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南
柴可夫斯基共有三部歌劇取材于普希金的作品,除了《葉甫蓋尼·奧涅金》和《黑桃皇后》外,另有一部不太知名的《瑪捷帕》。但事實上,除了這兩部公認是柴可夫斯基的代表作之外,他其他的歌劇影響力都不大。柴可夫斯基主要還是器樂作曲家,他的歌劇相對寫得松散,有時讓人感覺只是帶有聲樂的大型器樂作品。但柴可夫斯基豐富的旋律創(chuàng)作才能帶來的局部精彩,似乎可以彌補其缺乏戲劇動力的不足。
如果說《葉甫蓋尼·奧涅金》從某種方面來說,只能算是一部“抒情景觀劇”的話,那么《黑桃皇后》則是一部戲劇感很強的歌劇,它的復雜和精妙是《葉甫蓋尼·奧涅金》所不具備的。簡單地說,不要說整出歌劇,只要聽《黑桃皇后》的第二幕第二場,就已經(jīng)可以值回票價了。這部無論是從音樂、還是從心理刻畫上都堪稱歌劇史上的杰作,大手筆的音樂寫得扣人心弦,驚心動魄。它可以驕傲地告訴人們,歌劇即使沒有優(yōu)美的詠嘆調(diào),一樣可以寫得出神入化,讓人嘆為觀止。
1890年1月3日,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睡美人》上演,受到了觀眾的喜歡。十天后,柴可夫斯基動身前往佛羅倫薩,開始創(chuàng)作歌劇《黑桃皇后》。這部歌劇的委托人,即《睡美人》委托人——皇家劇院的經(jīng)理伏謝沃羅斯基,他建議柴可夫斯基在寫《睡美人》的同時,再寫一部歌劇,柴可夫斯基欣然允諾。他們挑選的腳本作者是作曲家的弟弟莫杰斯特·柴可夫斯基。他根據(jù)伏謝沃羅斯基的建議,將歌劇發(fā)生的時代推移到了18世紀,因為18世紀豪華的服飾能給舞臺增添華麗的色彩。而莫杰斯特·柴可夫斯基也是一位出色的劇作家,和契訶夫有著深厚的友誼。在編寫劇本的過程中,柴可夫斯基也參加了討論,并對劇情做了一些更改。他的弟弟莫杰斯特本來想用蓋爾曼和麗莎二人的和解來結(jié)束作品,但柴可夫斯基并不同意。他認為,天真純潔的麗莎,不可能回到她不愛的男人身邊。
柴可夫斯基用從未有過的熱情,投身于歌劇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說是進入了一種創(chuàng)作的瘋魔狀態(tài)中。在柴可夫斯基給友人的書信中,我們能感受到這種激情:“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幾乎喪失了快樂的性情,一句話,喪失了所有健康因素?!痹诟鑴懲旰?,他說:“我的確完成了一件英雄壯舉……我是帶著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激情和興奮寫這部歌劇的,而且,實際上我經(jīng)歷了故事中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竟一度害怕那個老婦人(劇中的伯爵夫人)的幽靈會出現(xiàn)?!边@真是神靈出竅的、難得的創(chuàng)作狂喜,可謂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極度狂熱的狀態(tài)下,這部歌劇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完成了,為此有人埋怨柴可夫斯基過于匆忙。對此,柴可夫斯基辯解道:“他們都埋怨我如此匆忙地寫出了《黑桃皇后》!他們怎么不了解,匆忙工作是我的基本特點,我只會匆忙地工作。但匆忙絕不意味著我會馬馬虎虎地寫作歌劇?!边@部三幕歌劇,于1890年首演于彼得堡的馬林斯基劇院。
