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里人家

魯兆周

去年暑假，我來到黃山腳下，探訪“桃花源里人家”。

坐落在黃山南麓的黟縣，自古便有“桃花源里人家”的美譽。黃山古稱“黟山”，黟縣因黃山得名，境內(nèi)山川秀美，連綿的峰巒與黃山連為一體。如果把黃山比作一部氣勢恢宏的交響樂，黟縣則是這部交響樂中一曲動人心魄的瑰麗樂章，而黟縣境內(nèi)的西遞和宏村，則是這部交響樂中最為美妙的兩個音符。

黟縣境內(nèi)分布有數(shù)百個聚族而居的古村落。西遞和宏村，正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徜徉在這些古民居中，粉墻黛瓦，古木參天，一股古樸、厚實卻又奢華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你充分感受到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和我們的先人在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方面的樸素追求，如同漫步在久遠的中國歷史文化長廊。這些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正是明清之際在中國商界叱咤風云的徽商。清朝中葉起，經(jīng)過百余年的資本積累，徽商已雄踞中國十大商幫之首。今天，當你來到西遞和宏村，踏著光滑而并不平整的街石，兩旁的商鋪鱗次櫛比，小商販們正在出售著粗糙的工藝品，為一些蠅頭小利與游客討價還價，在巨商的背影里做著最小的買賣，哪里還有過去徽商氣吞萬里如云的風采！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qū)е禄丈痰乃∧酥料瞿兀科毡榈慕Y(jié)論以為，曾經(jīng)為中國近代商業(yè)的繁榮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徽商，因受封建制度的制約和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不敢把辛苦積累的資本投入擴大再生產(chǎn)的經(jīng)營，而是消耗在追求自身和家人的享樂之中，最終導致“徽商”這顆璀璨的星座，在歷史的星河中逐漸暗淡、隕落。當然，還有戰(zhàn)爭，尤其是近代爆發(fā)的太平天國運動，對于較為發(fā)達的長江中下游一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其破壞程度則是毀滅性的。

我認為徽商的最終衰亡，主要原因在于他們的思想觀念沒有在商業(yè)領(lǐng)域取得輝煌成就的同時也發(fā)生蛻變。在宏村，被譽為“民間故宮”的“承志堂”，它的主人汪定貴在經(jīng)商發(fā)財后，曾花錢捐了個“五品同知”的官銜。在封建社會，步入仕途，當官做老爺，是絕大多數(shù)社會精英的首選目標。在“承志堂”，正對中門的前廳楹梁上，雕了一幅“宴官圖”，展示的是一群京城的達官貴人在花園里飲酒作樂、歌舞升平的畫面。畫面上的人物，個個風流倜儻，悠然自得。從中門步入的貴客，仰望著 “宴官圖”，無不意氣風發(fā)、血脈賁張。汪定貴雖是徽商中的翹楚，但經(jīng)商和入仕這兩塊在封建社會天平上分量懸殊的砝碼，又讓他憤憤不平。于是，他別出心裁地在中門兩側(cè)的邊門上方，雕了兩個碩大無朋的“商”字形圖案，從邊門出入的人們，不論他們從事什么樣的職業(yè)，通通都在商人之下。但盡管如此，他仍不敢在中門上雕刻“商”字圖案，在他的心目中，入仕和經(jīng)商還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一代巨商這種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近乎病態(tài)的心態(tài)，也就一覽無余了。

崇尚儒學的徽州，被尊為“東南鄒魯”。被胡適先生戲稱為“徽駱駝”的徽州先民，審時度勢，篳路藍縷，告別窮山惡水的家鄉(xiāng)，躋身于強大的徽商行列。由于他們大多數(shù)是熟讀詩書、博古通今的知識分子，在經(jīng)商的過程中，殫精竭慮，有著較為科學的經(jīng)營思想和理念，常常能“以一獲十”地牟取暴利。

為此，許多徽商在功成名就之后，便選擇了辦學這條路，千方百計讓子孫后代走上仕途，光耀門庭。由此帶來徽州民風十分重視科舉，毗鄰黟縣的休寧縣，就是當時名滿天下的“狀元縣”。在南屏村，李氏族人中未出過狀元，只出過解元、會元，故只鑿了口“兩元井”，寄托遺憾。在黟縣古城，有處“三元古井”，乃吳氏祖先所鑿，吳氏先人受民風熏陶，迫切希望子孫能讀書做官，他們鑿井時，在方形井箍上鑿出三個圓形井口。吳氏族人每日來到井邊，從這三個圓形井口中汲水、提水，所影射的“三圓汲提”便是科舉考試中“三元及第”的諧音?；罩萑酥匾暯逃谂巫訉O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迫切心情昭然若揭！

一大批成功了的徽州商人在自己和后代的人生取向上左右為難，他們猶豫過，彷徨過，最終還是把子孫的命運綁上科舉考試這輛早已支離破碎的牛車。明清以降，光西遞胡氏家族走上仕途、實授官職的就有115人，各類生員多至298人。這種由儒而商、由商而官、官商結(jié)合的途徑，使西遞胡氏家族的財富急劇增加。西遞，這個宛若升起了風帆的船形村落，真的能“直掛云帆濟滄?！绷藛?？徽商，如果割斷了與經(jīng)商的血脈聯(lián)系，他們盡管能夠輝煌一時，創(chuàng)造出各種大小不一的人間奇跡，但不經(jīng)意間作為徽商延續(xù)生命的臍帶也就給割斷了。

