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戲曲中的真情苦境與家國同構(gòu)
—— 以南戲《尋親記》與《黃孝子》為中心

毛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尋親戲曲中的真情苦境與家國同構(gòu)
—— 以南戲《尋親記》與《黃孝子》為中心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南戲《尋親記》與《黃孝子》的產(chǎn)生使民間流行的萬里尋親故事轉(zhuǎn)化為完整的敘事文本，同時對后世該題材的戲曲小說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在考察兩部南戲的本事與流傳的基礎(chǔ)上，分析尋親題材戲曲中親人離合及主人公受難與歷險的舞臺看點，探索尋親題材戲曲在孝子的尋根與朝圣中所蘊含的倫理秩序與家國想象。在文人化的戲曲文本中，尋親題材戲曲由節(jié)、孝主題向忠、孝主題發(fā)生轉(zhuǎn)變，同時塑造家國同構(gòu)格局的因素也從以孝治天下的政治倫理轉(zhuǎn)變?yōu)樽髡叩臍v史使命感。

南戲；尋親；真情；苦境；家國

所謂尋親戲曲即以父子/母子失散，孝子主動尋父/母為主要敘事線索的戲曲作品。宋元以來，萬里尋親故事的記載在史書、筆記中漸多。宋代著名的朱壽昌尋母事更受到了文人的推崇，《夢溪筆談》稱“士人為之傳者數(shù)人，丞相荊公而下，皆有《朱孝子詩》數(shù)百篇?！盵1]文人通過賦詩贊美尋父/母主人公的孝行，亦是對孝道的有力宣揚。尋親故事在宗教文學、活動中亦占有一席之地，民間流傳廣泛的目連戲演目連下地獄救母故事，但內(nèi)容駁雜，現(xiàn)存最早的目連戲劇本為明代安徽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又稱《勸善記》）共上、中、下三卷，至中卷才開始敘演目連救母事，雖不能作為萬里尋親戲曲的范本，但對后來的尋親題材戲曲產(chǎn)生了不小影響。敘演沉香救母事的雜劇《沉香太子劈華山》（已佚）、《巨靈神劈華岳》（已佚），南戲《劉錫沉香太子》（已佚），同樣具有較強的宗教背景和神異色彩。雜劇《認金梳孤兒尋母》見于《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著重敘演包公斷案平冤，懲治殺父奪母的豪強勢要的公案故事，雖敘及孤兒與母親相認情節(jié)，但仍較為簡略。至元代《尋親記》與《黃孝子》兩部南戲的誕生，始將萬里尋親題材轉(zhuǎn)化為完整的敘事文本。

兩部南戲具有極強的生命力，不僅多次被改寫，且活躍在明清的戲曲舞臺上。沈璟的劇作《博笑記·假婦人》中，串戲的小旦講述能夠演出的戲文便有：“尋爹尋母皆獨行：尋爹的是周瑞隆，尋娘的是黃覺經(jīng)。”前者即為《尋親記》，后者即為《黃孝子》。張岱《陶庵夢憶》中亦可見《尋親記》的演出情況：“《西樓》不及完，串《教子》（即《尋親記》）。顧眉生：周羽；楊元：周娘子；楊能：周瑞隆。”[2]李斗《揚州畫舫錄》記伶人張德容扮周瑞?。骸氨拘∩?，聲音不高，工于巾戲。演《尋親記》周官人，酸態(tài)如畫?！盵3]甚至有明末現(xiàn)實中尋親的孝子在尋親途中經(jīng)濟困窘，即學《尋親記》以賣唱謀生①見焦循《劇說》卷三《〈尋親記〉逸事》條：“明末嵩明州牧錢房仲卒于滇，叔子美恭奉母居鄞，日夜號咷，告母欲求其父，而家無一錢，奮足出門。適有伶人演院本所云《尋親記》者，孝子曰：‘是我也。’乃習之。業(yè)成，買鼓板一副，每逢市鎮(zhèn)輒唱之，宛轉(zhuǎn)哀動行路。稍稍得錢，則又前行；錢罄復住，望門唱記數(shù)日，則又得錢。聽者訝其度曲之神，不知其為寫心也……”。?？梢娫搫∥枧_流傳之廣泛。清代姚子懿又續(xù)作傳奇《后尋親》，“盡收拾前記未結(jié)諸色末”[4]，以因果報應續(xù)演《尋親記》。

明代廣泛流傳的還有王原萬里尋親的故事（如小說《石點頭》第3回《王本立天涯求父》，《型世言》第 9回《避豪惡懦夫遠竄 感夢兆孝子逢親》），但未得到戲曲作品的完整表現(xiàn)。明末蘇州黃向堅萬里尋親事得到戲曲家李玉的關(guān)注，于是產(chǎn)生了又一部尋親題材傳奇《萬里圓》，對《尋親記》與《黃孝子》有一定的繼承，同時在敘事重心與精神內(nèi)涵上又表現(xiàn)出文人寫作的變異。本文以《尋親記》與《黃孝子》兩部南戲為中心，兼及《目連救母勸善戲文》與《萬里圓》等戲曲作品，對于尋親題材戲曲的敘事重心與精神意蘊進行說明與探討。

一、《尋親記》與《黃孝子》的本事與版本

南戲《尋親記》在《南詞敘錄·宋元舊篇》中著錄為《教子尋親》。《寒山堂曲譜》引錄作《周羽教子尋親記》，并注云：“今本已五改：梁伯龍、范受益、王錂、吳中情奴、沈予一?！蹦壳翱梢姷谋咀佑忻鹘鹆晏剖细淮禾每瘫尽缎络潏D像音注周羽教子尋親記》，署劍池王錂重訂，以及明毛氏汲古閣刻本《尋親記定本》，署范受益著，王錂訂。兩個刻本幾乎完全相同。關(guān)于《尋親記》的本事《曲?？偰刻嵋肪硎脑疲骸按藙∈码m不載史傳，聞蘇州平江路井欄，尚有知縣周瑞隆之名，實有其人，非無據(jù)也?！迸c汲本第 34出《完聚》中周瑞隆“升蘇州府知府”相吻合，然而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資料向佐證，只備為一說。

