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小年三個月時,我在給她喂奶,她小小的身體完全偎在我懷里,隨著吮吸一動一動,幾乎能聽見她大口吞咽的聲音。突然間,她停了下來,抬頭看我,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淚流一臉,也流到了她臉上。
發(fā)生過什么?發(fā)生了什么?我頂多會告訴你:產(chǎn)后抑郁。
我一手抱著她的背,另一手托著她的小屁股,沒有手擦眼淚,也控制不了無聲的大哭。淚眼模糊里,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是知覺她用力地、疑惑地使勁盯著我,我也著急地、惶恐地盯著她看:不想讓這件事成為她一生的陰影。她還不會說話,沒法問我;我說也沒用,她聽不懂。小嬰兒的視力沒發(fā)育好,淚水又蓋住我的視線,她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又開始吃起奶來。
我也曾學(xué)著育兒書上教的那樣,對她甜言蜜語。當(dāng)她睡足吃飽、舒服得不行的時候,我俯身對她說:“年年,媽媽好愛你好愛你?!?/p>
據(jù)說,就因?yàn)閶雰郝牪欢笕嗽谡f什么,所以會用黑眼珠的每一束光觀察大人的表情和身體語言,小腦瓜里的每一個細(xì)胞都活躍起來努力判斷:這一串聲音、這個大大的笑容、這個張開的雙臂是什么意思。
這一定是最深情的對望,我與她,母親與自己的小嬰兒。最后她“咩啊”一聲,樂開了花,雙手用力往上舉,表示:抱抱我?!。?。
我與她最近一次對視就是今天晚上:我讓她做數(shù)學(xué)題。她迅速做完之后,一眼都不檢查,就把旁邊的《唐詩三百首》拉過來看。我頓時大怒,“啪”一掌打在她大腿上,呵斥道:“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一次只做一件事。做數(shù)學(xué)題就應(yīng)該專心在做題上,為什么想別的?”
她撫摸著被打痛的地方:“我沒有啊……”自己也氣餒理屈,光眼巴巴看著我,眼淚嘩啦啦,順著鼻翼淌下來,淌到了嘴里。
我心里老大不忍,臉上不動聲色繼續(xù)教訓(xùn):“喜歡看書是好事,但是一定要講時候……”我用心觀察她的眼神,想從中看出她的心理活動,最好有悔悟、豁然開朗、慚愧……可是她就是委屈地看著我,眼里只有三個字:我沒有。
下一次對視會是什么時候?搞不好也是類似的訓(xùn)斥與對峙。
好多次在路上,見到接小孩放學(xué)的媽媽,一邊走一邊批評孩子什么,孩子哇哇大哭,還邊哭邊反駁,兩個人在人行道上怒火沖天地對望。這一般還是在小學(xué)階段,青春期前后,媽媽恨鐵不成鋼地說一萬句,他一句都不回,倔強(qiáng)地偏著頭。媽媽急起來:“你看我,你看著我說話!”他不理,就是不理。
旁觀群眾如我,低頭迅速走開,避免這二位當(dāng)著別人的面太下不了臺,沖突得更激烈。
說實(shí)話,我對未來,頂多暗暗起誓:“天大的事,按捺到回家再發(fā)作?!钡丶抑螅懿荒苄钠綒夂偷亟涣?,有沒有目光的交融,最后能不能像外國電影似地抱一抱道:“我愛你”“我也是”?只能說三個字:我盡力。
對視不是“面面相覷”就是“怒目相視”。“執(zhí)手相看淚眼”美則美矣,是情侶;“盡在不言中”仍是情侶;“怎么看你也看不夠”還是情侶,小別勝新婚,要不然就是新媽媽看寶寶。
情愛的世界,身體就是一切,深情凝視勝過千言萬語,凝視后的相擁熱吻更是火上澆油。
居家過日子,你爸要是沒事把你叫過來,一言不發(fā)看你三分鐘,你百分百得被看毛了,渾身汗毛倒豎,前半生犯過的每個錯都想起來……
倒過來,你如果這樣盯你爸看三分鐘,估計(jì)他得臉色大變,哆哆嗦嗦:體檢單上的數(shù)字怎么了、是否要馬上亡命天涯……具體什么情節(jié),取決于老爺子喜歡看哪種類型的電視劇。
反正,我應(yīng)該很久沒和我媽對視過了。平時不會特意去看,有事兒的時候,會特意不看,這“事兒”,一般就是說謊。有時是茲事體大,不能吐實(shí);也有時就是敷衍?!拔胰プ鰝€活動”,比“我出去玩兒”省事,否則就得交待:在哪里、和誰、到底玩什么。
忘了哪一部美劇說:說謊者為了取信于對方,會坦然看向?qū)Ψ降哪?,從對方的微表情來判斷謊言是否奏效。那是說謊大師吧,雷電劈在頭頂上都顏色不變。我沒這本事,一般都邊吃東西邊喝水,假裝說得漫不經(jīng)心,心虛地不敢看她。
而如果,我媽認(rèn)真看著我,一臉的“有話要說”,我更會驚惶失措,恨不能奪門而逃:“我有點(diǎn)兒事要出去?!蹦切┰挘喟胛也幌肼?,也沒辦法答。
這樣說來,我是個可恥的人,對親媽都說謊——你對你親媽有問必答、言無不盡?你敢拍胸脯這么說?
我相信我媽跟我,也有過我與小年一樣深情的對望,即便如此,我也不覺得心中有愧:總有一天,小年也會對我隱瞞些什么。我從沒打算做一個“事無不可對人言”的人,也不強(qiáng)求任何人這樣做。
甚至,我覺得中國家庭的弊端之一就是:容不得謊言。
夫妻之間,父母子女之間,往往奢求對方絕無秘密,一切都攤在桌面上說,全然罔顧對方作為成年人的隱私需求??傆X得自己襟懷坦白了,其他人也得這么做。也許我比你純潔,是二十五度灰;我比你骯臟,是七十五度灰。但總之,就別相對抖灰了:保護(hù)環(huán)境,從你我做起。
多少次,家人間的逼視就是逼問:說!而對方避開眼眸,就是回答:我不!
又有多少次,這逼視是圖窮匕首現(xiàn):不管我的月亮暗面是什么,我都向你坦白,你將如何面對?而對方默默垂下頭,或者哭得稀里嘩啦。
人家的事我管不著,至少我自己,不愿意這樣:你不想說的,我盡量不問;我覺得你接受不來的,我盡量不說。別去捕捉我的眼神,就像別去捕捉一只受傷的驚弓之鳥。
為什么,會從母子最深情的凝視走到這一步?因?yàn)?,每個人都會長大,切斷與母親、與任何人之間的臍帶。無論多愛,讓我們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彼此離散吧。
然后,我能想象到的,與小年最后一次對望,是在我彌留之際:只是這一次,開口說“很愛你很愛你”的應(yīng)該是她,而我,用眼神回應(yīng)。
最后,應(yīng)該是她的眼淚灑落到我臉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