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瑩
裁縫鋪在街巷里面,沿著這條不大引得起注意的小街走進去,有小賣部、早餐店、社區(qū)超市、理發(fā)店,再往里走些,有一間訂做牛皮鞋的兩間門面的鞋店,旁邊就是裁縫鋪了。一間不足三米寬的小門面,比旁邊鞋店窄得多。
裁縫鋪一眼看上去很滿,里面擺鋪著各種衣服和布料,往里看,進深只有三米。進了店門,挨門口的天花板上掛著一排衣服,人站在衣服下面,頭頂離衣服只有十厘米。店里,挨墻的地上堆著布料,縫紉電機擺在店堂左面,縫紉機后面的墻上鑲著只有半邊的鏡子,堆得很高的布料遮住了鏡子的半面,鏡子就只露出更少的鏡面,照不出人完整的身形。店鋪右邊是一排齊人頭高的衣服架子,掛滿了衣服,是做好了的和準備上手的,隨手可以拿到。衣服架子并不靠墻,靠右墻的地方抵著一塊大裁衣板,剛好是卷閘門到里墻的長度,又有些寬,因此占去了店堂三分之一的位置,衣服架子就挨著裁板外面。裁板上堆滿了東西,有幾樣隨時要用的放在邊沿,木尺、皮尺、熨斗、線盒,其余就是各種各樣的衣服布料了,亂層堆在裁板上,只有裁縫鋪主人才清楚上面的東西哪些有用哪些沒用,有用的全堆在上面,沒用的舍不得棄掉,也堆在上面,補一件衣服缺點什么,在沒用的布里找一找,總能找到能用的,于是各種各樣的布頭積攢得越來越多。裁板下面可以站一個小孩子的空間也充分利用了起來,擺著兩只蔑筐,里面積著次些的布頭,有由長褲改短的半截褲子,各種布料的袖子領子,還有些不知從哪來的料子很好卻用不上的布頭。
在這店鋪里,七七八八地堆著無數(shù)的東西,空出來的地方就很小,只騰出了一小塊位置,就是衣服架子與縫紉電機之間,店鋪左面與右面正當中的一塊小地方,用來給進來的人容身。
本是這么小了,鋪子里還養(yǎng)了幾只貓,一只大貓和兩只瘦骨丁的小貓,三只貓都不漂亮,黑白相間的毛雜亂著豎起,身形輕巧地從店里走出來,在門口臥下,街上有人走過,神態(tài)便很警惕,敏感地看著周圍,似乎常受驚嚇,沒有一般貓們慵倦的姿態(tài)。門口不管晴天下雨放著一只貓盆,里面裝著煤灰,貓盆旁邊有只舊瓷碗,是三只貓的食口。
因此,這間裁縫鋪讓人一眼看出它是不干凈的,堆著像山樣的店鋪里肯定有老鼠暗藏,它也不是富裕的,客人來了坐的地方都沒有,站在這小空間里無論如何甩不開手。外人走過這間鋪子,會一眼被門口貓盆下臥著的貓吸引,現(xiàn)如今貓都是寶貝,養(yǎng)貓不會如此敷衍,這幾只像被打發(fā)出來的,有著流浪貓的邋遢,沒人養(yǎng)的樣子。再看眼鋪子里面——像山樣的花彩的鋪陳堆積,就要看里面的人了。堆得如此滿的店里有沒有人?有,人在哪里,沒有,做生意的店里怎么會沒人。一眼是看不到里面的人的,要定睛再看一看,才從各色衣服布料里找準,從天花垂下來的衣服遮住了縫紉電機的后面,坐著一個人,這才看清里面坐著一個女人。這么一座衣服山里坐著一個女人,又埋著頭,更讓人想看清了,但過路人誰會好意思停下來去看呢,這條總是有人坐在門口曬太陽的窄街巷里,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是會引起人注意的,也許勇敢地住了腳,往里看去,看清了,可立刻會從縫紉電機后面得到反應,那電機后面的女人也在看著你,這時,你便不得不裝作沒什么,抬腳走過去了。
看到人了,好奇心是滿足了,卻微不足道,一會兒就忘記了,把這間印象滿滿的鋪子和電機后面的人忘到腦后了,這好奇來得快,看到了,又覺得多余,再經(jīng)過這條街,走過這里,不會停下來了,也不會往里看去。這么一間普通的鋪子,這么一個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呢。
