西,不能因為仇恨就全部毀去?!背杏翱粗殻髅靼装椎亓髀冻鰺o奈和傷感,卻毫不動搖地選擇站在對立面。他摸了摸燕支的頭,“抱歉啊,小燕支,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出嫁?!?/p>
“承影世叔……”燕支的眼淚忽然決堤,模糊了眼前人溫暖的神情。
“宵練,我真的很想把你從仇恨的囚籠里解救出來。先人的錯誤,不應(yīng)讓無辜者背負。不要被仇恨束縛,否則只有無盡的悲傷。”
“所以你還是要守護那個人嗎?”宵練突然放聲大笑,指向承影的劍冰冷無情,“那么這次我要斬斷的,就是你的劍刃了?!?/p>
橫劈,直斬,弧切,旋截……劍與劍的戰(zhàn)爭,呼嘯而過的每一道光都是殺意。樹枝、頭發(fā)、衣袖、劍穗,所有靠近的東西都被冰冷而決絕地毀去。當(dāng)劍刃碰撞出巨大的聲響,承影劍的劍鞘在宵練的攻擊下寸寸碎裂。
以殺為生的刀刃,終究還是逃不過這樣的結(jié)局。
“不要!”燕支驚恐地大叫。
承影以裂帛般的聲音說:“宵練,你還記得含光碎刃時說過的話嗎?他說你們一定要互相扶持,不要怨恨。人可以困住我們千百年,可真正困住我們的是自己的心啊。含光希望我們活下去,而不是重復(fù)報仇的痛苦?!?/p>
“是嗎?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能原諒人類。如果原諒了,那么被人拋棄的我要依靠什么活下去呢?”宵練忽然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就像千百年前他剛剛幻化出人形時的模樣,“兄弟,我忽然明白含光為何選擇碎刃了……”忽然之間,宵練也慢慢破碎。月光下,承影和宵練破碎的劍身隨風(fēng)散去,像螢火蟲的微光,匯成人間星河。
“承影世叔……”
龍泉于次日醒來,他問燕支發(fā)生了什么。燕支不知從何說起,因為那些都是悲傷的故事,但總有一天,她能從這樣的悲傷里開出釋懷的花吧,就像自己被承影救贖一樣。燕支心想,痛苦是無法割舍的,可人總要生存下去,那就懷著美好和敬意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