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西文化觀看《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

吳曉玉

摘要：同樣完成于16世紀末的《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都取材于前人傳說或著作，通過作者的創(chuàng)作再加工，表現(xiàn)了作者所處時代的人民在反抗封建專制、崇尚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等諸多方面的文化特征。本文試通過對兩部作品的人物形象分析對比去發(fā)現(xiàn)在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下這兩部作品的聯(lián)系及區(qū)別。

關鍵詞：《牡丹亭》；《羅密歐與朱麗葉》；比較

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讀書人最俗化同樣也是最大的追求莫過于入朝為官，湯顯祖也不能免俗，但秉性正直剛強，為官清介方嚴的他并不為權貴所容。在經(jīng)歷了晚明時期的官場沉浮、目睹了百姓疾苦、被“量移浙江遂昌知縣”后，他完成了至情至性的《牡丹亭》。

杜麗娘出身名門，也因此其父母便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寄予厚望?？谥校骸白詠硎缗?，無不知書”的父親和對女兒的關心層面只在“我兒何不做些針指，或觀玩書史，舒展情懷”的母親使得在封建禮教束縛下的杜麗娘所能接觸到的外人男子也無非就是那位最是迂腐且恪守儒家經(jīng)典教條、只懂得教她“思無邪”“收放心”的私塾先生陳最良了。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使得年方二八的少女只能被教養(yǎng)于閨閣內(nèi)，從不曾涉足自家的后花園。于是便有了《驚夢》一折中：“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的感慨。這般景致為何父母不曾同正值青春的女兒提起？ 這顯然杜寶夫婦有意為之?！堆訋煛芬徽劾飶年愖盍寂c杜寶的交談中不難看出在杜寶眼中杜麗娘最必要也是最應當學習的是崇尚后妃之德的《詩經(jīng)》。而《易經(jīng)》《春秋》《禮記》這些被認為是“與婦女沒相干的”書則是不允許被涉獵的。能引起少女無限春思情愫、春意盎然的后花園也自然成了以杜太守夫婦和陳最良為首的封建衛(wèi)道士們眼中的禁地。至此，杜寶夫婦倆從不與女兒提起后花園百般春色的這種別有用心的行為看起來也是那么的順理成章。

劇作中描寫杜麗娘女性意識的覺醒也正是在這處姹紫嫣紅的花園中。春情易動難拘，從“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幾許”到“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自小被要求循規(guī)蹈矩，只能幽閨自憐的杜麗娘在此刻才真正意義上釋放了她被自漢代以來形成的女子“貞潔觀”等嚴苛禮教所壓抑已久的作為正常女子生理以及心理欲望，與夢中書生于共成云雨之歡。無奈夢一場，醒后再游園卻尋夢不得、郁郁而終。陳寅恪的愛情五等論這樣論述：“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如果對杜麗娘的人物形象進行深入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杜麗娘的愛起源得非?；奶?。偷游后花園的杜麗娘看到滿目“荼蘼外煙絲細軟”的背后卻是一片衰敗和凋零。現(xiàn)實中“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的無奈只能用“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桓”來感嘆?？档略谄洹杜袛嗔ε小返纳暇碇刑岬竭^：美若沒有著對于主體的情感關系，它本身就一無所有。杜麗娘本身并沒有一個可以讓她的一腔情思得以釋放的對象。滿懷相思苦，無奈無人來慰安。這種夢醒后的一無所有也就成了杜麗娘感情中最是苦楚之處。與其說杜麗娘愛上了夢中的柳夢梅，不如說杜麗娘愛上的是她自己滿腔情思的本身。

魂歸地府的杜麗娘不同于在人世時的矜持溫順，以一種肆意灑脫的自然人的狀態(tài)追求著自己的幸福。復活后的杜麗娘要求柳夢梅赴京趕考且要在在父母同意后按照封建禮數(shù)明媒正娶的行為沒有了身為鬼魂時的敢愛敢恨，但其在朝堂上陳述原委終獲夫妻團圓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她的抗爭意識。較之她為情而死之前閨閣時期的唯唯諾諾，對愛情的爭取使得杜麗娘的反抗形象更加深入人心。無論以何種形式存于世間，她始終以自己的方式同社會和禮教進行著抗爭。而最終杜、柳二人終成眷屬，父女相認的大團圓結局也是在現(xiàn)實制約條件下所能呈現(xiàn)給世人最好