這是老城區(qū)里的一條窄街,沿街的房屋老而舊,人口稀少,住戶多是本地人,又以老年人居多。好些老住戶在這里住了一輩子,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都在這里長大,后來結了婚上了學,陸續(xù)搬走了,留下他們守著些幾十年的老房子。街上分布著零散的店面,都是些做小生意的,開店的少有年輕人,都是中年以上的人,有本地人有外地人。不管是哪里人,在這里開店,都說明做生意不算強的,有本事的人早把店開到外面熱鬧繁華的地方去了,或者做大生意去了,誰會在這人口疏稀的地方守著一爿小店呢,這條街上的店老板都是安于平淡生意的,賺不了多的錢,卻有賺頭,這從有些店面一開開了很多年上看得出來。街上居民無事的時候,喜歡出門閑轉(zhuǎn),看哪個店子有人,鉆進去坐一會,和店主人一起看電視,談閑天,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愛出來逛,他們很自覺,不往做生意的店里進,坐在門口談天曬太陽,陰雨天就坐在某戶人屋里看外面過路人。因為不屬于交通要道,也因為街窄,街上經(jīng)過的人和車不多,不需打掃就很干凈,各家門口的路自動被各家管了,整條街就有種適宜的過日子的煙火氣象,因為人稀,不紅火濃厚,也絕不寡淡隔離,這條街的生活秩序是散漫的,又都守時,就有些城區(qū)少有的寧靜。這樣來看,屬于古老行業(yè)的裁縫鋪開在這里是適宜的,但僅靠這條人口稀松的街,生意又會寡淡到做不下去,再者,稍微上點歲數(shù)的人都會些縫補,不必要上裁縫鋪去。
鋪里掛著這么多衣服,多是另一條街上的人氣帶來的。從一條小岔道出去,走不遠,有條較為熱鬧的寬街,也不很寬,街面不足十米寬,沿街分布著一所初中、一所高中、一所美術學院的分校,街上便有各式小吃和服裝店,街道上總是人來車往,于是這熱鬧的人氣就附延些給了后面的窄街,流進里面去,使不大有人知道的窄街不至于完全成為一條老年人聚居的死街,不讓它完全與現(xiàn)今的時尚和流行生活方式隔斷。
老街上不多見穿扮時髦的年輕面孔走過,卻常有學生和老師經(jīng)過,他們的身份很好辨認,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有的就住在這些平房或單元樓里的某一間,在寬街上做生意的人,也有在老街上租房子做住地的,這些人便日日在來與去的路上經(jīng)過著裁縫鋪,從鋪子門口經(jīng)過。年輕人不會自己補衣服,要補也一時難有針線,衣服撕了口子,壞了拉鏈,不知怎么辦,問身邊人,一問二二問三,人說好像時常經(jīng)過的某條街上有一間裁縫鋪,去那里找找看。于是壞了衣服的人就拿著衣服找到這條街,尋找裁縫鋪的身影,他們走著走著,看到一間掛滿了衣服的門面,就會驚喜地走進來。
裁縫鋪的主人,是個一眼看不出確切年齡的女人,她坐在電機后面,面容與這間鋪子極為相稱,用挑剔些的眼光看,就是一個感覺:不整潔。似乎是沒有洗過臉的,也許洗了也這樣,不是臉上有灰土,是看上去就不那么干凈,從這,就看出這是個不注重修飾儀容的人,大概連臉霜也不常搽的。她的頭發(fā)很長,齊腰背了,發(fā)質(zhì)不那么好,微微發(fā)褐色,頭頂劃了中分線,扎在腦后,辮子就甩在背上,低頭做活,幾綹發(fā)絲從耳后落下來,從梳得不很光潔的頭發(fā)看上去,整個人就有點邋遢。