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吐之間

一覺醒來，已經(jīng)到了廣東。

躺在狹窄的硬臥鋪上，望著睡眼惺忪頭發(fā)蓬亂的乘客拿著毛巾牙刷去洗漱，聽著列車播音員睡意濃濃慵懶的播音，知道已出兩湖，進了兩廣的地域。抬頭望向窗外，那不同于湖北湖南的風(fēng)景，果然如畫卷一樣，正被前行的列車徐徐拉開，又像早藏于列車中的風(fēng)俗畫，正吐展而出。

翻開一些史籍，常見某某封了或者任了湖廣總督的記載，心想這兩湖和兩廣，多少年前歸一個官兒管，也算是一家吧，也沒什么太大的不同，可真到了廣州，才發(fā)現(xiàn)這風(fēng)俗和景致實在有太多的不同，滿眼是異國他鄉(xiāng)的情調(diào)。

仍然是田野，可田野里已不全然是水稻，頭一天見的那一片片一塊塊，柔柔的，暖和的，溫順地垂著一穗穗谷子的，正靜靜地等待著收獲的泛著黃色的稻田，呈放的是一片寧靜和安詳；可剛過了一晚，季節(jié)就不一樣了，窗外的水稻還是青的，還在抽穗，還在生長，一派葳蕤和蓬勃，跟人一樣，還正值青春年少；緊挨著這些生長的稻田的，是突然高出一大截的另一片綠色，像一下抬高的綠色平原，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甘蔗林。這些正在生長的甘蔗，它的莖，它的葉，它的枝桿，似矛，似劍，似槍，尖銳地豎立著，仿佛四面而來的執(zhí)戟士兵。中原之地的溫柔敦和，到了這里一下消失殆盡，有些劍拔弩張、森嚴(yán)戒備的邊關(guān)特色。

仍然是山，可已不是湖北湖南的崇山峻嶺，那些仿佛蜿蜒得沒有盡頭的，一遮半邊天，遮了半個世界的大山大脈。車窗外的這些山，只是盆景一樣的山丘山坡，仿佛已經(jīng)蜿蜒得沒了蹤跡的恐龍，到此處丟下的幾枚恐龍蛋。這些盆景一樣的山丘，多見長著一片疏朗的樹木，熟知的同伴告知那就是桉樹。樹桿光潔挺拔，頭頂舉著幾片枝葉，很像江南竹的形狀。一片光禿的山頂上長著一叢直禿禿的桉樹，倒像一個時髦的，或是刺兒頭的青年，留著的一頂不羈的寸頭。

可很快，一種樹木的出現(xiàn)改變了讓人不安的景象，椰樹。

它像一個個頎長挺拔的女子，風(fēng)姿綽約地站在路旁，站在火車道的兩旁，美麗的倩影一閃而過。在以往，它是高雅與浪漫，是異國風(fēng)情的代名字，它帶著陽光，沙灘，海浪，與藍天白云進入夢幻的世界；現(xiàn)在，它卻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讓人對這個氣候落在季節(jié)的后面，經(jīng)濟卻跑在火車前面的近海之地的旅行充滿了期待。

火車不斷南行，閃過車窗的椰樹的身影頻率越來越高，吹進窗來的風(fēng)漸漸沾了一層潤濕與涼爽——廣州，越來越近了。

吞吐之間

初到廣州，見一些雜貨鋪赫然擺著一排竹筒，心想這沿海的經(jīng)濟就是發(fā)達，連鄉(xiāng)下人做飯燒柴禾用的吹火筒，也能做成商品出售?？稍偕锨耙豢?，那些竹筒并非鄉(xiāng)下人做飯的吹火工具，一律選用的竹根部分，竹節(jié)密集，下部彎曲，一節(jié)竹筒頗似一節(jié)腳掌，上端部分還斜鉗一只鐵嘴兒。一打聽，才知這是廣州人常用的竹水煙筒。

