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榆錢白

◎戢建華

又見榆錢白

◎戢建華

鄭滿堂重回榆樹坪的時候，正值四月下黃沙的天氣。榆樹坪一樹樹的榆錢已經(jīng)干白，隨著若有若無的風，有氣無力地飄零在灰黃的半空中，有些像送葬的紙錢。鄭滿堂最早這樣想時才十來歲。那是比現(xiàn)在稍早些時候，滿樹的榆錢還含著翠綠的汁液。鄭滿堂爬在樹上，捋一把榆錢嚼在嘴里，硌牙的沙中品咂出一絲沁入牙根的甘甜，又折下一枝扔給樹下的梅香。何老財從樹下經(jīng)過時，他們正吃得津津有味。何老財饒有意味地笑：“榆錢也是錢，趁有的時候多享受一下，等過些日子跟你老子的錢一樣沒了，再想享受也是白想了?！?/p>

鄭滿堂雖小，但還是隱約聽出何老財這話中對他老子的不恭。平時他也聽到過何老財贏他老子錢和田地的只言片語，于是沖著何老財?shù)谋秤昂藓薜卣f：“等過些日子，就用這榆錢給你送葬！”聲音雖然不大，但還是飄進了何老財?shù)亩洹：卫县斖Ｏ履_步，回頭瞅了一眼鄭滿堂，隨后，目光笑意盈盈地停留在了梅香身上。

但鄭滿堂還沒等到給何老財送葬，卻被何老財先給他送了葬。

那是四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天氣，父親鄭老棍已經(jīng)輸?shù)靡撗澴訒r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他給兒子滿堂留下四畝水澆地，然后擇了良辰吉日給滿堂和梅香圓房。這是他這輩子做的第二件有良心的事。然后，他就可以帶著他的賭債了無牽掛地走了。

鄭老棍做的第一件有良心的事就是在滿堂五歲時，從鎮(zhèn)上撿回了梅香。當時恰逢鄭老棍手氣不錯，贏了錢帶著滿堂買糖葫蘆，看到墻角衣衫襤褸的梅香凍得縮成一團。鄭老棍上前問：“小姑娘，今年幾歲了？”

“八歲?！泵废闱忧拥鼗卮稹Ｒ浑p大眼睛秋水般明凈得讓人憐惜。

“跟我走吧，我管你吃飽穿暖?！编嵗瞎髂X子里立馬蹦出“女大三，抱金磚”的俗語，心里盤算著這姑娘模樣不錯，干脆撿回去當童養(yǎng)媳算了，也算提早給兒子操了娶媳婦的心，再加上女人走得早，撿一個也算兒女雙全。

那天，與婚的賓朋才散盡，滿堂和梅香正欲入洞房時，突然一群荷槍實彈的兵丁沖進來。為首的長官手一指滿堂，“帶走！”然后丟給鄭老棍一張收條，上寫著“今收到榆樹坪鄭滿堂壯丁壹名”，后面落著鎮(zhèn)公所鮮紅的大印。

鄭老棍一看這情形，連忙揣著一包禮錢硬往當官的口袋里塞，一面苦苦央求：“長官啊，行行好，把人留下吧——”那當官的卻堅決把手一推，“前方戰(zhàn)事緊，錢再多有什么用？”

幾個兵丁沖上來不由分說綁了鄭滿堂的雙手，在鄭老棍的哀求和梅香的哭喊中生拉硬拽地把鄭滿堂抓走了。

鄭滿堂隨著一串壯丁魚貫而行時，榆樹坪的天空正飄著干白的榆錢，連地上的榆錢也隨風追著他的腳步。鄭滿堂長嘆一聲：“這就算為我送葬吧?！?/p>

鄭滿堂所在的隊伍一直奔波在撤退的途中，幾乎還沒來得及放一槍一彈，突然有一天，長官就宣布率部起義了。于是，一夜間，鄭滿堂由國軍變成了人民解放軍。接著，全國就解放了。不久，鄭滿堂所在的部隊又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投入到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

在北朝鮮冰天雪地的戰(zhàn)場上，鄭滿堂第一次見識到了戰(zhàn)爭駭人的壯觀。大炮排山倒海地轟鳴，連大地都嚇得顫抖。飛機烏鴉般聒噪不休。槍如林，彈如雨，人其實就茍活在子彈的縫隙之間。終于，在一次穿插中，他們的小分隊和南韓士兵發(fā)生了遭遇。戰(zhàn)斗中，一顆手榴彈在鄭滿堂不遠處爆炸，鄭滿堂只覺得下腹一熱，伸手去捂，血液便從指縫中汩汩而出。