她抬起頭看來人,問衣服怎么弄,額頭上折起幾條很深的皺紋,是多年這樣抬頭看人攢出來的。這時,來人注意到是錯怪她了,迎著外面的天光看,她的臉透出些疲憊,臉面的不整潔是由于膚色的暗沉,不是不干凈。當她低回頭去,暗沉的臉色又給了來人一種病容的感覺,似乎是在病中,于是說話的聲音不禁放低了些。然而裁縫開口說話,聲音自然順暢,卻又含著些乏力與茫然,像是很久沒有休息了。她伸來手,接來要補的衣服,看了,就手放在旁邊,或者還到來人手里,讓把衣服放在裁板上,說什么時候來拿,又低下頭做事了。來人照她的話把衣服放在裁板上,左看右看,叮囑一兩句,出店鋪走了。
裁縫的年齡,在三十多歲的尾四十幾歲的頭里,這是從她那讀中學的女兒身上看出來的。這小店鋪里,常常是她一個人坐在里面,偶爾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在,坐在唯一的空位置,衣服架子邊的竹椅子上。有時候女兒趴在電機上做作業(yè),裁縫就站在空地上迎著外面的天光弄手里的衣服,或者在裁板上扒出的一塊地方熨衣服。女兒也讓人猜不著年齡,不知是讀初中還是高中,總是一張學生的臉,面色青稚。不用問,她肯定是她的女兒,她的五官與裁縫的五官一脈相承地像,只是膚色白多了??傊?,除了不相干的顧客和來串門的人外,方寸大的空間里永遠只有這兩個人。
天還沒亮干凈,批發(fā)酸奶的店子開門了,酸奶店是街上開門最早的店鋪,要起早往各個超市和訂貨的地方送奶,裁縫鋪的對面,只賣幾樣簡單早餐的早餐店六點鐘開門。七點多些,裁縫鋪開門了,裁縫從住的地方走來,打開鎖,卷起閘門,將買好的菜放在門檻里面,坐到電機旁吃早餐,早餐是兩個簡單省事的包子,吃完,就抓起旁邊的衣服做事了。隔壁鞋店的老板娘過了八點才來,開了門,去對面買早餐,買回來坐在釘皮鞋的縫紉機上慢慢吃慢慢喝,一會兒打開電視,聽著電視整理鞋柜,拖一遍地,這時老板來了,老板擺弄起手里的鞋,老板娘就往菜市場去了。
裁縫鋪總是忙著的,不像其他只需守著的店,可以閑坐著看電視報紙,還有閑空去串門,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東西要縫要做,沒有沒事情做的空當。將近十二點,各家要吃飯了,門面窄小的店子在門口擺出各式爐子,炒起菜來。裁縫鋪門口的煤爐子也升起了火,為轉(zhuǎn)得開身,貓盆踢到一邊去了,煤孔里的火升上來,菜就下鍋了。做飯和吃飯是很迅速的,很快地,菜從鍋里盛出來了,端到電機上,用張報紙隔著,電飯煲里飯也熟了。女兒回來了,夾了菜坐到竹椅上吃,裁縫坐在電機上吃。吃完,幾只碗丟在門口水龍頭下的盆里,裁縫上縫紉機去了。
隔壁鞋店的老板準備睡午覺了,躺進了藤椅里,老板娘只好關了電視,坐一會坐得無聊,就到裁縫鋪來了。店鋪里唯一可坐的地方,竹椅上也堆著衣服,老板娘就將腰靠在裁板上,舒服地看裁縫做事。裁縫鋪里有幾個人,都礙不著那三只貓,它們很聽話,不亂跑開去,在外面待厭了,就走進店鋪來,伏在電機下主人腳邊,有人想逗它們,它們輕巧地繞過地面上的腳,走到蔑筐后面,往黑暗的布料里鉆去了。鞋店老板娘問裁縫,位置這么小,養(yǎng)三只多了,兩只小的有沒有人來要。裁縫說小的有幾個月了,有人要就送走。老板娘看著門口的貓,兩只小的臥在大的懷里,一團黑白擠擁著,享受著中午暖和的太陽。老板娘說我店里就擺著幾雙皮鞋,要是堆多了我就抱一只走。
裁縫要專心手里的衣服,有人來串門,話都是由來人講起,有時她聽進去了,回一兩句,有時沒有在乎,任別人還說不說。去做生意的店里串門,都是不指望跟主人熱烈講起來的,總是講著講著生意就來了,話打斷了。去串門,不專為聊天的,看一看,說點閑話,坐一坐就走了。
