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去的話

顧鳴

舅舅也許是隨口說這話的，我卻當(dāng)作是他的許諾，牢牢印在腦子里了。

那天舅舅在我家吃的晚飯。舅舅是鄉(xiāng)里的農(nóng)技干部，用他的話說，就是給莊稼牽線拉媒送進(jìn)洞房，再幫助它們早生貴子。舅舅整天在田野里奔走，有時候路過我家門前也只是匆匆而過，媽媽說他比媒婆還要忙。舅舅今天破天荒到我家吃飯，飯后還喝著涼茶和爸爸媽媽聊天。他是來我們這里觀察新品種水稻的長勢的，天色晚了，便順理成章到姐姐家歇歇腳，真是公私兼顧。舅舅的到來讓我高興得牛皮糖似的黏上了他。我腦子里積攢了好多個為什么要問他呢。

我發(fā)現(xiàn)自從吃了十歲生日的長壽面后，腦子里的“為什么”就像肥皂泡一樣，咕咚咕咚往外冒。壁虎也叫虎為什么身上不長毛呢？井里的青蛙為什么餓不死呢？最近我跑到村外田埂上追捕螢火蟲，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的天空是黑漆漆的，唯有東南方一片上空發(fā)出白亮亮的光。我腦中又蹦出一個為什么，跑回家去問爸爸。

爸爸說那地方是上海，到了夜里千千萬萬的電燈全拉亮了，跟白天似的，路上掉根針也不愁找不著，上海是個不夜城哩。

你去過上海么？

爸爸說：上海我倒是去過的，和村里人撐了船去垃圾場運(yùn)垃圾回來當(dāng)肥料。我們下午開的船，到垃圾場已是下半夜，裝滿船后又急急往回趕，穿過市區(qū)的蘇州河，兩岸燈火五顏六色，汽車在馬路上跑來跑去，熱鬧得很。

上海好玩么？

好玩。有個地方叫大世界，里面有好多奇怪的鏡子，有的把人照成胖嘟嘟的大圓球，有的把人腦袋抻得三尺長，有的把人扭成大麻花?？傊还苣汩L得俊還是丑，往鏡子面前一站，照出來的都是丑八怪模樣。你說好笑不好笑，所以這些鏡子叫哈哈鏡。

你照過哈哈鏡么？

沒有。我們是到上海運(yùn)垃圾的，哪有工夫去照哈哈鏡呢。這些都是聽你舅舅說的。他11歲去上海船廠做徒工，20歲才回鄉(xiāng)下，上海什么好玩的地方?jīng)]去過啊。城隍廟啦，國際飯店啦，外灘啦，每個地方都有新鮮好看的玩意兒。這么著，等他來咱家吃飯，讓他好好說給你聽聽。

舅舅多喝了幾杯米酒，臉紅紅的。他本打算躺下瞇盹一會兒，聽說我要讓他講上海好玩的地方，頓時來了精神，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上海最好玩的地方當(dāng)然是大世界啰，里面有12面哈哈鏡，不過是擺的一個噱頭，吸引過往游客掏錢買票進(jìn)大世界玩的。嗨，說起大世界，好玩的名堂可真多，上上下下幾層樓，同時有十多個戲臺開演，北方的京戲、梆子戲，南方的越劇、滬劇，還有滑稽戲、雜技和電影，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想看戲也有玩的地方，打氣槍、下象棋、打乒乓球。還有小孩子喜歡的擲彩圈套物，十步開外放了許多東西，花花綠綠的糖果，各種各樣的泥娃娃，瞄好了把彩圈擲出去，套住什么，就是你的了。

舅舅，你擲過彩圈么？

沒有，我只愛看滬劇和電影，不跟小孩子摻和玩游戲。這么著，等我哪天有空閑，帶你到上海大世界去玩，照照哈哈鏡，看看雜技，擲幾把彩圈。再到外灘黃浦江看大輪船，到城隍廟吃南翔小籠饅頭……