鄭滿堂被轉移到戰(zhàn)地醫(yī)院救治。待他痊愈時，他所在的部隊也結束了作戰(zhàn)任務奉命準備回國。鄭滿堂的難言之隱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現(xiàn)的，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有朝鮮群眾來部隊慰問志愿軍，有個豐碩的朝鮮女人將花環(huán)戴在鄭滿堂的脖子上，又激動地擁抱鄭滿堂，久久不愿分開。鄭滿堂能感受到頸間她潮濕的呼吸和她胸脯劇烈的起伏，能嗅到她身上一股女人的醇香。鄭滿堂第一次和女人這么近距離地接觸，他覺得下腹升騰起一陣快意的潮熱，隨即一股液體奔涌而出，濕冷地粘在大腿根部，就像一根沒劃燃的火柴，嗤地冒了一股激情的煙霧，便沮喪地成了一根干柴棍兒。鄭滿堂不知道他這病是與生俱來，還是被恐怖的戰(zhàn)場嚇出來的?？傊@病注定成了他作為男人一輩子無法言說的硬傷。

回國后，鄭滿堂榮授抗美援朝紀念章，然后光榮退伍，被縣里安置為榆樹坪供銷社主任。

鄭滿堂穿著軍裝，胸前掛著紀念章氣宇軒昂地走進榆樹坪。他要讓榆樹坪的人知道，他鄭滿堂還活著，還是作為解放前就參加革命，又參加抗美援朝的解放軍光榮退伍還鄉(xiāng)的，而且他還是掌管著整個榆樹坪生產(chǎn)生活物資的供銷社主任。

在村頭的井臺上，鄭滿堂看見一個女人正準備打水，一個齊水桶高的孩子乖乖地立在一旁。鄭滿堂上前招呼道：“老鄉(xiāng)——”那女人回過頭來，鄭滿堂驚呼一聲：“梅香！”

鄭滿堂一路上不止一次地設想過重回榆樹坪的情景。他在部隊里受過共產(chǎn)黨的教育，知道新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社會是不允許賭博的，父親可能和其他農(nóng)民一樣過著幸福平淡的小日子。新社會提倡婚姻自由，梅香可能因為自己生死不明已經(jīng)改嫁。新社會是沒有剝削的，何老財肯定已被打倒。但他卻從未想到過，回來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帶著孩子的梅香。

梅香見到穿著軍裝的鄭滿堂，驚嚇得瞪大了眼睛愣住了。鄭滿堂問：“梅香，咱爹呢？”梅香突然抱起孩子挑著一擔空水桶轉身飛快地走了，只留下鄭滿堂一個人站在井臺上半天回不過神來，嘴里喃喃自語：“這井臺沒變啊——”

這井臺鄭滿堂是再熟悉不過的，榆樹坪遠遠近近的人都在這兒吃水。別家大人打水都是水擔鉤子鉤著木桶很隨意地擺一下，桶里水就滿了，可自己家吃水是梅香帶著自己來抬的，梅香無論怎樣學著別人的姿勢擺弄，水桶就是固執(zhí)地浮在水面上。實在沒辦法，梅香在水桶里放了一個大石頭才打起了水。等打上水再把石頭撈出來，一桶水就只剩了大半桶。然后，梅香在頭自己在尾抬著這大半桶水回家。榆樹坪的規(guī)矩是過三天年時是不能打水的。有一年初三，家里沒了水，梅香就和自己在井臺前焚香燒紙敬井龍王，以求得一桶水。路過的鄉(xiāng)鄰看著兩個半大孩子在一起跪拜，打趣道：“這就拜堂了啊。”一句話羞得梅香臉山楂果一樣紅。

鄭滿堂推開自家院門，院子里幾個曬太陽的人好奇地看著他。有人問：“你找誰？”

“我是鄭滿堂，我爹呢？”

“你是滿堂??！”院子里的人這才認出了鄭滿堂，連忙把他拉坐下，繼而面露難色，“滿堂，你看啊，這房子政府已經(jīng)分給我們這兩家了——”

鄭滿堂瞬間就明白他已經(jīng)不是這房子的主人了，“那我爹呢？”

“你爹他——唉，一言難盡啊，這都是何老財造的孽！”

