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業(yè)足千秋
——史學家洪業(yè)的為人與為文

趙志偉

弘業(yè)足千秋
——史學家洪業(yè)的為人與為文

趙志偉

說起洪業(yè)這個名字，現(xiàn)在學歷史或文學的大學生或研究生，大多已不甚了了。更不必說一般的大學生了。其實我知道洪業(yè)也很晚，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中華書局 《學林漫錄》第八期讀到王鍾翰的一篇文章 《洪煨蓮先生和引得編纂處》。那篇文章介紹了洪業(yè)的業(yè)績，使我知道了 “引得”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了這位三四十年代和顧頡剛、傅斯年齊名的歷史學家。近來讀美籍華人陳毓賢的 《洪業(yè)傳》，使我對洪業(yè)這位堪稱偉大的學者有了更深的敬意。陳氏是一位美籍華人作家，寫過胡適等人的傳記，她與洪業(yè)一家交往很深，為寫《洪業(yè)傳》，近距離觀察洪業(yè)，訪問三百多個小時，所以該書被白先勇稱為是一部 “翔實的信史”。

一

洪業(yè) （1893——1980），出生于福建侯官，他的譜名叫正繼，字鹿岑，煨蓮是他后來起的英文學名（William）的音譯。如果要追溯的話，他的祖上正是宋代那位寫 《容齋隨筆》的洪邁，只不過到洪業(yè)曾祖父一代，家道早已中落。還好洪業(yè)的父親洪曦，通過努力考上舉人，成了山東的一個地方知縣。可以想見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從小就受的傳統(tǒng)儒家教育——熟讀四書，準備應舉。洪業(yè)八歲隨父親到山東。他以第一名考入山東師大附中，父親給他的訓詞是 “持身如玉，執(zhí)志如金”。但是，他后來皈依了基督教。為什么他會成為基督教徒？這個問題實際很有意思。母親提議他去拜見父親的朋友高夢旦——當時的商務印書館的總編輯，高夢旦建議洪業(yè)回福州，去讀美國傳教士辦的英華書院讀書，將來做個外交家。他聽從了。讀書期間，他雖然成績很好，但是卻和一些教師——同時又是教士發(fā)生沖突。起因是他說基督教和儒家學說相抵觸，而儒家遠比基督教高明：儒家講孝道，兒女不得對父母無理，耶穌則是一個不孝的人，因為他居然對自己的母親說： “婦人，你怎么來打攪我？”學校的一些老師辯不過他，有的傳教士提議開除洪業(yè)。但是校長太太高迪夫人不同意。她說： “怎么可以因為宗教的原因開除一名學業(yè)優(yōu)良的學生？”不久洪業(yè)的父親去世了，這對他是莫大的打擊。高迪夫人來安慰他。談到上天堂和下地獄時，高迪夫人說到了 《圣經(jīng)》。她說： “你對《圣經(jīng)》很熟，而反對它很多地方。可是這不是讀 《圣經(jīng)》的辦法，讀任何書都不能用這種辦法。書是古人經(jīng)驗的結晶，好的壞的都有；就像有人擺了一桌筵席給你吃，你應該揀愛吃的吃，不好消化的不吃?！?《圣經(jīng)》古來言語就換了幾次，所以看 《圣經(jīng)》要揀好的記著，其余的不要。里面有錯誤、前后矛盾的地方是難免的。但是有些看來似乎是矛盾的地方，往往以后發(fā)現(xiàn)并不矛盾；但你專心去記那些，等于白費腦筋?！边@些話打動了洪業(yè)。加上校長高迪先生和夫人沒有自己的孩子，他們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學校的老師大多是一些善良的有文化的人，他們感動了洪業(yè)和洪業(yè)一家。后來，洪業(yè)去教堂接受洗禮，幾個月后，他母親也受洗，以后全家都受洗了。

洪業(yè) （1893-1980）

這個故事使我想了很多。為什么說教總是無用呢？關鍵在于你說的話合不合人情，你是不是設身處地地為別人著想。還有當你教育別人時，自己的行為操守同樣很重要。言行不一的人，講話是沒有什么說服力的。還是孔子說得好： “身教重于言教”， “聽其言而觀其行”。

