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火

楊杉

一

日頭才落下不久，憋悶了一天的云就把剛冒頭的月亮團(tuán)團(tuán)圍住，看樣子不讓落雨是不肯走了。

“哧——”堯老頭用火柴點(diǎn)著了桌上的油燈，那燈捻子還是湘子用褲腰帶上的線頭兒現(xiàn)擰的。這一老一少剛隨便鉆進(jìn)一間木屋，外面雨點(diǎn)就打得油桐葉子噼啪作響。

“爺爺，這里這樣多的好房子，還存著這許多好桐油，咳咳，怎么沒人住呢？”湘子被桌上塵積的老灰嗆了好一下，“咳咳，定是像金山村一樣被大兵掃蕩了?！?/p>

“不是不是，”堯老頭倒是吃土吃慣了，一點(diǎn)兒不受影響，“這玉水村好多年前就沒人了，聽說是村里有個妖，沒被禍害死的都逃走啦?！?/p>

“啊！”湘子趕忙捂住了嘴。堯老頭笑著打落湘子的手道：“你這小蠻子也有怕的時候。早年前事了，那時還沒你呢！嗬，你爹，好像也還沒有。不消得怕，聽說那妖要到每月十五才出來害人?！?/p>

“我才不怕呢！我先前聽人說世上根本沒有妖怪?！毕孀涌戳丝从蜔?，更有底氣了，“便是有，也不會禍害好人?！?/p>

“是是是，湘子現(xiàn)在知道得比爺爺多得多。”堯老頭說著去拍床板上的灰，“快將就睡吧。今天走運(yùn)，摘了這許多好菇，明天趕早還能到集市上換些東西?！?/p>

雨下得更大了。

湘子蜷在爺爺身邊，桌上小小的火苗越跳越遠(yuǎn)，玉水村那個禍害人的妖卻好像近了，近了。

二

也是一個悶熱的長夜，長得正盛的油桐艱難地吸氣，又報復(fù)似的大口吐出。那略有些醉人的氣味便從玉水村向外溢去，推攘著直碰到峭拔的山壁再不能往前。于是向上、向上，叫那月亮也憋得臉兒慘白。

一條碧黃的“水蛇”翻進(jìn)村尾玉執(zhí)家的水渠，順著水勢浮浮沉沉游向村頭。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怎的，整個玉水村豁地被從地下躥出的火苗點(diǎn)燃，它們順著茅草和油桐枝很快舔上屋頂。人畜驚叫起來，火蛇在房梁上獰笑著，向天上粉白的一團(tuán)東西也伸了伸舌頭。

孩子，有孩子的哭聲。

“誠兒！”玉執(zhí)家的驀地從夢魘中醒來，嬰孩的哭聲猶在耳畔。她猛地坐起，往床邊的竹搖籃看去，竟是空的。臉上的笑意一時隨她的光腳落到地上。她奔到門口，正要開栓，卻發(fā)覺沒法抽出手來。長吁一口氣，慢慢坐回床沿：原來誠兒一直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自己懷中。

天剛剛放亮，小家伙還沒有醒的意思，小拳頭卻緊緊握著，一臉嚴(yán)肅的表情。

“誠兒，在做惡夢么？”她喃喃道。俯身親了親小家伙的臉，撫了撫他的額。剛滿月的玉誠翻了翻身，頭在她胸前蹭了幾蹭，抿抿嘴，終而含笑入夢。

玉執(zhí)家的盯著門縫漏進(jìn)的光，眼睛忽明忽暗。

“明天就滿一年了，明天。哼，明天……”

玉執(zhí)家的叫錢燏，一看名字便知是外村人。不單是古怪的“燏”字，姓氏也很扎眼。

玉水村都是玉姓人家，向來只在村內(nèi)結(jié)親。村規(guī)里倒也并沒有明文禁止，但與外村人聯(lián)姻確是歷來認(rèn)為不祥。不法比之不祥，顯然后者更為嚴(yán)重，不法是人處治人，在玉水村更是公正不偏，絕不會連及無辜；而不祥則是鬼神行罰，一旦降禍何止是殃及池魚。就算鬼神有知，一萬個人也會怕那一個萬一，更何況玉水村不過區(qū)區(qū)二十多戶人家。他們憑著祖?zhèn)鞯臒捴仆┯偷氖炙?，日子過得很是舒心。玉水村據(jù)說便是因桐油出落得清亮如玉而得名。

好好的日子過著，誰都不愿意有什么變故?；蛟S是怕手藝外傳，或許是怕壞了風(fēng)水，玉水村向來不喜歡接納外人，村里人也不能隨便進(jìn)出。前幾年村長出去得了消息說，現(xiàn)如今北方亂得很，到處打仗，朝廷都快治不住，不少人都往南逃。于是村長越發(fā)只選忠厚可靠的人，往往是一老一少，出村聯(lián)系物品的交流。