在廣州，這種傳統(tǒng)的吸煙工具隨處可見：在店鋪的門口，在小攤販的小攤兒前，在快餐店里，甚至在星級賓館，在豪華的餐桌或沙發(fā)旁，都可見到這些成色各異，長短不一的煙筒，只是地方不同，環(huán)境不同，所放的煙筒也檔次各異。小店鋪、快餐店，是一根竹筒倚靠在門框旁，或小攤兒前，不起眼地靠在支楞著的板凳下，可在賓館，就是一個紅色的塑料桶放在沙發(fā)旁或者屋旮旯，一根煙槍就插在桶里。小店鋪、快餐店，幾乎全是不怎么講究的竹子做的，而在大賓館，不是考究的泛著黃光的上好的竹根做的，就是一片閃著銀光的金屬精制而成。來客路過店鋪，只要想抽，便可拿起靠在門口或者攤架上的竹子煙筒，塞一撮兒自帶的或者主人系在煙筒上的煙葉袋里的煙葉進煙嘴，掏出一次性打火機點燃，隨便便可抽幾口，卟的一聲，痰也可隨便吐；可在賓館，卻有那紅色的塑料水桶，收集煙灰和污物。賓客間談興正濃，突然一人站起身來，以為是上衛(wèi)生間，卻不聲不響地一屁股坐到那紅色的塑料桶前去了，抓起了那桶里的水煙筒，旁若無人地吞云吐霧起來。

這是廣州的市郊，在街上轉(zhuǎn)悠，見不少廣州人——這其中多為鄉(xiāng)下人，小商小販，隨身都帶著一個鐵皮盒子，掏出來銀光閃亮，精致小巧，像某個時期盛行的名信片盒，可里面不是裝的名信片，是一團黃黑的煙絲。兩人還在說話，兩根指頭一邊就撮出一些煙絲，糅合幾下，塞進竹水煙筒上斜鉗的一個鐵嘴兒里，啪的一聲，一手打燃了一次性塑料打火機，火苗挨近煙絲，人也俯身低頭，嘴吹火似的埋進竹筒，卻不是吹，而是吸，雙腹屏氣一口吸凈，暴突的喉管隨著一道呼哧起伏，緊接著吹一口煙灰，那鐵嘴兒里燃盡的一點兒灰團，便卟地跳出來。這個時候，人便抬起了頭，微張開了嘴，那一顆頭顱便像著了火似的，一縷縷青煙便從張著的嘴兩邊，從鼻孔冒出來。從臉頰，從頭發(fā)向上空飄去。待青煙一散，便又糅裝煙絲，重復(fù)剛才的動作。是裝一次吸一口；一次性打火機的盛行，讓人們省去了往日吹紙媒頭的麻煩。俯身吸煙氣的時候，有的是低眉順眼，全神貫注，仿佛是將那斜觸著地的竹煙管，連通了大地，在用力抽著大地的氣息，在用肺腑，虔誠地與大地進行著某種交流；而有的，卻是剛一點燃煙絲，便啐了煙灰，一張嘴撲在那竹筒兒上，忙不迭吧嗒作響，腮幫一鼓，煙氣一噴，那是在用煙氣漱口。

不管是吸入肺腑的，還是在竹筒上吧嗒的，抽過幾口之后，望人的目光便一派柔和慈祥，那是一種超然的寧靜和滿足感，那些人望上去一個個輕松和自信了許多。

大多情況下，煙絲常用各自的，竹水煙筒卻是一個公共的用具。在公園里，在榕樹下，在擺攤兒算卦的算命先生的攤兒前，人們一邊聽那個算命先生八卦，一邊捧著竹水煙筒吸著。這個人吸了幾口，剛收了煙盒，放下竹水煙筒，人還沒離開，早等在一邊的人馬上又掏出了自己的鐵煙盒，伸開手掌把那竹筒口一抹，又俯下頭去。

也有竹水煙筒，還有一盒兒煙絲都放在一起，供來客品抽的。一節(jié)竹筒已經(jīng)用得久了，歲月的流逝，不同手掌的觸摸，長久的煙熏火燎，先前的竹青色已變得一片銅黃，幽幽地閃著锃亮的光，握在手中，也似一件古老的瓷器一樣，厚重，瓷實，冰涼?；问帋紫拢锩嫜b了半筒的水，嘩啦作響；古樸的氣息，彌漫而來。

“抽煙么？”好客的主人見了，遠遠地伸來一個綠顏色的塑料打火機。

在廣州，竹水煙筒成了人們待客的工具；讓客人抽煙，就像請客人喝茶一樣常見。在人們?nèi)找娣泵Φ纳罾?，這種頗具特色又古老的抽煙方式，仍然是大家放松或者休息的一種獨特愛好；竹水煙筒，也是很多人生活中離不開的伙伴。

