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鳥

劉亮

都三個星期了，郁舟還是想不通，公司總部有十五名技師，為何偏偏把他調(diào)到了沙鎮(zhèn)的辦事處來。這里距離彭城市區(qū)八十公里，是個產(chǎn)煤大鎮(zhèn)。全鎮(zhèn)的六家煤礦中，他們公司競標(biāo)了四家礦的水位調(diào)節(jié)累計表，總共一百多臺。辦事處平時的工作就是負責(zé)維修、檢查、安裝這些機器。之前的技師跳槽了，現(xiàn)在是鄭敏和劉欣負責(zé)，倆人都是女同志，一個是主任，一個是財務(wù)，都是當(dāng)?shù)厝耍窒逻€有三個干零工的女工。

現(xiàn)在剛進入冬季，活兒比平時多了起來。郁舟開始抓耳撓腮地想，是不是該向公司提出加三百塊錢的供暖補助呢？不過，老總的吝嗇是出了名的，一定會被拒絕，算了，郁舟就把想法打消了。

“郁舟?！?/p>

“什么事？”

“興榮礦的兩臺累計儀表，給他們修了嗎？”一點兒業(yè)務(wù)技術(shù)都不會的鄭敏主任從辦公桌前揚起臉問道。

“還沒呢，昨天剛給東郡礦弄完?！?/p>

“他們打電話催了。趕緊定下來，快到下班時間了?！?/p>

雖然鄭敏的話硬邦邦的，可郁舟一點兒不膽怯，畢竟這里就他一個技師。

“還有……”鄭敏的話還沒說完，起身到了郁舟的辦公桌前，瞥了一眼他打開的網(wǎng)頁，又繼續(xù)了她的話，“公司規(guī)定，出去干活一天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是二十元，你昨天就花超了，劉欣會計會不同意的?！?/p>

鄭敏補充的這句話，其實是在告訴郁舟，不要像在總部那樣吊兒郎當(dāng)，這里是礦區(qū)，對方有安全任務(wù)。說完，她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繼續(xù)打電話。

郁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赡苁菑目偛勘弧鞍l(fā)配”到這個辦事處的時候就窩了一肚子火，所以他的工作熱情不是很高，并不急著催促那些干零工的大姐們清理儀表。

一會兒，鄭敏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用指尖點點桌子，又開口了。

“公司財務(wù)科的張妍副主任剛才問我了，讓我給你帶個好，你倆是同學(xué)？”

郁舟點了點頭?！案f，我一點兒都不好?！?/p>

鄭敏“咯咯”地笑了?！鞍パ酱蠹紟?，既來之則安之嘛。”

郁舟沒再理她，低頭看看電腦屏幕，離下班還有十分鐘。郁舟開始整理桌子，一般快到下班的時候，他都會去操作間看看大姐們把儀表清理得怎樣了。可今天他不想去，就把杯子的茶倒掉，關(guān)了電腦，消磨一點兒時間。實際自從來到這里之后，有一個好處，就是沒加過一天班。而在總部的時候則不同，加班是常事，還要培訓(xùn)新來的大學(xué)生。現(xiàn)在想想，真不知道是來對了還是在總部好。

“下班了，大家辛苦了?！编嵜敉蝗缓傲艘簧ぷ?。郁舟則點著頭小聲應(yīng)了句“辛苦了”。接著站起身。

“對了，別忘了去看一眼大姐們清理的咋樣了？”

郁舟在心里條件反射地說，你自己去看呀。不過他嘴里卻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好吧，我去看看?！?/p>

相比鄭敏，郁舟覺得劉欣會計還不錯，話少，事兒也少，不過這會兒他沒看到劉欣去哪兒了。操作間在他們辦公室北面，離著有五十米，郁舟背著包過去，發(fā)現(xiàn)劉欣在這里。郁舟一邊看著劉欣和工人說話，一邊在想——前幾天，他從鄭敏那知道了，實際他們?nèi)齻€人的年齡相仿，三十歲左右，不過和個子不高、精明潑辣的鄭敏相比，劉欣卻是瘦瘦的，話也不多，看上去憂憂郁郁，很文靜。

“下班了。和她們說啥呢？”

“沒事?！眲⑿赖吐暣鸬?。

“大姐們，快清理完了嗎？”

