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校服到婚紗，從你媽到我媽

共央君

1

我和陳琛的戀情正式曝光，是在他家樓下的小區(qū)里。那天我們坐在公園偏僻的長椅上，天氣嚴(yán)寒，竟絲毫不感到冷，我的臉蛋上甚至蕩漾著熱乎乎的紅暈。陳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嘴角含笑，白皙的臉孔在陽光下幾乎透明。他捧起我的臉，混雜著薄荷味的氣息立即在嘴邊蔓延開來，我伸出舌頭，逡巡這熟悉的輪廓，溫暖這冰冷的線條，品嘗他獨特的味道。

午后的陽光，安靜、典雅，我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飄飄然。突然，唇邊的溫暖消失，我慢慢睜開眼，發(fā)現(xiàn)陳琛用極其吃驚的表情看著我的身后，叫了聲：“媽?！?/p>

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沖，整個人僵住了，腦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空白的，像被一團棉絮塞滿。我艱難地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陳琛媽媽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我們，我憋了好久才怯生生地喊了一句：“老師好?！?/p>

2

我和陳琛的緣分始于數(shù)學(xué)，高中數(shù)學(xué)極差，全家急得不行，后來通過別人介紹找到了一位和我同校的老師，就住在我家附近。我第一天去老師家補習(xí)時就怔住了，給我開門的居然是陳琛。

陳琛是我們班的學(xué)霸，數(shù)理化科科不在話下，而我對理科則頭疼得很。他看見我時也微微呆住，挑了挑好看的眉毛便讓我進去了。老師給我講課時，他就坐在我身旁做自己的習(xí)題冊，穿著質(zhì)地柔軟的灰色毛衣，顯得格外豐神俊朗。

我經(jīng)常被題目難住，急得抓耳撓腮，最后就直接癱在桌上什么也不理了。每次陳琛看見我偷懶，就會用筆狠狠地敲我的頭，罵道：“就你這德性，活該數(shù)學(xué)不及格?！笨闪R完之后，他又會耐著性子給我講解題步驟。

我在一旁懶散地用手支撐著下巴望著他，發(fā)現(xiàn)他略略低頭，整個人和陽光融為一體，眼睛低垂，字跡清雋，每一筆都恣肆舒展，美好得讓人移不開眼。我直起身子湊過去想要看清他寫的東西，誰知道，他突然轉(zhuǎn)頭看向我，薄唇劃過嘴角和臉頰的一剎那，世界靜止了。

傍晚的余暉沿著玻璃窗跑了進來，爬上了彼此發(fā)紅的雙頰。時光好像在這里停了下來，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清清靜靜，不沾惹半點喧囂塵埃。那個意外的吻的黃昏，那么長，又那么短。長得仿若在對視中把一輩子的好時光都耗盡了，短得好像流星閃過不留下任何痕跡。

3

高二上體育課時，我從單杠上摔下來扭傷了腳，動一下都鉆心地疼。陳琛大老遠(yuǎn)看見了，立刻抱起我去校醫(yī)室。這是我們第一次挨得那么近，我甚至都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我緊縮在他懷里，微微抬頭，才發(fā)現(xiàn)他長得頗為俊俏，有極好看的眉，鼻梁高挺，像拿刀刻出來似的。包扎過后，他背我回家，我伏在他的背上，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正午太陽很毒辣，地面溫度滾燙得嚇人，也不停地在撩撥著躁動的人心。陳琛的額頭上不停地冒出豆粒大的汗珠，沿著脖頸流進衣服里?；氐郊议T口時，我拿出紙巾輕輕地幫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在手掌貼在他臉頰上的一瞬間，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雙眸緊緊鎖住我，盡是藏不住的欣喜和深情。驀地，他低下頭，滾燙的唇碰上我的，一觸就走。我驚愕地望著他，只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他轉(zhuǎn)身離開時，我還怔在原地，直到他走遠(yuǎn)了，我才借著樓道的窗戶重新探出頭來。

湛藍(lán)色的天幕下，他的背影漸漸模糊，原本刺眼的陽光，此刻變成了溫柔的手，輕輕地?fù)崦倌甑谋常磕ㄉ蠣N爛卻不耀眼的色澤，一層又一層。即使很多年以后，我還記得這一刻。

4

高中嚴(yán)抓早戀，在學(xué)校我和陳琛并未有過多的接觸，只有在周末的時候，我們隨便上一輛公車，從第一站坐到最后一站，看遍整座城市的風(fēng)景，牽著最愛的人，度過最美的時光。