明代的戲曲品評著作多將《尋親記》作為古本戲曲，并指出其遭到刪改的情況。呂天成《曲品》評“古本盡佳，今已兩改，真情苦境，亦甚可觀”[5]，將其列為“能品”。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亦評曰：“詞之能動人者，惟在真切，故古本直寫苦境，偏于瑣屑中傳出苦情。如作《尋親》者之手，斷是《荊》、《殺》一流人。惜兩加改削，訛處遂多”[6]，亦列入“能品”。值得注意的是兩位曲家均褒揚《尋親記》中“苦境”的動人。

李漁在《閑情偶寄·演戲部·選劇第一》中稱：“故開手學戲，必宗古本，而古本又必從《琵琶》、《荊釵》、《幽閨》、《尋親》等曲唱起。蓋腔板之正，未有正于此者，此曲善唱，則以后所唱之曲，腔板皆不謬矣?！笨梢姟秾びH記》的創(chuàng)作時間較早，且目前流傳的本子為改本這一事實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問題在于王錂重訂本與原本之間究竟存在著多大的差距。趙景深先生根據(jù)《尋親記》中常引到的金人院本與元人雜劇，認為其為元末的作品：“尋親記雖是教子尋親的改作，尤可處處看出淋漓的元氣。曲文頗多本色語，且唱句極多，幾勝過道白，這些都顯出了原始的意味?！雹趨⒁姡黑w景深《文學：周羽教子尋親記（附表）》，《綢繆月刊》1936年，2卷6期。孫崇濤先生輯錄《風月錦囊》中摘匯的《尋親記》11調(diào)18支曲，與汲古閣本比勘：“有4調(diào)8支曲不見于傳本（【集賢賓】次支、【甘州歌】3支、【一封書】1支、【石榴花】3支），近占半數(shù)。”[7124-125[7]736“《尋親記》一改再改，弄得面目全非，錦本卻使我們獲見《寒山堂曲譜·總目》所說的‘五改’和《曲品》所說的‘兩改’之前的舊本的部分面目，這是很有價值的。”[7]125

若將錦本所錄曲文與汲古閣本情節(jié)進行詳細對照，可發(fā)現(xiàn)不見于傳本盡占半數(shù)的結(jié)論仍有商榷的余地。首先說明錦本中的【甘州歌】3支曲，抄錄如下：

【甘州歌】（外）科埸路杳，嘆路途多少，文物風騷。程途勞倦，誰把曉昏時候。思鄉(xiāng)雷滴心，自苦，折桂何辭途路遙。（合）家鄉(xiāng)遠，心意愁，何時平地上青霄？風兒急，雨細飄，前途趲步莫遲勞。

（末）行行過短橋，便縱然疲倦，何必辭勞？科埸高選，丹墀上我獨英豪。桃花浪暖風正急，好展鵬程莫憚勞。（合）聽啼鳥，聲韻巧，春深無處不花飄。三場好，好句高，共伊沽酒醉滔滔。

（丑）漁翁過渡頭，見晚煙朦罩，楊柳枝頭。夕陽斜照，扁舟畫板輕敲。名韁利鎖勞繁忙，駟馬高車志氣豪。（合）歌鶯口，舞燕腰，潭潭相府許誰敲？拴金帶，穿紫袍，衢天富貴我陶陶。

據(jù)曲辭可判斷，三支曲為周瑞隆于科考路上所唱，內(nèi)容相當于汲古閣本與富春堂本中有標目卻無曲文的第28出《選場》，二者均題“考試照?？乒什讳洝?。原來的曲文也有可能差別不大，只是未錄而已，因此這三支曲并不能作為大幅度刪改原本的證據(jù)。

其次，錦本收錄有11支曲文與汲古閣本第32出《相逢》內(nèi)容相吻合，自【一封書】而下，與汲本產(chǎn)生較大差異，抄錄如下：

【一封書】妻郭氏上達，維翰賢夫聽稟言：從別后苦萬千，鎮(zhèn)長思難見。教子尋親歸故苑，每朝朝珠淚漣。尋親到京輦，草草伏乞尊照不宣。

【臨江仙】（生）二十年間多少事，離別愁恨休論。將書尋父是你兒親痛憐，貌骨肉須返舊家門。

（外）母親修這書時，他滴淚投書卿淚看，淚痕行上又添痕。（生）孩兒，這書不見幾多年。（合）正是相論如在夢，尤恐夢中間。（丑上）

【石榴花】二更夜半何處鬧喧天？卻不道食不語寢不言？唬啕慟哭恁埋冤，驚鄰動舍你好祿亂。（生）店主人，恨離家傍路二十年，父和兒偶然相見。（合）把舊恨都提起，止不住淚漣。

（外）我父親屈陷落在南海邊，母親貧苦受孤單。小子是背生孩兒。二十年后得見這姻緣，千山萬水尋不見。方便寫蓮經(jīng)，刺血教化錢，受盡辛勤得見親父一面。（合前）