“馬上就好?！?/p>

“辛苦你們了，我先走了。再見劉欣?！?/p>

“再見。”劉欣的回答仍是那么簡短。

郁舟轉(zhuǎn)過身，向車棚走去。盡管今天的活兒沒干完，郁舟也不想繼續(xù)了，可以說，每到傍晚下班，總有一股子憂愁飄上他的心頭。是的，雖說來這兒工資沒少，反而多了兩百元，可他就是高興不起來。當(dāng)初公司把他派到這里來時，說是先干著，很快就會把他調(diào)回去。但現(xiàn)在，郁舟總是情不自禁地想，這是經(jīng)理的場面話，安慰他罷了。實際的目的就是讓他在這好好干，別人都不想來，只能派他來了。

“你身體不舒服嗎？”

郁舟推著車子出來時，傳來鄭敏關(guān)切的問候聲。她正準(zhǔn)備發(fā)動汽車，這會兒按下了車窗。鄭敏的模樣俊俏，雖說性子潑辣，可人不壞。她在縣城買了房子，離沙鎮(zhèn)只有十公里，每天都是開著車上下班。實際這會兒郁舟很想找個人喝兩杯，傾訴一下內(nèi)心的煩悶，可突然想到鄭敏是個有家室的女人，于是就斷了念想，勉強擠出了一絲苦笑，擺了擺手。

“辛苦了郁大技師，周一見?！编嵜舭l(fā)動了車子。

雖然是句客套話，郁舟聽著卻很舒服。想想，要是把這樣的女人當(dāng)作傾訴對象也不錯。不過還是算了，畢竟她是結(jié)了婚的女人，又是自己的同事。郁舟跨上了山地車——租的房子在沙鎮(zhèn)，騎車子五分鐘就到。

到了家，吃完簡單的晚餐，郁舟打開了僅剩的一瓶啤酒，準(zhǔn)備看會兒電視。電視節(jié)目和彭城的節(jié)目沒什么兩樣，多是些娛樂節(jié)目，郁舟調(diào)到了電影頻道。過了一會兒，突然一個激靈，像是從電影里被拽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郁舟猛地醒了。是的，他看著看著，竟然睡著了，又被凍醒——是該買電暖器了。郁舟從沙發(fā)上起來，去了臥室，把被子蒙在頭上，準(zhǔn)備再次進入夢鄉(xiāng)。這一刻，郁舟覺得自己像個失去老伴的老頭，孤孤寂寂的生活著，在胡思亂想中，他還是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的九點。房間里很冷，郁舟穿上羽絨服，戴上了手套，因為是周六，不用上班，他想去桃縣買臺電暖器。去彭城太遠了，城際公交得跑一個半小時，想想算了。出門時他戴上帽子，穿了厚運動鞋，去了公交車站。

說起來，現(xiàn)在剛進入十二月中旬，就已經(jīng)冷風(fēng)頻吹了。郁舟覺得這兒比彭城要冷，雖說兩地距離才八十公里——氣溫相差三四度，可能那里樓多車多的原因吧。掃了一圈兒車上的乘客，有一家子的，有談戀愛的情侶，有老頭老太太，也有背著畫板去縣里學(xué)畫的小朋友，像自己這樣三十歲的單身漢卻很少。也是，今天是周末，單身的年輕人大都在睡懶覺，這么干冷的天，誰愿意出來呀。

電暖器，暖手寶，便攜式充電器，圍巾等等，郁舟在腦海列了一張清單。要想把這些東西買齊，在彭城根本不算什么難事——“新華世紀(jì)”那種大型的購物廣場，就能把所有東西買齊?？稍谶@里，聽鄭敏說過，她們桃縣最大的超市是家福聚。不知道里面的貨全不全，這也是他第一次去桃縣的縣城。

半個小時后，公交車搖搖晃晃跑到了城里，郁舟下車一打聽，往東走三百米就是家福聚。還好，超市挺大，五層樓，門口停了幾十輛的私家車；貨架上，從上到下堆滿了商品，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赡苁呛涞母杏X占據(jù)了郁舟的大腦，他進了店就直奔了電器專區(qū)，蹲下身，看看都是多大功率的電暖器。

“這么巧，是你嗎郁舟？”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郁舟也很奇怪，這可是自己第一次來這里呀。抬起頭，一看是劉欣會計，覺得很稀奇。