高迪夫人教洪業(yè)讀 《圣經(jīng)》使我想到新儒學大師熊十力教徐復觀讀書的故事。據(jù)說徐復觀先生年輕時，因為讀書老是挑古人錯，曾被老師熊十力厲聲痛斥。當時徐復觀向熊十力請教該讀些什么書，熊十力推薦了 《讀通鑒論》，徐復觀答說已讀過，熊十力要求再讀，過了一段時間徐復觀報告說 《讀通鑒論》已讀完，熊十力讓他談談心得，徐復觀卻講了許多批評的話。熊十力未聽完便怒聲斥罵說： “你這個東西，怎么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nèi)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么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jīng)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yǎng)。譬如 《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么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后來徐復觀把這個經(jīng)歷說成是 “走過的一段彎路”，把熊十力的斥罵視為 “起死回生的一罵”。

可嘆的是，在我們現(xiàn)在的中小學里這種專門挑錯的讀書法還很時髦，而且還有種種名目?，F(xiàn)在我們教學生往往喜歡讓孩子 “質(zhì)疑”，對一些課文挑毛病，以為這是在教孩子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慣，殊不知這是一種非常不好的讀書習慣。

二

洪業(yè)在美國，1917年畢業(yè)于俄亥俄州衛(wèi)斯良大學，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1919年完成歷史碩士課程。1920年畢業(yè)于聯(lián)合神學院，開始攻讀歷史博士學位但是沒有完成。1922年從美國回國，參與創(chuàng)建燕京大學，并歷任燕大歷史系教授、主任、文理科科長 （教務長）、圖書館館長等職。1946年赴美，擔任哈佛燕京社研究員。他與陳寅恪、錢穆、顧頡剛、傅斯年等人同為一代大家，治學謹嚴，學生中有著名的周一良、聶崇岐、翁獨健、王鍾翰、鄧嗣禹等名家。他在學術界被公認的成就是重視治學方法和工具書的編纂，自創(chuàng) “中國字庋擷法”，主持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工作二十余年，編纂出版經(jīng)史子集各種引得六十四種八十一冊，著有 《我怎樣寫杜甫》 《考利瑪竇的世界地圖》 《禮記引得序》 《洪業(yè)論學集》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等中英文著作七十余種。

在這些業(yè)績中最讓后人受益的是編纂 “引得”這件事?，F(xiàn)在的學生要搜索什么材料很容易，但是過去我們要查一二句名句很難。 “引得”就是英文 （Index）的音譯，還有叫 “堪靠燈”也是英文（Concordance）的音譯。兩種東西其實都是指索引。這兩個詞譯得非常好，可以說兼顧了音和義。編纂引得是洪業(yè)一生所做的大事之一。做成這件事有三個原因。一是，洪業(yè)發(fā)明了 “中國字庋擷法”。漢字檢索一直是一個比較困難的事，過去有部首檢字、拼音檢字、王云五發(fā)明了四角號碼檢字法。而洪業(yè)發(fā)明的 “中國字庋擷”是一種新的檢字法。因為洪業(yè)小時候讀 《爾雅》由于記不住，所以他覺得要編一種工具書將中國的一些古籍編出索引來，以便中外學人均能利用。二是由于1928年的哈佛燕京社的成立。哈佛燕京社的經(jīng)費是美國一位用電解法提煉鋁的發(fā)明人霍爾捐贈的財產(chǎn)，而且霍爾遺囑指定作為中國文化研究基金之用。這是因為這位學生在大學讀書期間因為考試不及格被西方人瞧不起，而得到同班中國同學的同情和鼓勵，所以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好感，立志捐贈。1930年春，洪業(yè)提出要用他設計的 “中國字庋擷法”編纂中國古籍引得，當即得到哈佛燕京學社的贊同，并給予若干款項的資助。這一年秋天，編纂處就成立了。三是洪業(yè)的遠大眼光和他的一批學生的努力工作。“在先生主持哈佛燕京社引得編纂處工作的二十多年期間，先后編纂出版了經(jīng)、史、子、集各種引得多達六十四種八十一冊。” （翁獨健、王鍾翰 《洪業(yè)論學集·序》）中國的古籍浩如煙海，要研究任何一個方面都要讀許多典籍，面對這些典籍，常常使人不知所措。所以中國歷來強調(diào)讀書要懂版本目錄學，因此中國也歷來喜歡編輯各種各樣的工具書，從唐宋時期的類書到清代的各種各樣的辭典，有查典章制度的、有查詩詞名句的。但是查找還是不方便，例如清康熙年間的 《佩文韻府》可以查詩文名句，但是，一則該書詞語以韻腳排列，檢索不便；二則沒有標明出處，即使查到，也無法引用。所以像 “引得”這樣的工具書，完全按現(xiàn)代學術規(guī)范要求，使人按圖索驥非常方便。這種工作不是什么 “名山事業(yè)”，而是替人作嫁的事，聰明人大多不愿意做，其實卻是功德無量的偉業(yè)。正如 《洪業(yè)傳》作者所說的：“他創(chuàng)辦的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出版的一系列參考書，可以說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研究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參考書之一。這個系列把中國最主要的經(jīng)書史籍有系統(tǒng)地重新?？?，用現(xiàn)代眼光加以評估，并編以引得 （索引）。如果我們說這些引得在中國研究古籍的學術上創(chuàng)立了新紀元，可能也不算夸大其詞。因為有了這些引得，討論中國人物、典章、制度，不能再含含糊糊，必須指明其出處。有了這些相互參照的工具，無數(shù)歷史上的字義、日期、地點、都得以澄清，掃除了多少千百年來的腐迂垢穢，提高了 ‘歷史真理’的標準。”我想，這不是溢美之詞。