你瞧，那開公交車的師傅，駕駛臺的前座下就放著一根竹水煙筒，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在等著十字路口那熙熙攘攘的人流時，也不忘抓緊這個空檔兒，拿起竹水煙筒，怡然自得地抽上兩口。

嘆 茶

湖廣熟，天下足。過去，人們總愛把湖北湖南與廣東，連稱一體，事實上這三省也是比鄰而居，相連相接，可是風(fēng)俗卻大為不同，吃法上更是風(fēng)格迥異。湖北湖南偏愛麻辣，重口味，重形式，到了廣州卻發(fā)現(xiàn)廣東人在吃的上面早上了一檔次，更講究內(nèi)容，講究營養(yǎng)。他們的大菜不是什么火鍋，而是一缽湯，飯局開始，每人面前盛上一碗，碗里飄著的熱氣，總蕩著一股子中藥味兒。不錯，這些湯就是用了一些滋補的中草藥。這一缽湯的價格之昂貴，做法之講究，遠遠超過那滿桌的菜肴。

由此得出一個印象，兩湖人（湖北湖南）講究口感和味覺，廣州人卻講究營養(yǎng)，兩湖注重吃的過程，廣州人卻注重吃的結(jié)果，以滋補和營養(yǎng)為目的。滋補是滋補了，可這些湯湯水水的，既無什么看頭，也似無什么內(nèi)容，喝起來清湯寡水的，可舉座皆低頭喝湯，喝得斯斯文文，秀秀氣氣，個個君子然。比起那些湘菜，川菜，那些色香味，那種吃得滿頭大汗，喝得豪氣沖天，感覺總像少了什么吃喝的樂趣。太注重結(jié)果而不注重過程，這是不懂吃的享受和樂趣吧！

可是直到有一天，去飲了一回早茶，才知道有些經(jīng)驗是靠不住的，真正懂得吃的樂趣和享受的，正是廣州人。

聽主人說要請去飲早茶，還在暗想，這早起腹中空空的，不先填填肚子，去喝個什么茶，經(jīng)得住茶水的一刮嗎？可一到茶樓才知，所謂的飲早茶，不僅僅是喝茶。

在一間寬大的禮堂似的餐廳內(nèi)，擺滿了桌子，也坐滿飲早茶的人，與其說是在喝早茶，還不如說在吃早餐。然而與這常見的早餐不同，所有的餐桌旁邊，都有一個四方茶幾，茶幾上正燃著一盞酒精爐，酒精爐子上熱氣騰騰煮著一壺開水，茶幾上擺著茶壺、茶杯、茶盅?？腿它c了一兩包烏龍茶、鐵觀音、普洱茶，提著煮沸的一小壺水，自沏，自斟，自飲，一邊吃著早點。茶水代替了酒水，喝茶代替了喝酒，別有一番情趣。

然而真正顯示這飲茶內(nèi)容之豐盛的，并不是喝茶，而是與茶水相伴的那些茶點。不少服務(wù)員推著餐車，類似火車上的手推車，來回轉(zhuǎn)悠，客人看中了餐車上的什么食物，便可點上幾份，那服務(wù)員掏出掛在腰間的一個戳子，在桌面的菜單上蓋上一個印戳，到時可一起結(jié)算。

吃的內(nèi)容可謂豐富多彩，在廣州，茶點分為干濕兩種。干點有餃子、粉果、包子、酥點等，濕點則有粥類、肉類、龜苓膏、豆腐花等；粥類有皮蛋瘦肉粥、狀元及第粥、艇仔粥、油鹽白粥、生滾田雞粥、田螺芋頭粥、生菜鯪魚球粥、柴魚花生粥、淡菜皮蛋粥、咸蛋菜心粥、滑蛋牛肉粥，光看名稱就琳瑯滿目，滿目奢華。這些粥以綿軟順滑的粥底，配上不同的肉魚蛋類，再以香脆蝦片、青嫩蔥花為佐料，撒上一小勺胡椒粉，喝來綿糯爽甜，鮮味濃郁。干點做得也非常精致，如每家茶樓必備的招牌蝦餃，以半透明的水晶餃皮包裹兩三只鮮嫩蝦仁，舉箸之前已可看見晶瑩中透出一點微紅，入口以后輕輕一咬，水晶餃皮特有的柔韌與蝦仁天然的甜脆，糅合出鮮美的口感，讓人回味無窮；又有名勝菜肴燕窩酥皮蛋撻，幾層金黃酥脆的蛋撻殼內(nèi)盛著嫩黃通透的燕窩，一眼就讓人食欲大動，滿口生津，更不用說入口以后，燕窩的甜蜜柔軟與酥皮的粉香酥脆完美結(jié)合，讓人嘆為觀止。廣州菜肴的色香味兒，原來體現(xiàn)在早茶中。

