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佑的詩

尤佑

1.倒置的我

我站立，與塔樓、松樹、人群比高

發(fā)覺自己愈發(fā)矮小

我索性躺在地上，泥土爬上我的衣服

抬頭看天空，原來那些高大的事物都不值一提

抵達才是一條長路

我就這樣想，今天真是難以置信的短暫

過去的那些回憶就是河水里的倒影

是無數(shù)個落日的嘆息

殷實的黑夜將空虛的白晝填平

我跨越的山頭和樓房一樣多

喝下的水、讀過的書接近于眼前的河流

不難得知，我未來的死只是瞬時而為

而生則是冗長的，是一條偶有星光的天路

2.是夜，有些雨滴醒著

安眠了一陣，你把我喚醒

劃亮一根深醉的火柴，在漆黑的冬夜里幻聽

深一腳，淺一腳，拖著木屐

走過濕漉漉的巷口

巷道，立體的相遇

雨點兒跳脫，閃著晶亮的眸子

從梧桐的樹影下滑落，敲在瓦沿窗臺

屋內的，夢醒了，心疼了

我為一顆醒來的雨的抵達而竊喜

它落下，在詩的字里行間

在江河里、哭聲里、眉目間

擇地而棲，在子宮里醞釀一生的氣力

3.在明月公園

妻子去做孕檢

我笑著，在明月公園里候著

前路上，陌生的孩子朝我奔來

我張開雙臂，迎面走來的竟是老人

他們之間存有一段虛無的旅程

只有那百年桂樹可以明證

我凝望池塘里的殘荷。它們

與淤泥里嬰兒手臂一樣的藕，蓮花，荷葉之間

存有恒定的距離

我走過，那些憂郁的眼睛時刻注視著我

4.夜釣人

看吧，夜幕降臨了

四下一片漆黑，唯有湖面光亮似鏡

我離開餐桌有一陣了，視力出奇地好

頭頂?shù)V燈，手持釣竿

向平靜而洶涌的礦藏討要湖水的激情

回想剛剛過去的一天，狡猾之徒

把我從夢里驅趕到秋日叢林里

低頭看黯淡的枯枝敗葉

他滔滔不絕，陽光下的唾沫與塵埃

顯而易見。我常想在下午后抬頭

天空似幻，淺藍、淡白、濃綠、嫩綠、赤紅

未能如愿。

此刻，湖水隨黑夜的衣裳浸染我的指尖、鼻尖

清洗我眼角的鹽

我已不在乎會不會有魚前來與我嬉戲

因為眼前的這片湖就是我的心

我繞著你，行走一生

5.彼岸

她的一生都在營救她的兒子

從子宮到墓地

她蹲在門檻上祈禱

一朵蓮花比宇宙遼闊

如同她怯懦的提問：

為什么浪子會降臨在這個沉默的家里

他把僅剩的半日陽光分給監(jiān)獄

“倒是在里面讓人省心”