三

《洪業(yè)傳》提到，洪業(yè)在1919年為自己未來定下人生目標： “我當時對我自己定下了幾個原則，歸納起來可以說是三有與三不。”所謂 “三不”是不做政府官員，不做牧師，不做校長；所謂 “三有”是“第一是有為，第二是有守，第三是有趣。”所謂 “有守”，說起來容易，真正做到是不容易的。雖然我們經(jīng)常引用孟子的話：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其實千百年來能夠做到的文人并不多。1924年擔任燕京大學文理科長 （教務長）后，洪業(yè)定下規(guī)矩：如果學生成績平均不到乙等的話，就得退學，第一年，四百個學生中有九十三人被迫退學。校長司徒雷登有個喜歡的學生叫傅涇波，對洪業(yè)也非常尊敬，但是他二年級時荒廢了學業(yè)，司徒雷登為他求情，洪業(yè)說： “好，我這次例外相容，他可得知道好歹，趕快把成績搞好，明年要是又不夠格的話，我開除他你就沒有話說了?！彼就嚼椎谴饝?，結果第二年仍然沒有合格，傅涇波就被洪業(yè)開除了。這令我想到啟功先生的一件軼事：上世紀三十年代，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先生介紹啟功到輔仁附中教國文，但是一年以后，被分管大學教育學院的張院長給解聘了，因為啟功的學歷不夠。這種敢于對校長說 “不”的事，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這就是一個知識分子應該堅持的原則。如果說這件事還不至于有生命危險的話，四十年代，面對日本人審訊時，洪業(yè)的表現(xiàn)就讓人非常欽佩。太平洋戰(zhàn)爭以后，日本人占領了燕京大學，把一些教授作為 “抗日分子”抓起來。其中包括洪業(yè)、鄧之誠、張東蓀、趙紫宸等。有一次審訊時，一個日本軍官問他是不是“抗日分子”，洪業(yè)回答說是的。再問他為什么抗日，洪業(yè)說給我二十分鐘我來解釋。日本軍官允許他講，然后他講了，從世界歷史，講到滿洲國，講到日本侵略朝鮮侵略中國，說得在旁邊的一個韓國軍人熱淚盈眶。中午休息時，這位韓國人送洪業(yè)回牢房，他偷偷地對洪業(yè)說：“你講得好，希望鼓足勇氣再講下去，我看太君也受感動了?！毕挛缭賹彆r，發(fā)生了戲劇性一幕：那個韓國人說： “對太君鞠躬?！焙闃I(yè)說： “我對武力鞠躬?！睕]想到那個日本軍官對洪業(yè)凝視了一會兒，便把軍帽脫下，用流暢的中國話說：“我向一個不怕死敢說實話的人鞠躬。”這個故事很有意思，現(xiàn)在的人讀起來很有點幽默味道，而在當時是需要很大的智慧和勇氣的。