“你怎么在這兒，買電暖器嗎？”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憂郁。

這還用問，肯定是來買東西的。雖是這么想，可郁舟沒好意思硬氣地回答她，笑了笑?！芭叮堑?，天太冷了，屋里又沒暖氣?！?/p>

“也是。”劉欣點點頭，不再說話，就那么站在原地。看樣子她也是一個人，郁舟有些尷尬，沒再蹲著，站起了身。

“你也來逛逛？準(zhǔn)備買什么？”說完這話郁舟就后悔了，他覺得問女孩子買什么有些不合適。

“我替我媽來買火鍋調(diào)料的。不知怎么，就走到這兒了……這么巧又碰到了你。”

郁舟甚至連頭都沒轉(zhuǎn)，指著西邊說：“那兒，看見了嗎？就是調(diào)料區(qū)，我剛才過來看見了?！?/p>

“哦，對了，買哪一種的好？”

“小紅椒的吧。我吃過幾次?！?/p>

劉欣愣了一下，她沒想到看上去桀驁不馴的郁舟對做飯還很熟悉，接著又問了一句：“都是你自己做嗎？”

“是呀，當(dāng)然自己做了?！闭f完這話，郁舟自己先樂了起來，“會做飯對我來說，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是不是劉欣？要不這樣，我挑完電暖器帶你去買?！?/p>

“真的？謝謝，謝謝。”

談話在這里停下了。郁舟選了一個功率適中的電暖器，但他沒接著付錢，想著先去幫劉欣買完東西，還有自己的另幾樣，最后再來買這個。也不知怎么，倆人一逛起來又沒完了。劉欣推著車子，隨意抓起蔬菜、水果、粉絲之類的放進車里。她跟著郁舟去買了暖手寶和便攜式充電器。在買圍巾時劉欣卻一改平時的話少，給郁舟說個不停，就像給自己的男朋友挑東西似的。

“對了，電暖器挺沉的，我開車幫你送回去吧?！痹谑浙y臺的出口，劉欣突然這樣說。這讓郁舟有些猝不及防，一時語塞。

劉欣指指自己的車，然后打開了后備廂。

“沒事的，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庇糁酆孟癖粍⑿纻魅玖?，說話慢了好幾拍，實際這話應(yīng)該早跟她說才對。

“打車不方便，這東西又這么沉，沒事?！?/p>

郁舟想想這么多年，還從沒在一個女孩面前這么狼狽過。可現(xiàn)在……就這么巧碰到了一個炊盲，連火鍋調(diào)料都買不好，偏偏又是自己的同事，送就送吧?！爸x謝，那就麻煩你了?！?/p>

劉欣的車是海南馬自達，空間不是很大，郁舟又陷入了那種無話可說的尷尬。其實倆人平時沒什么過節(jié)兒，只是中間隔著一個鄭敏，是她老在說話，劉欣的話就顯得少了。車子出了縣城后，郁舟挪了下屁股，偷偷瞧了一眼劉欣。不能說她長得多俊，起碼挺標(biāo)致，還清清瘦瘦的帶著秀氣，這會兒兩手正握著方向盤，目光憂郁地盯著前方，似乎又回到了她平時工作的那種狀態(tài)。最后郁舟得出了結(jié)論：這個女孩挺好看的。

前幾天，他倒是聽鄭敏說過，劉欣的感情之路很曲折，至于往下怎么曲折，鄭敏沒再往下講，郁舟也懶得問，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男朋友。那么……要是我和她談會怎樣？一個憂郁的女孩做自己的女朋友？

郁舟把臉轉(zhuǎn)到了車窗外，窗外是連綿的麥地，麥苗才十厘米高，泛著青頭，顯得弱不禁風(fēng)。接著村莊出現(xiàn)了，灰蒙蒙的，看樣子一會兒就能到沙鎮(zhèn)。不知怎么，坐在暖烘烘的車里，郁舟有了一種想瞌睡的感覺。突然，一陣急促的鳴笛聲驚醒了他，兩輛拉煤的大卡車呼嘯而過，揚起了一大片灰塵。

“這些人開車太猛了，估計是空車吧?！庇糁壅伊艘痪湓捳f。

“嗯。快到沙鎮(zhèn)了。你住哪條街？”

