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波
2017年1月中旬的某一天,在位于巴黎香榭麗舍大道馬賽爾·達索廣場的埃德藝術品拍賣集團總部,我再一次見到了埃德拍賣行榮譽主席——被譽為全球最速拍賣師的Herve Poulain先生。老先生熱情地把我迎進他的辦公室,同時為他不甚正式的休閑裝道歉:“剛從鄉(xiāng)下小屋度假回來,還沒來得及換身像樣的衣服?!笨晌业褂X得,比起此前數(shù)次在拍賣會場見到的西裝革履、不茍言笑的他,今天的Poulain倒更像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鄰家爺爺。
進入老先生的辦公室,首先吸引我的是書柜上的一張老照片——中年的Poulain穿著賽車服,頭頂鑲嵌五角星的綠色軍帽,身邊陪伴著兩位身著“古裝”披著綬帶的禮儀小姐?!澳ミ^中國?”我有些驚訝。“是啊,那是在1994年,我去珠海參加在中國舉辦的首屆國際性G7賽車錦標賽,雖然比賽成績一般,但在中國的一周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國家!”因為這張照片,我和Poulain的距離從此前的一個在拍賣臺上、一個在拍賣臺下,迅速拉近到可以嘮家常的地步。這次會面的主題——ArtCar(藝術車)就此展開。
藝術車的起潭
讓賽車具有鮮艷的色彩這件事其實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那是1900年6月14日,法國舉辦的巴黎至里昂Gordon Bennett Cup(戈登·貝奈特杯)汽車賽上,組織者用不同色彩以區(qū)隔參賽車所來自的國家。藍色代表法國、黃色代表比利時、白色代表德國、紅色代表美國。再往后,這一國別涂裝系統(tǒng)又加進了“英國綠”、“意大利紅”以及“德國銀”等其它顏色。進入六十年代,隨著賽車圈商業(yè)氛圍的日益濃厚,在美國已經流行數(shù)年的贊助商涂裝在1968年第一次被國際性汽車賽事認可,紅白的萬寶路、藍橙的Gulf、黑金的JPS等一系列煙酒商的代表色也隨之成為賽車文化的一部分。這之后誕生的藝術車卻更像是濃厚商業(yè)文化里的一股清流——個性又極富感染力。而藝術車真正的創(chuàng)始人正是此刻坐在我對面一頭白發(fā)的Herve Poulain先生。
“發(fā)揮你最大的想象力,讓我們回到1975年……”Poulain打開了他的話匣子。那年他35歲,毫無拘束地留著一頭藝術范兒的飄逸長發(fā),是一名整天與現(xiàn)代藝術品打交道的藝術品拍賣師。與此同時,他更癡迷于速度帶來的激情,所以在拍賣場以外的另一個身份是賽車手!他時常開著AIpine A110 Beflinetta以及Gordini的賽車參加一些拉力賽事。“當年的F1賽事遠沒有今天的傳播度,那時最受人關注、傳播度最高、最著名的汽車賽事是勒芒24小時耐力賽,我對參加勒芒充滿渴望。與此同時,我希望做點什么來聯(lián)系上我的兩個職業(yè)——繽紛絢爛的藝術世界與激情四溢的速度世界”。這便是藝術車的原點。
今天,我們看到奢侈品制造業(yè)、工業(yè)企業(yè)等會時常邀請藝術家對他們的產品進行一些藝術創(chuàng)作,但在1975年,藝術世界與工業(yè)世界是兩個幾乎完全隔絕的世界,Poulain正是想通過藝術車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架起一座溝通彼此的橋梁。Poulain也同時發(fā)現(xiàn),大部分熱愛賽車比賽的觀眾由于缺乏關于藝術知識的教育,在他們眼中現(xiàn)代藝術完全是一個未知世界。因此他希望通過藝術車向這部分龐大的人群展示藝術的魅力,讓藝術車點燃他們對藝術的熱情,并成為他們得以輕松步入藝術世界大門的一把鑰匙?!拔乙蚕M{駛藝術車駛上對我而言如同奧林匹克般神圣與重要的勒芒24小時賽的跑道?!?/p>
啟動藝術車的鑰匙
在Poulain看來,藝術車本身并沒有太大難度,最大的難點是為這個項目找到贊助商,贊助藝術車的同時也贊助Poulain的勒芒之夢?!拔耶敃r帶著想法找了許多家公司,他們中的絕大部分無法與我產生共鳴,理解不了這個項目背后的理想與意義?!敝钡接幸惶霵oulain把他關于藝術車的構思告訴了好友Jean Todt。如今已是國際汽聯(lián)主席的Todt當時還是Poulain賽車手職業(yè)的同行——拉力賽車領航員。Todt讓Poulain去找寶馬碰碰運氣,因為在Todt看來,唯一能理解Poulain跨界藝術車想法的人是當時寶馬汽車運動部門的老板。
