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凡
兩小兒辯日
孔子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圣人,稱為“至圣先師”。王安石有詩云:“孔孟如日月,委蛇在蒼旻。光明所照耀,萬物成冬春?!薄皶F”(讀作mín)就是天??鬃?、孟子在古人眼里就像太陽和月亮一樣重要。① 而我們熟悉的《兩小兒辯日》出自《列子·湯問》,就用了一個天文問題來為難孔子。
孔子?xùn)|游,見兩小兒辯斗,問其故。
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
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
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
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
孔子不能決也。
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兩個小孩兒的論證過程,從日常經(jīng)驗來看貌似都合理。一個物體看來應(yīng)該是近大遠小,所以日出時近;對于熱源(比如火爐)來說,近熱遠涼,所以日出時遠。對同一個物體的兩種表象進行推理,產(chǎn)生了截然相反的結(jié)果,說明這個問題中還有沒被認識到的因素。因此這是一個非常好(也非常難)的天文學(xué)問題。
第一個小孩的觀點我們已經(jīng)在上一期的文章中討論過,其實“初升的太陽為什么那么大”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第二種觀點,卻是來自于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xué)所忽視的一個因素。
陽光的角度
第二個孩子提出的現(xiàn)象,太陽剛升起時感覺涼爽,中午炎熱,這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切身體會到的。根據(jù)現(xiàn)代天文學(xué)知識,我們知道早上和中午的太陽其實距離幾乎是一樣的。決定陽光強弱的因素并不是距離,而是陽光入射大氣層的角度。當(dāng)太陽光線經(jīng)過大氣層時,它的強度會因為大氣的吸收和散射而減弱。② 如果我們把頭頂方向、水平方向大氣層的密度和長度累積出來(也叫“大氣質(zhì)量”),它們的比例是1∶38。因此太陽升起的角度不同,視覺效果就不同,這就解釋了何以“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
早晚的太陽光因為強度大為減弱,所以我們可以直視它。古詩詞里有大量描寫日出、日落的語句,比如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碧如藍”,李白的“焰隨紅日去,煙逐暮云飛”,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曹植描寫洛神的面容也形容為“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但我們很少見到寫夏日中午太陽的句子,因為陽光耀眼難以直視,即使有也只是從側(cè)面描寫夏日的炎熱帶給人的痛苦。比如《水滸傳》里“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p>
陽光的角度變化,不僅造成了日出、日午陽光的強度差異如此之大,也同樣造成了四季氣候的變化??上У氖?,在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xué)里,幾乎沒有考慮過大氣層的這種效應(yīng),也就令《列子》里的“辯日”問題成為了千古之謎。
思考的角度
列子是東周威烈王時代的鄭國人,道家的代表人物,他晚于孔子而早于莊子。列子學(xué)派在戰(zhàn)國中后期影響很大。列子在著作中多次寫到孔子和他的思想,并且多持批評態(tài)度。列子擅長說寓言和神話,我們熟悉的“愚公移山”“杞人憂天”“疑鄰?fù)蹈薄翱涓缸啡铡奔闯鲎浴读凶印贰?/p>
唐代的時候,《老子》《文子》(文子是老子的學(xué)生)《列子》《莊子》并列為道教四部經(jīng)典。唐玄宗封列子為“沖虛真人”,宋徽宗封其為“致虛觀妙真君”。由此可見列子的深遠影響。有意思的是,北宋學(xué)者秦觀(1049-1100年)寫過一首詩記錄了他讀《列子·湯問·兩小兒辯日》的感受。
讀列子
宋·秦觀
咄咄兩小兒,多言空爾為。
徒之日無定,不覺心有期。
尺棰探蒼溟,但令傍者嗤。
誰謂不能決,孔丘乃真知。
這首詩的意思是:哎呀這兩個熊孩子,話這么多卻什么用都沒有。小孩子不明白人的認知是有限的,有些東西不是人所能理解的?!俺唛ⅰ保扔骱苄〉臇|西。以很小的人心去探索無限的蒼天,這只能惹得旁人恥笑??鬃诱J識到這種問題是無法理解的,所以這不是他“不能決”,而是他水平高,能認識到人類的認知局限。
我們看到秦觀其實非常瞧不起提出問題的“兩小兒”,覺得他們只是無知也無聊的熊孩子而已。他反而覺得,反正我們是不能知道蒼天的,所以孔子“不能決”并不是代表孔子無知,而是代表他極其高明,“乃真知”。其實仔細想想,這種無限捧高孔子的做法,也違反了孔子本人的教導(dǎo),因為孔子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p>
秦觀是正統(tǒng)尊孔的文人,他拔高孔子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不知道的是,中西方古代的天文學(xué)家們恰恰是“尺棰探蒼溟”的,用渾天儀、六分儀等今天看起來相當(dāng)簡陋的科學(xué)儀器去認識天地宇宙,并且取得了相當(dāng)出色的成就。只是由于中國古代皇家對于天文知識的封鎖,秦觀可能了解不到相關(guān)的知識。
幾乎跟秦觀同一時代的另一詩人劉和叔(1069-1093年)在關(guān)于天地認識上的態(tài)度,跟秦觀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書詩話后
宋·劉和叔
坐井而觀天,遂亦作天論。
客問天方圓,低頭慚客問。
劉和叔也喜歡討論天地,拉著客人夸夸其談。但客人提了一個問題“天到底是方的還是圓的”,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還不知道呢。劉和叔的這個記載其實反映了中國古代宇宙論里一個基本的悖論。古代一直有“天圓地方”之說,比如秦代以來的銅錢都是外圓內(nèi)方,即代表這個模型。有人拿這個問題去問孔子的學(xué)生曾參(曾子),曾參的回答是“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掩也?!?/p>
同樣是討論“知道”還是“不知道”,我覺得孔子會更傾向于劉和叔而不是秦觀,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