（生）當元死別不擬再生還，行寒終日受薄賤。我要回鄉(xiāng)路杳沒盤纏，夫妻子母信息難傳。幸我兒尋親不憚遠，得相逢是天教從人愿。（合前）

其中，除【臨江仙】第1支曲外，均為汲本第32出《相逢》所無。然而汲本第29出《報捷》收【一封書】曲：

【一封書】妻郭氏，寸箋上達兒夫周解元。從別后苦萬千，張敏不仁難盡言。今喜孩兒得中選，棄職尋親到海邊。見鸞箋，莫留連，及早回來雪大冤。

據(jù)汲本劇情，該曲為周瑞隆出發(fā)尋父前，郭氏寫書作為相認憑證。而錦本則待父子相逢后，才介紹郭氏寫書內(nèi)容，兩支曲在曲文上有明顯相似之處。同時，由于汲本將郭氏寫書情節(jié)安排在《報捷》一出，在《相逢》一出并沒有就寫書情節(jié)展開，故錦本【臨江仙】第2支敘寫書時情境也被一并刪去。最后的【石榴花】3支曲演店主人出場與父子對話，汲本無3支曲，代之為較簡略的賓白，賓白內(nèi)容與曲文相似。比較這6支曲文的異同可更為細致地辨認出改本情節(jié)安排上的變化。

此外錦本尚有【集賢賓】曲為汲本所無，應當位于第 21出《剖面》。選本《大明天下春》收有此出，題《郭氏毀容守節(jié)》，亦未見此曲。但《大明天下春》本有【紅衲襖】兩曲不見于汲本，一曲寫郭氏鄰居趙媽媽安慰并稱贊郭氏，一曲寫郭氏自明心志，其中趙媽媽為汲本沒有的人物，且賓白較俚俗，推測為藝人俗增的舞臺演出本。另錦本所收【滿庭芳】曲與汲古閣第1出《滿庭芳》雖內(nèi)容相近，但曲文全異，其余占錦本所收一半以上曲文均與汲本較吻合，僅有字句出入。由此可判斷，錦本所收曲文并未與汲本呈現(xiàn)出巨大差別，現(xiàn)流行改本與原本比也并非“面目全非”。

南戲《黃孝子》在《南詞敘錄·宋元舊篇》中著錄為《王孝子尋母》，《寒山堂曲譜》引錄作《黃孝子千里尋母記》。現(xiàn)存清初抄本，題《黃孝子傳奇》，元闕名作。趙景深將《南九宮譜》與《九宮正始》輯錄的曲文與抄本進行對照，認為“抄本《黃孝子尋親記》26出曲文雖是曾經(jīng)刪改的本子，它到底給我們提供了研究元明南戲的良好資料?！盵8]67筆者檢視曲譜與選本中收錄的曲文，并未發(fā)現(xiàn)能夠說明《黃孝子》大幅度刪改的證據(jù)，故認為這一判斷應是不遠于事實的。

戲曲中尋親故事多取材于時事，《黃孝子》劇的本事見《元史·列傳第八十四·孝友一》記載：

又有黃覺經(jīng)，建昌人。五歲，因亂失母。稍長，誓天誦佛書，愿求母所在。乃渡江涉淮，行乞而往，沖冒風雨，備歷艱苦，至汝州梁縣春店，得其母以歸。

《曲海總目提要》卷四十五云：“所記黃孝子事，見于一統(tǒng)志、正德郡志、及南城縣志諸書。然志所載甚略，而此記頗詳，或其同鄉(xiāng)之人，細核事跡而為之，未可知也?！比襞c后世的尋親戲曲小說作品參看，作者往往在史料、傳聞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其他孝子的事跡予以增飾，在素材的選擇與剪裁上呈現(xiàn)出吸收、積累與互用的鮮明特色?！端问贰分?，另有一條被研究者被所忽略的記載：

黃介字剛中，隆興分寧人。意氣卓越，喜兵法。制置使朱祀孫帥蜀，介上攻守策，祀孫愛之，以自隨。夏貴辟充廣濟簿尉，平反死囚，尹不能抗。錢真孫復辟入幕，及與真孫別，誦“南八，男兒死爾”語以勉之。后家居，帥鄉(xiāng)民登龍安山為保聚計。德祐元年，北兵至砦，眾奔潰，介堅守不去，且射且詬，面中六矢不為動，顧謂家僮陳力曰：“爾盡力勿走。”力曰：“主在，死生同之?！苯樯肀绘椚缇?，面頸復中十三矢，倚柵而死，力亦死。

妻劉被掠，子用中逃，得不死。及壯，求母四方，逾十年，得于京師以歸，州里稱為黃孝子云?！端问贰ち袀鞯诙灰弧ぶ伊x七》）

此黃孝子雖非劇作中之黃孝子，但其父黃介事跡與劇中情節(jié)較吻合。《黃孝子》劇中黃覺經(jīng)父黃普官拜統(tǒng)制后辭官居鄉(xiāng)，元軍功建昌時，黃父召集義兵與元軍抵抗，不敵元軍且誓死不降，最終為元軍首領(lǐng)木華黎所殺。將黃孝子父親塑造為忠臣形象，無疑強化了文本的道德語境，亦顯示了作家的教化用意。

再如著名的朱壽昌棄官尋母故事（《宋史》《續(xù)通鑒長編》等均有記載），成為《尋親記》與《黃孝子》等劇中時常閃現(xiàn)的孝子榜樣，召喚且強化著孝子的尋親決心，《尋親記》中亦繼承了朱壽昌刺血寫經(jīng)的尋親方式。《二十四孝》記載，朱壽昌與母失散的原因為“生母劉氏為嫡母所妒，復出嫁”的家庭內(nèi)部矛盾。若與《尋親記》及《黃孝子》的敘述方式比較，則有著巨大差別：其一，朱壽昌事跡中不存在家庭受到外部的破壞繼而造成人離家破的情況；其二，劉氏的再嫁與女性守節(jié)觀念不符，有礙戲曲作品的道德教化效果。或許是因為這兩方面的原因，倍受推崇的朱壽昌尋母事卻未能受到戲曲作家的青睞敷衍成劇，體現(xiàn)了戲曲作家對于本事的選擇與剪裁。