關(guān)于這部歌劇的首演,還有一個趣聞。當首演結(jié)束后,柴可夫斯基認為它是個徹底的失敗,正當他憂心忡忡地在圣彼得堡大街徘徊時,突然聽到有三個學生在唱歌劇中麗莎和寶林娜一幕中的二重唱,這使他大感欣慰。原因是這三個學生事先得到了歌劇的樂譜,已經(jīng)熟悉了這段二重唱。這個傳說從側(cè)面告訴我們,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在當時也不乏關(guān)心他、喜歡他的人,雖然他的音樂經(jīng)常會碰壁,從而加重了他本來就嚴重的憂郁癥傾向。
和威爾第的《麥克白》、穆索爾斯基的《鮑里斯·戈杜諾夫》一樣,這部心理劇最讓人感興趣的是下級軍官蓋爾曼。他是一個命中注定的悲劇人物,哪怕不遇到貴族小姐麗莎,蓋爾曼終究也會毀滅。這是一個帶著強烈自卑情結(jié)的窮人,無法遏制的心理癥結(jié),而麗莎的出現(xiàn)只是加速了他的毀滅罷了。
從人物的心理來看,蓋爾曼既生性高傲又野心勃勃,但缺少上流所社會所必需的地位和金錢。他執(zhí)著地愛上麗莎,且不惜一切地想得到她,說明蓋爾曼并不認同自己卑賤的處境,如果換了別人,恐怕只是做做大頭夢,聊以自慰罷了。地位、財富的不平等是難以逾越的鴻溝。肖邦曾經(jīng)愛上貴族小姐、貴婦人,但都以失敗告終,不要說在一個不平等的社會里,即使是公平的社會,這種不平等都依然存在。
或許我們可以這么說,是野心和情欲沖昏了蓋爾曼的頭腦。哪怕當麗莎愛上了他,他也要為得到愛情的保證不顧一切,這恰恰又說明了他的賭徒性格。這世上沒有一種藥可以拯救戀愛中的情人和賭徒??杀氖?,蓋爾曼兩種性格都有。其實,從人物性格來看,即使蓋爾曼沒有遇到麗莎,為了一夜暴富,他也會不顧一切地殺入賭場。這其實是一種性格的悲劇,而邪惡,正是從這種性格深處滋生出來的毒素,它不可控制,自身即帶有毀滅的傾向。
相對于塔吉亞娜(《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女人公)來說,麗莎是個理想化、蒼白的人物。她的性格像一張白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環(huán)境,造就了她不諳世事的性格。她對蓋爾曼的愛,好奇多于理解,或許還有某種恐懼。當蓋爾曼對她說“如果你和另一個人結(jié)婚,我會自殺”時,這種強烈的愛的表白,既啟開了少女愛的心扉,也會使一個天真的少女感到暈眩。麗莎無法控制這種瘋狂的、被喚醒的情欲激蕩,在這場戀愛狂歡中,麗莎更像是一個無所適從、只會聽命于蓋爾曼的無知少女。從某種方面來說,是他把自己的情人,一步步地推向了不歸路。
這部歌劇另一個出彩的人物就是老伯爵夫人。作為一個過來人,當她第一次看見蓋爾曼火辣辣的眼神盯著麗莎看時,就已經(jīng)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但她既沒有能力阻止蓋爾曼對麗莎的愛,也無法讓麗莎疏遠他。而伯爵夫人幽靈的顯靈,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對置她于死地的年輕人最惡毒的報復。
這部歌劇會讓人聯(lián)想起“無窮的命運律動”——就像威爾第的《命運之力》一樣。在我們的生活中,似乎的確有那么一種不可遏止的、神秘的力量在推動我們。蓋爾曼的例子并非是孤立的,他確實是某種人物的原型。正如我們看《麥克白》,看《鮑里斯·戈杜諾夫》,都會感受到這種被命運驅(qū)使的、邪惡的力量,其本質(zhì)就是不斷膨脹的欲望。蓋爾曼如此,伯爵夫人如此,麗莎也如此。只不過前兩者都是一種邪惡,而麗莎是情欲。