店鋪小是這么小,招得來人,不僅隔壁左右的人來,住在附近的在這里做過衣服補過衣服的人也喜歡來,都是些和裁縫年齡相等,比她大些的家庭婦女,也不多,隔幾天來坐一坐。她們來鋪子里純粹是打發(fā)時間,來了也不待長,習慣往這里來,來這里待一會,比守在店里,坐在自己家里,有意思些。中午,她們吃了飯,睡了午覺,沒有事情做了,就來了,裁縫對她們的串門不顯得歡迎,也不顯得不歡迎,她有忙不完的事,心思放不到衣服外面去。她們來這里,有一半是為看衣服,裁縫鋪是一間滿滿當當?shù)碾s貨鋪,在里面尋摸,找一找,看一看,總能發(fā)現(xiàn)新鮮的意趣。她們扒裁板上的衣服看,取下天花板上掛的衣服看,捧起零碎的布頭摸,問價錢,問料子,講這料子好不好,扯布做衣服怎么個價。有時一個人跟裁縫說著,又有一個人來了,兩個本不熟悉的人講起來,倒把裁縫撇開了,講到了一起去,又因空間狹小,位置緊,站得近,關系也像突然變得親近了。衣服這個話題,無論什么人,無論懂多少,都是很有聊頭的,都能發(fā)幾句意見,卻也說不長,一會兒,話多的人自然說起了旁的事,一件新鮮的事說起來,就又都發(fā)起了言。所以,裁縫鋪也是個容易建立起友誼與交往的地方。
一心不能兩用,來串門的人說話,裁縫是邊做事邊應答,別人聽出她是敷衍,也不想說了,就歇了口,搬起竹椅上的衣服放到裁板上,坐下來看她做衣服。電機發(fā)出的聲音嗡嗡震動,裁縫手里捏著布,在針下踩過,踩一條直線,轉(zhuǎn)一個邊,踩下去,然后翻一個邊,再按線踩。不開電機時,就看她拿著衣服一針針縫。一個人忙一個人看,外面街上無人走過,鋪子里便很安靜。裁縫要找什么顏色的線,找頂針,在旁邊扒拉,沒有找到,竹椅上的人便連忙起身幫她找,在裁板上找到了,遞給她,這時就又有話說了,打破了剛才的沉寂,說得一句接一句,有時又只說幾句,又沒聲音了。來人即使坐下來,通常也坐不安穩(wěn)的,位置太小了,裁縫弄完手里的衣服,下一件衣服要上手,手邊沒有,要到裁板上找,坐的人就得起來,不然她過不去,那人起來了,也不能站到裁板邊,裁板邊上有衣服架子,只能容一個人站,那人往后退,退兩步就出門了,等裁縫找到衣服回電機,她想再進來,就覺得該回去了,于是就回去了,或者又到另一個店里去坐了。
說裁縫只專心做事,又不完全是把心放在手上的,街上有人走過,她喜歡抬頭去看,有車經(jīng)過更是要看一眼。有人來拿衣服,碰上她想歇一歇了,就跟來人多說兩句,不管這個人熟不熟,反正馬上要走的。拿衣服的人見裁縫說話,便在店里左摸右看,也說些話,然而沒什么回應,裁縫又做起事了,來人就拿了衣服走了。中午,店里沒有人來,街上也無什么人走過,裁縫不禁做得頭腦有些寡淡,身上困倦,有點悶,不想做了,手歇不下來,又有那么些衣服等著上手,就從電機抽屜里摸出小收音機,扳開按鈕,隨便里面播什么,聽到聲音,有了些精神,又做得下去了。
直到聞到香味,抬起頭看街上,天色沒有中午那么亮了,對面的麻將室——早上是早餐店,早上過后是麻將室,高腳爐子立在門口,正在炒菜,青煙從鍋里冒出來。弄完手里的衣服,裁縫放下事,到門口洗出中午的碗,從門檻里端出電飯煲,把里面的菜碗拿出來,菜倒在鍋里熱一遍,電飯煲煮了米。又只一會,飯菜熟了。女兒從學?;貋恚昧送胧?,站在電機前吃。吃完,回學校去了。她本可以遲些去,無奈鋪子實在太小,坐著了,一來人就要讓起來,無人來,坐著了也很無聊,索性早點回學校去。