子宮。監(jiān)獄。墓地。

她跪在大佛腳下

替一尊空囊的石窟冥想：

如果苦海有岸，她愿將肉身化作舟楫

將他擺渡

6.倒影

我夢見，蹣跚的自己

落葉鋪就的斷頭路

只在眼神里延展，迷霧一片

天空里的眼睛，無處不在窺視

我嘗試邁開碎步，活出些韻味

只是聽到自己骨裂的聲音

整個骨架啦啦倒塌

皮囊似云彩，或褶皺的海水

一根繩子纏在墓碑般的用一生寫進的名字上

唯有眼眸拖著感傷，巡視遠方

惹得無聊的人間一陣躁動

身旁閃過年輕的身影，運動員們

無禮而粗暴的狂風

羚羊、馬群、麋鹿跳躍

自然性在體內醒來，蹦跶了一陣

慢慢的，藤條纏身，所有關節(jié)螺絲麻木

銹跡里的亡失瘋長

我還是耗盡心力，保持優(yōu)雅

拎著頭顱上的發(fā)梢，在云端漂浮

7.輪回

西西弗斯的巨石、太陽，盯上了我

迎面墜落。我的孩子

那舉著彩色玩具的男孩

正在承受人間恩寵——在松枝上站立

三歲的孩子在林間跑著

將松果踩裂，一顆顆腦袋被擊碎

轉眼，黃昏降臨

松針繪成的晚霞，太陽碎了后的血

8.在大地上

胡髭猶如雜草

一日不修，園子就荒蕪

出門久了，太陽照出我的憔悴

于是，我喝下開水沖泡的人參、石斛、菊花

還有源自故鄉(xiāng)的云霧茶

它們替我在山坡上曬太陽

延展了我的白天

你能想象：

一條帶著森林氣息的河流

洗過泥沙，趟過細石

灌注體內的驚艷

我萎縮的經(jīng)脈，又飽滿了

根須緊貼大地

在橢圓形的高墻上徒步

9.九月

趁月出門，一朵花遇見我的情欲

她衣著素淡，運動鞋卻亮麗

風在捋她的頭發(fā)