的結果。

與此同時，在16世紀的英國，文藝復興運動慢慢解放出了被封建神學束縛的人們，英國封建思想在新興資本主義出現(xiàn)萌芽的同時慢慢走向衰落。英國皇室王權也在伊麗莎白女王統(tǒng)治之下進入了全盛時代，穩(wěn)定而統(tǒng)一的王朝帶動了當時英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莎士比亞對當時一切以人為本，宣揚個性解放，追求現(xiàn)實人生幸福、追求自由平等，反對等級觀念、崇尚理性，反對蒙昧的人文主義思想充滿了信心。也因此同樣是描寫青年男女追求愛情自有、婚姻自主的故事，相較于湯顯祖筆下溫柔執(zhí)著的《牡丹亭》，莎士比亞所呈現(xiàn)給世人的則是一曲熱情奔放的青春贊歌。

一場舞會讓羅密歐愛上了世仇家的女兒朱麗葉。維洛城兩個門第相當卻有著宿怨的家族又一次的被牽扯到一起。朱麗葉是莎士比亞塑造的一個愛的化身，她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在父母的庇護下過著富足而快樂的生活，情竇未開時她有著自己喜歡同時合乎父母心意的擇偶標準。無奈命運弄人，她愛上了羅密歐。舞會當晚與羅密歐在后花園剖白內(nèi)心后，她以常人看來離經(jīng)叛道的做法接受了羅密歐的愛情，兩人私定終身結為夫婦。家族間的積怨是橫亙在兩人之間一座無形的山，在愛情和家族不能兩全的情況下，對真愛的虔誠使他們不顧世仇去享受和捍衛(wèi)愛情，最終以生命來祭奠。

莎士比亞筆下的朱麗葉代表了文藝復興時期完美的新女性形象。她美麗善良，充滿了青春活力和朝氣的同時又有著西方女性追求愛情的熱烈奔放與執(zhí)著忠貞。朱麗葉被羅密歐的深情所打動，與他在神父的見證下私定終身，而面對父母的逼迫，看似柔弱的她卻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喝下神父給的假死藥，冒著生命危險，拋棄錦衣玉食的生活跟愛人遠走高飛。藥效過后，她醒來的第一句便是詢問神父自己的愛人身處何方。當發(fā)現(xiàn)愛人因為陰差陽錯死在自己的面前她說：“唉，冤家！你一起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給我嗎？我要吻著你的嘴唇，也許這上面還留著一些毒液?？梢宰屛耶斉d奮劑服下而死去。啊，好刀子！你插了進去，讓我死了吧。”后也殉情而死。朱麗葉對愛情的追求是心存僥幸卻也奮不顧身的。在這點上相較于杜麗娘在還魂后要求柳夢梅去參加科考、希望父母認同這種仍存在很大妥協(xié)性的做法，朱麗葉追求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抗爭來的要更堅決也更徹底。不同于杜、柳跨度長達數(shù)年的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從二人在舞會中相識并于當日深夜互訴情思。第二日在神父的見證下結為夫婦，同日中午羅密歐因在決斗中殺死了朱麗葉堂哥提爾伯特遭到放逐，當晚兩人度過唯一一個新婚夜。第三天清晨，羅密歐被放逐，朱麗葉拒絕逼婚吞服神父送來的假死藥。第四日晚上以羅密歐與朱麗葉二人雙雙于墓地殉情結束通篇。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一氣呵成，節(jié)奏緊湊?！读_密歐與朱麗葉》干脆利落的劇情也正是16世紀英國新興資產(chǎn)階級變革精神在劇作中的體現(xiàn)。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戀愛是典型的一見鐘情式的愛情，干柴烈火似的愛情來的瘋狂與激烈。正如勞倫斯神父所言：“這種狂暴的快樂將會產(chǎn)生狂暴的結局，正像火和火藥的親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剎那煙消云散?！眮淼娜绱酥斓膼矍榻Y果并不圓滿，這種如同烈酒令人難免宿醉的愛情最終以血為代價換來了兩個世代對立的家族的握