可終究百密一疏，陳琛的媽媽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戀情。那天下午，她看我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陌生和嚴(yán)厲，顫抖著手指著我說：“真沒想到，居然是你?！彼竞吞@的臉龐變得冷若冰霜，那一刻，一股寒意從我心底冒了出來，那感覺猶如被判了不可饒恕的死刑。

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在一個月后的一天，我再次見到她時，她竟憔悴清瘦了許多，不再是記憶中平易近人的老師，只是一位極為普通的母親?！瓣愯∈沁z腹子，從小沒有爸爸，我花了十幾年的心血培養(yǎng)他，就指望他出人頭地。如果沒有你，他高考完就會去加拿大念書，可現(xiàn)在他跟我說，他不想走了?！彼劢菐I，肩膀微微地塌了下去，我看著她瞳孔漸漸放大，一種難言的情緒慢慢涌上心頭。我從咖啡廳里出來，室外的寒風(fēng)迎面撲來，更讓人覺得冷冽，不禁打了個哆嗦。

也許，是時候說再見了吧。

5

分手的那天晚上，陳琛一直在我家樓下賴著不走，天好像漏了一般，雨勢越來越大。我躲在窗臺下，死命咬住嘴唇，抑制住自己沖下樓的沖動。最后是陳琛媽媽趕來把他拉走了，他走的時候我在窗簾后面，發(fā)現(xiàn)他抿著唇角，眼底一片痛楚，兩道濃眉緊鎖，盯著我房間窗戶的方向，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悲傷，痛徹心扉。

從那晚起，我再沒見過陳琛，有人說他生病了，也有人說他在家備考。很快，高考如約而至，可在結(jié)束最后一科考試后，我一個人在考場哭了起來。他的世界很大，路很長，能夠去追求更廣闊的未來，而我只能站在原地，獨守著小小的天地，目送著他的離開。

陳琛依舊那么優(yōu)秀，沒有辜負(fù)家人的期望，也成功申請了加拿大的大學(xué)。他離開的那一天，我一直看著天空，湛藍(lán)如洗，沒有任何建筑物的遮蔽，偶爾有飛機經(jīng)過，都會緊緊地?fù)軇又业男南?。臨走前，他發(fā)信息給我說：蘇曉，只要你說一句讓我別走，我就什么都不要留下來。

我的心里發(fā)出無數(shù)的吶喊：別走，不準(zhǔn)你走，你走了我怎么辦?？墒牵野阉鼊h掉了。

6

沒有陳琛的日子，一切還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選擇留在南京念書，留在這座燈火闌珊的古城，只是再沒有陳琛陪伴的黃昏。

他生日的那天發(fā)了一張照片，畫面里有很多人為他慶生，可站在他身旁的一個華裔女孩卻讓我移不開眼。她長得很好看，有一雙水靈發(fā)亮的眼睛，笑起來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望著他，款款情深。而他也回望著她，嘴角含笑，分外溫柔。他們的笑像閃光燈一樣，狠狠地刺痛了我的眼，心悶悶地疼，痛得難以描述。

那天晚上我像發(fā)了瘋一樣買了許多啤酒，一罐接著一罐往嘴里灌，酒很苦很辣，卻對我的胃口，任由著那股辛辣勁，灼痛五臟六腑。

7

再一次見到陳琛，是在他家里。我正巧拿禮品給老師，發(fā)現(xiàn)陳琛突然回國了，之前的幾年他從未回來過，今天的相遇卻讓人措手不及。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第一次給我開門時我也是這般驚慌失措，而他還是那么鎮(zhèn)定自若，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一走進屋子，正對著的就是一間小房，里面依舊擺著兩張課桌、兩張椅子，還有一個小黑板。

那天的陽光很好，光線灑進屋里，鋪在青白的瓷磚上，暖洋洋的，一片柔和。曾經(jīng)就在這房間里，在最純白美好的歲月里，我第一次嘗到了戀愛的滋味，我以為五年的時間會漸漸忘懷，可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記憶，早已經(jīng)深入骨髓。陳琛環(huán)著雙臂倚靠在門邊看著我，若有所思，卻什么也沒說。

兩家隔得近，我們上班時經(jīng)常會在路口碰到，有一次我起得晚，著急地在路邊等出租車，結(jié)果一輛也沒出現(xiàn)。正巧看見陳琛的車出來，我二話不說趕緊攔了上去，等坐在副駕駛位時，才發(fā)現(xiàn)車內(nèi)氣氛異常尷尬。