而此刻的人們，還和星空一起安睡

矮山茶上蕪雜的葉子

不堪晶瑩露珠的墜壓而瞬間滑落

這凝聚了整個夏天的重量

在深夜的一場秋雨后，笑著卸下包袱

她依舊在別人凋零時開放

我要她去湖邊一起聊天

賞花，甚至還可以講講湖水的由來

但她還是遠遠地把熱切的背影留到天明

10.神的衣裳是你的心愿

亞熱帶的氣候，晴雨不定

那些華麗的葉子，被雨水澆熄后又干裂似火

被困于水泥森林的心靈，意會飲鴆止渴

在蓮池里求神寬慰，唯有活動中心深得人愛

小教堂里，禱告屋里飄出異域的風

粗野的人進了唱詩班，上帝擅長著色

本土牧童黃大仙生意不錯，香火延承數(shù)百年

周圍的樓宇愈發(fā)恐高，而云朵的形象卻越發(fā)低矮

閃光的琉璃如懸浮的人心

唯有虛無和信眾絡繹不絕

枯干的老婦，雙手掩面，哭泣

深跪在祈福榻上，不停地點磕

嶙峋的人緊握竹筒，在跑馬場旁，搖出心愿

受一根竹簽的指引，青蛙跳出蓮池

11.碼頭遺址

碼頭止住腳步，浪濤一遍遍拍打堤岸

大海之眼難容泥沙，他們彼此愛著，但又心存芥蒂

看著被海浪洗刷千萬遍的青石，懷疑它們是這舊碼頭的過客所化

銹蝕的鐵栓再也系不住纜繩。遠天，大橋雄

跨，車行如水

雪白的海潮不厭其煩的沖上來，動作如莽夫

無休止的矛盾宣告天空的可能，死亡裹藏生機由來已久

兩爿孤絕的矮墻，斑駁的瓦礫裸露胸膛

老人擎起耳朵，在海邊聽留聲機、謠曲

12.過武夷山

唯有武夷最堪隱，萬石如海一身藏

雨水帶著飛天之夢，撒下的花朵

眼淚潤濕了千年木屋，無人拜會的三賢獨守寂寞

丹霞映照虎嘯巖，喊出一座山的陰影

魚石叢立的湖水里，刮起強力的風

銅墻鐵壁里的回響，在晦暗的山頭歡騰

唯有隱士的酒和秋天的菊花

能彌散著人間悵惘

13.西塘舊事

河流是一封絹絲情書，白鷺立在橋頭

濕滑的青石路的斑紋里藏有微事物的光芒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我們

我們在廊檐下，看流水漣漣

21根琴弦的心動。美人靜緩

來自水面的消息，恰如采蓮歸來

無語的鉛筆，畫出黃昏的屋頂

睡眠橡皮，隨晨光擦拭枕邊殘夢

微風吹過鼻梁，紛落的暮色是嚴肅的往事

烈焰紅唇，彩云艷遇古木橫秋的西塘

14.穴居

我熱衷于和螞蟻一起居住的生活，它們密匝匝地

聚攏在書架上，涌進我的心，流成一條黝黑的地下河

我向往秘密，人心浮沉的力量

一群惡魔隨風而來，地面上殘留的黑暗的洞穴

打著遠離蠻荒的旗幟，河流上升騰的迷霧并非氤氳

絕育的種子深藏地下，難見天日

真理已被剽竊，沉睡的螞蟻涌入無止盡的黑暗

野火在蔓延，夢里的一切都了無生氣

唯有這螞蟻的洞穴，全是上帝之光

偶爾，人世間的饑餓，疼痛的黑暗，轉瞬即逝

15.水車

大地對底層人有著負重的引力

一架圓形水車被寫入歷史

記載逃離落魄、追求幻夢的故事

它將溪水化為云彩，或瀑布

從高空散落的淚水

沾濕了青州司馬的衣衫

落入情人眼里，西施煥發(fā)光彩

滲進泥土，滋潤芳草

這架水車，在衰草夕陽里

靜緩地唱著不朽的歌謠

它的節(jié)拍與太陽無異

不是攀升，就是墜落

16.午后林間

別以為春天會按時來到

請到郊野聽聽，若不是這鳥鳴燦爛

冷風依舊阻抑柳條抽芽

我剛走過人群，把話都說完了

此刻，冬天仍然占據(jù)鳥巢

木槿的枝頭掠過冰冷的爪子

鳥兒象是看比賽的人，叫得歡快

習慣被閑置的人

使勁邁開步伐

一張凍僵的彎弓，箭在夢里

17.驚蟄

一條魚的闖入，湖泊被染亮