舅舅要帶我去上海玩啦！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就迫不及待地向阿毛、祥云等要好的小伙伴宣布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慷慨地許諾，要帶糖果和小籠饅頭給他們吃。阿毛和祥云高興得眉毛都笑彎了，玩官兵捉強(qiáng)盜時，老是推舉我當(dāng)官兵。我心里別提多得意了，恨不得明天就跟舅舅去上海。我常常跑到村口大柳樹下眺望遠(yuǎn)處，希望能看到舅舅騎著自行車，像大鳥似的，在莊稼地中間的小路上撲棱著飛過來。自行車一輛輛過了不少，就是沒有舅舅的。我急得心里火燒火燎，問媽媽，舅舅什么時候有空閑呀？你舅舅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來做他的事，哪有空閑。我嚷嚷起來，那他啥時候帶我去上海呀。瞧這孩子，給個棒槌當(dāng)針使了，上海是說去就去的么？乘車吃飯買門票哪樣不要花錢，你舅舅那點(diǎn)工資還要養(yǎng)家，不是供你這個外甥游玩的。媽媽的話似一瓢井水，澆得我心里直冒涼氣，暈乎乎的腦袋也清醒了許多。媽媽說得對呀，舅媽的胃病要吃藥，小表妹想買新書包，舅舅家里開銷大著呢，我怎好意思再蹭刮他去。我不再指望舅舅有空閑了，和阿毛祥云他們玩官兵捉強(qiáng)盜，我自告奮勇做強(qiáng)盜，任他們刮鼻子打屁股。

有一天，吃過中飯，我正在學(xué)校操場和同學(xué)踢皮球，舅舅騎著自行車直沖過來，還騰出手接住飛到他眼前的皮球，引得一陣喝彩。舅舅瀟灑地拋下皮球下了車，拉了我的衣袖說，快走快走，到上海去！我有些發(fā)懵，說下午我要上課呢。舅舅拍拍額頭說，對，得向老師請假哩。明天是星期日，舅舅說只需請半天假，耽誤不了功課的。班主任是舅舅的表哥，爽快地答應(yīng)了。舅舅還差遣他到我家去捎話哩?？晌矣浧饗寢屨f的話，腳上拴了繩似的不想動彈，吞吞吐吐地說，舅舅我不想去上海。舅舅瞪了我一眼，厲聲說，講好了的，有空閑就帶你去上海，怎么突然翻毛腔了，瞧不起舅舅？我連忙搖頭否認(rèn)。舅舅笑了，拍拍自行車后座命令我：上車！

舅舅把我?guī)У搅耸嗬锿獾目h城，把自行車寄放在熟人家，然后去長途汽車站搭乘去上海的班車。我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從沒坐過汽車。汽車剛開動時，我興奮又好奇地觀看著車窗外旋轉(zhuǎn)著閃退的電線桿、小河、綠樹、莊稼?？煽粗粗?，我的腦子也跟著旋轉(zhuǎn)起來，旋轉(zhuǎn)得眼球發(fā)緊，胃里難受得像開了鍋似的，直往喉嚨口涌酸水。我趕緊捂住胸口，憋著氣想壓住酸水。哪里壓得住呢？哇的一聲，酸水噴瀑而出。幸好我本能地把嘴轉(zhuǎn)向窗口，嘔吐物才沒噴到前排座椅上。當(dāng)我控制不住要吐第二口時，舅舅已經(jīng)脫下白布衫挽成簸箕狀伸到我嘴前。我明白舅舅的意思，往白布衫里吐了個淋漓酣暢。許是太難聞了，周圍人有的掩鼻，有的投來不滿的眼光。舅舅連連致歉，說孩子沒出過遠(yuǎn)門，暈車了，諸位爺叔阿姨多多包涵！我們這里，爺叔阿姨是對成年男女的統(tǒng)一尊稱，舅舅既然以小輩人口氣說話了，周圍人也就不再計較什么。有的人還遞來水果糖，說含在嘴里可以壓住胃酸。可我胃里的酸水太厲害了，竟然把水果糖從嘴里頂了出來。吐，吐，吐，一直把舅舅的白襯衫吐成鼓鼓的酸臭罐。直到實(shí)在吐不出什么來了，胃才算消停下來，我得了重病似的渾身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汽車到終點(diǎn)站后，還是舅舅背著我下車的。