“我立刻給寶馬運動部門的負責人打電話。他和我說:‘我們有兩臺可用的賽車,但目前都在美國,稍后我再與您聯(lián)系。后來我很快收到了他的回復,他說:‘那我們就來玩一把藝術車吧!您知道足球運動員進球后的慶祝方式吧?他們會跪在球場上滑行,當時我家里的門廄哈好特別長,我就這么在地毯上跪著滑了起來!”Poulain一邊說一邊從椅于上微微站立起來,雙手高舉過頭,向我模仿著他當年的慶祝方式。盡管已經過去了40多年,那種興奮與高興卻似乎沒有減少半分。就這樣,藝術車項目得到了一個享有盛名的品牌——寶馬的贊助。
第一臺寶馬藝術車
創(chuàng)作第一臺寶馬藝術車的藝術家是Alexander CaIdero Poulain說:“我從一開始就立即想到了Ca[der,我覺得他是最能理解藝術車初衷的藝術家,因為他是發(fā)明了起伏運動的雕塑家,他的作品展現(xiàn)了風、暖流等的變幻,用色簡單而純粹。在接到我的邀請后,他二話沒說加入了這個項目?!?/p>
Poulain給Calder帶去一個純白的等比例縮小的賽車模型,Calder立刻在他華麗的工作室里開始了創(chuàng)作?!皠?chuàng)作完畢之后,他把模型還給我,說:‘就這樣,什么都不用改!之后由專人把模型上的圖案完全忠實地謄拓到真正的賽車上。完工后我把車運去Calder在圖爾地區(qū)的家中,他對真車的效果很認可并在車上簽了名?!?/p>
“Calder后來專程來了勒芒,當年的他已是和我現(xiàn)在這般的老人,他十分熱情地擁抱了我,我當時正穿著賽車服,他在我耳邊用他的美式腔調對我說:‘Herve,一定要贏!但也別太快了……。感受到老人的關愛,我心里很高興?!闭f到這里Poulain的眼中閃現(xiàn)出一絲思念之情。
“第一輛藝術車的涂裝只使用了三種顏色,都是純色,完全沒有混合,紅色、黃色和藍色,展現(xiàn)出一種色彩的活力。顏色能展現(xiàn)一種魔力,比如在原始社會,人們會在弓箭、獨木舟等工具上染色,甚至在身體上涂抹顏色,正是因為他們相信顏色能夠帶來魔力。我也清楚地感受到這三種顏色給我的賽車帶來的勃勃生機與活力,似乎不需要安裝發(fā)動機我的車就能飛馳而去。不過事實上它是裝了一具450馬力發(fā)動機的?!甭犞鳳oulain的描述,我仿佛在傾聽一堂生動的藝術史私人課程?!百愜囀怯娠L刻畫出的,良好的空氣動力學優(yōu)化會給它們帶來與生俱來的美感。藝術車的想法起先更像一種冒險,在一件本身已經很美的事物上再增加美的元素,一開始我是有所躊躇的,但當我想到雅典娜神像是被粉刷過的,我們的羅馬式和哥特式的教堂在中世紀也是被粉刷過的,最終決定放手一試。”
“我要堅持說一點:來自運動場的理想應該與對人文和藝術的抱負處于同一水平,不然的話藝術車項目不會取得成功?!盤oulain向我回憶起他第一次駕駛寶馬藝術車馳騁勒芒的情景:“那場比賽,我們在夜里因為事故退出前,還處于總排行榜第五位。那是一臺G7組別賽車,駕駛感相當好,極速可以到300公里/小時。我感覺自己在賽車事業(yè)上的運氣足夠棒。我并不是一名職業(yè)賽車手,準確說是一名紳士車手(Gentteman Driver),但從駛上勒芒賽道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自己實現(xiàn)了上百萬少年的夢想。您要知道,我得盡量不出任何錯誤,如果一不小心把它給撞了,它一切的美麗可就都要支離破碎了,而我也會被人取笑,所以我必須全神貫注,小心駕駛?!?/p>
“所有觀眾在看到第一臺藝術車之后就立刻意識到,這并非一個廣告宣傳活動。重要的是這臺賽車本身的運動特性。作為一個整體,它必須擁有能讓公眾輕易感知的美麗涂裝,同時擁有一臺速度機器應有的良好的運動與可靠性。如果跑個一兩圈就歇菜的話什么都是白費?!?/p>
Poulain的堅持,與步入歧逮的寶馬藝術車
隨后,我問Poulain,從第一臺藝術車開始,他最喜歡的是哪一件作品。老先生的回答分明帶著法國式的幽默:“她們每一個都是我的掌上明珠,但在所有這些已經問世的藝術車中,有我的婚生女兒和非婚生女兒。婚生女兒自然就是那些賽車,藝術車項目的初衷就是要把人類的天資,比如工程技術等,與有故事、歷史以及速度的實體進行結合??珊髞韺汃R因為轉進F1賽事而暫停了“藝術車”的合作,我們沒法在一臺F1上進行類似的藝術創(chuàng)作。所以這之后我又找了一些法國的藝術家,比如Cesar陽Arman,在我的賽車上進行創(chuàng)作。”