樹脂的自然跌落，昆蟲不足心

想吞噬卻被無情籠罩，仿似

驚蟄來得太早，萌動遲遲不來

我從鄉(xiāng)間看到的愚昧，存在于世界任何角落

彼此言說的往事，多數(shù)雷同

窗外的那棵桃樹，仍然在冬眠

我所期待的燦若春潮，始終是一場江南的煙雨

河流在大地上孤獨地流淌

言不由衷的酒，撒了一地的愁苦

18.洋蔥頭

紫紅的圓臉，赤裸裸地

偏倚在陽光里

偶爾翻騰，旋轉

似陀螺

塵埃掠過，和他一起虛度光陰

主人把他擱置在透明的杯子上

教他汲水

絲絲縷縷的觸須

浸染在無色無味的水里

越長越蒼白

他在胡髭斑白的日子里

自養(yǎng)。亦是腐爛

一圈圈的年輪

衰敗的軀體之上

邈遠出蔥綠的新苗

它們只顧著向陽

隨時準備妝點一碗面的香閣

19.火柴

酒，一杯一杯地使勁

我握緊自己的骨骼

在倒春寒里裹挾夜風

路燈開始燃燒，外圍透著紫光

本想?yún)⒓哟禾旎瘖y會的貓兒

潛藏在草叢里

毛發(fā)凌亂而僵直

抽新的枝頭是正在發(fā)育的少女

我哼著歌，卻聽見風的吟誦

閣樓上的窗戶，閃著依稀的光

靠近火的每一步

都像是握緊一根根火柴

吱一聲，門敞開了

滿屋子春色透亮

孩子屁顛屁顛地奔過來

用擁抱喚醒一根折腰深醉的火柴

20.在霾中，想起1958年的白銀市

如今，我們依然相信倒樹煉鋼那一套

并非心情黯淡，而是我所見的荒山類似墳墓

一棵棵樹樁刻著朽爛的碑銘，骷髏滿地

又被迷霧淹沒。沒有淚水的江南，煙柳飛干塵

塵埃落定。在1958年的白銀市

大地及屋頂上覆蓋著銅錢般厚的黑色煙塵

老死于岸堤的樹，頭發(fā)稀疏如枯草的工人

高爐已廢。煙囪在陰云里轟然倒塌，砸出一方新泥

無論南方、北方，都在這似是而非的年代里

下著煙塵，或是雪

暝色里，全是憂郁的人和樹影

路是城的肩、冬天凍僵的蛇，等待春意蘇醒

21.從城中去西項村的路上

江南村落尚且蕭索

但誰又能拒絕春天

公交車上，人頭攢動，空座位不斷洗牌

民工們隨身攜帶的舊物可能有了新著落

我也必將擁有一個夜晚，用于數(shù)星星

眼下，數(shù)著上上下下的乘客

如同我讀過的詩人

王家新的《局限性》，類似遼闊

田禾的《鄉(xiāng)村意象》，鄉(xiāng)親的面影相差無幾

林莉《一個人的行程》里的哲思令我動容

下了車，鉆進老舊的席殊書屋

細密的胡髭沒能成為我的口罩

十余年了，那端坐在門口的看店人

竟喊出了我的名字，我驚詫得不敢多言

唯恐說出歲月里的疙瘩

只為孩子買了本《秘密花園》

在西項村，我見到了故人

照舊飲酒，間隙中說些往事

22.迷醉

飲酒者，看見街道的路燈搔首弄姿

在某個瞬間，他看見了我——飄在天空的神

那迷醉的眼神，穿透風，穿透江南夜色

穿越路上的行人和車輛

停在某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虛無地點，成功的達成如此虛無

以致視而不見

他守在路燈下，望著燈火通明的窗格

念念有詞，兒時讀過的小說或念過的詩

但風不懂他的意思

只是語調和節(jié)奏隨裙帶舞動，眼前月色迷離

斷斷續(xù)續(xù)的話，撞在石頭上，碎了原型

樹葉上藏匿淚水

被風抓住，在冷夜里搖晃，嘶鳴

慘烈的歌聲

隨著妖嬈多姿的舞女一起擺動

他那殘損之軀，冷卻了血液卻混雜著酒精分子

只有在時光里摻了記憶的沙子

才能看到真相

明日，因為拒絕憂傷而被窒息的日子

猶如昨日重現(xiàn)

