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
1
沿著商城路,朝東走,不到四五分鐘,就來到柵欄外。這是一個不到一米高的黑色柵欄。旁邊也沒什么標志,若不注意的話,很容易被人忽略。
去省城鄭州辦事。事辦完后,我想去看看古城墻。以前多次到省城,大多都是來去匆匆。印象之中,省城只是座日益繁華的商業(yè)都市,車多,人多,嘈雜,我并不太喜歡。前幾天聽朋友說,離火車站不遠處有幾處商代城墻遺址。這是我未曾想到的。
淡黃的太陽慵懶地曬著。陽光透過樹葉,細碎而明亮。街上背陰的角落里,還有殘留的積雪。身上的羽絨服,略顯得有點不合時宜。我已走在春天里。立春才過。路上車輛行人一如既往的擁擠——在這個貫穿東西南北的交通樞紐城市,不論何時,最不缺的風景就是熙攘的人群與蝸牛般挪動的汽車了。
穿過柵欄,左側(cè)是一座不太高的長形土丘。土丘兩側(cè)長滿了灌木草叢。還未來得及消融的積雪藏在灰色的枯草叢間,星星點點的白,竟有幾分寫意的味道。這樣的土丘,對于從小生長在黃土高原的我來說,早已司空見慣了。然而,在這尋常的風景中,我卻有一種熟識的親切。
朋友告訴我,這截長形的土丘就是商代都城城墻的遺址。有人說是商代中期“仲丁遷于敖”的敖都,也有人認為是商湯都城亳。不管怎樣,眼前這普通的土丘,距現(xiàn)在至少已有大約三千五百年的歷史了。沒想到,在這日益繁華到處充斥著喧囂的背后,卻有著如此厚重的文化積淀——如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淡定從容,卻不輕易講出歲月深處動人的故事。
這里一片寂靜。小小的柵欄把大街上的聒噪拒之門外。
沿著土丘側(cè)面坑坑洼洼的腳窩,我小心地攀爬上去。視線開闊了許多。這是一處窄窄的呈長形的平地。地面用綠色的編織網(wǎng)鋪著,為了防塵吧,或者怕雪后地面泥濘。踩著這層薄薄的編織網(wǎng),心里有了一種莫名的別扭——城市里,土地漸漸成了人們避之若浼的怪物。不過,在這水泥澆筑的石林中,能尋得這么一個去處,應該是幸運的。右邊,是遠遠近近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左邊,是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低矮瓦房。過去與現(xiàn)在,喧囂與寂寥,落后與繁華,一墻之隔,默默對視——雨后春筍般冒出的大廈,卻正迅速蠶食著愈來愈矮的破舊瓦房。旁邊幾棵槐樹,和我家后院的一樣,彎彎曲曲的枝干,直伸向天空——不知是對遠方的向往,還是面對繁華沉默的對峙?
一陣天真的笑聲傳來,原來是對父子倆正在打羽毛球。他倆只穿了件毛衣,羽毛球如小鳥般在陽光中迅疾地飛來飛去。不遠處,一對爺孫倆,兩三歲的孫子正拿著玩具挖掘機在專注地玩土。爺爺一邊抽著煙,一邊微笑地看著。那邊,三四個婦女正圍坐著一起,曬著太陽,聊著天。她們聊天的內(nèi)容,肯定不會是鄰里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單元式的鴿子樓,鄰居之間差不多已形同陌路。哪像在村子,農(nóng)閑飯余,都會見到那些婆姨們聚集在一起,邊嘮著嗑,手里邊納著鞋墊之類的活計——別人的家長里短,也被她們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咀嚼。一切在這里慢了下來。
有人說,要想真正了解一個城市,最好是到高樓大廈背后的逼仄小巷去走走。密布在城市角角落落的羊腸巷道,如遍布全身縱橫交錯的毛細血管。然而,它們的一呼一吸,卻與這個城市有著生生不息的牽絆。一條條巷子向城市的深處延伸,彼此間又經(jīng)緯相連,織成一張偌大的網(wǎng),把這城市隱秘的氣息一網(wǎng)打撈。循著陌生的巷道角落,熟悉而真切的生活氣息隨處可以觸到。城市因此而鮮活。
一截十幾米高的古城墻矗立在眼前。它站在這里,一站就是三千多年。幾千年來,歷史長河波濤洶涌,風云變幻,古城墻默默而立。它看慣了天下太多蒼生的悲歡離合。它一頭肩挑著三千五百年鄭州的歷史,不,是中原歷史,甚至半部中國的歷史;一頭勇?lián)际酗w速發(fā)展的夢想。古老的城墻與這座現(xiàn)代商城彼此見證著——那些在歲月的侵蝕中漸漸萎縮、湮沒、消失、最終成為人們精神的圖騰;那些在千年的塵土里,汲取養(yǎng)分,萌發(fā),蓬勃,長成一株參天的大樹。