茶點是一份又一份地點，茶水是一道又一道地斟。桌旁的茶幾上，酒精爐上的開水是燒了一壺又一壺。泡茶的茶壺很小，只有拳頭那么大，薄胎瓷，半透明，隱約能見壺內(nèi)茶葉。 飲茶的茶盅也比半個乒乓球還要小，飲茶如飲酒。廣州人飲茶并無什么禮儀上的講究，唯獨在主人給客人斟茶時，客人要用食指和中指輕叩桌面，以致謝意。傳說這一習(xí)俗來源于乾隆下江南的典故：相傳乾隆皇帝到江南微服私訪，來到一家茶館，興之所至，竟給隨行的仆從斟起茶來。按皇宮規(guī)矩，仆從是要跪受的。但為了不暴露乾隆的身份，仆從靈機一動，將食指和中指彎曲，做成屈膝的姿勢，輕叩桌面，以代替下跪，后來就逐漸演變成飲茶時的一種禮儀。據(jù)說，這種風(fēng)俗至今在嶺南及東南亞依然十分流行。

寬闊的餐廳，座無虛席，人聲鼎沸，還有不少客人進來，沒了座位，失望走掉的。主人介紹說，廣州的茶市分為早茶、午茶和晚茶，一般來講，早茶最為興隆，通常清晨四點就開市，到上午十一點才結(jié)束，到了節(jié)假日，不少茶樓還要排隊候位。廣州人飲早茶，實際上就成了吃早餐，所以有時候，有的是全家老小圍坐一桌，共享天倫之樂；有的是朋友聚會，或者生意人來談生意，“請早茶”也成了一種社交方式，一壺濃茶幾件美點，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邊吃邊談，既填飽了肚子、聯(lián)絡(luò)了感情，又交流了信息，談成了生意，真是別具風(fēng)味的愜意享受。正因為如此，廣州人把飲茶又稱“嘆茶”?！皣@”是廣州的俗語，為享受之意。有的喝完早茶即去上班，有的則以此消閑，特別是一些街坊間的退休老人，來得最早，去得最遲，從早上茶館開門一直坐到早茶“收檔”。

早茶的興盛，帶來的是茶樓的發(fā)展，茶樓的建筑不亞于高檔賓館。主人請的這個茶樓，規(guī)模宏大，氣象非凡，紅色的仿古建筑，寬大厚重的樓欄上，系著一道紅花彩綢，像是舞龍鬧獅的熱鬧與喜慶，門楹上還有一副古對聯(lián)：

為名忙，為利忙，忙里偷閑，飲杯茶去；

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

這大約能顯示廣州人飲早茶的心態(tài)。

走在廣州的街上，碰見了當(dāng)?shù)氐氖烊?，老遠就在熱情地招呼你道：“飲咗茶未？”那是人家在問候你的早安。

廣州第一灘

只有到了這個地方，人們才不再衣冠楚楚，不再道貌岸然。男人和女人，高貴與低賤，所有的人，都露出了本色，都只著一塊遮羞布，退回到人之初的時代。大海的澎湃和洶涌，只需一個浪頭，就讓人世的煙云，浮華，以及虛榮化為泡影。

在廣州，這樣的海濱浴場并不少見：一片沙灘，幾頂太陽傘，一窩窩蟻群一樣零亂又閑散的人們。兜售游泳用品、海產(chǎn)品的小攤，擺到了沙灘上，膚色黝黑，惠州女人一樣裝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土著居民，守著一輛改裝成攤位的自行車，見有人來，就仰起了圍巾裹著的一張風(fēng)吹日曬的臉，大海的臉，用并不流利的普通話兜售她的商品。自行車的后座和籠頭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短褲、泳裝、救生圈、海螺、貝殼制作的裝飾品，在海風(fēng)的吹拂中，花哨又琳瑯。近海的水域里，是數(shù)點沉浮的人頭，眼前的沙灘上，是一面又一面袒胸露背的身軀。

