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懿
一個霪雨綿綿的下午,五十四歲的蔣碧微去中山堂看畫展。在展廳門口轉(zhuǎn)身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立于眼前—雖然四十歲的孫多慈也不復(fù)當年青春盎然的“女學生”模樣,卻清雅溫婉,別有韻致。
最終,蔣碧微率先開口,“徐先生前幾天去世了?!毕騺沓聊摹芭畬W生”忽然臉色大變,淚水奪眶而出。
二十三年前為了同一個男子勢同水火的兩個女子,人生的唯一一次對話,居然是告知那個男子的死訊。而那個男子,早已成了蔣碧薇最熟悉的陌生人,在海的彼岸音訊杳然近十五年。
徐悲鴻去世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子有兩個都寫了回憶錄:蔣碧微于六十年代寫《蔣碧微回憶錄》,廖靜文于八十年代寫《徐悲鴻一生—我的回憶》。唯有“女學生”孫多慈一直緘默,評議由人,直到辭世也未曾為自己解釋半字。
有人說:“在我們心目中,永遠有一種對五四女學生的向往。”孫多慈便是這種女學生的典范,彼時對她來說是個稍顯灰暗的年代。那時,她常常神情悒郁地走在江城街頭,仿佛一張輕飄飄的紙,失落地融入周圍的白墻灰瓦。
這一年,她不僅大學落榜,而且家道變故。父親因為卷入黨派斗爭,在她考試前被秘密羈押。在她迷茫之際,宗白華引薦她到南京“中央大學”美術(shù)系做旁聽生。
身為美術(shù)系主任的徐悲鴻,很快便注意到孫多慈,她眼神憂郁而流轉(zhuǎn),伏在桌上溫習筆記時,劉海斜斜地搭在眼簾上,單純素雅的臉在陽光下煥發(fā)出神妙的光彩,陽光好似總能恰到好處地在她的發(fā)梢打出七彩光圈。
每講到緊要處,他都忍不住去看她,如果她微微咬著嘴唇,表情疑惑而空洞,他便慢慢解釋、細細分析;若她嘴角輕輕上揚,黑亮的瞳仁里潑出會心的神采,他便默默一笑,繼續(xù)下一段講義。
她的潛力與爆發(fā)力讓他詫異。他以為她沒有半點西畫的底子,一年也未必能學出個所以然,可一個月之后,她的素描已經(jīng)在二十多個學生里處于中等偏上的位置,這不能不讓他震驚。
孫多慈像一顆突如其來的子彈,迅猛地擊中了徐悲鴻的心。他給妻子蔣碧微道:“如果你再不歸來,我可能就要愛上別人了。”
愛情哪能這般收放自如,雖然徐悲鴻自認磊落,但情感的天平依舊失控傾斜。他為女學生畫了幅素描肖像,這幅簡單的小畫,居然耗了大師一個禮拜的時間。他在肖像右下角題道:“慈學畫三月,智慧絕倫,敏妙之才,吾所罕見。愿畢生勇猛精進,發(fā)揚真藝。噫嘻!其或免中道易轍與施然自廢之無濟也?!甭淇睢案绯醵?,悲鴻”。
從此,徐悲鴻幫孫多慈張羅畫展,為她賣畫,替她加印畫冊,還偷偷變賣自己的畫作籌集款項作為她出國留學的費用。他對她的感情,憐愛、疼愛、珍愛兼有,遠遠超越了普通的師生之情。
這樣的愛情帶來了太多飛短流長。為了和孫多慈在一起,徐悲鴻發(fā)了一紙與蔣碧薇的《分居聲明》。字字絕情,句句寡義,沒有半分商量與交代,沒有絲毫對過往情懷的眷顧,難怪蔣碧微之后的惱怒與決絕,這種強勢的拋棄幾乎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傷害與否定。
于是,蔣碧微成為“慈悲之戀”最堅定的阻撓者,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這段感情抖落成一樁沸沸揚揚的緋聞。以至于“慈悲”的朋友沈宜申拿著報紙上的《分居聲明》去找孫多慈的父親孫傳瑗,想促成兩人的婚事時,這個在徐悲鴻看來“面貌似為吾前身之冤仇”的老人不僅堅決反對,而且?guī)е疫w往浙江麗水。
分別之后,徐悲鴻曾繪制《燕燕于飛圖》贈與孫多慈,畫面上的古裝仕女愁容滿面,仰望著天上飛翔的小燕子出神。孫多慈不著一字,回贈紅豆一粒。徐悲鴻見紅豆觸景傷情,答以“紅豆三首”。
就這樣,蔣碧微敗給了孫多慈,可誰又能料到“慈悲之戀”會敗給時間呢?
孫多慈曾與徐悲鴻許過“十年之約”—十年,你有個了斷,我也有個結(jié)果。結(jié)果,十年之后,兩人早已天各一方。
那時,徐悲鴻應(yīng)邀去印度講學,五年不歸。等到回國時,孫多慈已遵父命另嫁他人。隨后,徐悲鴻與廖靜文在北平結(jié)婚。在一幅紅梅圖中,孫多慈題道:“倚翠竹,總是無言;傲流水,空山自甘寂寞。”徐悲鴻見后,在梅枝上補了一只沒有開口的喜鵲。
兩個有情人,一個悵然若失,一個欲說還休,悲歡離合總無情。后人提到孫多慈總是唏噓感慨,仿佛她錯失徐悲鴻是莫大的遺憾??墒?,誰說錯過不是成全?與晚年孑然一身的蔣碧微相比,她這一生,理想與現(xiàn)實,愛情與婚姻,藝術(shù)與事業(yè),何曾缺失過什么?不管是徐悲鴻還是她的丈夫,都對她懷有陌上花開緩緩歸的珍惜。若說遺憾,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古難全的事,又有什么好強求?
或許她早已明了,生活波詭云譎,既然未曾真正失去過什么,不如沉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