古老的城墻,坐鎮(zhèn)商城,是城市的幸運,讓這城市說起話來邁起步覺得更有底氣。
晚飯后,我又去商城南路的古城墻。一對中年夫婦拉著兩只肥壯的狼狗,在城墻根溜達。緊挨城墻東側(cè)的是一片廢墟,低矮破舊的瓦房,雜亂地排列著。一架淺黃色的挖掘機,高高的之字形橫臂定格在空中,在暮色中,猶如一個孤獨的變形金剛在張牙舞爪。
不覺間,萬家燈火已次第亮起,映亮了大半邊天幕。地面的路清晰可辨,雪被踐踏得斑駁不堪,疊加的腳印已凍結(jié)凝固。我一直朝前走著??傄詾樘焐性?,誰知一看表,竟然將近十點。我趕緊轉(zhuǎn)身返回,暼了幾眼那棵干枯的槐樹,它還未來得及冒出新綠,只是靜靜地站在城墻的邊沿,定定地守望著什么。稀疏有致的枝丫,印在夜幕上,淡淡的,像極了故鄉(xiāng)窗子上映照的月影。
2
離開古城墻,十多分鐘的路程,就是火車站的夜市。
都城的夜市,是從來沒有時間概念的。不然,春節(jié)時,從小生活在鄭州的小侄女,回到老家,看見村子上空的星星月亮時,她特別興奮,大聲喊道,快看,老家的星星和月亮真漂亮!我們都不以為然地笑她時,她卻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辯解著,說鄭州晚上就是沒有星星嘛。
火車站的夜市,更為如此。車站,不斷迎來送往,是個流通驛站,猶如一個城市的肺,無論晝夜都要不停地呼吸吞吐,以供給城市的新陳代謝。這里的行人,大多都是匆匆過客。像我一樣。
高樓林立,霓虹輝映,有種夢幻的迷離。最為熱鬧的,是小吃的夜市。晚上,我的胃口并沒有太多進食的欲望。暖黃的燈光,嘈雜的叫賣,熱氣騰騰的蒸鍋,各種香氣混雜在一起,不由分說地浸入脾胃,挑逗著我的食欲。遠處,這里標志性的建筑——鄭州“二七”革命紀念塔,閃爍的燈飾所勾勒出的金黃輪廓,在灰黑的夜幕,更為耀眼。
離老遠,就見一個掛著偌大霓虹招牌“民族風,炫什么情”的商城前面,那個身著清朝皇服的小伙子,還在商城門口來回地走動。就暫且叫他“皇帝哥”吧。早上我路過,就遠遠看見他——穿著同樣的服飾,在門口來回晃動。這種把戲只不過是商家招攬生意,進行促銷的奇葩手段而已。只是,路過的行人,對此見怪不怪,并沒有表現(xiàn)太多的好奇??赡苁且驗閯e人的忽視吧,“皇帝”稍稍挺直腰板,加快了步伐。他的個子本來就不低,加上皇冠的視覺加高,倒也偉岸。若要拍影視劇,僅從外形上看,他或許是個不錯的人選。
我決定走近看看。我佯裝無事的樣子,走向商城門口?;实鄹珉x我不到一米的距離。我放慢了腳步。他戴著眼鏡,把帽檐壓得很低,面部一片模糊。轉(zhuǎn)身時,霓虹彩燈正好映在他的半邊臉上,幾顆時隱時現(xiàn)的青春痘,正在他黝黑的臉頰上炫耀。然而,他瞬間低下頭,一副落寞的樣子,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靦腆。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他不時地抬起手臂,把帽沿朝下壓壓,額頭差不多全躲進了“皇冠”下面。兩只手像不時探出洞口的老鼠,猶豫不決,一會伸出袖口,一會又縮進長長的袖筒——沒了作為王者的威儀,倒像個潛藏的小偷,隨時怕被人揪出來。
春寒料峭,一絲冷風鉆進脖頸,我不禁打了寒顫。
走進“皇帝哥”身后的商城,里面有稀稀拉拉幾個顧客。這是一家賣小玩意的商店,商品差不多都是一二十元的地攤貨——在旅游景區(qū)常見的那種低廉商鋪。我有點遺憾。所謂“民族風,炫什么情”偌大招牌勾起的好奇欲望,就這樣結(jié)結(jié)實實被甩到了地上。原以為,這肯定是一家高大上的奢侈品專賣店。至少,這樣的話,一整天在商城門口來回走動的皇帝哥,他的收入可能會高一點。然而,這終究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
旁邊推著架子車賣粥的小姑娘,清秀干練,她一邊熟練的洗鍋,打火,放料,攪拌,盛飯——動作嫻熟得像提前輸入大腦的程序。她微笑著不停招攬顧客。真像我那能干的表妹。前幾年,村子里好多年輕人都出去打工,表妹也跟著去了一個南方的城市。我們之間就沒了聯(lián)系??粗u粥姑娘在不停忙碌著,我不知道,此時的表妹,是還忙碌在車間廠房機械的流水線上,還是黑夜行走在回家的僻靜街巷?或者,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蝸居在城市某個逼仄的角落,精心地編織著明天的希望?這一切,我不得而知。