“鎮(zhèn)委大樓往東的那條。對對對，往前開一點兒就是。”

到了地方，作為感謝，郁舟笑著對劉欣說，改天請她吃飯。隨后他把東西搬下來，目送著劉欣離開?；氐阶夥亢?，他把電暖器拿出來，插上了電源，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這一刻，郁舟覺得劉欣人不錯，不多言不多語的，還挺熱心。隨即他就躺在沙發(fā)上，享受起了電暖器帶來的溫暖。

“談個戀愛也不錯?！庇糁弁蝗徽f了這么一句。說完之后，他覺得自己說得不夠響亮，缺乏生氣，又來了一遍，“咱倆談個戀愛吧劉欣！”不行不行，還是不夠刺激，不夠激情，重來?！皠⑿?，我想你了，你來吧……”

屋內(nèi)靜悄悄的，沒有什么回應(yīng)他。郁舟一下坐了起來，“就這么辦吧，假定她就是我女朋友了。做飯去。”

到了周一，郁舟承諾了自己的話，請了劉欣吃飯。當(dāng)然他也喊了鄭敏去。畢竟辦事處就他們仨人是正式員工，那幾位大姐是打零工的，他就沒喊她們。

是的，遠離總部也有好處，中午郁舟自己喝的酒，頭暈，她倆沒喝。最后他就沒去辦事處，她倆回去了。等躺到床上時，郁舟想起了一件事：要是總部真把自己調(diào)回去，那還回去嗎？要回去了，劉欣怎么辦？還繼續(xù)喜歡她嗎？一陣亂亂的糾結(jié)后，他的頭更暈了，索性閉上了眼。

如同麻醉般不知躺了多久，手機突然響了，驚醒了郁舟。是劉欣，她打來了問候的電話，問他頭暈好點兒了嗎？多喝水了嗎？劉欣的聲音聽上去變了，興奮中帶著急促，一時讓郁舟有了錯覺，她是誰？聲音怎么變成這樣了？他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把手機拿開，看看號碼顯示，明明就是劉欣呀。那她怎么說話成這樣了？難道她這是在關(guān)心我嗎？還是她對我也有了好感？抻了五秒鐘郁舟才回答了劉欣，說沒事沒事，剛才睡了一覺好多了。

“那么……明天陽歷年你有什么安排嗎？”

郁舟覺得劉欣問得很突然，她話里有話。不過他還是回答了：“沒有沒有，什么事也沒有，怎么了？”

“晚上來我家吃飯吧。我媽包的水餃很好吃，鄭敏也來。”

“你爸媽不介意嗎？”

“我媽喜歡和人說話。你要來，她一定會很高興的?！?/p>

“什么……”

“我爸半身不遂，家里離不開人，因此我媽很喜歡和人聊天，她天天都待在家里。”

郁舟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話打動了他。接完手機，他就在思忖劉欣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怕難為情故意叫上鄭敏的？還有，見到她媽媽聊什么，會不會很尷尬？郁舟想著想著，又一頭栽到了床上。

等次日上了班，劉欣只是淡淡一笑，沒說什么。郁舟則進了操作間，興榮礦的人打電話催了，說是近期環(huán)保局的人要來檢查，希望他盡快給他們安上累計表。郁舟二話沒說，修完儀器就騎電動三輪去了。下午回來，郁舟沖了澡，換上干凈的衣服。鄭敏說她先回家一趟，接上兒子再去。劉欣則在門口等著他。

“你媽真不介意嗎？”坐上車，郁舟不禁又問了一句。

“沒事的，她喜歡家里熱鬧。”劉欣低聲說，并沒看郁舟。

車子“刷刷”地跑著，郁舟沒再說話，閉上了眼。沙鎮(zhèn)離縣城十公里，轎車也就跑一刻鐘。待郁舟睜開眼時，劉欣家的小區(qū)到了。環(huán)境不錯，雖說是些舊樓，可寬敞大方，整潔有序。好安靜的小區(qū)。

鄭敏已經(jīng)在樓下等著他倆了。

四個人進了家，劉欣的媽媽正在包水餃，豬肉芹菜餡兒的。鄭敏的兒子三歲，還挺調(diào)皮，一進門就嚷著要玩面團。鄭敏帶他去洗了手，劉欣則換了衣服，幫著媽媽包。

“我們欣欣有你們兩個好同事真好。小伙子，聽欣欣說你剛調(diào)來，是從彭城來的？”