就在去年春天，村長的侄兒玉執(zhí)頭一次出村就帶了個女人回來，說是路上救的。女人生得清麗，看起來也還本份，姓錢名燏。這個“燏”倒是與“玉”同音，但村里人除了玉執(zhí)，沒有人愿意她留下。

年青人的倔脾氣誰也拗不過，勸了一個月，眾人沒把玉執(zhí)勸下來，玉執(zhí)的爹娘卻被寶貝兒子和寶貝兒子的寶貝燏兒招降。燏兒從此成了玉執(zhí)家的，村長的心病也從此落下了。

不過，這憂慮在村長心里也沒擱多久。兩個月后，村長作了古，一并上路的還有他兄弟，玉執(zhí)的爹。人上了年紀(jì)，塵歸塵土歸土也是常事，玉執(zhí)的爹走得很安靜，村長走的時候卻指著村西含糊地嚷了些什么。油桐地都在村西，桐油也存放在村西。家里人想著總是不放心村里的生計，他老口子嚎一陣什么到死也不好好為自家想想之類的罵辭也便了了。

這年秋天，玉執(zhí)他娘像是受他爹的召喚似的安祥地死在床上。玉執(zhí)難過一陣，就又不禁為燏兒腹中的小生命而欣喜不已。油桐籽收得很好，煉出來成色也不差，許是世道不好罷，買家們一齊把價錢壓低了三成。玉水村的人也不示弱，賣不到好價錢就不賣。直到進(jìn)了臘月，買家們又提高一成，玉水村的桐油才慢慢販出村。大家各讓一步，和和樂樂過年也好。

偏偏玉執(zhí)是個死腦筋，怎么也不肯委屈桐油委屈自己，便將桐油大桶大桶地封好，藏在地下的水窖里。這法子是玉執(zhí)他爹教的，水窖也是老頭子就著屋子建在渠頭，取水多而且快的便利，偷偷在房下挖出一片天地，一桶水一盆水地灌了出來。在這冬暖夏涼的水窖里，別說一冬，十年也放得?？上?，他沒能過完這個年，也沒能讓那些桐油重見天日。臘月十五那一天，玉執(zhí)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西山腳，看樣子是采菇時爬得太高，失足跌了下去。

三

燏兒盯著門縫漏進(jìn)的光，眼睛忽明忽暗。

門外有響動，村民們陸陸續(xù)續(xù)從她門前經(jīng)過，去油桐地。

“玉欣嬸子，今兒個三月十四了吧。”這是玉拾家的尖嗓子。

“是啊，沒錯兒。明天三月十五——”玉欣老婆會意地對著玉執(zhí)的家門喊上了。

“鬼叫什么！人家明兒就出村了，還鬧個什么鬧！”新任村長玉拾吼道。

玉拾家的不依了：“怎么著，你，舍不得？”

“你再叫，再叫！” 玉拾聽了眼睛鼓鼓的。

玉拾家的便沒聲兒了。

但誠兒卻啼哭起來，因為他娘箍得越來越緊的手。

哄罷誠兒，錢燏打開房門，走到前院門口，望著遠(yuǎn)去的那一行人，無力地倚上門框。對著揮舞著小手的誠兒像哼歌兒似地說道：“你知道么，誠兒，去年的三月十五，娘進(jìn)了玉水村，六月十五，你爺爺走了，九月十五，你奶奶走了，臘月十五，你爹也……你相信這是巧合，不關(guān)娘的事么？誠兒，你信么。娘自己都不信。

“但這不關(guān)你的事啊，為什么他們連你也要說！你知道么，他們說老村長死的時候是指著我們家說的‘禍字。娘是外人，娘認(rèn)了，可你是他們玉水村的人啊，他們?yōu)槭裁床徽J(rèn)你，連你也要攆出去？哼，攆出去。真的只是攆出去嗎？村長向別家收了好些繩子和鍬，娘知道，他們是要弄死我們。

“他們怕，哈，他們怕別人知道玉水村根本就沒有什么煉桐油的秘方，只因為這里的水土養(yǎng)出來的好油桐。他們怕別人怕官家搶了他們的地，他們怕窮，他們怕死，他們還怕我，他們什么都怕——可娘不怕！你等著，誠兒，明天，誰都動不了你。你跟娘不一樣，你姓玉，你是玉水村的人，娘會讓你成為老天爺最眷顧的人，你是福星。是不是，誠兒？”