二、受難與歷險：尋親戲曲中的真情苦境

正如呂天成、祁彪佳等曲論家指出的“真情苦境”特征，尋親戲曲通過描繪親人離合與孝子尋父/母的凄慘經(jīng)歷，傳達感人至深之情，引發(fā)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劉氏回煞》《六殿尋母》（該出《群音類選》《歌林拾翠》收錄）等出即有目連與母分離、相逢的動人場景?！秾びH記》中第13出《發(fā)配》、第32出《相逢》一出亦敷衍親人離合，類似的關(guān)目常見于南戲作品，如《荊釵記》之《見娘》、《白兔記》之《麻地》《相會》等。而尋親戲曲與其他孝親南戲區(qū)別即在于對孝子離開家庭環(huán)境，進入廣闊的自然與社會空間的敘演。

《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敘演目連母親劉氏被押解地獄途中（《過金錢山》《過滑油山》《過望鄉(xiāng)臺》《過耐何橋》《過升天門》諸出），及過地獄十重寶殿過程中所受苦難。在《過黑松林》《過寒冰池》《過火焰山》《過爛沙河》諸出中，目連亦經(jīng)歷艱難險阻，經(jīng)受百般考驗。與《目連救母》中以劉氏和目連母子分別為敘事重心不同，《尋親記》《黃孝子》二劇在敘事上各有側(cè)重，呈現(xiàn)出段落式敘事與平行式敘事的差異。《尋親記》文本以段落性集中敘事為主，先敘周羽遭陷害，繼而敘郭氏教子，最后為周瑞隆尋父。《黃孝子》采取三線并行結(jié)構(gòu)，包括尋親的黃覺經(jīng)一線、被擄黃娘子一線及守節(jié)的曾女一線。綜合選本收錄情況看，在后世演出流傳中，形成《尋親記》重在貞母守節(jié)教子、而《黃孝子》重在孝子歷險尋父的特點。現(xiàn)將兩劇在明清戲曲選集中收錄情況整理如表1：

表1 汲古閣本《尋親記》與明清戲曲選集中《尋親記》散出對照表

（接上表）

據(jù)表1中《尋親記》的選本收錄情況可見舞臺演出較頻繁的出目為第13出《發(fā)配》、第25出《訓子》、第29出《報捷》、第32出《相逢》以及第33出《懲惡》，其中又以《訓子》《相逢》最重?！队栕印费萑鹇≡诹x學中受欺侮，哭鬧不再上學，郭氏教育瑞隆讀書；《懲惡》演茶博士向開封府尹范仲淹講述張敏惡行，在昆劇中為以丑腳為主的說白戲。其余《發(fā)配》《報捷》《相逢》都包含親人分離與重聚情節(jié)，較為真切感人。由演出本中周瑞隆的腳色設(shè)置也可看出其形象的具體定位。周瑞隆腳色在全本中由小生扮，《風月錦囊》本由外扮，《萬錦嬌麗》本由小旦扮，《綴白裘》本由貼扮，現(xiàn)昆劇演出中由作旦扮。不同版本間的差異印證了行當角色名稱的變遷，也說明了演出中周瑞隆形象為天真活潑的少年，與《黃孝子》中黃覺經(jīng)的身陷艱險的凄慘落魄的形象有較大差別。全本至第 29出《報捷》才開始敷衍尋親情節(jié)，相較《黃孝子》而言，周瑞隆尋父的段落較為簡要。劇中較少涉及孝子尋親過程中遭遇的艱難險阻，行路歷程則被安排在周羽被押解的段落中表現(xiàn)。因此雖以尋親為主題，文本更重在表現(xiàn)周羽遭陷害、夫妻分離、郭氏教子的情節(jié)段落，其中更是以郭氏為絕對主角，敘事重心在于女性守節(jié)、教子中所承受的苦難。

實際上在《尋親記》《黃孝子》等尋親型戲曲文本中，節(jié)與孝存在著深層次的交融與互動。在《黃孝子》劇中，黃覺經(jīng)母親及與黃覺經(jīng)割襟為定的未婚妻曾女都堅守著貞操，“亂倫喪節(jié)，有傷風化”是她們恪守的教義。黃母忍受著“日間牧羊，夜間舂粟”的艱苦生活不肯失節(jié)，在木華黎母親的搭救下得以保全貞節(jié)。木華黎的母親始終以儒家道德觀鉗制著木華黎的行為，為黃母陳氏提供庇護，女性之間相同的道德追求下，民族矛盾也得以消解。

《尋親記》中，郭氏為避免被張敏霸占，以鋼刀刺破面龐，鮮血淋漓，是非常觸目驚心的。在男性中心的敘事方式下，女性也自然認可紅顏禍水的邏輯，將自身的美貌視為家破人亡的禍因：

【鶯啼序】荊釵裙布，還有甚妖嬈。張敏，忍把我一家都壞了?？芍缐奶瞥F妃艷冶，石季倫為綠珠嬌巧難描。那毛延壽故畫了漢昭君，未為錯了。（第21出《剖面》）

【啄木兒】若得容顏破，節(jié)義高。身體發(fā)膚何足道，奴若要青史名標，少不得血污剛刀。便做受之父母難全孝。自知早被嬋娟誤，卻不道承恩不在貌。（第21出《剖面》）