舅舅原本打算到了上海后，搭乘市內(nèi)公交車直奔大世界，之后再去北外灘船廠找他的師兄弟，在職工集體宿舍找個空鋪位睡一晚上，次日上午就近去外灘看大輪船，逛熱鬧的南京東路，到城隍廟吃小籠饅頭，再去人民廣場附近觀賞二十四層高的國際飯店。舅舅說我們一定要乘下午三點(diǎn)鐘的長途汽車回去，因?yàn)橄挛缌c(diǎn)農(nóng)技站有個重要會議他不能缺席?？晌視炣嚂灥蒙碥|像面團(tuán)一樣，把舅舅的計劃全打亂了。舅舅臨時決定在附近找了個小旅館，安排我躺下歇息。他也正好洗洗被我吐得一塌糊涂的襯衫，趁下午還有陽光晾干了，清清爽爽地陪我去玩。

我在小旅館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還做了奇怪的夢。夢里我和小伙伴點(diǎn)燃麥秸玩舞火龍，火焰飛來飛去燒著了我的衣服，我的身子被燒得好疼好疼。我直往小河跑，想跳進(jìn)冷水里去?？尚『泳驮谘矍埃遗苎脚?，就是到不了它跟前。原來我生病發(fā)燒了，醒來發(fā)現(xiàn)舅舅正用濕毛巾蓋在我額頭上降溫。舅舅事后說，我身子燙得快要冒出火苗，濕毛巾不一會兒就被烤干了。很快天就黑了，舅舅束手無策，怕我燒成肺炎，雇了輛三輪車把我送到醫(yī)院，在急診室輸了兩瓶點(diǎn)滴，到拂曉時，我身上的熱度才降下去。回到小旅館，我又昏然睡過去了，一覺無夢，睡得香甜，直到中午才舒舒服服地睜開眼睛。舅舅帶我到街邊小攤吃了碗鮮肉小餛飩，說，外甥，你運(yùn)氣不好呀，難得來上海玩，又是暈車又是發(fā)燒的，時間都給耽擱了?，F(xiàn)在咱們?nèi)ゴ笫澜纾阒荒芡嬉粋€小時，不然就趕不上下午三點(diǎn)的長途汽車了。