手言和。

通過分析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可以發(fā)現(xiàn)主人公的性格并非完美無缺。這種缺憾則是作者所處的時代賦予的。作為莎士比亞筆下文藝復興時期的女性形象代表，朱麗葉性格中的單純、熱情、決絕與上帝并不眷顧有情人的陰差陽錯相結合使得她的愛情結局更加悲壯且令人震撼。而羅密歐在許多場合都顯得尊貴高，但面對愛情其性格的表現(xiàn)卻又顯得草率而莽撞甚至帶有些許的暴躁。他的形象充分的體現(xiàn)出了當時西方推崇解放天性、張揚自我、崇尚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價值觀。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本主義思想。反觀《牡丹亭》，在晚明時期無比黑暗的封建制度下，作為站在時代前列的思想家，在人欲橫流的大環(huán)境中，湯顯祖極為冷靜的提出要對情：“持轉易之關”。能夠擁有人的主體意識并愿意為喚醒常人而發(fā)聲也足以讓人看到其進步之處。湯顯祖描寫的杜麗娘身上有著明朝資本主義萌芽的影子，但是在封建嚴苛禮教和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禁錮下，新思想也只能處于壓抑的狀態(tài)里。柳夢梅則將一個柔中帶剛又癡情專一的男子形象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盡管其性格上不免帶有些世俗功利，但他始終站在杜麗娘身邊給予支持。對于不能完全走出的“宿命論”湯顯祖依以最為浪漫的理想給出了較為圓滿的結局。黑格爾曾在《美學》中提到：“性格就是理想藝術表現(xiàn)的真正中心?！闭沁@種性格缺陷才使人物形象生動有魅力，如此才使這種愛情故事流

傳久遠。

莎士比亞和湯顯祖都在其劇作中熱情歌頌人的情感。無論是吟誦人是世界之美還是高舉“情至”大旗都在東西方引領了涌向近現(xiàn)代的思想變革大潮。但需要提到的是，而莎士比亞通過對羅密歐與朱麗葉愛情悲劇的描寫，反映了當時社會對人文主義以人為本的思潮蓬勃興起、推崇人的感性體驗和理性思維、強調人的價值，且積極樂觀的情懷。幫助過羅密歐和朱麗葉的勞倫斯神父在劇作中的出現(xiàn)更是為他們的愛情披上了一層帶著神圣光輝的紗。由此可見，莎士比亞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并沒有講宗教放置于愛情的對立面，基督教的博愛和仁慈在一定程度上是被認可以及接受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以身死為結局的一場“情”與“仇”使兩家人終于意識到只有放下仇恨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的結局也是莎士比亞對封建禮教及其舊傳統(tǒng)的批判。湯顯祖雖然在其劇作中推崇“人欲”和“至情”但在其生存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并沒有可施行的途徑，能做的也是通過虛無的夢境和非人間的地點設定與程朱理學和宗教禁欲進行抗爭。相對于擁有人文主義作為思想武器有著對人的價值有著明確認識大刀闊斧推進思想改革的莎士比亞，湯顯祖的思想中因其出身士大夫層面而帶有的對封建倫理道德的選擇性認同也多少禁錮了其思想的進步。

中西方文化審美的不同造就了兩部故事情節(jié)相似，結局卻截然不同的劇作?！赌档ねぁ返谋步诲e以中庸倫理來化解沖突和《羅密歐與朱麗葉》在幾乎貫穿始終的悲劇氛圍中，兩人的“同歸于盡”使家族仇恨煙消云散的結局雖方式不同卻也殊途同歸，達到了最終的和諧。

參考文獻：

[1]湯顯祖.牡丹亭[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1.

[2][英]威廉·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M].朱生豪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4.1.

[3]鄒元江.湯顯祖新論[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