四

洪業(yè)一生中寫過很多專題論著和論文，其中，他用英文寫的專著《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一書占有重要地位，翁獨健、王鍾翰稱“士林推為權威之作”。洪業(yè)編纂過《杜詩引得》，當然熟讀杜詩，對杜甫的一生很熟悉。他把幾年來關于杜甫的講演和教學的材料整理成書，寫成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1952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他為什么要寫杜甫？當然最主要是他酷愛杜詩，視杜甫為 “詩圣”。1962年他發(fā)表 《我怎樣寫杜甫》，在文章里說： “所謂詩圣，應指一個至人有至文以發(fā)表至情。”唯其如此， “以后遇到中外任何人對杜甫的為人為政有所詬病時，他便忿忿不平。素來評論事極中肯的他，在這一點上似乎有失學者應有的客觀態(tài)度。” （《洪業(yè)傳》）杜甫的偉大是歷史公認的，但杜甫不是完人。為什么洪業(yè)要這樣維護杜甫呢？ “我們對洪業(yè)自己的生平有點認識以后，也許可以做個大膽的推測：洪業(yè)可能潛意識中把杜甫與他父親比照 ‘認同’了?！?（《洪業(yè)傳》）因為，洪業(yè)的父親洪曦的遭遇——幼年失怙、試場失意；后來得了補官資格。做官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任勞任怨，無官時顛沛流離貧病交加。他的人生觀、對人對物的態(tài)度和杜甫很像。在那篇 《我怎樣寫杜甫》的長文里，他還分析了杜甫對待兩個兒子的態(tài)度，聯(lián)想到他父親對自己和弟弟的態(tài)度。讀了洪業(yè)的夫子自道，我覺得傳記作者的推測是有道理的。正因為如此，1979年他應邀在哈佛講演時，就指出郭沫若 《李白與杜甫》一書中說杜甫拒絕做河西尉，不愿意去窮鄉(xiāng)僻壤的看法，是大錯特錯的。因為郭沫若抄捷徑用了 《地理辭典》，而事實上看 《舊唐書·地理志》等書就可知道杜甫的時代，河西縣離京兆之奉先僅五十公里而已。他還寫了一首詩 《讀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有感》：少陵不作河西尉，總為凄涼惡榜笞。何把近畿移遠地，遽揮刀筆肆誅夷。半生卓立辟雍外，一語難將駟馬追。奉告先生詩有教，溫柔敦厚莫更疑。據(jù)洪業(yè)想，河西尉等于警察頭目，主要職責是用杖打犯人，所以杜甫寧可餓肚子也不愿干。 《李白與杜甫》是筆者在文革期間讀過的兩本研究古人書之一，還有一本是章士釗的 《柳文指要》?，F(xiàn)在的年輕人大多不知道這些 “天寶軼事”了。洪業(yè)寫杜甫，令我想到陳寅恪寫 《柳如是別傳》。我想像他們這樣一流的歷史學家為什么要去寫人物傳記，如果說洪業(yè)寫杜甫還好理解的話，陳寅恪寫柳如是就使很多人不理解。其實，他們寫歷史人物都寄托了一種歷史興亡感，又切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如果不是以 “了解的同情”，我們只能做些皮相的猜測。

《洪業(yè)傳》中有一段話使我很感動： “中國也許再也不會出現(xiàn)一群這么有自信、有抱負、充滿愛國熱忱的青年。一九一〇年代在美國為數(shù)兩千左右的中國留學生，個個都以改造中國為己任。祖國的政治社會制度頻臨瓦解，當時軍閥橫行，但在他們的眼中這都是暫時的障礙，他們堅信將來的中國將向西方的科學、民主看齊，而當時絕大多數(shù)的西方人也深信科學民主可解決人類一切難題?！庇珊闃I(yè)想到胡適沒有獲得博士文憑就到北大任教，再想到更多的那一代學人的風骨、造詣、愛國的熱忱，真是令人感佩不已。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