23.野徑

到河灘的葦叢里聽密語

成了我的癖好

穿過幾塊私有菜地

網(wǎng)罾棄置于野徑

河流在此伸出手臂

將一片香樟摟在懷里

我并非貪戀那棲灣的魚

卻偏愛滄桑的鳥鳴

風一來，枯葉活了

鴉鵲擠擠攘攘，飛出料峭春寒

24.裁縫

父親是個業(yè)余的裁縫

七歲那年除夕。他借來一件舊衣服

用秸稈量了袖子、前胸、后背的長度后

拿來一塊的確良，認真地裁開，然后縫上

我穿上了一件合身的衣服

后來，我成了一個業(yè)余詩人

老父親甚是鄙夷

我漸漸發(fā)現(xiàn)，有些事很多人都可以做

不過就是依葫蘆畫瓢

太多的人只是為自己縫制了一塊遮羞布

25.博爾赫斯的鏡子

我拿著一本書

她拿著一面鏡子

我照出了猙獰的自己

她照出精致如花的自己

我不敢確信心里的黑暗

她卻對幸福生活毫無懷疑

我問我的女人，你看見了什么

她反問我看見了什么

我說看見一個俗人

她說看見一朵花和諸多綠葉

我疑惑自己的眼界竟如此狹長

她似乎看到我看不見的事物

26.坡上梅，聽梵音

已然是梅落的節(jié)氣

石佛寺的梵音繚繞，悠長

延緩了所有步履

沒有歸屬的銀杏，脈脈含情

鋪滿苔蘚的墻磚，的確老了

但沒有亡故

它們在水岸，聽梅花落在向陽坡

心音靜默

半截黃泥墻處在春意里

擺出不懼風蝕的呆樣

對此，我是有同感的

過了一段雕飾的日子，沒能飄在空中

就想扮成舊物

找一塊廢棄的坡地，隨花瓣躺下

27.倒退的日常

世間如鏡湖

我在窄小的房間里，想自己的未來

隨我一起瘋長的還有雜草，心里或表象的

難以維持我的純凈

一切我所經(jīng)歷的，也是毀掉我的一切

天涯咫尺，只要想起，即為遇見

山嵐、晨霧、海岸線，我眼眸外的遼闊

完全遮蔽了心靈的豁達

這一生的心緒，罄竹難書

執(zhí)筆無需虛構，告訴世人這種退步的日常

把一些冗長的午后時光，聚在沉落的夕陽上

一會兒，黑暗就像潮水淹沒發(fā)梢

習慣真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總看見一些人站在對面爭吵，越鬧越黑

星光都逃避到另一個世界

我想起一些關于愛的往事，哭了

淚水在黑暗中顯出水晶的亮光

那是可貴的隱匿，在歲月的底部

28.玉蘭花開

春光里的玉蘭開了。沒有綠葉陪伴

在曠遠的天宇下，迎接晨光，青睞暮色

綻放在赤條條的枝頭，像一首

靜緩緩的民謠。她屬于失戀的女孩

大朵如雪花。曾在冬天互相寬慰

甜蜜的吻和瞬間的謊言散發(fā)芳香

曖昧的暖色，每個人都在鏡子里

窺見那些圓潤的女子，或是一根手杖

在寒風里抬頭，盼望在枝頭見到春天

枯枝壘成的巢，春意萌發(fā)的地方

雛鳥即將降生。孤獨并非人間使命

四下一片清亮，是初春的陽光

照在琥珀一般的河流之上，那透明的心

騎車闖入林子，在樹下給湖水念一首詩

那些絲綢般纏繞的句子，像一束光

也像一把手術刀，劃過黑暗、沉寂的日常

是??！有什么理由厭世呢

天晴花開，冬去春來，誰都只是世間暗礁

29.閆美麗沒有喝咖啡的時間

閆美麗是位優(yōu)雅的女教師。她開設的

《咖啡與人生》很受學生的歡迎

但她常沒空喝咖啡，不僅是因為忙

稍得空閑，她又懷上了二胎

孩子大了，她覺得自己像個陀螺

一會送孩子上學，一會還要陪老公吃午飯

多數(shù)人都會把孩子交給老人

但她覺得，是時候消除老一輩的古董氣息了

春天到了。學生們在生長、開花

像是被春天攝去了魂魄，病懨懨的

閆美麗忙著淌汗

對面的云創(chuàng)咖啡生意慘淡

30.漫步在花園里

置身在春天的花園里

他的心事是暮春的悼歌

櫻花顯然是冬天的女友，在春天

還想著下雪的浪漫

每走一步，每念一字

花瓣就驚落在暮色里

幽暗得有些清亮，黃昏收集散落的鳥鳴

他放緩腳步，踩在江南的水波上

他竊喜，為自己獨享清幽

偌大的園子，成千上萬的仙子

過著自己的生活。又不禁憐惜起來

其他的人呢？莫非都被咒語固化了

31.鉛筆

我從未考慮過鉛筆的疼痛，它鈍了

就用鋒刃對付。用它畫過的畫，寫過的日記

像記憶，模糊不清

在百無聊賴時，玩轉它就像玩轉一根枯枝

關于筆的等第，大家心中有數(shù)

小學生用鉛筆，他們有犯錯的權利

到了中學，鉛筆只能用來作圖，畫輔助線

老師一邊用紅筆定罪，一邊用鉛筆寫詩

一段一段地寫，一支支地告別

橡皮是來不及用完的，每一只鉛筆頭

都凝固著一些錯事，如今

已既往不咎了

32.張美麗發(fā)屋

路轉，橋頭忽見張美麗發(fā)屋

她常立在古樸的石橋頭，像是等待歸人

苔蘚都很厚了，江南陰濕，助它生長

透明的玻璃門前，掛著幾條藍色的毛巾

張美麗喜歡下雨，即使沒有生意

她還可以撫摸著心愛的小貓

像是摸著客人的頭發(fā)，一會兒

小貓就睡去。她望著橋上的青石被雨澆洗得發(fā)亮

閑暇時，她喜歡給自己洗頭

溫熱的水流過頸脖，延至嘴邊

那或是某個人的手，或者吻

在偌大的鏡子面前抬頭，需要勇氣

鏡中，發(fā)屋里的擺設

靜默如初。它們的位置熟悉得有些陌生

她在一樣靜默的臉上

涂上雪花膏，以致更加蒼白

33.荒木經(jīng)惟的街角

新年第一天，我起初見到霾

去看望生了癌癥的阿姨，她又黑又瘦

但不想死。然后用方言說了很多話

大意是：勞碌命，一身病

又在堵車的路上，陽光稍微有點力氣

哥哥講起，誰離了又復婚了

那一個出了軌，丈夫與情人又相安太平

還有站在路邊等車的女孩，以及她悲傷的婚禮

這些離愛越來越遠的街角擠滿了人

晚間，收到一本去年買的書

是荒木經(jīng)惟和陽子的《東京日和》

趁著夜色，我揭開包裝，像褪盡一件和服

天上的烏云散盡，月色一反常態(tài)