人群之中,生于此長于此的又有幾個?眼前的你,我,他,于這個城市都只是一個過客而已——一陣風吹過,就會吹散你我,彼此各奔東西。即使你在這里呆上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十點多了。周圍依然人流熙攘。賣饃夾菜的六十多歲的大媽,正揭開鍋蓋。大媽的笑臉消隱在升騰的蒸汽中,只聽見她熱情的招呼。收錢,找錢。蒸汽瞬息消失在清冷的夜里,大媽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更為清晰。只是不知何時,她已收斂起笑容,轉(zhuǎn)過頭望著路過的行人,充滿希冀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掩飾不住的倦意。
臨街的店鋪,路邊的小攤點,一片燈火通明。我不知道,他們會到什么時間打烊。這會兒可能是生意最好的時候。他們的早晨或許從傍晚才真正開始——每當夜晚降臨,他們都會準時出攤,扯好電線,掛上燈泡,趕走星星和月亮,把白晝無限拉長。突然間,我明白了小侄女那不容置疑的結(jié)論。
奔波了一天的我,終于要對這個城市說聲“晚安”了。但愿,這個夜晚一切安好!
3
一下火車,隨著人流涌出車站地道,我便湮沒在人群之中——如一滴水滴入大海,霎那間消失蹤影。
周圍滿是黑壓壓的人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提兜的,背包的,拉箱的,南往北來,熙熙攘攘,一股動力在后面不斷涌動,隊伍緩慢而有序地向前移動。剛到出站口,擁擠的人流,如一股疾流猛然噴出水龍頭,四下迸濺。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分散的人群又融入車站廣場偌大的人海。
高大林立的大廈,一棟棟自上而下逼迫而來,讓人不得不抬首仰視。高壓之下,莫名的局促,令人窒息。剎那間,我對“渺小”這個詞語,有了一種更為真切的體會。
我與這城市彼此陌生。于這座城而言,我只不過是一滴隨時消失的水。這座城不管如何繁華,于我,注定只是路過的驛站。我與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就如一滴水與一滴水之間,彼此分不清到底都是來自于天地間哪個方向。
我如一粒微塵,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游蕩。
得知城市有座文廟。我決定步行前去敬拜。其實,這段路坐公交也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而步行卻得要半個多小時。我還是執(zhí)意步行。讓每個腳印都實在地踏在路上,這樣會更心安一點。對我來說,這無疑于一次心靈虔誠的朝圣。
左拐。前行。右轉(zhuǎn)。繼續(xù)。穿馬路。過天橋。半個多小時,頭上已微微出汗。文廟就在眼前。
這里竟然也有不少人來。
在文廟大門口東側(cè)墻根,蹲著一個年老的乞丐,穿得很破舊。他的面前放著一個白色洋瓷缸子,空空的。缸子外面,有幾處白瓷已掉落,露出一點一點的黑色疤痕,如躲在暗處的幾只眼睛,定定地盯著每一個過往的路人。他的存在,與這里的一切顯得那么不相稱。在火車站,我就遇見過許多這樣形形色色的“乞丐”,那些裝得可憐巴巴的眼神深處,藏著許多不為所知的狡黠。來到這種地方乞討,會不會以為,前來于此的大多都是讀書人,心腸都軟——我揣測著。避開老乞丐,我徑直走了進去。
文廟正院,煙霧繚繞。殿宇廟廊,高大莊嚴。這座文廟始建于公元58年,東漢明帝時,距今已將近兩千年的歷史了。圣人孔子以“禮”“仁”治理天下,經(jīng)其終生倡導儒學的發(fā)展,使儒家學說成為中華文化的主流。千年的文氣,已成為歷史發(fā)展中最高等級的一種生命潛流。今天,我只不過是來領(lǐng)略注定要長久包圍我們生命的文化儀式。
一位學生模樣的人,和一位中年男子,正在鞠躬作揖,神情莊重。我不禁肅然起敬,雙手合十,虔誠敬拜??|縷青煙,裊裊上升。耳際,偶有微風拂面。頭頂,陽光正好。但愿圣人的靈氣,能帶我循著一條幽微之途,修得澄澈如水的精神至境。
離開文廟時,遠遠就看見門口的老乞丐還坐在那兒,低著頭。那只白色洋瓷缸子上的“眼睛”,異常醒目。我快步走了過去,沒有一絲遲疑,從口袋里拿出一張零錢,彎下腰,把紙幣放進洋瓷缸子。我發(fā)現(xiàn),缸子里面已有幾張紙票和十幾個硬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