“是的阿姨，我來快一個月了?！?/p>

“好啊，好好干小伙子。你離家遠，加上你們又不放假，就來我這里吃吧。咋說，在以前……這個節(jié)就是小年，也沒什么好菜，咱們就圖個熱鬧吧?！?/p>

“是，是的?！?/p>

“這已經(jīng)是美味佳肴了阿姨?！编嵜粜ξ夭暹M話，“謝謝您。阿姨，他叫郁舟，業(yè)務(wù)水平很高，我和劉欣現(xiàn)在都指著他，是不是劉欣？你說句話呀真是，看看，看看，你還臉紅了，我說的有錯嗎？相比以前在咱們這兒干的郭家慶，郁舟是不是水平很高？我每次去那幾個礦，他們的人都夸咱們的郁大技師，都豎起大拇指呢。”

郁舟聽到鄭敏的話，笑了笑，擺擺手說：“咱們仨的活兒分工不同而已，沒啥。你兒子叫什么？”

“侯志文，我起的?！?/p>

小家伙沒有坐在鄭敏跟前，倒是黏在劉欣邊上。一會兒讓她給他捏個小兔，一會兒捏個小狗。兩個人打得火熱。

聊了一會兒天，郁舟也不怎么拘謹了，他甚至偷偷撩了兩眼劉欣，看她什么表情，什么心態(tài)。還好，劉欣的樣子自然、舒展，比剛才進家時好多了。

“不瞞你說郁舟，咱們這個辦事處成立六年，卻走了四個技師了，你是第五個。我和劉欣都希望你能留下來，和我們一塊兒工作。雖說這里是礦區(qū)，沒法和你們彭城比?？尚〉胤接行〉胤降暮锰?，比如工作壓力不大，有時間，只要對方不是特別急，你想哪天休班就哪天休，反正這活兒我和劉欣都不會，全指著你，是不是？還有，說實話，煤礦人也挺好打交道，加上有你的技術(shù)，他們對你都很滿意，公司是不會輕易撤掉這個辦事處的。除非咱們的技術(shù)不行，競爭不過別的公司，我說得在理嗎阿姨？”

老太太呵呵地笑了，打量了兩眼郁舟，接著轉(zhuǎn)回頭，“是的鄭敏，你說的專業(yè)我不懂，可理兒我還是懂的。話說，現(xiàn)在的競爭壓力大，能有個好工作比啥都強，我也多次跟劉欣說，要好好工作好好表現(xiàn)，辦事處就你們?nèi)齻€正式員工，還有啥過不去的事？一定要團結(jié)好。另外你們倆也要照顧好郁技師，因為他離家遠、還是個小伙子嘛?！?/p>

老太太的話說得大家都笑了，當(dāng)然也包括劉欣。實際郁舟很少見到她笑，這次看見，覺得她笑得蠻好看的。

老太太拍了拍手，“好，你們先坐著，我下水餃去，讓郁技師嘗嘗我的手藝咋樣吧?！?/p>

“我陪你去阿姨?！编嵜粢舱酒鹕?。

現(xiàn)在客廳除了鄭敏的兒子，就剩劉欣和郁舟了。小家伙還在捏面團，兩手沾得白花花的。

“我去看一眼爸爸，他在臥室。你先看會兒電視。”劉欣反倒有些拘謹了。

郁舟點了點頭。過了兩分鐘，劉欣從臥室出來了，臉色有些緋紅。

“叔叔怎么得的這個??？”

“大前年，腦血栓造成的……就不能走路了，現(xiàn)在都是媽媽在家陪他說話。”

“多喝茶，喝綠茶?！?/p>

“什么？”

“是這樣的，我爸之前有過高血脂，后來他就蹓圈兒加上喝綠茶，現(xiàn)在指標(biāo)都下來了。我覺得叔叔喝這個對他的血栓也有抑制作用?！?/p>

“是嗎？”劉欣微笑著抿起嘴，“你不光機器修得好，對這個也懂，好厲害……以后你就常來我家吃飯吧。”