陽子死后，荒木經(jīng)惟起得很早

他走過的街角幾乎沒有人，黑白照片里

滿是前夜的憂傷。他寫著若有似無的日記

近似詩。他說，“我們蜜月是一次死亡之旅”

34.陶淵明

南山在詩歌的一側，一瞥歷史漏洞

我把詞語還給了荒野

整片水田被分為了秫稻與秈稻

為了交差，我甘愿做一株野草

在田埂上寫隱逸的詩

文字如蟻，爬上我的肉身

引動我暴動的血脈

猛地吞噬了肅穆的黃昏

我啜飲著我的孤獨

醉意闌珊，門是一塊哀怨者的墓碑

遙望我的星空

不能鉗制的未來，以及夢

我們的來路布滿泥濘

去時無多，星塵微動

我知道，璀璨只因心心相印

35.世人勿念

你們從我的身邊路過

我犯過的桃花與命案一樣多

陌生的浪花，一朵蓋過一朵

有血無骨的人潮

沒有翅羽的浮云

沉醉不歸的客人

一浪接過一浪

我見過人群的慌亂后

決意不再挪動，落在一個女人的懷里

像坐在一棵樹下的佛陀

把心獻給石頭，世人勿念

36.電影

電影事業(yè)蓬勃發(fā)展

沒有劇本，自然發(fā)生的故事

在監(jiān)控內即時上演

前不久，十余名黑幫打手

自編自導自演的古惑仔電影隆重上映

警察客串，江湖風云再起

于歡扮演了“不太冷”的殺手叫于歡

電影事業(yè)蓬勃發(fā)展

中外合資，亦是常有的事

在浪漫之都，拿起剪刀殺魚的中國人

在自己女兒面前，被法國警方射殺

聲援的群眾演員，將警局圍得水泄不通

那些富有流浪氣質的異鄉(xiāng)客

眼珠如剛宰殺的魚一般蒼白

電影事業(yè)蓬勃發(fā)展

“有光的地方就會有陰影”