誠兒似懂非懂地跟著咿咿哇哇地唱，她笑起來。再抬頭，天已透亮。

時間不多了。

圈里的豬哼哼唧唧撞著攔板，她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撥開木栓。那豬居然徑直走出院門，頭也不回。

“連你也怕我。為什么，都要去得那么急？”

四

入夜了，村里漸漸沒了光，沒了聲音，只剩下油桐的氣息熟練地淹沒這村莊。月光像白沙一樣細(xì)密地灑落，不很大的一塊土地上，縱縱橫橫的水渠現(xiàn)出嚴(yán)整緊湊的陣列，每一段都對應(yīng)著一戶人家。玉水村打不出井來，這水引自山泉，建村之初便是依渠設(shè)宅，各取所用，很是方便。渠中的水比往日更急了些，它掙命似地奔流著，像個負(fù)氣的孩子。

一條碧黃的“水蛇”翻進(jìn)村尾玉執(zhí)家的水渠，順著水勢浮浮沉沉游向村頭，在分岔的地方居然一下分成兩條各自躥向一邊。下一個岔口，又一分為二……

桐油！錢燏，在往渠里注桐油。

去了底兒的葫蘆，大口朝天，吞著舀進(jìn)來的清亮桐油，小口深吻水面，吐出條手指般粗的碧黃水蛇。輕輕地，細(xì)細(xì)地，嗅著什么在水里滑行。浮浮，沉沉，固執(zhí)地向前。

村里人都知道他們母子倆明天一定是要出村了，可是沒有人來，她一直等到天黑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進(jìn)到院里來，哪怕是刻薄幾句。

圈里沒有響動，豬也沒有回來，沒有人往這邊走，它尋得回來才怪。走了的，又有誰會回來。

是啊，按他們的算法，三個月死一個，明天會輪到誰呢？誰敢再靠近我。玉欣嬸？玉執(zhí)走了以后幸好有她一直幫扶我，可十多天前她就再沒露過面了?；蛟S是她的酒鬼男人把她鎖起來了，不，她是怕了，肯定是……她也怕，所以他們都該死！明天，死的不是一個，除了我的誠兒，所有人都要死。三月十五，越是怕的人就越要死！

于是她費(fèi)了不少力氣把水窖里的大桶桐油滾到水渠邊，接著把誠兒喂得半飽，又喂了一些米酒，直到他紅撲著臉，打著醉醉的嗝睡去。怔怔地，她看了誠兒好一會兒，好像也醉了似的，忽又清醒過來，很快給他裹好小被子，穩(wěn)穩(wěn)地放進(jìn)一個深口盆里，然后抱著盆去了水窖。

窖里早已備好一副套盆，大木盆中盛了大半盆的水，內(nèi)中浮有一個小些的木盆。錢燏把誠兒的盆放進(jìn)小木盆中，又往大盆里多舀了些水，輕推一把。這樣既燒不到，也燙不著了誠兒了吧。

在指尖即將再也無法觸及之際，她又猛地勾住盆沿，拉了回來。沾了水的冰涼手指觸到誠兒的臉頰時小家伙抽搐了一下，錢燏便趕緊移開，眼睛不知落在水窖暗黑處的哪一點(diǎn)，手上稍一用力，盆向水窖內(nèi)滑去，慢慢停在深處……

五

現(xiàn)在，整整七大桶桐油滑進(jìn)了渠里。渠口的油已有一寸厚，尚不能散開。應(yīng)該早已流到村口了吧。她取出火折子，身子有些僵硬。還是再等等，不能叫誰逃過去。

月亮隱去了，錢燏的身子顫了一下。

是你們自己說的，不能怪我，是你們說我名中帶火，命里注定是個禍害。是你們自己笨，居然在地上鋪那么厚的茅草，還用桐木搭房，最笨的是竟在渠上也蓋著那么嚴(yán)實的木頭，你們就從沒想過會著火嗎？是你們自尋死路，是你們提醒我的。既然燏是火光，我是禍害，那就叫大家都燒死好了。你們逼我的，誰叫你們連誠兒也容不下，是你們太狠，是你們。

火星落下，火焰蕩開，溫柔地親吻著那些蓋在渠上的柚木。

她沒有看見，早上出走的豬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回圈里趴著了。

天似乎亮了些，那是月亮露出臉來。

錢燏忽然怕了，往后退去，不知被什么絆倒在地。

她驚惶地跳起來，緊張地四下張望：“然后呢，然后呢？我，是，還有我。他們要害誠兒，他們該死。我，我也會害死他的。明天十五，明天就十五了?！彼鲱^找到了月亮，漸漸冷靜下來，“本來就安排好了。是的，這是命，我們的命，誰也逃不掉?！?/p>