原來鄭滿堂前腳剛被抓了壯丁，后腳何老財就帶人來搶梅香，說是以人抵債。鄭老棍氣得指著何老財?shù)谋亲优叵骸拔仪纺愕馁€債已經(jīng)拿田產(chǎn)抵清了，光天化日之下，你還想強搶不成？”何老財撥開鄭老棍的手指，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可以少要你兩畝田產(chǎn)，但是我要人，這就是我說了算了?！彪S即手一揮，就扭走了梅香。一天之內(nèi)，兒子兒媳盡失，鄭老棍氣急敗壞，急火攻心，一口氣沒上來一頭栽倒在了門檻上。第二天，梅香就被強按著和何老財?shù)纳祪鹤雍未箢^拜了天地。

何大頭是何老財?shù)莫氉?，因是腦癱，所以頭比較大。何老財本不姓何，因入贅到何家才改的何姓，所以雖然沒生下個傳香火的根兒，何老財也不敢納妾。

“那跟何大頭怎么能生孩子呢？”鄭滿堂納悶。

“是啊，跟何大頭怎么能生孩子呢？”人們哈哈大笑：“那兒子是何老財?shù)姆N！”

鄭滿堂氣得一拳砸在自己腿上，“簡直是畜生！”

“對！對這樣的畜生就應該好好批斗，他老婆被一不小心斗死了，我們要斗得他生不如死?！?/p>

榆樹坪供銷社征用的是何老財?shù)恼印Ｇ叭沃魅我呀?jīng)知道鄭滿堂要來的消息，還熱心地給鄭滿堂拾掇了宿舍，就是以前何老財?shù)膶嬑?。鄭滿堂遞上介紹信，和前任主任很快就辦完了交接手續(xù)，握握手就算走馬上任了。

第二天一早，梅香神色慌張地跑來拍鄭滿堂的門，“滿堂，何老財?shù)跛懒恕?/p>

鄭滿堂隨梅香到了宅子后面的牛圈。何家宅子被政府征用后，何家一家人就被趕到了牛圈里住。牛圈梁上的繩子已被梅香剪斷，何老財猥瑣地躺在地上，脖子上一道青紫的勒痕。“我昨天告訴他，你回來了?！泵废惆肷尾耪f。

“他這是畏罪自殺！”鄭滿堂氣憤填膺，“便宜他了。”

這時，何大頭從角落里坐起身，喊：“梅香，我倆來玩抓石子?！?/p>

梅香沒好氣地回道：“就知道抓石子，你爹死了知道不？”

可能梅香是聲音太大，床上的孩子一下子哭了起來，梅香立即上前抱起孩子哄，“小滿乖，嚇著別怕啊。”

鄭滿堂問：“你兒子叫小滿？”

那邊，何大頭傻呵呵地一笑：“我不和我爹玩，我要和你玩?！闭f著，將手中握著的石子輕輕一掂，石子便翻入在攤開的手背上，再向上一拋，迅速又一把抓起地上剩余的石子，手再攤開，空中的幾枚石子穩(wěn)穩(wěn)地落入手中。

何大頭抓石子的手藝還是梅香教的。那時他們都還小，何大頭由于癡呆，沒有人愿意跟他玩。梅香見大頭可憐，就教大頭玩女孩子抓石子的游戲。誰知道這一教，大頭就迷上了。從此以后，身上總是揣著十來枚石子，不管有人沒人，興趣來了隨地一坐，一個人就玩得神采飛揚。

在梅香被強迫和何大頭拜堂后的一天晚上，吃過飯后，梅香覺得渾身怠倦，早早地就躺下睡了。恍惚中，她覺得有什么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下身也脹脹地疼。她努力睜開眼，看見何老財一張破抹布一樣的臉。她想奮力推開他，卻渾身癱軟。何老財獰笑著說：“榆樹坪這么多女子，我哪里花錢買不來一個。知道我為什么偏偏相中你了嗎？那是因為你對我家大頭好，大頭喜歡和你玩。”

梅香痛苦地側過頭，絕望的眼淚漫出來，浸得枕頭濕淋淋的一片。

何老財哄著梅香，“你應該笑才對呀，嫁到我何家，你是錦衣玉食，穿金戴銀，八輩子修來的福啊！”梅香不言語，只是肆無忌憚地流淚。何老財有些不耐煩地說：“哭，你就哭鄭滿堂的喪吧！你知道鄭滿堂怎么被抓的壯丁嗎，那是我花錢找的鎮(zhèn)公所！”

梅香帶著鄭滿堂來到鄭老棍的墳前。鄭滿堂看到墳頭的地上依稀還有紙錢的痕跡，問梅香：“這是你燒的？”