在廣場上，人們握手、擁抱、敬禮、演講、跳舞

在夕陽下?lián)]手告別，舞動塵埃

我看見一條條沸騰的河流

翻江倒海，涌向天際

而我，正在監(jiān)制一部青春成長劇

并偶爾客串劊子手，或未名詩人

37.臨水

臨近黃昏，水面是磨得光亮的青石

飛蟲和水鳥，在譜寫山澗的夜鳴曲

晴雪般的百丈懸泉，天籟與缶音和鳴

發(fā)出生生不息的幽光

我喜歡坐在這寬闊的水邊垂釣

古代隱士的靜謐，道場納風微靜

素水里安放水草的愿望

飛濺的霜雪、三冬雷鳴喚醒花草春意

這流動的盛宴，利凈萬物，洗濯靈魂

點點漣漪是精靈呼吸的杰作

瞬間，它們又被微風撫平

湖面由灰轉黑，與叢林會合

38.巡林

子承父業(yè)。父親是樹的兒子，在匡廬的叢林里寫信

成片的參天杉木不知年代地站在那里

他給我的信，如詩。說是巡視叢林，或照顧孩子

直到孩子要在水泥森林里安身立命

他不得不讓伐木工人，連根帶走那些杉樹

伐木的利斧，斫傷了他的心，經(jīng)脈盡斷

為此，他在床上靜躺了數(shù)月之久

傷口猶如叢林里黑暗的洞穴，在心里，未見滴血

他已經(jīng)看不到參天的大樹和野山了

城里的木頭都被碎尸萬段，或排在路旁的塵埃里

在窗框里，他把自己枯坐成一根瘦柴

他想念那亂山堆里杉木和預想的棺槨，以及

荒廢已久的草廬

39.探潭

清冽的潭水倒映著秋日的紅楓

妖嬈卻不粉飾。記憶的群山，粗野而鐵青

溝壑于此煥了新顏。寬厚的胸膛里，瀑布歡騰

金雞潭、墨魚潭、藏酒潭、舉杯邀月潭…

這些擁有素雅心自然畫師們，披著叢林與深潭的綠衣

幽藍的海。留宿遠方，群山的淚水

用雄渾覆蓋廣闊。在群山的庇佑下，沒有誰

能阻止以海水的名義，給山澗的潭水命名

更不能阻止瘦弱的石魚暢游的歡樂

它們在潭水里，似與悲情過客相樂

我曾是山澗饑渴的溪流，在孤寂中東進

篤信海是陸地的胞妹，永不止息的深淵

讓我膜拜，滋生背離喧囂的勇氣

倘流水西去，我甘愿留滯在那對影潭里

像一樹的倒影，凈得逍遙

40.觀瀑

你飛身而下，霜雪紛飛，或銀河墜入林間

懸崖峭壁上的勇士，赤條條地，是造化神秀

雷聲陣陣，人們揚起鼓槌，激起塵埃

水潭聽到人們悲壯的誓言，幽藍的水晶

仿似是對天邊那片云彩，道出你的歷史

然后讓她隨著寧靜的風吹過山頭，拂過深潭

被滌蕩的靈魂一定更加清亮

你神秘的呼喚，泥土聽到了

那延綿不斷的山巒，攜手并肩

默默鑄就靈魂的高度

云淡風輕近午天，長歌繚繞

眺望叢林里嶙峋的怪石

在它們的肩胛下，有民族智慧的脊梁

大地堅實，芳草酥軟；在你和歷史對視的瞬間

“三瀑入體，體藏宇天”

41.晨霧

幽谷的溪流上彌漫晨霧

她穿過砂石、灌木叢去潤澤崖層

斜理的巖層猶如塵封的經(jīng)書

自然就是偉大藝術的締造者

他的每一幅作品都讓人驚羨

而人類只能捉襟見肘著臨摹局部

像樵夫一般進山

隨之傳來流水的協(xié)奏曲

未名野花在曦光中閃爍其辭

在枯木的旁邊，她沒有哀傷

林間的微風吹來了

低音泉水、迷離花香、婉轉蟬鳴

“大自然對我何等寵幸！”

一片銀杏葉悄然滑落

歡騰而靜謐的秋意旋轉它的軀體

像一封等了四季的私信

在我腳步慢下來的呼吸間

告知我唯一值得慶幸的消息

42.有光

在我們所經(jīng)之地，山水藏著靈魂

降生的肉身只是游離的寄生體

置身這“三千奇峰，八百秀水”之中

我與地蘚青石、蟲豸鳥獸同義

沉默的高山并不攫取

只是緩緩將一切包容

我看見林翳間有參悟的禪師

走近了，他依然不動

靜默間

他是那棵鴉雀停歇的香樟

是那方爬過苔蘚和壁虎的磐石

是心里的念

……

當我的體內吸附了太多濁氣

走過林澗滿嘴野獼猴桃的清香

宣告林間的秋意永不悲傷

即使泥石上鋪就著數(shù)年前的落葉

可那只是記憶，在你眼前的

依然只是郁郁蔥蔥的綠和光…

43.遇見

秋葉落滿石徑，泉水

依舊豐盈。這不起眼的村婦。

山澗里奔涌著乳汁，

難見秋意。

倏忽就是一夏。我們相遇

在那塊如蚌巨石上。

蟬已失聲。你在陽光下

晾曬休養(yǎng)生息的鐮刀。

我對著山谷說，

“你這般閑情，靜美如初。”

溪水從身邊淌過，

清澈無影。一切亡故都不黯淡。

44.畫師

我愛著我的味。這自然畫師。

進山后，我復得失散已久的鼻子。

村莊仰臥于山坡。炊煙升起，

阡陌，或田壟露出破綻。遠行者

找到故鄉(xiāng)的地圖。

信仰草木、傾心山石吧！

低頭，便是畫意，

松針、飛瀑、山果與枯枝……

隨意安放在秋意里。

樵夫與你對談，

“兒子在城中畫室里苦思冥想?！?/p>

穿過仿制的田野，

“人類生存的藝術不在人間。”