盡管不似目連戲中劉氏犯下殺牲開葷、毀僧罵道之罪，《尋親記》中的郭氏卻懷有身為女性的原罪感，剖面成為郭氏的懺悔的途徑，亦是自我救贖的完成。“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孝道信條總是用來襯托倍加推崇的道德信仰而絲毫不與之違礙。關(guān)于“身體發(fā)膚受父母，毀傷己身為尋親”的認識也同樣來自周瑞隆，他以刺血寫經(jīng)的方式在尋親路上維持生計，而黃孝子則將房屋布施與性空長老改做佛堂，且立志茹素斷葷，秉持著嚴格的宗教自律，尋母路上以乞討為生。從茹素斷葷到刺血寫經(jīng)，儒家觀念與宗教教義在自我犧牲的精神上得到統(tǒng)一，更增添一種悲劇感，亦體現(xiàn)出儒家思想背景下的尋親故事對佛教元素的借用與包容。

不論是貞母還是孝子，自我犧牲與外在考驗構(gòu)成了劇中動人的“真情苦境”，相較于《尋親記》，《黃孝子》對黃覺經(jīng)的尋親過程表現(xiàn)得更豐富?！饵S孝子》全本中敷衍黃覺經(jīng)離鄉(xiāng)尋母的一線自第7折《拜別》始，包括第9折《脫騙》、第11折《問路》、第12折《淖泥》、第14折《虎護》、第18折《蛇護》、19折《祈夢》、22折《祥夢》、至23折《春店》母子相遇，共 9折，大約占全劇的三分之一。從明清演劇接受角度看，《黃孝子》中黃覺經(jīng)一線更受舞臺青睞。《醉怡情》與《綴白裘全集》所收的《黃孝子》4折較為連貫地演繹黃覺經(jīng)尋親路程的經(jīng)過（見表 2）。

表2 清抄本《黃孝子》與明清戲曲選集中《黃孝子》散出對照表

對于這一部分內(nèi)容的價值，研究者并不認同，如趙景深先生認為：“此劇情不但含有封建道德意識，且夾雜有迷信的氣氛，如‘虎護’‘蛇護’‘祈夢’等出是，故以劇本意義上說，似乎可取之處并不多（至多也不過是有抗元的背景罷了）”[8]61。說其有迷信的色彩是準確的，每當黃孝子遇到危險時，都無一例外地得到神靈的護佑。如第12折《淖泥》中遇中條山土地、第14折〈虎護〉中遇的華陰山土地，“救我”的呼喚有求必應。第19折《祈夢》在福建興化府仙游縣圣妃娘娘廟中，黃覺經(jīng)得到預示尋母地點的夢語。然而這種宗教神秘色彩在明清尋親題材小說的書寫中卻是極為普遍和突出的，如敘寫王原萬里尋親事的《石點頭》第3回《王本立天涯求父》，《型世言》第 9回《避豪惡懦夫遠竄 感夢兆孝子逢親》等均描繪夢感神示情節(jié)，以此作為引導尋父成功的重要因素，無不傳遞出因果報應的思想。

相比于其他戲曲小說敘寫的夢感神示情節(jié)，《黃孝子》對于這些神仙角色的設(shè)置中包含著極強的地域性。劇中對于路程的介紹總是不厭其煩，如第 18折《蛇護》：“經(jīng)過豫冀雍梁滇池柳桂諸州各府，皆已不見，今又到雷廉高化潮陽，過南雄府，又尋不見，此間已是廣西地方了?！痹偃绲?22折《詳夢》中，黃覺經(jīng)被路遇商人懷疑其尋親的真實性，繼而盤問其走過的碼頭，黃覺經(jīng)遂歷數(shù)來路：“小生初到豫冀關(guān)隴，巴蜀滇池，大理百夷，金址龍番，九寨八桂，五羊七閩，兩浙長淮，青兗大都輦下，復過臨洮集慶薊州，如今又到湖廣了?！笔沟蒙炭团宸灰?，敬稱黃覺經(jīng)為老江湖，并幫助解得在圣妃娘娘廟中求得的夢語。不論是神仙的地域性設(shè)置，還是黃覺經(jīng)的自述，都揭示了黃孝子行走的軌跡，勾勒出其尋母的地理版圖。因此說這些關(guān)目并非一無是處，它們不但為黃孝子不畏艱險的尋親歷程與頑強不屈的精神提供了充分的說服力，同時也為觀眾提供了饒有趣味的異域想象。

旅程式的情節(jié)書寫具有極強的開放性，方便作者融匯廣闊的社會描寫。就《黃孝子》中黃覺經(jīng)尋母這一條線來說，雖未能達到理想的規(guī)模，卻也在相當?shù)钠?，展現(xiàn)了中國部分自然與社會圖景，何嘗不是一場歷險。黃覺經(jīng)在行路當中的常見環(huán)節(jié)是：黃覺經(jīng)問路，當?shù)厝烁嬷洹白卟盥妨恕?，繼而描述淖泥/虎/蛇的恐怖，最終黃覺經(jīng)獲得神仙/當?shù)厝说拇罹?。這一過程無疑展現(xiàn)了窮鄉(xiāng)僻壤間自然山水的險惡。《黃孝子》第9折《脫騙》敘演高拐兒認叫花婆為母，與來往客人搭訕，以尋母的孝子身份贏得信任，繼而騙取吃喝及錢財，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間拐騙偷盜的亂象。第 12折《淖泥》中中條山土地黃蓋自稱為黃覺經(jīng)先祖，以及《脫騙》中拐兒借尋母行騙等細節(jié)巧妙地與尋親主題形成照應。在第 18折《蛇護》中，走到廣西地方的黃覺經(jīng)詢問當?shù)厝丝谥小皺壚啤薄肮伦小钡暮x，陌生的風物與語言都為觀眾帶來新鮮感。身體孱弱、涉世未深的孝子與兇險的自然山水、拐兒的狡猾彪悍形成強烈的對比，加之舞臺上摹擬動物的滑稽表演、神靈現(xiàn)身的感官沖擊，在對苦境的描繪之余，亦產(chǎn)生奇幻的看點。