“什么……”郁舟“咯咯”笑起來。

“哎呀呀，啥事這么高興呀……”鄭敏端著盤子出來了，“阿姨先炒了兩個小菜，馬上就下水餃。兒子，兒子，看看你玩的喲……讓劉欣阿姨帶你去洗個手，該吃飯了傻兒子。”

“走，阿姨帶你洗手去?！?/p>

吃飽喝足后，到了九點鐘，劉欣要送郁舟回來，郁舟不同意，說這么晚了他打車回去就行，劉欣的媽也堅持要送。鄭敏出了個主意，她說陪著劉欣一塊兒送郁舟，回來時就兩個人了，放心阿姨。小家伙也吵著要跟去。郁舟一路同他玩著加法接龍，還時不時給他擦鼻涕。當(dāng)車子出縣城時，鄭敏突然問了郁舟一個問題：“郁技師，你有女朋友了嗎？”

旁邊伴著小家伙的吵嚷聲，郁舟說出了“沒有”兩字，如同模模糊糊的咕噥聲。

“……那么，你看咱們的劉欣咋樣，做你的女朋友。”

劉欣聽了鄭敏的話也是一怔，隨即打了她的胳膊一下。“鄭敏！”

“這又咋了，你倆都沒對象。再說了，又不是讓你當(dāng)他的小妾，害羞啥。兒子兒子，你別把手放你叔叔的嘴上，那他還咋回答問題了。”

車子很快到了沙鎮(zhèn)。郁舟下了車，囑咐她們幾句慢點兒開的話，隨后抱起鄭敏的兒子親了親。車子開走了。郁舟回到自己的租房，房間里很冷，他趕緊把電暖器開開，倒在了床上，胡思亂想起來，可大多是劉欣那羞羞澀澀的樣子。

實際郁舟早在大學(xué)時就談了一個，相處了三年，只是那個女孩畢業(yè)就回了上海，回了她父母那兒。這對郁舟打擊很大，他沒想到當(dāng)初的海誓山盟這么不堪一擊，女孩說走就走了，并沒有多么留戀他的意思。這讓郁舟覺得愛情不過如此，書本中寫的天荒地老的話基本不靠譜，之后他就心灰意冷了，并追逐過不同的女孩，包括酒吧的小招待他也談過一個，大多談了幾個月就分道揚鑣?？蓜⑿肋@種憂憂愁愁的女孩他還是第一次接近，可是她……適合自己嗎？娶這樣的女孩做老婆合適嗎？她也有這個意思嗎？還是她和鄭敏說好的，故意讓鄭敏問的？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說她周末準(zhǔn)備炸一些肉和藕荷，讓他有時間回去拿點兒，解解饞；并問了他在這邊的工作怎樣，累不累之類的話。郁舟聽著聽著，竟打起了哈欠。媽媽只好掛了電話。

這周余下的幾天過得很快，郁舟想想沒啥重要的事了，周五時，他就守著鄭敏和劉欣都在辦公室，說了自己明天要回彭城的事。

“哦，相親去嗎？”鄭敏開起了玩笑。

“不是，我媽讓我回去拿點兒炸肉和藕荷。你們要捎?xùn)|西嗎？”

“看你問的郁大技師，搞得俺們這里像荒山野嶺似的，買啥東西縣里沒有？不過，既然你張嘴了，那就給我倆捎點兒麥當(dāng)勞的炸雞腿吧，因為這兒沒有麥當(dāng)勞店。”

“沒問題?！?/p>

“你開我的車走吧，一會兒我坐鄭敏的車回去。”劉欣突然開了口。

“??？”

“你‘啊啥大技師，聽不懂劉欣的話嗎？她說讓你開她的車回去，就是怕你在路上受冷。老天爺，這是什么精神你知道嗎？這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全心全意心疼你的精神，裝什么傻呀真是……我要是個男的，早就把她攬在懷里了，你看你裝的大技師，真的不明白俺們劉欣的心，還是故意裝糊涂？呵呵呵，好了好了，只要別忘了給我倆買炸雞腿就行。”

“好，一定?！?/p>

八十公里的路，轎車跑起來也就一個多小時，第二天上午十點郁舟就到彭城了。爸爸去單位值班，媽媽在廚房忙著。對于兒子的到來，媽媽沒說兩句話就問了他女朋友的事：“小子，你都三十歲了，啥時候領(lǐng)個女孩回家？”