盡管后來寶馬又重新創(chuàng)作起藝術車,但在Poulain看來,那一時期的寶馬藝術車背離了藝術車的初衷:“盡管寶馬藝術車項目在不久之后又重新展開,但卻改成了在民用車上進行創(chuàng)作,這和我最初在賽場上向大眾展現(xiàn)現(xiàn)代藝術與速度結合的想法大相徑庭。所以民用型的“藝術車”是我的非婚生女兒,她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是比不上我的婚生女兒——那些基于賽車的藝術車。”
“再后來寶馬也意識到他們的做法違背了藝術車的初衷,于是回到了在真正的賽車上進行創(chuàng)作,就此他們找了Jeff Koons在一臺賽車上創(chuàng)作了藝術車,我是該次創(chuàng)作的介紹人。后來我們把這件作品拿去蓬皮杜藝術中心進行展示,效果不錯。但一開始我對Jeff Koons是心存疑慮的,他以往的作品過分激進甚至嘩眾取寵,我起初覺得他未必能理解賽車這種全民狂歡式的運動,作品的格局可能會過分小眾,但事實上他完成得很出色很成功。不過這件作品在我眼中屬于我收養(yǎng)的女兒,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駕駛過它。顯而易見的,我最喜歡的作品是最初的四件,我的婚生女兒,它們也是我年輕時的美好記憶?!?/p>
關于第18臺寶馬藝術車的期待
在上次與Poulain見面之時,來自中國的藝術家曹斐已被選為第18臺寶馬藝術車的“作者”,我也就此間了Poulain的想法。正如我想的那樣,Poulain對首臺即將誕生在中國藝術家之手的寶馬藝術車充滿了期待。
“必須說我感到極其高興,能與曹斐在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首次會面。當時是寶馬組織的一場記者招待會,旨在向全球媒體展示即將被創(chuàng)作的白車和兩位藝術家——曹斐與John Baldessari。曹斐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姑娘,后來我在寶馬法國舉辦的一場晚宴上再次見到了她。我希望她能夠理解,她創(chuàng)作的這臺‘藝術車不是用來給博物館陳列的,而是用來比賽的,她的作品應該具有大眾基礎,要讓盡可能多的群眾理解她所想表達的意境,而不應該是一件復雜晦澀的作品,一定要大眾化!要適合全球最重要的汽車賽事及規(guī)模最大的全民狂歡?!?/p>
Art Car與Pop Car
在會面結束之際,Poulain送給我一本名為《BMW Artcars》的半官方圖書,并強調這本書并不能完全反映他對于藝術車項目的初衷。最能真實反映他有關藝術車初衷的書籍是早年由他親筆所著并限量出版的《我的Pop Cars》??上б驗樵摃呀浗^版,他沒有多余的贈送給我,我只能在他的辦公室里大概翻了翻他自己留下的唯一那本。在《我的Pop Cars》里,不但收錄了Poulain視為掌上明珠的早期寶馬藝術車,還有他心目中的其他“婚生女兒”——那些后來并非寶馬贊助的藝術賽車。
通過對兩本書的對比,我突然發(fā)現(xiàn)“藝術”這個給人以雅致和有點高高在上感覺的詞匯并不能準確地表達Art Car的初衷。相反,Pop Car才應該是這一系列藝術車和之后的寶馬藝術車應該堅持的路繩Pop也就是Pop Art,波普藝術,也叫通俗藝術,是一種起源于1950年代,相對新興的藝術類別,是一種通俗的屬于大眾的文化主題。這正是藝術車創(chuàng)始人Poulain心中他們應該有的樣子:“具有大眾基礎,讓盡可能多的群眾理解她的意境,不應該是一件復雜晦澀的作品,要適合全球最重要的汽車賽事及規(guī)模最大的全民狂汍”
今年5月31日,在北京民生現(xiàn)代藝術館,由中國藝術家曹斐主筆的第18臺寶馬藝術車正式發(fā)布,我在法國通過微博和朋友圈觀看了這場發(fā)布會的“直播”??蔁o奈,“看不懂”是我聽到的現(xiàn)場嘉賓對這款車最多的評價之一。要通過特別的APP才能觀看到創(chuàng)作的具體內容,并通過一段短片來理解創(chuàng)作者想要表達的意境……由此可見,本應該面向大眾,擁有最廣泛群眾基礎的Pop Car,終于升華成了普羅大眾對于藝術最初級的感受:晦澀難懂、曲高和寡。第18臺寶馬藝術車似乎并不是在藝術世界與速度世界之間搭建起橋梁,而是拆除了本應建在兩個世界間的橋梁,讓藝術的歸藝術,大眾的歸大眾。另外我也很好奇,寶馬準備通過何種手段在比賽時向現(xiàn)場和電視前的觀眾展示這款藝術車速度的一面?讓所有人去下載那個傳說中的APP嗎?還是反正我的藝術你不懂,你只要看到寶馬的碳纖維制造工藝就好了?
當現(xiàn)代的表現(xiàn)手段尚無法擁有最廣大的群眾基礎時,還請將藝術車還給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