天稍微黑點,日光燈就開了,瓦數(shù)很亮,照得店鋪里比白天還看得細。不到晚上十點鋪子是不關門的,附近的店子,除了小賣部和麻將室,都關門了??磿r間不早了,裁縫起身把衣服往那兒一放,貓盆端進店里,再不用收拾什么,三只貓知道睡覺時間到了,從蔑筐那里鉆出來,在地上走一走,又鉆到暗中去了。熄了燈,出來拉下卷閘門鎖上,對面的麻將室燈光透亮,碰牌聲在夜里很響,反顯出夜晚的和諧寧靜,麻將室要到半夜三四點才關,有客人要打通宵,老板就陪通宵。
做裁縫是屬于吃百家飯的,裁縫這行當不需要嘴巴會說,有人上門來,按要求做就是了,但太不會說,是要吃點虧的。來做衣服的人少有年輕人,年輕人來,要么補衣服,要么自帶料子來縫床單被套,做衣服的都是中年以上的人,都是女人來,家里男人要做,只把尺碼帶來,一般男人都不肯去小店鋪量尺碼的,況且那店鋪,兩個人站在里面就走不動路了。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的衣服自然有兒女供應,可手里有著閑錢,總會嫌買來的衣服不中穿,想自己做主。有人來做衣服,在店里看很久,在中意的幾種布間猶豫不定,待終于選定了布,量了尺碼,就要還價了。做裁縫很多年,一件衣服賺多少,劃不劃得來,是有分寸的,有的客人很精明,一口把價說得很低,看裁縫什么反應,好按反應說話。裁縫停下手里的事,也不多說什么,只說按這個價我要虧本了,說的時候臉上帶笑,意思是這個價是不行的??腿藳]接她的話,轉(zhuǎn)而摸起別的布,說起別的話來,在斗大的空地上身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把選好的布放到一邊,似乎不準備做了,可又不走。一會兒,把那團布拿回手里來,貼在手心摩挲,依剛才的思量又說出一個價。這個價在裁縫看來仍是離譜的,她說這個價你就去買吧,我做衣服不能不賺錢。客人聽著這有點沖意思卻軟的話,環(huán)視了一圈堆得這么滿的店鋪,感到有點陌生似的,再看裁縫,手里的衣服在電機針下踩,那手,中指戴著頂針,手背手指是暗沉的黃色,似乎沾著層顏色沒洗去??腿苏f,你這生意很好啊,這么多事,一個人忙得過來?裁縫說,忙不過來也要做,似聽不見客人話里軟下來的意思。雙方都往對方的價錢里攏了攏,最終就談成了,價錢與付出兩邊都能接受,只是于裁縫來說沒有多賺到些。
生意就是這么來的,裁縫鋪的人緣也是這么來的。做衣服的都是有年紀的,補衣服的多是年輕人,前面寬街上的學校,中學生課業(yè)繁重,衣服有問題了由大人拿來,自己拿來的,就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和寬街上開店的人。對不同的人,裁縫收不同的價。是不是學生,比較好認得出來,從神態(tài)、衣著、說話上看得出來,有人來補衣服,一進來,看上去就像是有錢的樣子,就多收一兩塊,既然看準了人說價,那這個人就是不會還價的。有的人很精明,雖是學生,來拿衣服時話很多,又挑剔,嘴皮很繞,裁縫不做聲,那學生說了一些,見她一聲不做,只做著手里的事,衣服又都改好了,況且也不是非要減那一兩塊錢不可,就給了。裁縫跟來串門的人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補衣服都不問價的,丟下衣服就走,來拿了又嫌貴,幾塊錢也有人還一塊錢的,還是個男的。有個年輕人找到這里來,拿出褲子要絞邊,說了短多少,把褲子放在電機上走了,來拿就看得很仔細,把褲子比在腰上,下邊剛剛好,問多少錢,說七塊,他就覺得貴了,說改短一下褲子怎么這么貴,說現(xiàn)在絞邊都是七塊,你的牛仔褲又比別人的厚,不好下針。年輕人說五塊可不可以,說不還價的,年輕人就說六塊錢行不行,說都這么下去我免費跟你弄了。他拿了褲子又比,是想找點問題來,找不出來,拿出十塊錢來,找三塊錢給他,他自己把褲子裝進袋子里,又像一點都不心疼了,走時還說聲謝謝。