火折子落地。

她回到房里，躺下，拉上被子。

誠兒，你和娘不一樣，你是大難不死的孩子，你會有福。就算，娘不在了。就算，所有人都不在了。

地上的茅草燃起來，離豬圈很近，可那頭豬卻過了好一會兒才被熱浪沖醒。跑到渠邊，火勢正盛。它哼唧了一陣，忽然掉頭奔向水窖。門居然開著，它喜不自禁地一頭扎進(jìn)去，卻發(fā)覺這里比水渠深多了。撲騰，間或哼叫，肚子越來越鼓。

窖外，火舌越爬越高，月亮似乎有被燎到的感覺，偷偷向西山去了。

六

月亮快躲進(jìn)西山時，一股奇特的味道摸索進(jìn)沉睡著的人們鼻中，使他們神經(jīng)為之一緊，于是昏昏然醒過來。

屋外居然有淡淡的霧，這在春天真是少見。

村西頭女人的驚叫聲使村民徹底醒轉(zhuǎn)過來。

那是住得離玉執(zhí)家最近的玉欣嬸，她發(fā)現(xiàn)玉執(zhí)家的房子倒下去了，焦枯地伏在地上。

村民漸漸圍攏來，但沒有人敢踏進(jìn)那還依稀可辨的院墻。直到村長下令，才有人壯著膽子進(jìn)去搜尋。在內(nèi)房大概是床的位置有具平躺的尸骸。

進(jìn)到院里的人越來越多。

天漸漸放明，霧也散去。清點(diǎn)完全村的人頭，確定是那個女人無疑。大家正嘁嘁喳喳，又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水窖。甚是奇特地，一頭豬，前肢趴在一個大木盆里，后肢浸在水中，一動不動，向他們瞪著眼。突然它動了下前蹄，眾人一怔，只見那木盆也翻了個身，豬眼看就要沉下去了，這才有人叫出聲。幾個人下去把豬拖出水窖來。

有人抬豬的時候在水窖踢到什么東西，后來摸起一看卻是個包袱，扔上窖去。眾人湊近了卻不知該不該打開，終于有人伸出手去，卻被玉欣嬸攔住了。

“你干嘛？”正是玉頎嬸的酒鬼男人。

“這，這是……”她把包袱翻了個身，駭?shù)谜f不出話來。

那是誠兒。

“三月十五啊，今天！躲不過呀，看那個女人，連自己兒子都禍害死了?！庇袷凹业恼诳瘫?，忽又想到什么慌了神，“唉呀，玉拾，玉執(zhí)跟你是堂兄弟，下一個會不會……呸呸呸，她都死了，該不會再作惡了吧。”

沒有人理睬她，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

六月十五，村子里沒有再死人。因為他們拋棄了這片土地，他們幾百年的安樂窩。但那些油桐似乎很歡喜他們離去，長得越發(fā)喜人。

夏天的水渠沒有人疏導(dǎo)，時常會漫起來。

密實地遮掩著它的柚木塊們倒很歡喜這樣沒有空氣阻隔的冰涼撫慰，但它們也很懷念不久前那一次與火的零度接觸，那種酥麻的感覺仿佛心要沸騰起來、魂靈要升華開去似的。不過它們還是穩(wěn)住了，雖然沒有根，可它們守住了那小小的一方水土。

水渠上有些柚木塊是松活的，可以拉起來取水。它們是幸運(yùn)兒，可以讓自己的另一面也偶爾看看天、看看地，雖然這里的天地跟故鄉(xiāng)的不盡相同。現(xiàn)在沒有人會再翻開它們，但用玉水村煉出的第一批桐油換購的珍貴身價也足以讓它們自豪而且快樂。

七

“倒霉！”天剛亮就醒轉(zhuǎn)來的湘子一出門就踩濕了鞋，“咦，爺爺，這木頭塊塊真好看吶！里面好像有金線?！?/p>

堯老頭俯下身細(xì)細(xì)一看，喜不自禁地說：“哎唷，這莫不是金絲柚木，是有錢人家才用得起的木材，水沖不朽，火燒不透，是好東西吶！”

“爺爺，我們得了寶貝啦！”湘子也高興起來。

“這玉水村的人真糊涂，竟用寶貝來蓋水渠。”堯老頭說著又連翻了幾塊柚木，我們多撬些下來背去趕集，遇上識貨的人可以換好些錢?！?/p>

“好呀好呀，給我買雙新鞋?！?/p>

“買買買！別愣著，去找家伙！”

……

趕集的路上，雖然知道爺爺要笑話，湘子還是忍不住說起昨晚的夢。他夢見了那個玉水村的妖，是個會噴火的，眼睛是火球，身上也都是火，怪嚇人的。只是，它被火那樣燒著，又有些可憐。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