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王力:我爸的那碗炸醬面
父親永遠是他的“爸,老楊,爹,新新哥”……
老楊特別愛跑步,英達老師曾經打趣說:“楊立新每天跑一個小時,堅持一輩子,結果比我們多活了十年,可到最后一算,那十年都跑步去了?!毙旆霉煤秃枚嚅L輩現(xiàn)在見到我還不忘囑咐一句:“讓你爸少跑,上歲數(shù)了膝蓋和腰都受不了”,可此前他不聽勸,風風雨雨的,半輩子就這么跑過來了。
初二那年,因為中考體育考試要考1500米跑,每周末老楊就帶我去龍?zhí)逗珗@跑步。開頭兒我是真跑不過他,晚上回到被窩里總結戰(zhàn)術經驗。那段時間,我白天在學校和同學各種分析“東方神鹿”王軍霞在亞特蘭大奧運會上5000米的奪冠戰(zhàn)術,自己總結了長跑絕學:不到最后關頭絕不超車。
今天上午給我爸打電話閑聊,他說正在鍛煉,還有幾組杠鈴和雙杠,我問他跑步了沒,他說不跑了,膝蓋受不了了,跑一會兒腿就疼,得省著點兒用了。電話這頭的我,一瞬間啞然。我忽然意識到,時間就像跑步時候呼啦啦刮過耳邊的風,我從一心想著跑贏老楊的小屁孩兒,長成了害怕老楊再也跑不贏我的大人,但是,我的老楊卻是真的再也跑不過我了……
最近一次和老楊跑步是去年夏天,那時候我迷上了夜跑,幾經動員,終于說動了老楊。圍著我們家小區(qū)旁的小公園一圈大概是兩公里,我們目標五圈:十公里。雖然我已經很多年沒和老楊一起跑步了,但是我知道他是個生活上極其自律的人。每周鐵打不動四到五次鍛煉,每次至少跑五公里,所以跑十公里的體力他肯定是有的。但起跑一開始我發(fā)現(xiàn),我和老楊根本就不在一個節(jié)奏上,我已經能夠早早地把他甩到身后。
十六歲,為了不再吃家里的飯,我爸考了北京人藝學員班,這一待,就到了今年,他整六十。這四十多年,老楊徹頭徹尾地成為了我媽口中的“戲癡”。
老楊交友甚廣,手機通訊錄赫然存著數(shù)千人的聯(lián)系方式。不忙的時候他往往一天一小聚,兩天一大聚。從小到大我跟著老楊“蹭飯局”的次數(shù)自然不少,飯桌上大家把酒言歡傾吐生活瑣事的時候,老楊通常都只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沒有只言片語,只露出他深邃的酒窩。只有當話題觸碰到“戲”,用我朋友的話說,我爸就“一鍵啟動、點火發(fā)射,不可收拾”。這樣的場面我經歷得太多。
老楊的腰部有習慣性小關節(jié)錯位,發(fā)病時上下半身脫離,甭說走兩步,站起來都費勁。多少次他在演出期間犯病,院里人忙前忙后找大夫“急救”,可老楊沒有一次在舞臺上露過怯。
去年他和陳佩斯老師的《戲臺》巡演,朋友給我發(fā)來圖片,原來是老楊的腰傷又犯了??粗赀^半百的“小老頭”穿著戲服帶著妝,可憐兮兮地趴在臺側(腰傷的人往往躺不下,趴著有利于錯位的腰椎關節(jié)回位)。不,準確地說是我看著心疼,老楊的面容上沒有絲毫痛相,他還是那副炯炯有神的樣子,死命盯著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就像一個短跑運動員只等待著發(fā)令槍響。那當下,老楊雖然趴著,可我在仰視他。
前些日子,《茶館》時隔兩年再次開幕。半個月前開票那天,買票的人一直排到了王府井大街,一上午票全部售罄。朋友說,是因為觀眾怕這批老裕泰茶客里的幾位老演員演完這輪不再來了。我一想可不是嗎,算上老楊,今年已經到退休年齡的就九位。換句話說,今年演完,您有可能再也看不見濮存昕老師的常四爺,老楊的秦二爺,開場張福元老師的大傻楊……
回想我和老楊的相處,在我小的時候他常年天南海北的拍戲演戲,少年時期我出國留學,整整八年漂泊在外,到現(xiàn)在我也繼承衣缽,過上了曾經像老楊一樣“居無定所”的日子。
后來總有媒體來問我,老楊是不是在演藝道路方面言傳身教對我影響頗深。但其實自小到大,我們爺倆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入行之后,他真的很少主動跟我討論業(yè)務上的事兒,通常都是我主動求教的時候居多。
拍《大丈夫》,我半夜三更回家也不管不顧地把他從睡夢中拽起來給我支招。某場戲,某句臺詞,我爸會從對手演員是誰,他會有幾種表演方式,來建議我用多少種方式“接招”……他跟我傳授的具體是什么技藝,說實話我印象都不深刻了。每每腦子里回想起自己“上課”的畫面,只能映出他認真的側臉和手舞足蹈的樣子。
從小到大,我隔三差五地就在家里聽他說起的那幾個戲:《茶館》、《雷雨》、《天下第一樓》、《紅白喜事》、《嘩變》;我聽他一聊戲就總提起幾個人:焦先生、于先生、林先生,聽著聽著就好像我都見過他們一樣。
再回想我媽說的話,用“會不會”來形容我爸當?shù)谋臼虏惶‘?。其實他跟千千萬萬的父親們一樣,八成都是先有當兒子的經驗再去模仿他們的父輩來對下一代言傳身教。他們在迎接新生命伊始會捉襟見肘,望眼欲穿地陪孩子們長大時也會手足無措,他們大多清湯寡水,平淡無奇。
對我而言,老楊不是那逢年過節(jié)就想吃一頓的烤鴨,也不是出門應酬總要請人吃的牛扒,可往往當我最饞最餓的時候,我只想吃他那碗炸醬面,干炸小碗,夏天過水冬天鍋挑,最平淡熟悉的味道卻能換來最踏實幸福的果腹感。
今年恰逢北京人藝六十五周歲,《茶館》時隔兩年復排,老楊作為復排藝術指導(執(zhí)行),恰巧趕上他今年六十周歲退休。
6月12日首演,有個人藝的朋友發(fā)了個朋友圈:“賀北京人藝院慶六十五周年:在劇院,表演分三個等級:煎帶魚,醬肘子,炸醬面。食堂大師傅逢戲必看,他要覺著你的戲有味兒,食堂吃飯贈煎帶魚一盤。他要覺得你的戲有嚼頭,一整個醬肘子,連皮帶肉,白送。他要覺得你的戲像菜碼在飯下頭非得翻來覆去琢磨,他會親自下廚,小灶,小碗干炸,冬天鍋挑兒,夏天過水,親自端到你面前,倍兒有面子?!?/p>
讀罷,我的心已經飄回到王府井大街22號,老裕泰,生日快樂,您硬硬朗朗的。愿北京人藝,和我爹,永遠冬天鍋挑兒夏天過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吃這碗小碗兒干炸。爸,老楊,爹,新新哥,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