他沒有和我說話，修長好看的手熟練地操縱著方向盤，我看著，漸漸出了神，曾經(jīng)就是這雙手，把我抱得很緊很緊，以致于從那以后，我再也感受不到別人的溫度。

可望著他毫無表情的側(cè)臉，原來，當(dāng)曾經(jīng)的回憶成為往事，最難堪的便是一切清晰如昨。一路上他都沒有看我一眼，也沒有和我說一句話，直到我準(zhǔn)備下車，他才緩緩開口：“反正順路，以后我送你吧?！彼ひ舻蛦。錆M磁性，我正想著該怎么拒絕，可嘴巴卻比大腦更快反應(yīng)過來，“好?！?/p>

從那以后，我開始期待每天上班的早晨，雖然我們在車上沒有過多的交流，可漸漸發(fā)現(xiàn)，我熟悉的他回來了。他會因為我的丟三落四罵我笨蛋，也會因為我偶爾的遲到翻我白眼。

好像時間變了個魔術(shù)，我們之間隔著的五年只是個夢，我們沒有移動分毫，然而時間就這樣被偷走了。初春的季節(jié)明明還帶著冷意，可我卻感覺到了從夏天里吹來的柔軟和炙熱。

8

直到遇見曾在照片里見過的那位華裔女孩，我才深刻地感受到，五年，是真真切切地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我是在陳琛的車上遇到她，她中文名叫藍(lán)欣，真人比照片漂亮很多，即使只是扎著一個普通的馬尾，也絲毫不減精致五官的美。

她第一眼看見我時有些吃驚，但還是對我揚起一個燦爛的微笑。他們感情很好，一路上聊個不停，陳琛經(jīng)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他從未在我面前笑得如此開懷，卻把最快樂的一面展現(xiàn)給了別人。有那么一霎那，我感覺自己闖入了一個不屬于我的世界，不敢靠近，又不舍得離開。

藍(lán)欣來南京玩，就住在陳琛家附近的酒店，第二天再次在車上碰到她時，我發(fā)覺自己選擇上車是多么地不討喜，他們之間有聊不完的話題，可我一句也插不上，只能一個人坐在一旁，低落無力。

第三天我站在路邊，估算著陳琛差不多要出來了，心里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躲起來！我躲在公交廣告牌的后面，立馬給陳琛發(fā)了個信息，說我已經(jīng)提前出門了。他沒有懷疑，只回復(fù)了一個“好”。就這樣，我看著他的車從我面前駛過，沒有一秒鐘的停留。等他的車走遠(yuǎn)，我才敢出來，想到他們在車?yán)锏臍g聲笑語，突如其來的鈍痛襲上心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接下來的幾天我又找了各種理由避開他們，不去看不去想，心好像真的沒那么痛。我坐在公車上，看著周圍一輛輛汽車無情地駛過，生出一股悲涼。我和往常一樣搭公車去上班，在后面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了下來，閉上眼正想瞇一會。突然身旁有人坐了下來，帶著熟悉的氣息。我驚得立馬清醒過來，眼睛圓睜，“你怎么在這？”陳琛看了我一眼，唇角止不住地上揚：“有人覺得我的車不舒服，喜歡坐公車，我來看看這車是什么感覺。”我有些臉紅，像干了壞事被戳穿，只好轉(zhuǎn)移話題，問：“你不陪藍(lán)欣嗎？”他嘴角笑意更濃，扭過頭看著我，滿是溫柔深情，讓人動容，“她早就回去了，她說她再不走，某人會記恨她一輩子?！闭f完，他握住我攥緊的手，深沉難解的目光纏住我：“如果花了五年的時間都無法忘記一個人，那就一輩子銘記好了?！?/p>

清晨的陽光很弱，照在身上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懶洋洋的，我靠在他的懷里，怯懦又勇敢，害怕這是一場夢，下車就結(jié)束了。

9

我們重新在一起后的第一天，陳琛就迫不及待地帶我去見了他媽媽，她看見我們交握在一起的手時，沒有想象中的驚訝，反而輕輕地笑了，問我們準(zhǔn)備幾時結(jié)婚，快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婚禮那天，當(dāng)著臺下眾多賓客，他把戒指戴在了我的手上，說：“曾經(jīng)一個人站在異國街頭，周圍滿是異樣的膚色，連一個像你的背影都找不到?，F(xiàn)在終于可以告訴你，我很想你?！彼f這話時，他媽媽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淚，可嘴角還是掛著笑，滿是幸福。我牽著他媽媽的手，對他說：“很幸運是你，陪我從校服到婚紗，從你媽到我媽?！?/p>

不管時間如何張牙舞爪，光陰如何死去活來，總有那么一段歲月，你會碰見一個，你想要一輩子去愛的那個人。

血肉模糊的日子，終有盡頭，而他就在那里，等風(fēng)也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