在后世的戲曲作品中，演晚明黃向堅萬里尋親事的傳奇《萬里圓》以《三溪》《跌雪》二出活躍于折子戲舞臺上，表現(xiàn)孝子行路中的艱難困苦，其看點與前述《黃孝子》諸出有著極強的相似性。而以地域性書寫為主要的敘事線索的特征也同《黃孝子》劇形成高度的吻合?！度f里圓》第 11出《宿店夜話》更包含對于《黃孝子》中《淖泥》一出的串戲情節(jié)，顯示出《黃孝子》對李玉《萬里圓》創(chuàng)作的影響。綜合明清戲曲小說中的尋親題材書寫，可見除親人離合所引發(fā)的高度情感共鳴外，歷險中的困苦與奇幻境遇構(gòu)成了尋親敘事中的重要看點。

三、尋根與朝圣：尋親戲曲中的家國同構(gòu)

孝是中國倫理觀念中的基本要素?！抖Y記》云：“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孝經(jīng)》曰：“夫孝，徳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痹谡窝葸M與思想爭鳴中，祖先崇拜發(fā)展為以孝為本的道德觀念。孝被塑造為中華文化意識中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要求和道德自覺，并以這種形態(tài)進入敘事文學的書寫。目連故事源于《佛說盂蘭盆經(jīng)》，被認為是一部偽經(jīng)，通過孝子救母的情節(jié)設(shè)置，作者以孝親的儒家思想來對故事進行包裝從而達到傳播佛教的目的。在鄭之珍創(chuàng)作《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的時代，儒釋道思想更為融合，劇中第1出《元旦上壽》目連即以“天經(jīng)地義孝為先，力孝須當自少年”為行為準則，為父母上壽，并上拜天地、君王，昭示出其深厚的孝親、忠君的儒家思想背景。

以孝為本的尋根意識成為尋親故事的邏輯起點，父母缺席、無法報恩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甚至是被否認為人的?！饵S孝子》中，黃覺經(jīng)認為“為人在世，有母流落，不能尋訪，何以為人?！边@種“何以為人”的自我譴責在明清的尋親文學中被繼承下來，叩問每一個出訪尋親的孝子的靈魂，由此成為支撐漫漫尋親路程的強大心理動力。劇中黃覺經(jīng)通過立誓表達“尋親不見，誓不歸庭院”的決心，作家往往安排多個腳色對孝子好意阻攔，但孝子也絲毫不為所動。

《尋親記》中，父親的缺席如同盤旋在破碎家庭孤兒寡母心中的幽魂：

【一剪梅】寡婦孤兒共守貧，兀坐書齋，墮淚紛紛。黃昏獨自掩柴門，我做孤兒，爹做孤魂。（第27出《應試》）

盡管郭氏履行了家長的全部職責，卻在送別周瑞隆科科考時感慨：“古人云：男子有行，則父送之。女子有行，則母送之。教子讀書，送子求名，俱是他父親之事。不見他的父親。不由我不傷感也?！碑斨苋鹇≈辛诉M士衣錦還鄉(xiāng)，欲拜見母親時，郭氏卻命其先拜見父親。不知就里的周瑞隆認為無父可拜，郭氏竟怒道：“我只道是孝順之子。原來是忤逆之兒。兀的不氣殺我也?！崩^而才將周羽被陷害流落他鄉(xiāng)的來龍去脈告知周瑞隆，面對周瑞隆要去復仇的沖動，郭氏勸其以尋親為重，瑞隆由此決心棄官尋父。這些細節(jié)無疑都在強調(diào)宗族社會中父親不可撼動的地位。

《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目連先后辭官、辭婚，并與仆從辭別，《黃孝子》中黃覺經(jīng)亦拒不成婚，《尋親記》中周瑞隆考中進士后又辭官，孝子徹底脫離家庭，割裂了原有的各種社會關(guān)系，其中難免與孝親主題發(fā)生沖突。盡管《尋親記》中周瑞隆赴考前曾經(jīng)歷過內(nèi)心的掙扎：“孩兒也只愿如此，問寢承顏，難效三牲之養(yǎng)。扇涼溫暖，可報十月之恩。父死母孤，合當在家侍奉。應舉求名，又是顯親之道。為此兩難，如何是好。”“功名之事，非不要去。爭奈母親在堂孤獨，囊橐蕭然。以此兩難，不敢遠行?！逼湓谀赣H的勸說下仍然赴考。區(qū)別于《琵琶記》所呈現(xiàn)的忠孝兩難全的困境，一個以孝為主題的文本卻呈現(xiàn)出這樣不可思議的邏輯漏洞。在周羽對于“讀書”“報冤”的反復囑托下，一切都為尋父的目標服務，從而構(gòu)成了文本中孝的悖謬。清初李玉在《萬里圓》傳奇中所描寫的孝子黃向堅同樣“棄家室”，留“子幼妻單”在家中，以為“事關(guān)父母，這些家室小事也顧不得了?！睂びH需付出極大的代價，孝子不僅不能侍奉母親，也無法養(yǎng)育子女，以這樣的犧牲使父親回歸家庭，無論在倫理層面還是敘事層面都體現(xiàn)出尋親故事本身的缺陷。

孝子不得已走出家庭亦在于外在力量對家庭的摧毀，“人離家破”的背景是尋親故事敘述中的重要一環(huán)?！饵S孝子》劇中，黃覺經(jīng)在敘述身世與尋親緣由時，總要從國家命運展開：

【珍珠簾】我生之后宋顛連，遭兵燹，嘆玉石俱焚難辨。嚴父死兵戈，母親俘囚遠。兒有此身扶養(yǎng)，兒年長，慈顏不見。立誓要相尋，尋親不見，誓不歸庭院。（第7折《拜別》）