并不是穿著像闊人,是學生,看上去像有錢的樣子就多要,裁縫定的價是實在的,跟在街頭一只板凳一臺縫紉機專事修補的縫補攤比,她收得略低一點,他們頂著太陽冒著雨在街上做事,還要吃進污濁的空氣,她好多了,只坐在屋里做就行了。有時候看心情,隨口說幾塊就幾塊,有人還一塊,就讓他還去了。來補衣服,最低收一塊,就是釘扣子,只要是釘扣子,都只收一塊,釘一顆扣子只要幾分鐘,用一點線罷了,扣子丟了,用她這里的扣子就加一塊。來串門的人有時會帶衣服來,家里的衣服要補,就順這個便拿到這里來,自己找針縫,麻煩點的請她幫忙,不上電機不費時間的,裁縫不收錢,她們嘴里說要給,心里是知道這么點事她也不好收錢的。
吃完午飯后的時分,太陽照在對面麻將室的鐵皮屋頂上,分外白亮,合著街上的天光,就襯得店鋪里有些昏暗。一個女孩跨進門來了,裁縫有點恍惚地看看門口,女孩走進來,說來拿前天送來改的衣服。裁縫記得她,她前天也是穿著這件淺白色牛仔背帶褲。裁縫讓她到裁板上拿,裝在一個袋子里。女孩轉(zhuǎn)身到裁板上找,裁板上堆著雜亂的衣服,她翻了幾下,提起一個袋子問是不是這個,裁縫看了眼說是的,女孩解開袋子,里面是件毛衣,她拿來的是一條改腰圍的褲子。女孩敞開袋子給裁縫看,裁縫笑了笑,說上面衣服太多了,站起來,過來裁板上找,找了一回,沒有找到裝褲子的袋子。女孩湊近來,兩人合起來找,沒有找到,裁縫說,明明把褲子裝在袋子里系好的,是條新西褲。裁縫把裁板上的衣服分成兩邊,抱下來放在別處,清一遍,又抱上去,沒有西褲。裁縫說,你說今天中午來拿,早上跟你改好的,褲子料子還蠻好,就跟你裝在袋子里,放在裁板邊上的。裁縫轉(zhuǎn)到電機邊上找,女孩讓開,站在旁邊等她找出來,裁縫抱起椅子上的衣服看,也沒有。
褲子不見了,店鋪里的衣服和布料都翻了一遍,天花上掛的衣服也看了,都沒有。女孩也很意外,不知該怎么辦,她站了站,說我等會和我男朋友來,出門走了。裁縫又在裁板上找了一遍,蔑筐里也找了,都沒有,徒勞地坐回了電機。她想了一會,真不見了,那只有是上午來過的人拿走的。早上改好了褲子,包進袋子放在裁板上后,到現(xiàn)在,就只有兩個人來過,一個來拿衣服,一個來串門,來拿衣服的人先來的,她的衣服放在電機上,她親手給的來人,來人沒有逗留,付了錢走了,來串門的人是過了一會來的,不是空手來的,帶了件棉襖過來,馬上過冬了,請她幫忙縫上綻開的腋窩。她記得來串門的女人沒有在裁板邊上站,是坐在竹椅上等她縫好的,縫好了衣服,又稍微坐了坐走的。她想那兩個人的樣子,都不像是會拿走褲子的人,可褲子不見了,總就是其中一個人拿的。再要多想,想不起來了。
過了一個鐘頭,那女孩和她男朋友來了,兩人進來的時候臉色都不平靜,像吵過架的。女孩的男朋友個子高大,站進來,整個店鋪空間就像被占滿了,裁縫說我找了幾遍,沒有找到,怕是丟了。那男孩站在電機前沒有說話,四下看著店鋪。女孩指著裁板告訴他,改好了就是放在這里的,他沒有理女孩這多余的話,只看著電機說怎么辦,裁縫知道是朝她說的,忖了忖,說我賠給你們。男孩說能賠就好了,我巴不得您原樣賠給我,可怎么賠呢?裁縫說是賠錢給你們,我弄沒有了,賠錢看可不可以。
男孩并不顯得像事情得到解決一樣,又問:真的找不到了?裁縫被這一問弄得為難起來,說我找了,真的沒有了。男孩就突然來了脾氣,朝女孩說:早知道就不該把褲子拿到這里來改,這么小的店,一點保障都沒有!女孩頓時也怨起來,說你怪我有什么用,裁縫店這么少,我還去問幾家?褲子是在香港買的,你拿去香港改?