45.隸書

居士打坐于河水盈盈的南野

南來北往的人群，行跡灑脫

有的狂草、有的端正、有的如埭河流淌

唯有他，靜坐于人群，像隸書

但凡是活人，就有手舞足蹈的權利

塵封的宣紙，填滿水墨

像廣場舞的姿態(tài)，也有像商人和領袖

揮動的手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還有人擅長涂抹嫵媚的脂粉

只有他，無山無水

一筆一劃，冬眠的蛇，逢春出動

新生的嬰兒退去了襖子

在陽光的草地上，翻著小筋斗

他守著不長的午后，了了勾畫

46.西番蓮茶館

的確，一家茶館叫西番蓮

風兒熙熙攘攘。我時刻想起《茶館》

那梁柱上的字，若隱若現(xiàn)

我感嘆形象學說的奇妙，仿山仿水仿人間

立場必須仿制

畢竟，那是一朵西番蓮

花冠是帶刺的王冠

花瓣及花萼必須服從，否認者和叛徒?jīng)Q不能忝列其中

雌蕊和雄蕊互為悖論，擺出受難者的姿勢飲茶

我們把葉片摘下，付給猶大

他在森林里汲水

一條青磚鋪就千年的清水路

在陳列館里彰顯名聲的價值

估計茶山上的新葉不再冒尖了

茶客們，只能喝下苦澀的陳茶

一張嘴，兩張嘴，三張嘴……

鴉雀都無聲地飛走了

47.跌入一口荒誕主義的井

在無季節(jié)的夢里

我和妻子在黃姓表姑家做客

那里確有一口廢棄的大水井

離表姑家的閣樓很近

如今，它已經(jīng)爬滿幽暗的苔蘚

妻子站在木廊上看云

她說，她想要一雙水晶鞋

我知道那鞋就在那口井里

走近它，這口井似乎已經(jīng)枯竭

井底發(fā)出幽暗的光

那雙閃亮的水晶鞋

就懸掛臨水的井壁上

我努力向下俯身，傾仄

啪嗒一聲，墜落

過路人疾呼，外侄落井了

跑著喊著，圓井變成了方塘

表姑帶著一身蒜味，沖出廚房

揪住妻子的耳朵，滿口怨言

直逼井口。眾人俯身一看

我竟有驚無險地立在井里

井水漫過我的腳背

48.在小地方容易碰到死亡

若不是這流水，這歪歪斜斜的前童古鎮(zhèn)

會傳出多少將朽未朽的密信

我們化作少年，紙船悄悄入水

等在花橋上的人看白溪不舍晝夜

惟有一根竹杖支撐起愛情的骨頭

她望著墻頭的茅草，眼睛越小越無光

終究是沒能再來。祖宅里的燕子窩空倉破敗

她帶著她的祖輩在黑色的廊檐下住了150多年

深秋的陽光咧咧作響，老太太藏在棉衣里

她避開鏡頭，生怕魂魄掉進光影里

流水千轉，我們的身體曾經(jīng)住著火

路過它，焚燒它，斷壁頹垣里的骨頭成了木炭

少男少女帶著七彩，坐在巷口的小馬扎上

給馬頭墻上色，在斑駁光影里，畫師偏愛黑白

走過逸飛影院，《理發(fā)師》里的曖昧循環(huán)往復

人生可以完成很多事，但總有一件不能如愿

在巷陌，流水再次回轉。祖祠里的牌位上

寫著永生的愿望。在對面的方尺戲臺上做戲

死亡顯然是件隆重的事。禮炮、鮮花、生前的愿景

隨鑼鼓聲升起升起，祖先們紛紛起床聽戲

49.我們從未走出父輩的彈丸之地

年少時，自視甚高

無需形容的世事，天空猶如

一片澄明如海的未知

血液里淌著家史

我們從未走出父輩的彈丸之地

山脈與河流無異

赤條條的，沒著新裝

晚來時，盡是些自我

數(shù)過的藥丸

七彩已退

藥性盡失

沒來得及吞下，只數(shù)過一手的苦味

50.冰雹

落下吧！

石頭一般的水

盛夏里，人們的渴念

洶涌著熱浪。重大的事

一件賽過一件

我們都為自己的命運憂心

虛無的巨斧

斫卻月光和密林

漫天霜雪飛過

遍地野花開過

浪漫與現(xiàn)實的強對流

每天都在催逼著自己融化

仿佛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