“嗯?！泵废愦鸬?，“每年清明我都來?！?/p>

鄭滿堂看墓碑的落款是“孝子鄭滿堂孝媳梅香立”，說：“謝謝你安葬了我爹?！?/p>

梅香看著鄭滿堂的眼睛，說：“別忘了，他也是我爹。”梅香故意把爹說得很重，“那時兵荒馬亂，所有人都以為你一去必死無疑。如今，爹能看到你這樣回來，也瞑目了?！?/p>

鄭滿堂不說話。梅香又問：“你知道孩子為什么叫小滿嗎？”

鄭滿堂冷冷地問：“他們說那是你跟何老財?shù)膬鹤?，是嗎？?/p>

好像經(jīng)久不愈的傷口又被人撒上一把鹽，梅香痛得哭了，“剛生下來時，我也恨不得掐死這個孽種。等孩子滿月了，周歲了，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生命是無辜的。其實在我心底，我一直都拿他當你的兒子，所以我給他起名叫小滿。你就做他的干爹吧，他今后就叫鄭小滿?！?/p>

在這個沒有人的空曠的山野，梅香第一次嚎啕大哭，她哭得暢快淋漓，直至聲悲欲絕，幾欲癱瘓，鄭滿堂扶不住，只好抱著梅香以自己的胸膛支撐著梅香的身體。鄭滿堂第一次看見懷抱中的梅香是那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她比記憶中的梅香漂亮了，豐滿了。梅香冰涼的淚水和潮熱的鼻息浸濕了鄭滿堂的胸膛，鄭滿堂感覺有一條肉嘟嘟的蟲子在胸前蠕動，一陣欲醉欲仙的酥癢，下身又覺得一股黏濕。鄭滿堂知道他今生注定將不會有自己的骨血，但要他接納仇人的兒子，他還做不到。

天才黑不久，鄭滿堂還沒躺下，忽聽門外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窗戶紙也映著火把跳躍的紅暈。有聲音喊：“鄭滿堂，你出來！”鄭滿堂開了門，見門外站著十來個人，打著兩個火把，站在頭前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后生指著鄭滿堂厲聲說：“地主何老財已經(jīng)自絕于人民，誰都知道，過去榆樹坪除了何家就數(shù)你們鄭家還有幾畝水澆地，按成分，你應該是富農(nóng)，我們今晚要開富農(nóng)的批斗會，你跟我們到打谷場去！”

鄭滿堂說：“那等我穿件衣服吧?！鞭D身又進了屋。等鄭滿堂再出來時，已經(jīng)穿上了一套軍裝。軍裝胸前抗美援朝紀念章上的毛主席浮雕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耀得人心畏。鄭滿堂手里提著一把軍刺，高聲說：“我鄭滿堂目前一無房，二無地，是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我解放前參加人民解放軍，又參加志愿軍。我是組織上任命的革命干部，你們今晚有誰膽敢上前一步，我就捅了他個反革命！”鄭滿堂聲色俱厲，一伙人嚇得都不敢吭聲。

有人提議：“那我們把那個地主婆揪去批斗吧?！?/p>

“好。”這個提議立即有人符合，于是人們扭頭準備往牛圈的方向走。

見他們要去揪斗梅香，鄭滿堂大喊一聲：“慢！”上前幾步，手中刺刀一揚攔住去路，說：“梅香解放前就是我媳婦，是被地主何老財霸占去的，這在榆樹坪眾所皆知。她是榆樹坪廣大勞苦大眾中最苦的人啊，你們怎么忍心去批斗她。今后，誰若欺負梅香母子，誰就別想在我這兒買到一針一線，一根火柴也甭想！”

人群中有個歲數(shù)大的喝斥那個領頭的后生：“你個二愣子，還傻站著干什么，等你爹媽來請你回去啊？”

后生耷拉著腦袋小聲說：“我是說請梅香去批斗會上訴苦呢。”然后，一伙人訕訕地走了。

鄭滿堂拎著一小包糖果去牛圈看梅香。門前，小滿抱著一個比頭還大的木碗在喝稀飯。鄭滿堂看見碗里照得見人影的米湯泛著一層淺綠。小滿吸一口，依稀露出半碗榆錢和些許米粒。

見是鄭滿堂來，梅香連忙出來招呼：“滿堂來了，稀客。”

“跟我還客氣什么?！编崫M堂把糖包遞給梅香，說：“你給小滿做的榆錢飯咋能這么稀，孩子需要營養(yǎng)呢?！焙鲇窒氲剑坝苠X不都落了嗎，你在哪兒捋的青榆錢？”