教育，是皖南古民居里流淌的永恒主題。在宏村，奇妙的“山為牛頭，樹為角，橋為牛腿，屋為身，鑿湖為牛肚，引泉為牛腸”的牛形村落，以其獨具魅力的仿生學構(gòu)造，讓游人嘆為觀止。南湖書院，以其超凡脫俗的風骨，矗立在云蒸霞蔚的南湖之畔。

南湖書院占地6000余平方米，分左、中、右三大間。左側(cè)，懸掛著南湖書院的匾額，首進為木柵門廳，二進為書院正廳“志道堂”，系教書授業(yè)之所，三進為“文昌閣”，供奉的是朱熹的牌位——明清兩代，朱熹倡導的理學被提到儒學正宗的地位，加之朱熹祖籍又在徽州，所以徽州的大小書院中，大多供奉的是朱夫子的牌位。宏村的汪姓子孫，在中廳的“啟蒙閣”接受完啟蒙教育后，方能進“志道堂”聽講，后廳的“會文閣”則是宗族中的有文化的人談詩論文、以文會友之所。年復一年，南湖書院為宏村汪氏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賢能的后人，諸如清末內(nèi)閣中書汪康年、民國初年代理國務大臣汪大燮、徽商巨子汪定貴等均在此受過啟蒙教育。

有人把南湖上的石拱橋形象地比作一支蓄勢待發(fā)的羽箭，箭尾處的南湖書院便是這支箭的力量源泉，那些從羽箭上飛出去的讀書人，便如一枚枚犀利的箭鏃，越過了層巒疊嶂的大山，在高天流云下翱翔。

除了像南湖書院這樣規(guī)模齊全，已基本具備現(xiàn)代學校設置雛形的宗族書院外，走進徽州古民居，隨處可見供子孫讀書的書房?；罩莨琶窬邮侵袊糯ㄖ飞系囊欢淦孑?，更是一所澤被子孫后代的藝術(shù)寶庫。在古民居，一些耐人尋味的楹聯(lián)、格言俯拾即是：“朱文公居家有四本，讀書，起家之本；勤儉，持家之本；和順，齊家之本；循理，保家之本”“綿世澤莫如積德，振家聲還是讀書”“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它們充分體現(xiàn)了主人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的追求和向往，對人生的深刻體味和對自己及子孫后代的勸諭告誡。讀書，在徽州人的所有追求中，處于最為突出的地位。

這些楹聯(lián)、格言形成的文化氛圍，散發(fā)出濃郁的傳統(tǒng)文化氣息，不僅提高了徽州古民居的觀賞價值，更主要的是營造了一種濃厚的勸學氛圍，讓子孫后代耳濡目染，把讀書的重要性滲入到他們的血液中。徽州人這種樸素的追求是不遺余力的，這種苦心孤詣，從讀書人書房里木雕上的花紋也不難看出。

探訪徽州古民居，從屋里到屋外，從地面到屋頂，集磚雕、木雕、石雕、彩繪于一體，鋪天蓋地，簡直可以稱之為一座完整的工藝美術(shù)寶庫。唯有讀書人書房門楣和窗欞上的木雕圖案是單調(diào)抑或丑陋的。這是怎樣的一種圖案呢？粗細不等、規(guī)格不一的木條縱橫交錯，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觀賞，也絲毫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美感。原來，匠心獨運的徽州人，故意為這些讀書人設計了這種“冰裂圖”，“冰裂圖”又名“寒窗”。此時，我才幡然省悟，為什么我們的祖先會給我們留下“十年寒窗無人曉，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格言了。

然而，如此重視教育的徽商，這顆中國商界璀璨的星辰還是隕落了。這是為什么呢？我看還是古代教育本身出了問題。是的，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教育，向來是重文輕理的，大量的社會精英始終把走上仕途當作人生的唯一追求。這也難怪，在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心目中，“功名利祿”這四個字所占的位置不是一般的重要，也不是很重要，是最重要，是他們生命的全部，是他們拼盡一生的全部追求和寄托。中國的讀書人除了讀書做官、“學而優(yōu)則仕”之外，基本上沒有任何別的追求。這就是明清之際萌發(fā)于草根階層的資本主義萌芽為什么會曇花一現(xiàn)的直接原因。尤其是錢商教育在古代教育中的缺位，是導致徽商衰亡乃至近現(xiàn)代中國的經(jīng)濟一蹶不振的主要原因。時至今日，國民財商素質(zhì)差直接影響了我國國民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今天在中小學普及財商教育勢在必行。對孩子們進行財經(jīng)知識的啟蒙教育，激發(fā)他們對經(jīng)濟運作的興趣，從而幫助他們培養(yǎng)必須具有的知識技能，是賦予基礎(chǔ)教育的又一神圣使命。我們必須要加快步伐，實際上，我們動手還是太晚了。走進徽州，面對的無論是“桃花源里人家”，還是“中國畫里鄉(xiāng)村”，作為一名基層教育工作者，咀嚼著“徽商為什么衰亡”這枚苦果，我深深地為財商教育在中小學的缺位而擔憂。

“想了解中國古代帝王生活，請到北京去！想了解中國明清平民生活，請到黟縣來！”這是黟縣為宣傳自己所作的廣告詞。在黟縣，我們不僅看到了所謂的平民生活，也看到了生活在桃花源里人家的繁華和奢侈。桃花源啊，永遠是我們中國人夢縈魂牽的生命和靈魂的棲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