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訪洪谷

攝影中的中國風(fēng)景，很多樣式出自傳統(tǒng)書畫藝術(shù)。而山水畫的精神內(nèi)涵并未像樣式一樣廣泛流傳，這又不僅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領(lǐng)域的話題了。李止少年學(xué)習(xí)書畫，近年來游走南北，目的地多與宋元以降文人繪畫中的山水相關(guān)，照片中有文人畫的氣息，那無疑是一種主觀的注視與體驗，不止于樣式。在《山形》之后，他八次踏訪太行山中的洪谷，形成這個系列的作品。李止用這些照片記錄洪谷當(dāng)下的樣貌，也嘗試做中國文化中某些精神與攝影這種西方媒介的融合。今后的作品，“已經(jīng)在路上了”。

——編者

我少年時在鄭州，跟兩位師長學(xué)習(xí)詩文書法，后迷戀江南，客居杭州，美院游學(xué)，在西湖邊留連數(shù)年不舍得離開?；⑴芎胍患o念館、玉泉林家舊居、棲霞嶺黃家故居，以及西湖邊賓翁的小展廳，都是常去的地方。尤其這樣的夏天，那里空調(diào)很涼，也少有人看，常常自己看上一兩個小時，在展廳的圈椅上休息會兒，一路延長堤走過湖去坐車回九溪。

北漂京城后，開始以畫為生的艱辛生活，偶爾也做些廣告與設(shè)計日行當(dāng)，偶爾跑回西湖邊住上幾個月。30多歲時，一次自杭返鄉(xiāng)，開車從黃河上過，煙柳迷蒙，清新蒼茫，難以言說……忽然明白了中原的好，就此北歸。后五年，安家在北京，卻遍歷中原山水，觀山撫碑，臨水遠思，拍攝，速寫，詩文，是另一種學(xué)習(xí)，象游子回到父母留下的家園。

2000年在中國美院進修時，我跟矯健老師學(xué)習(xí)攝影知識和暗房技法。有一次在圖書館看到阮義忠先生寫的書，受到觸動，買了第一臺相機，就這么一直拍照，也不大給人看，拍了十年，后在幾位朋友的鼓勵下，做了第一本攝影集《溫暖的鏡頭》，小范圍流傳，很榮幸由法國國家圖書館收藏。幾年后，偶然的機會，與呂楠老師成為忘年交，專業(yè)上受益很多，也在攝影上投入更大的精力。有時想來，許多事都是因緣前定。2014年至2016年開始漫游山川，完成攝影集《山行》，去年至今，八踏洪谷。

2015年春節(jié)前，我從北京開車沿山東南下，過南京，至蘇州，漫游太湖，看吳門山水。再往浙江，在大雪里漫游了天臺山和天姥山數(shù)日，然后沿著富春江新安江到徽州，一路看新安山水，在雪雨中徒步登了黃山，雪中的黃山、云中的黃山、雨中的黃山，在那幾天我都看到了。我當(dāng)即做了個瘋狂的決定，傍晚下山后，連夜開車一千多公里，穿過九華山，一直開到太行山的一座名山腳下，剛睡了一會兒，雪就飄落在車窗上。大雪中的太行山讓我驚呆了，這就是我心目中尋找的山水，那座山，就是洪谷山。這次瘋狂的旅行中，我在最短的時間里體會了南北名山氣質(zhì)上的差異，其實也是宋畫與元明清繪畫的差異。北宗重氣象，南宗重氣韻，并不是人的分別，山水之變育化人的氣質(zhì)。

洪谷，地處中原太行山深處，山下為河南林州，山上為山西長治，中國北派山水巨匠荊浩隱居之地，荊浩所畫匡廬圖，其實是洪谷圖。洪谷本在荒野，又遺失在荒野間，只有一老農(nóng)結(jié)廬而居。這是洪谷的幸運。我根據(jù)史料與傳說，推測荊浩的生平行跡，自他出生地與隱居地，漫游他行蹤所至之處，由此夢回五代北宋，與古為徒。撥過荒草秘徑，走回古時的山川，窺得荒寒之境，似與古人對語。我是現(xiàn)代人，想以現(xiàn)代漢語的簡潔說東方古典的妙處。

中國人歷史上極愛山水，山水一脈，不止世代生息其中，也隱藏著上千年中國人的精神家園，所以在中國，既有有形之山，也有無形之山。有形之山，是自然的山川；無形之山，就是傳統(tǒng)文化這座高山。山一直在那，沉默、高傲、氣象萬千。只是百年來作為子孫的我們對很多東西都淡忘了，甚至視如不見。其實我是學(xué)了很多年西方的東西，才慢慢的開始懂得，傳統(tǒng)的東西其實很了不起。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也不是很懂?dāng)z影，但如果說我拍的風(fēng)景與我們常見的“風(fēng)光攝影”稍有區(qū)別，大概就是對山的一份“懂得”吧，可能是身上的中國文化基因，在看山與讀書的過程中慢慢喚醒、復(fù)活、生長，帶來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望，在我連續(xù)幾年山行游歷過程中，有形之山川與無形之山川融在了一起。

這么拍了一年四季，有了這組影像，第七次去洪谷，在多次寄宿的老農(nóng)家，聽聞此處要重新開發(fā)，并且與我漸為人知的影像隱隱也有關(guān)系，一時百感交集。而第八次去洪谷，再登峰頂，卻看到以保護為名義的工程，是一場自然景觀的浩劫。如此渾厚莊嚴的山水，在如此世事格局下很難不被開發(fā)，唯希望開發(fā)者是愛山之人，洪谷山這沉睡的五代山水，不改其古意，不會變成現(xiàn)代旅游區(qū)的面貌。不希望這荊浩描繪過的山水畫卷，鏟除億萬年的山石，修建丑陋的建筑。

《山行》那組作品完成后，許多攝影界的前輩與同齡攝影家多有評價，多數(shù)人的普遍看法，都因?qū)挿掌脑?，?lián)想到山水畫意，而其實我對中、西藝術(shù)都有一定的深入，在創(chuàng)作上是想在東、西之間尋一條路。所以拍攝洪谷這組作品時取消了寬幅，用了接近135相機的片幅比例，嘗試在最普通的樣式里蘊含自己對攝影的思考。我一直認為好的藝術(shù)，初看是平淡的，但又能把人拿住，讓人忍不住看下去。有創(chuàng)造的作品的人，也有讀作品的人，讀的過程為作品帶來更多豐富的空間，這是我對藝術(shù)的看法。做到了幾分，我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說《山行》是吟唱一曲故國的戀歌，《洪谷》是打開一個塵封的日夢?！逗楣取吠瓿?，下一個作品漸漸面目清晰了，寫完這篇文章，我就回到了漫游風(fēng)景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