“急啥，媽?！?/p>

“差不多的就找一個唄，你也不小了?！?/p>

“是……”對于劉欣，郁舟想說又不想說，最后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你這樣讓我咋放心呀……都這么大了……”媽媽嘮嘮叨叨反復(fù)說著這些內(nèi)容。

話不投機。郁舟在家里只吃了中午飯就回沙鎮(zhèn)了。租房里依然很冷，郁舟把炸肉和買的炸雞腿放到窗戶外面，他想著這樣的天，外面就相當(dāng)于冰箱。接著他把電暖器開開，讓自己暖和一下。

是的，媽媽說的女朋友的事，自己是該抓緊了——對劉欣的感覺還不錯，要不和她談一談？郁舟躺在床上想著這事。到下午四點時，他給劉欣發(fā)了短信，約她在上次見面的超市碰面，順便把車還給她。

半小時后，兩個人見面了。

劉欣也很好奇他回來的咋這么快，就問他：“和家里人鬧別扭了？”

“沒有。主要怕你用車?！?/p>

劉欣淡淡一笑。她看郁舟有種莫名的小憂傷掛在臉上，還有點兒發(fā)呆和窘迫，就接著問他：“你父母挺好吧？”

“是，他們老樣子?！?/p>

趁郁舟發(fā)呆的空隙，劉欣掃了兩眼門口羽絨服的海報。這個時間超市的人不是很多，他倆所在的頂層的咖啡廳陸陸續(xù)續(xù)上了五對戀人。屋內(nèi)電視正小聲放著莫文蔚的演唱會，加上四周紫色郁金香的墻紙，使得這里的氛圍有種戀愛的感覺。

“別煩了，我看得出來。我又不是小孩子?！眲⑿涝俅伍_了口。

“怎么說呢，我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想回家。爸爸還好，可媽媽老是嘮叨?！辈恢趺戳?，郁舟突然說起了這些，就像話匣子被打開了，“無非，反反復(fù)復(fù)，嘮叨著那樣的問題……”后面的話，郁舟突然打住了，接著嘆了口氣。

劉欣沒插嘴，默默聽著，點了點頭。

“這么說來，你比我幸福多了……實不相瞞，這事鄭敏也不知道，我比較慘……因為我和別人訂過婚，之后我們就分手了。你不知道，在我們這里訂了婚再分手，是件很丟人的事，我爸就因為那次的事氣得一病不起，躺在了床上。和我比，你真是太幸福了，所以你要好好待你父母，少和他們鬧別扭才是?！眲⑿勒f完，靠在椅背上，苦笑了一下。

郁舟大吃了一驚，以至三分鐘都沒說出話，低著頭，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者再找個什么話題來聊。

“對不起，跟你說了這些。”劉欣好像有些醉了，實際倆人喝的是咖啡?！耙驗楹退剳賽蹠r我不知道，訂婚后我才知道的，他有賭博的惡習(xí)，所以我才不顧臉面和他退了婚。真是……當(dāng)時爸媽都不同意我那樣做，以致我把爸爸氣倒了?！?/p>

對于劉欣訂過婚的事，郁舟還是感到一些失望——開始，他以為她只是遇到了一場刻骨銘心的失戀才這樣憂郁的，沒想到卻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有些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墒牵菗Q作自己呢？碰到一個愛賭博的女孩，會不會和她果斷分手呢？估計自己也會。這樣一想，郁舟又有些釋懷了。

直到晚上回到租房，郁舟總覺得像遺忘了什么。錢包，在。手機，在。車鑰匙也還給她了。那是什么？對對對，當(dāng)時該擁吻她的——在她家的樓下，她明顯閉上了眼，在等待他的擁抱?？伤?，卻低下了頭，機會就白白浪費了。

記得當(dāng)時劉欣還說喜歡他，想和他談戀愛，想要有個家，只要他不介意她的過去。除了這個，她又說了唯一的擔(dān)心，就是怕他突然調(diào)回總部去。郁舟躺在床上反復(fù)想著劉欣的話，那么自己到底喜歡她嗎？真不介意她的過去嗎？最后導(dǎo)致他一夜未眠。

周一早上三個人碰面。鄭敏看郁舟真拿了炸雞腿，豎起了大拇指：“郁大技師說話真是算話呢，謝謝。來來來，你們坐會兒啊，我把雞腿放微波爐加熱一下，咱們現(xiàn)在就嘗嘗咋樣?！?/p>