【駐云飛】國破家亡，孤苦伶仃走四方。父死因兵攘，母掠知何向。尋親到洛陽。失行囊，因問慈親，得遇賢尊長。未報勛勞怎如朱壽昌。（第9折《脫騙》）

而黃母得以被釋放，也源于戰(zhàn)亂的平息與國家的安定：

【水底魚】四海升平，邊烽罷戰(zhàn)爭。買牛賣劍，黎民樂太平，黎民樂太平。（第21折《釋俘》）

然而戰(zhàn)亂背景之下異族統(tǒng)治者的交替似乎并未對劇中人物造成實際的困擾。劇作中元朝皇帝兩次下詔書，一為釋放俘虜，一為旌表黃家，不僅促成了黃家的團圓，也給予其最高級別的肯定。通過這樣的敘事方式，個人、家庭與國家的命運從而緊密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尋親記》中周瑞隆家庭的破碎則源于土豪欺壓，土豪張敏覬覦郭氏美貌，欲以之為妾，遂殺人嫁禍于周羽。劇作中涉及到三次官員判案：從自詡“依法奉公”的封丘縣宰將周羽問斬，到“詞清訟簡”的新任開封府尹將周羽免除死刑解往廣南，再到開封府尹范仲淹審判張敏，最終為周羽平反。盡管劇作中并未對庸吏有直接的道德批判，但庸吏愚蠢的斷案手段，對土豪的縱容無疑成為土豪惡霸的輔助力量，對周羽一家造成毀滅性的打擊。隨著范仲淹的清官形象的出現(xiàn)，遂作為皇權(quán)的代表完成了懲惡揚善的工作。與《黃孝子》相似的是，周羽同樣以“天恩大布均瞻仰，喜一身幸脫羅網(wǎng)”的大赦天下得以回鄉(xiāng)，也同樣受到皇帝的旌表。

不論是疆土淪陷的戰(zhàn)亂還是基層統(tǒng)治的不力，都使家庭單位變得脆弱不堪，而通過個人孝道的實踐與皇權(quán)統(tǒng)治的合力，完成了從被害者到成功者的扭轉(zhuǎn)。盡管這其中個人的力量是極其有限的，他們既無法逃避外界的殘害，也不能真正地去復仇。家庭的團圓彌補了個人對于無父/母的精神缺失，也消解了國家社會層面所罹患的苦難。通過這種方式，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劇作者都將個人與家庭命運納入到國家命運的書寫當中，成功地維護了皇權(quán)統(tǒng)治話語，以孝為本的倫理教化與以孝治天下的政治話語得以成功接軌。

清初李玉所作《萬里圓》傳奇敘明末蘇州孝子黃向堅的尋親事跡。黃向堅自己著有全面記錄尋親歷程的《尋親紀程》與《還滇紀程》等作品，為作家敷衍黃向堅之事提供了事實依據(jù)與便利。李玉在創(chuàng)作中綜合了《黃孝子》的書寫模式與黃向堅的切身經(jīng)歷，在真實與虛構(gòu)之中開拓出新的敘事空間。與脫離了戰(zhàn)亂空間，而更專注于描繪冒險歷程的《黃孝子》不同，《萬里圓》始終將戰(zhàn)亂作為敘事的底色——不論是黃向堅其父黃含美赴任途中、黃向堅尋親途中還是全家返鄉(xiāng)途中，所遭遇的皆為“各處有兵戈騷擾，渡觀津稽查絮叨。更那堪盜賊縱橫，說不盡虎豹咆哮”的黑暗景象。劇作著力展現(xiàn)了滇南“吾寇才除，沙賊又反。沙囚幸而削平，川兵又據(jù)全省”與蘇州“盡家資頃刻如風掃，好房廊燒得煙塵擾，滿街衢殺得人如草”的“兩地兵戎”慘景，暗示奔波于尋親途中的黃向堅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真實境遇。其中，作家李玉策略性地回避了清軍的直接出場，而是通過一個川兵的親歷者視角講述了蘇州百姓在清軍暴行下罹受的苦難，以及與同行者在回鄉(xiāng)途中的不幸遭遇，描繪戰(zhàn)亂中的生靈涂炭。

徐扶明先生曾將《黃孝子》與《萬里圓》相比較：“其實，這兩部劇作，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是，它們都描寫了孝子尋親的苦況，為‘節(jié)孝’唱贊歌。不同的是，《萬里圓》較之《節(jié)孝記》，更富有時代特色，更引人重視。”指出《萬里圓》的時代特色在于：“多方面地展現(xiàn)了明末清初時期社會大動亂的情景”，“但它不是通過當時重大的政治事件來反映時事，而是從一個普通家庭悲歡離合的生活命運來反映時事?！盵9]誠然，《萬里圓》同樣具有道德教化的功能，其中所贊頌的卻由《黃孝子》《尋親記》中以節(jié)、孝為重心轉(zhuǎn)移為以忠、孝為重心?！度f里圓》雖保持著與《黃孝子》相似的三條敘事線索，但在三條線索的情節(jié)分布上已經(jīng)失衡。其中苦守者即黃妻吳氏一線僅安排四出，且多有算命等調(diào)笑戲謔的戲碼，作為其他兩線的調(diào)劑。劇作將重心放在尋親者黃向堅與被尋者父親黃含美兩條線索上，敘黃含美辭官，不事偽廷而得以全身避禍，顯然以忠臣視之。與黃覺經(jīng)行乞、周瑞隆刺血寫經(jīng)不同，繼承了父親政治與人脈資源的黃向堅則幸運得多，依靠其父朋友及學生的資助完成尋親的行程，對于士人階層群體的描繪與《黃孝子》劇中黃覺經(jīng)路遇多為商人形成較大的差別。這無疑形成了一個被作者褒揚的忠義集團，然而這樣一個集團除了給予孝子經(jīng)濟的支持與尋父的線索外，卻悲劇性地不能為戰(zhàn)爭與政治形勢轉(zhuǎn)變做出一點實際貢獻。