這些來自全國各地，來海濱沐浴的，并非都是泳池的健將，大海的弄潮兒，甚至也不是海水的常客。也許，他們一生都沒見過這浩渺的世界，來到這里只是體驗海的感受，體驗一個有關(guān)大海的傳說與向往的夢。他們從大陸的深處，游走了數(shù)千里，突然到了陸地的盡頭，一個司空見慣的世界的邊緣，泥土的邊緣，在這個全新的世界面前，興奮與喜悅，也同海浪一樣，從內(nèi)心那看不見的世界深處涌來。在眾目睽睽之中，或者是生平頭一次，袒胸露背，卻能做到毫無忸怩，坦蕩自若。這真是奇跡。這就是水的世界的魅力。面對這方新奇的世界，袒胸露背的人們走進了大海，海浪涌來，留下的是一個個眼望前方，望著那未知世界的背影。

只有到了這個地方，才能突然明白一直自以為明白，其實并不明白的事情。比如“波浪”。以前一直以為這個詞兒指的是同一種形態(tài)，同一種事物，只有到了海邊，才知道并非如此。它是指同一事物的不同狀態(tài)，先是“波”后才是“浪”。在深處的海域，它是波，是無聲的，像無垠的大地垅起的田埂，又像無數(shù)的巨獸在水底潛行，只露出它的脊背；只有到了淺海，接近沙灘，“波”才變成了“浪”：那一條涌過來的青黛色的水埂和掃過來的脊背，突然被撕裂了一個口子，形成白色的泡沫，嘩啦啦，即刻向兩頭撕去，形成越來越寬廣的白色浪花，如同張得越來越大的一張巨口，吞噬而來。最終，在沙灘上留下一道浪花，一團泡沫，又四散而去。在陸地，是裂為齏粉，在大海，是化為泡沫，它展現(xiàn)的，是事物毀滅的另一種形態(tài)，是另一個世界的滅亡與新生。

“越人語天姥，煙濤微茫信難求”，“道說蓬萊在西空，佛說佛事在海東”。 煙濤微茫的大海，茫不可及，這茫不可及的大海，為什么成了神往的天國？海無止境，人心也無止境，也許只有這無止無境又縹緲的水的世界，才是人們畢生追求卻又遙不可及的彼岸。

海是遙遠的，也是一望到邊的；你走它也走，它的邊際總會保持著與你的距離；你停它也停，仿佛海的邊際就在遠方靜靜地等候你。一個神秘、盅惑的世界，可是，它指引著我們永遠向前。海天并不統(tǒng)一，海是海，天是天，同是藍的，一個青黛，一個靛藍；遠方靛藍的海一片寧靜，靜如鏡面，靜同化石，遠方青黛的天卻生著白云，白云舒卷，幻化成各種形狀，像游魚巨鯨，又像一道道靈氣，輕泄天空。海天之間，仿佛是規(guī)尺畫了一道筆直的直線，一艘紅顏色的輪船，也靜靜地停在那條海天分割的直線上，像兩個世界的標(biāo)記。

可人們終究只是來悠閑的。掏出一張十來塊錢的小鈔，就可以在簡陋的淡水浴池更衣，寄存，或者沖洗；走下海去，體驗完了興奮，帶著滿足的倦意，穿戴整齊回到岸邊，也會碰上一兩個挑著籃子，兜售海鮮的婦女。一頭挑著一籃瀨尿蝦，一頭挑著一籃紅花蟹。多漂亮的紅花蟹！紅色的硬殼，深色的花紋，鮮艷奪目，就像畫著一幅幅年畫。

多少錢一斤？

受這美麗如畫的紅蟹的吸引，游人不由盯著籃筐，蹲下身去。

——世界仍是世俗的世界。

責(zé)任編輯 姚 娟

譚 巖：本名譚興國，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散文》《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曾獲“新世紀(jì)第三屆《北京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有中篇小說入選《小說選刊》。著有散文集《行走在人間》《風(fēng)吹稻花》，多篇散文入選《大學(xué)語文》教材及中考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