劉欣看上去很平靜，沖郁舟淡淡笑了一下，接著低下頭。

“對了，有個事不對勁呢?！编嵜敉蝗晦D(zhuǎn)過身，笑嘻嘻地瞅瞅郁舟，又瞧了瞧劉欣，“大技師，你不是開劉欣的車走的嗎？咋早上劉欣自己開車來的，你騎自行車來的，難道你們……昨天就提前見面了？哎呦呦，不會思念俺們的劉欣妹子，昨晚就開車找她了吧？是不是劉欣，你先回答我？”

劉欣抿抿嘴，差點兒笑了出來?！罢f實話鄭敏，不是昨天，他周六就回來了?！?/p>

“哎呦呦，老天爺，看來這戀愛的力量還真是有吸引力呢，從彭城直接就把郁大技師吸過來了。哎，大技師，你咋不吱聲了？怎么了，不好意思了嗎？沒事，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也就是個女的，要是個男的，早就拿下劉欣妹子了，哪能輪到你呀。哎呦呦，快快快，香味烤出來了，咱們嘗嘗吧。”

一上午算是鬧哄哄過去了。

到了中午，郁舟去操作間修了兩臺儀表，干零活的大姐們回家了。她們是沙鎮(zhèn)人，中午都回家吃飯。鄭敏這會兒趴在辦公桌上瞇瞪，劉欣在洗車。過了一會兒，劉欣洗完車，進了操作間。

“周六的話，希望沒嚇到你。對不起。”

郁舟有些尷尬，其實事情他早就想通了，只是這周一的見面，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導(dǎo)致他的頭越來越低，兩腮卻布滿了緋紅——因為之前在彭城時，都是他在追逐各種女孩，現(xiàn)在劉欣這樣，反而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沒關(guān)系，我沒事?！鞭恿宋迕胗糁鄄呕亓嗽挕！澳阆赐贶嚵?？下回這事給我說聲，我給你洗?！?/p>

這時劉欣卻突然掉下了淚，手還捂著嘴，驚得郁舟“呼”一下站起身?！霸趺戳耍磕憧奘裁?？我說錯話了，還是怎么了？”

劉欣清清秀秀的，雙肩還在微微顫抖，顯得更加楚楚動人?！罢娴模€沒一個男孩說要給我洗車呢，你是第一個，謝謝你……我媽，就是周六那晚也問我了，說我是不是看上你了，又說她也相中你了?？晌夷茉趺凑f呢，就騙了媽媽，說我和你不可能，你不會找個訂過婚的女孩的，媽媽聽完傷心地哭了。我知道，她不是傷心自己，而是在為我傷心，怕我永遠嫁不出去了。對不起，給你說了這個，我有些控制不住……”劉欣說著說著，猛地轉(zhuǎn)身，跑出去了。

“不不不，劉欣，我喜歡你的……”郁舟追了出去。

五天后，郁舟突然接到了要調(diào)回總部的命令，是經(jīng)理直接打的電話，說公司招了六名大學(xué)畢業(yè)生，讓他回去培訓(xùn)他們；這邊的工作將有肖大軍來接替。郁舟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發(fā)愣，心怦怦亂跳，隨后他跟經(jīng)理說了不想回去的要求。

“為什么，你小子當(dāng)初不是不想去嗎？”

鄭敏和劉欣都傻了眼，尤其是劉欣，眼淚一下就奪眶而出，鄭敏扶住了她。

“我不想回去了經(jīng)理，你讓陳技師培訓(xùn)他們吧，我想留在這里?！?/p>

“什么？”電話那頭的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公司決定讓誰培訓(xùn)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這是老總決定的，連我說了都不算，你小子廢什么話，周一就給我滾回來，聽見了嗎？”

電話“啪”一下掛了。

那么，自己和劉欣怎么辦呢？郁舟的腦子不停地轉(zhuǎn)著，逐漸變得清晰起來?，F(xiàn)在是凌晨三點，郁舟做出了最后決定。

劉 亮：1975年出生，山東淄博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見于《中國作家》《山花》《青年文學(xué)》《陽光》《小說林》《黃河》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曾獲第五屆《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濟寧市喬羽文藝獎，參加了第七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