褒揚忠義的要求必然使敘事掙脫家庭關(guān)系，李玉更塑造了史可法、黃得功等忠臣形象，以及他們同蒙蔽朝綱的奸相馬士英之間的斗爭。由此劇作的中心回到了時事劇忠奸斗爭的主題。劇中盡可能地摒除了鬼神元素，且救取黃向堅的均為現(xiàn)實中人，表現(xiàn)出作者的寫實要求。李玉在《萬里圓》中一方面寄寓了對“掃奸黨把朝綱再創(chuàng)”的希冀，一方面飽含著對在戰(zhàn)亂中罹難百姓的同情，相比于前作中所展現(xiàn)出的民間樸素的獵奇心理，流露出更為深切的政治理想與人文關(guān)懷。

實際上，孝子尋親的另一面則是父輩還鄉(xiāng)的渴望。而在戰(zhàn)亂與鼎革的語境之下，卻只能留下“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的悲嘆。黃覺經(jīng)白了少年頭攜母回鄉(xiāng)時，只有面對家業(yè)凋零的現(xiàn)實，當年施與房屋的性空長老已不識其面目，令人不勝唏噓。《黃孝子》中另有一段曾女與將其救起的提舉樂善的對白，當曾女稱覺經(jīng)“誓不見親終不返”，樂提舉竟道“他就回來也無家了”，曾女只得感嘆“家道皆零替，郎行何日返”。而《萬里圓》中，黃向堅家更是“差役絡(luò)繹，匍匐公庭，薄產(chǎn)幾遭籍沒”，劇中數(shù)次遭到官差的騷擾，幸有《打差》一出中黃向堅宗兄黃承佑的大膽反抗，才使黃家不至于徹底家破人亡。樂于敘寫蘇州民間運動的李玉生動描繪了打差中黃承佑的豪俠之氣，使這一出與《跌雪》《三溪》一同在昆劇舞臺上保留下來。恰如后來《桃花扇》劇中張道士“你看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的質(zhì)問，召喚回父的在場隱含著對家、國、君更深層次地追悼。較《黃孝子》與《尋親記》通過政治倫理所建立的個人、家庭與國家之間的聯(lián)系，砍掉皇帝旌表情節(jié)的《萬里圓》則以文人士子的歷史使命感溝通起文本中鄉(xiāng)野與廟堂、個人生活與時代鼎革的橋梁。

如同西游故事中悟空歷經(jīng)艱難險阻而最終實現(xiàn)了收放心，在大幅度的空間與時間的跨越中往往伴隨著精神領(lǐng)域的追尋。尋親歷程也似一場朝圣之旅，如果說修煉成佛、為母贖罪的目連是徹底的宗教性的朝圣，那么《黃孝子》與《尋親記》則體現(xiàn)在倫理層面上，孝子于漫漫長路中所要解決的是“何以為人”的問題，尋根的完成使父/母歸來，亦是倫理秩序的復歸。史載明清種種尋親事跡中，許多孝子長途跋涉的歷險并未換來與父母的重聚，但這段旅程也并非毫無意義。孝子們在未知的旅程中始終秉承報恩、孝親的堅定理想，更是信仰儒教的虔誠的朝圣者。舞臺上尋親故事恰似一個美夢，盡管過程艱辛殘酷，卻以其圓滿的結(jié)局激勵著現(xiàn)實中與父母離散的孝子?！墩f文》曰：“孤，無父也”，《萬里圓》中史可法等人屢屢以孤臣自命，代作者訴說著漂泊于朝堂之外有心報國而無路酬君的悲痛，也昭示著作者強烈的遺民心境。孤又何嘗不是劇中人物的普遍命運，無論是孝子、節(jié)婦、忠臣、士兵以及逃難的百姓，每一個人都是流離失所的喪家犬。對孤苦無依的恐懼以及對擺脫孤的身份與境遇的渴望，構(gòu)成了尋親類型敘事文學中最直擊人心的情感力量。而尋親的孝子作為虔誠的朝圣者，又必以孤獨的姿態(tài)，追索著父輩身上所承載的精神家園的回歸。《尋親記》與《黃孝子》所承載的是民間觀眾對于妻賢子孝、家庭團圓、生活安定的美好想象，而《萬里圓》中黃向堅的尋親路上所蘊含的則是文人士子在鼎革之際如何自處的反思，明君忠臣、故國復興才是作者依戀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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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l Sentiments, Plight and Co-construction of Home-and-country in Dramas—— With the Theme of Story of Seeking Parents and Dutiful Son Huang

MAO 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China 100871)

The production of Nanxi (Southern Drama 南戲) like Dutiful Son Huang and Story of Seeking Parents which are popular among the folk people makes the story of seeking parents from far away to be a complete narrative text. Meanwhile it produces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the similar dramas and novels for the later generations. This paper probes into the watching focus of the drama with seeking parent theme about the separation and reunion of kinsfolk as well as the distress and adventure of the characters based on of these two Nanxi. And also the author tries to explores the ethical order and home-and-country envision implied in the theme of seeking parents’ dramas in the presence of dutiful son’s seeking roots and pilgrimage. Within the drams text of literati stylization, the subject changes from morality and filial piety to filial piety and loyalty.The factor of home-and-country co-construction also changes from the political ethic to the author’s sense of historical mission.

Nanxi (Southern Drama 南戲); Seeking Parents；Real Sentiments; Plight；Home and Country

I207.37

：A

：1674-3555(2017)04-0037-12

10.3875/j.issn.1674-3555.2017.04.006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編輯：劉慧青)

2016-05-16

毛劼(1988- )，女，天津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