兩人背對站著一動不動,裁縫坐不下去了,站起來擠到裁板邊,撥開熨斗,當著他們的面又找了一遍,說真是沒有了。一只貓從蔑筐里面走出來,男孩看到了,一腳猛踢過去,踢了個空,貓跑了。男孩說,我不是想要您的錢,這褲子是在外面買的,要過生日送給爸爸的,都跟他說了,只等改了就拿給他,現(xiàn)在弄成這樣。女孩沒有說話,裁縫也沒開口,沒人應聲使得男孩更發(fā)燥,狠氣地說了句真掃興,站到外面去了。女孩站在店鋪里也不出聲,愣愣地看著裁板。
鞋店老板娘聽到了隔壁裁縫鋪的聲音,想過去看看,鞋店老板肅著的臉說你不要過去,老板娘就坐下來了,打開電視看了起來。她看著電視,一面注意著裁縫鋪門口。過了一會,那對年輕男女走下裁縫鋪門口的臺階,走了。
事情是以賠了四百塊錢了結的。褲子是男孩在香港旅游買的,配上衣一套花了兩千塊,上下拆分來算褲子值一千,賠多少裁縫沒有主意,女孩又一句話不說,是男孩拿的主意,說她做這個生意不簡單,賠五百算了,五百塊錢打個對折。他拿出發(fā)票給裁縫看,確實是兩千塊錢買的一套。裁縫身上只有四百,還有幾張十塊的,男孩沒要。男孩接過錢就走了,女孩遲疑了一下,朝裁縫說了聲對不起,跟著出去了。裁縫搞不懂她怎么要跟她說對不起,該是她跟他們說這個話。
鞋店老板娘第二天去裁縫鋪,沒問起昨天的事,她想等裁縫自己說,裁縫沒有說。老板娘把這個事跟周圍的人講了,有人上裁縫鋪串門,就問了,裁縫說是的,不知怎么回事褲子就不見了。別人說肯定是你把衣服放在裁板邊上,來店里的人順走的,裁縫說褲子是當天清早改好的,改好了就放在裁板邊上,用袋子裝著,看不到里面是什么衣服。別人說看不到什么料子就拿走,肯定是先就注意上了。
西褲在裁縫鋪放了兩天,如果是先就注意上了,丟失褲子那天上午來過的兩個人,那來拿衣服的人,前一天來過的,來放衣服,帶棉襖來補的女人這一久都沒有來過,裁縫就想是不是來拿衣服的人順走的,現(xiàn)在她只記得是個二十三歲的女人,給了錢就走了,第二個來補腋窩的,補完衣服坐了一會才走,似乎也沒有多余的動作。裁縫說,兩個人來的時間沒隔多久,我要是這中間朝裁板上看一眼就好了,看它在不在,在就是后來人拿走的,不在就是第一個人拿的。旁人也替她分辨不出來,裁縫又想,想來想去,想不起更多,倒想得很混沌,錢已經(jīng)賠了,說誰拿的沒有證據(jù),只有自認倒霉。
錢是賠了,四百塊錢,做些事也就做回來了,然而裁縫開始注意起那個來補腋窩的女人。那女人就住在街邊上,有時愛來說話,每次來都很親熱,摸這看那,說話有點精明氣,裁縫越想,越認為是她拿的。
女人來了裁縫鋪串門,坐一會,說一會話,像不知道裁縫鋪丟褲子賠錢的事,裁縫跟她說了,女人聽了,只說這個事很背時,以后客人拿來好料子的衣服要放好,沒有再說多的。女人下回來,裁縫又提起那條西褲,女人的反應沒有什么別樣。再往后女人來,裁縫對她有些冷淡了,很明顯的,女人覺出來了,知道裁縫有懷疑她的意思,她沒有接裁縫的話說,不管是不是她拿的,主動撇清,總是自招嫌疑的意思,從此就少來了。裁縫不肯定是她,也許是那來拿衣服的人,每想到這里,就想不清楚了,想不清楚,就不想這個事了。
裁縫鋪門口掛出了一塊白色泡沫板,上面黑筆寫了幾排字:“好消息:本店搬到菜市場二樓”。