從小旅館到大世界要乘公共汽車，舅舅說，公交車人多擁擠，弄不好你還會暈車，還是叫輛三輪車，順便可以看看上海街景！

上海滿街都是人和汽車，我們坐的三輪車就像靈活的魚兒在人縫和車流中游走。我對人和車不感興趣，我感到驚奇的是，街兩邊各式各樣的商鋪一家連著一家，沒有盡頭。百貨店的玻璃櫥窗里，站著穿漂亮衣衫的男人女人，他們在里面不憋悶么？藏書羊肉館，羊肉為什么要藏在書里？紅房子西菜館，什么是西菜，有東菜么？我的“為什么”癮又犯了。舅舅笑著說，櫥窗里站的是假人，用塑膠做的。藏書跟書不搭界，是蘇州鄉(xiāng)下的一個地名，那里產(chǎn)的羊，肉質(zhì)特別鮮美。西菜館就是外國菜館，說起紅房子那可是有來頭的，最早是意大利人開的餐館，名號叫“喜食樂”，后來轉(zhuǎn)手給中國人經(jīng)營了，因餐館外墻漆得紅紅的，就改名叫“紅房子西菜館”了。紅房子西菜館里做的是最正宗的外國菜，什么烙蛤蜊啦，芥末小牛肉啦，洋蔥番茄湯啦，煎鵝肝啦，還有一樣挺稀奇的菜叫茄汁蝸牛。哦，可不是咱們田溝里的小蝸牛，是外國空運(yùn)過來的食用大蝸牛，個頭兒有田螺那么大，肉質(zhì)糯軟鮮嫩，入口沒怎么嚼幾下，就融化進(jìn)喉嚨里了。舅舅說到吃外國蝸牛時，眼睛微微瞇著，沉醉在美好的回憶中，不僅我受到感染嘴里泛出口水，連三輪車夫也忍不住回頭來搭訕說，這位兄弟，聽你說得這么懂行，一定是吃過紅房子里大菜（上海居民稱西菜為大菜）的，紅房子里的大菜，老價鈿（上海話，形容貴）呢，聽說一客牛排值一斗米，我蹬一天三輪掙的錢還不夠啃一口牛肉哩！這位兄弟，你連外國蝸牛都吃過的，一定是有錢人啰！舅舅打斷車夫的話說，師傅你誤會了，我以前是船廠工人，現(xiàn)在是鄉(xiāng)下農(nóng)技干部。我進(jìn)紅房子吃西菜也是出于偶然，那是解放前，我有個朋友摸六合彩中了獎，說有錢了，開開洋葷去吧！嘿，我們幾個穿工裝的小青年擁進(jìn)紅房子，還真把穿紅馬夾的服務(wù)生嚇了一跳呢。車夫哈哈笑了起來，說開洋葷好呀，等我攢夠了錢，也帶老婆孩子去吃大菜，吃牛排和外國蝸牛，哈哈。舅舅也笑著說，師傅你這個想法好，開洋葷也就是開眼界，眼界一開，生活就有了奔頭！

三輪車到了大世界，付車資時舅舅說一毛錢不用找了，支持你將來去紅房子吃西菜。三輪車夫高興得拱手致謝。舅舅好像意猶未盡，買好門票帶我進(jìn)入大世界時，突然說，外甥，你在大世界只能走馬觀花玩一個小時了，下回舅舅有了空閑，再帶你來大世界玩，玩好后到紅房子吃西菜去。我興奮得連哈哈鏡也顧不得去照了，以懷疑的口吻看著舅舅追問，真的，不騙我？舅舅輕輕地捏捏我的鼻子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舅舅啥時候騙過人？

舅舅確實(shí)沒騙過人。不說別的，就說舅舅辭去船廠工作，回到鄉(xiāng)下這事來說，也因?yàn)檎f出去的一句話。那次舅舅回農(nóng)村老家休假，路過縣城去看望縣長，吃飯的時候，縣長乘著酒勁問舅舅，你還聽老師的話么？舅舅說，聽呀，一輩子都聽。縣長連說三聲好，拍拍舅舅的肩說，我新官上任，需要幫手，你是工人，覺悟高，人又聰明機(jī)靈，我相中你了，回來跟老師一起建設(shè)家鄉(xiāng)吧。縣長在參加江南新四軍前，教過私塾，是舅舅的開蒙老師。在他的安排下，舅舅先在縣政府當(dāng)了一年通信員，后來又選送到農(nóng)學(xué)院讀了三年書，成了一名出色的農(nóng)技干部。聽媽媽說，舅舅當(dāng)年回船廠和師兄弟們告別時，大家不讓他走，說酒桌上的話，戲言罷了，怎可當(dāng)真？舅舅說，老師問我還聽他的話么，我認(rèn)認(rèn)真真點(diǎn)了頭的，可不是戲言。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的！

舅舅直到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才兌現(xiàn)諾言帶我重游上海。為什么時隔三年之久？這三年來，舅舅先是被省里農(nóng)科所抽調(diào)去海南島種實(shí)驗(yàn)田，后來又去新疆考察棉花種植，回來又忙推廣，總而言之，是忙呀！不過舅舅說，答應(yīng)帶外甥去紅房子吃西菜的事，再忙也不會忘。

插圖/常德強(qiáng)

發(fā)稿/丁愛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