“唉，”梅香嘆口氣，說：“你看三個人的口糧就靠我一個勞力掙，哪能夠吃嘛。這榆錢還是我跑到八里外的陰坡上捋的?！?/p>

鄭滿堂想了想說：“以后有啥困難找我，別太苦了自己?！?/p>

鄭滿堂當下就提了兩瓶酒去了趟區(qū)里。第二天一大早，鄭滿堂來找梅香，說：“你給大頭收拾收拾，把他送到區(qū)福利院去，我跟院長說好了。福利院里包吃包住，挺適合大頭的?！?/p>

梅香送完大頭，又在區(qū)里買了幾個菜，回來已是鄭滿堂下班時候。梅香搶進鄭滿堂的廚房做飯燒菜，鄭滿堂只好坐在桌子邊靜靜地看。梅香端上菜，又倒上酒，對著鄭滿堂一笑：“吃吧。”鄭滿堂不禁想到，當年也是梅香做飯，餓了的滿堂在灶臺邊眼巴巴地望著，對著鍋幾欲下手，梅香也是這樣回眸一笑。那時，他們是一家人，而現(xiàn)在，多么像一家人。

滿堂說：“以后，你們娘兒倆的吃穿用我管了，反正我的工資一個人也花不完?！?/p>

梅香也不推辭，“那行，反正孩子也隨你姓?！?/p>

鄭滿堂要睡時，梅香卻也不走，徑直來到寢屋，坐在鄭滿堂的床邊，一雙眼睛秋水樣望著鄭滿堂。那是鄭滿堂既渴望又害怕的目光，鄭滿堂閉上眼睛，說：“小滿在呢?！?/p>

梅香說：“放心，小滿睡了?！币恢皇猪樦崫M堂的胸膛輕輕地滑下去，但她還沒握住那股渴望的灼熱，手心便一片精濕。梅香心疼地問：“滿堂，你怎么了，是在戰(zhàn)場上？”

滿堂沮喪地側過頭，眼里蕩漾著一片水霧。

梅香一把將鄭滿堂攬在胸前，說：“滿堂，你養(yǎng)我們娘兒倆，我們娘兒倆也要照顧你一輩子，我們是一家人?！?/p>

在鄭小滿三十歲時，梅香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世道逐漸變了。農(nóng)村沒有批斗會了，農(nóng)民也可以自由做買賣了。再經(jīng)鄭滿堂確認，國家政策確實放開后，梅香鼓勵鄭小滿去城里經(jīng)商，鄭滿堂還拿出攢的兩百塊錢給小滿做本錢。

鄭小滿的生意在兩三年間越做越大。據(jù)了解鄭小滿的人說，鄭老板生意上的成功在于他天資聰明，頭腦靈活，但主要得益于他資本雄厚。關于鄭小滿雄厚資本的來源，只有梅香知道。那還是鄭滿堂退伍回榆樹坪在井臺上遇到梅香那天，梅香當時慌忙回去將消息告訴了何老財。何老財自知鄭滿堂不會放過自己，于是告訴梅香，說世道亂時，自己在寢屋東南角的磚下藏了五根金條，以備日后不測，誰知還顧不得轉移，家就被抄了，連房子也被沒收了。何老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懇求梅香，“你要尋機會查看一下，擇時機挖出來留給你的兒子。”梅香住進鄭滿堂的寢屋后，仔細查看了那塊地磚，發(fā)現(xiàn)那塊磚沒有動過的痕跡，知道金條還在。但她不敢把秘密告訴鄭滿堂，她怕鄭滿堂會把這些金條交給政府，倘若那樣，她和鄭滿堂的一輩子都被葬送了，苦也白受了。終于，梅香在確認她挖金條和鄭小滿用金條都安全時，悄悄地挖出了金條交給了鄭小滿作為本錢。

在鄭滿堂六十大壽時，鄭小滿特地從省城請畫家畫了一幅中堂，畫的是一株凌寒綻放的臘梅，題為“滿堂梅香”。鄭小滿當著鄭滿堂、梅香和滿堂賓朋的面親自將畫掛上。酒宴上，鄭小滿舉杯念叨著父母半世的辛苦，說了一些感恩的話，最后大聲說，“為我爹媽晚年幸福干杯！”鄭滿堂跟梅香一臉幸福地碰杯，說：“小滿這是長大成人了啊。”梅香笑容中透著一絲不屑，說：“他這人———是跟著好人做好人呢！“鄭滿堂舉著杯思忖良久，忽然發(fā)現(xiàn)鄭小滿笑意盈盈的臉上竟隱著一絲熟悉的狡黠，像——鄭滿堂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了記憶深處的何老財。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