裁縫鋪要搬走,這個消息很突然,這街上的店面都是很穩(wěn),很少有搬遷的。平時不來裁縫鋪的人也都來問了,幾個人聚在店鋪門口,顯得稀有的熱鬧。裁縫說房子房東要裝修,她在菜市場找到了個門面,十八號就搬走。有人問裝修好了還回不回來,裁縫說就在菜市場開下去了。她們感到很突然,說搬走就搬走了,一點準備都沒有,說你在這里做了幾年衣服,這下搬走了,以后再去找你就遠了,裁縫說你們?nèi)ベI菜,就到我那里去玩。
往后的幾天,裁縫鋪十點過后才開門,門開得遲了,裁縫仍坐在電機上不得空地忙,店里的布料每天晚上回去搬走一些,店堂空了些。只過了幾天,沒到十八號,店堂快搬空了。
下午,裁縫鋪門口停了輛板車,裁縫和女兒清理完布團,把裁板從鐵架上卸下來,抬到板車上,雜物裝進大袋子,統(tǒng)統(tǒng)搬到板車上碼好,麻將室老板過來幫忙,和裁縫一起把縫紉電機抬到板車上。所有東西往上面堆好,店堂就空了。陰冷的天下起了雨,絲絲密密的細,板車上蓋了一層紅色塑料膜,裁縫拉著板車彎進岔道,往寬街拉去了。
卷閘門關了一久,房東帶人來粉刷了,鞋店老板娘特意過來問,是他房子確實要裝修還是她自己要走的。房東聽出味道了,說是我要裝修,好提高門面錢,她在我手里租了四年,好好的自己走什么,你怎么問這個話?老板娘就把賠錢的事說了,說以為是這個事還梗在她心里。房東笑起來,說做生意的總要碰上一兩樁這樣的事,老賺錢不賠點錢,哪有這樣的好事。老板娘說你笑就不對了,她賺的是一點辛苦錢。
裁縫鋪的貓,留了只小的給鞋店,是搬走前老板娘要的,其余一大一小跟去了菜市場。老板娘去批發(fā)日用品的店鋪串門,又說起裁縫賠錢那樁事來,店里坐著幾個女人,就都有興致地講起來了。店鋪女老板說,我看她好像就和她女兒兩個人在過日子,她就一個丫頭?男人也不在這里?這么一問,鞋店老板娘也不清楚裁縫是不是只有一個孩子,平時只當她就這個女兒的,倒是知道點她的男人,說是在外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每年過年她們回去一個月,她男人沒來過這里。她們再問,她也不知道更多了。她們講起裁縫這個人,講了很多,發(fā)現(xiàn)她們對裁縫其實并不熟悉,平時去裁縫鋪串門,說的都是些可有可無皮里表淺的話,裁縫也是個話不多的人,沒說起過自己家里,她們也沒想起過問,沒想起問,就不是真的熟,也是不肯往熟里面走。鞋店老板娘說,她好辛苦,天天坐在里面做,我是沒看到她休息一下的,一雙手很粗,做衣服做的。老板娘這樣說,看看自己的手,心里升起了一點莫名而來的愧意,這種愧意不知從何而來,她趕緊壓了下去。
她們說起了別的事,不講剛才的話題了。講是不講了,她們心里卻有著一個相似的想法,不會隨便去菜市場的裁縫鋪串門,除非要做衣服,或是補衣服。以前在一條街上,去串門,隨便看一看站一站就回來了,現(xiàn)在不是街坊了,專門去,裁縫又總在做事,說不了幾句話,倒是讓人沒趣味的。
很少有人說起裁縫鋪了,這條街上,除了常來串門的幾個女人和隔壁幾間店子,沒人對這么一間店面有多少印象,記得的,走了也忘了。只有鞋店老板娘時不時被問起來,有人拿著衣服來,看見原先的鋪子關了門,多事的人跨到鞋店臺階上,問旁邊怎么關門了,老板娘說搬到菜市場去了,還多事的人喜歡追著問個究竟,怎么不在這里做了?老板娘說,房東裝修房子,你去菜市場那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