在音樂上,柴可夫斯基用三張紙牌的動機貫穿全劇,隱隱中,讓人感覺到不安的、命運的脅迫,迫使人們想看下去。雖然在歌劇的結(jié)構(gòu)上,還是顯得有些啰嗦和不緊湊的感覺,尤其是其中無關(guān)緊要的舞會場面,顯得公式化、套路化。劇中第二幕舞會的音樂還出現(xiàn)了對18世紀莫扎特和亨德爾音樂風格的模仿,這既是對先人的敬意,也是對貴族奢靡的社交生活的諷刺,但整體顯得并不協(xié)調(diào)。不過瑕不掩瑜,第一幕的二重唱,美輪美奐,是全劇中最動人的唱段。尤其值得稱道的,當然是第二幕第二場。幽暗的場面,緊張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音樂,讓人有如看驚悚恐怖片的感覺。這在柴可夫斯基以往的音樂中,也是少見的。
這次杰捷耶夫率馬林斯基劇院在上海的演出,令人稱道的地方頗多。舞美雖然有些繁瑣,但在現(xiàn)代頗多令人倒胃的時裝版歌劇中,這種復古的演出,卻讓人倍感親切。在舞美上,正如前面所說,根據(jù)伏謝沃羅斯基的建議,柴可夫斯基將歌劇發(fā)生的時代遷移到了18世紀,因為18世紀豪華的服飾,能給舞臺增添華麗的色彩。
繁瑣,有時不等于不好;而簡約,除了節(jié)約成本考慮之外,必須要有精巧的構(gòu)思,來補充場景語言的缺乏所帶來的劇情表達不足。否則,還是老老實實地用實景表達比較好。這次的《黑桃皇后》完全用實景推動劇情,既讓人對故事發(fā)生的年代一目了然,也有舞臺劇視覺的美感。在這次的制作中,舞美用幾十根圓柱組成不同的畫面、場景,顯得舞臺既有深度,又有動感。而數(shù)十個人組成的人體雕塑,按不同的場景變換造型,使舞臺充滿了絢麗多姿的美感。這種不惜血本的舞臺造型藝術(shù),值得國內(nèi)同行好好學習——同樣是花大價錢的舞美藝術(shù),不得不說,我們還顯得很不夠。
此次《黑桃皇后》的演出,最讓我欣賞的,還是扮演伯爵夫人的次女高音伊蓮娜·魏特曼,這是個如鬼魅般的、老妖婆式的人物。她雖然是個不幸的受害者,但身上那種令人毛骨悚然、巫婆般的氣息,伊蓮娜·魏特曼把握得相當出色,這使她成了舞臺上最重要、也是最令人難忘的人。而扮演蓋爾曼的男高音米哈伊爾·維庫阿,似乎覺得有些過于的陰暗、陰沉,甚至猥瑣,或許是導演把他處理成了一個邪魔般的概念性人物。但這種形象的角色,又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麗莎怎么會愛上他?而我對蓋爾曼的理解應該是英俊、蒼白、熱情、憂郁,他對女孩有著神秘的吸引力;他的邪惡是內(nèi)心深處的躁動,是對自身命運的抗爭和背叛。
最后說說舞臺上出現(xiàn)的小男孩,有人覺得他代表的是蓋爾曼的邪靈,頗有道理。這個不說話的小男孩確實有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邪靈的氣息,也是導演處理得比較靈動的一筆,他出現(xiàn)在歌劇的開始和結(jié)束,冷酷、陰沉、無動于衷。他像是一個說故事的人,啟開序幕,又合上蓋爾曼的眼睛,讓人想起博爾赫斯的詩歌《鏡子》中的句子:
克勞迪烏斯,黃昏的君主,做夢的國王,
他并不覺得自己在夢中,直至那一天,
一個演員用啞劇在舞臺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獻演。
蓋爾曼就是這個故事中的一個夢,他并不理解自己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