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讀《老子》

章啟群

《老子》又稱《道德經(jīng)》，全文五千余言，是中國道家和道教首屈一指的經(jīng)典?！独献印愤€被翻譯成多種文字，與《圣經(jīng)》《伊索寓言》等一樣，是全人類閱讀最多的書之一。

《老子》的作者有李耳、老聃、老菜子等幾種說法，《老子》成書的故事也非常神奇。雖然《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有些記述，但仍然沒有確切的時間地點和史料證明。日前所見最早的《老子》文本是郭店出土楚簡，約1700余字，年代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其次是馬王堆帛書《老子》，與今本字數(shù)大致相等，文字有部分誤奪，年代是兩漢初年。比較流行的《老子》是河上公本和王弼本。今日一般可讀樓宇烈《王弼集校釋》、朱謙之《老子校釋》。深入閱讀可參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以及郭店《老子》對校辨析的相關(guān)著作。

大約從韓非《解老》、《喻老》起，“老學”源流幾千年，著述不計其數(shù)，見仁見智，莫衷一是。而我觀《老子》，簡而言之，以為所言不外“道”和“術(shù)”。論道是哲學，論術(shù)則屬于其他學科的學問，術(shù)就是謀略、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道與術(shù)也有交叉融通，例如“無”是道，“無為”就是術(shù)。

一

《老子》哲學，首先是宇宙論，即關(guān)于宇宙萬物的生成、演進的論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四十二章）

“道”是宇宙萬物的本源?！耙弧薄ⅰ岸?、“三”有各種說法。大多學者認為，“一”是“太一”或氣，“二”是陰陽，“三”是氣和陰陽交合?？鬃雍腿寮覜]有論述宇宙萬物的生成演化，因此，這是中國最早的哲學宇宙論。

那么，“道”又是什么性狀呢？《老子》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二十一章）因此，道是難以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一章）。道的德性是“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章）?！稗o”意即“始”。道創(chuàng)始萬物而不以此自居、自傲。因此，道本身就有至德：“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保ㄊ拢┒玫绖t為德。故“道生之，德蓄之，物行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保ㄎ迨徽拢?/p>

道也是“無”：“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保ㄋ氖拢盁o”不僅是宇宙萬物生成之源，也是現(xiàn)實世界所有事物的構(gòu)成原則和原理：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十一章）

這是個非常深邃的哲學思想，對20世紀德國大哲海德格爾有深刻影響。道所遵循的法則是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自然就是自然而然。自然本身是否具有倫理上善的性質(zhì)？《老子》的說法頗有矛盾。一方面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保ㄆ呤耪拢疤熘?，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保ㄆ呤哒拢疤熘?，利而不害?！保ò耸徽拢┝硪环矫嬗终f：“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保ㄎ逭拢o論怎樣，道也是宇宙萬物的主宰，是令人畏懼的東西：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fā)，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高貴將恐蹶。（三十九章）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yīng)，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七十三章）

“一”也是指道。因此，對待道要敬畏、順從。故“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四十一章）由于道既不能明確地說，也不能用知識傳授，“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保ㄋ氖徽拢o為是悟道的最好方式：“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保ㄋ氖苏拢?/p>

《老子》的哲學沒有論證，是獨斷論。這是人類早期哲學的普遍特征。

二

《老子》的另一個獨特之處，是有四位帝王為《老子》作注，即唐玄宗李隆基、宋徽宗趙佶、明太祖朱元璋、清世祖愛新覺羅·福臨。更令人稱奇的是，梁元帝蕭繹不僅著有《老子講疏》，還在兵臨城下國破家亡之際，給群臣講《老子》。帝王喜歡《老子》的奧秘，正是有人認為《老子》講的是“南面之術(shù)”，即帝王的統(tǒng)治術(shù)。

《老子》認為，治國也離不開道：“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保ㄈ拢皹恪币彩侵傅??！独献印返慕y(tǒng)治術(shù)最根本的一條還是無為，或說無為而治?！叭√煜鲁Ｒ詿o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保ㄋ氖苏拢肮适ト嗽?，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治大國若烹小鮮?！保拢拔覠o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保ㄎ迨哒拢┰凇独献印房磥?，“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七十五章）“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以不智治國，國之福。”（六十五章）漢初就是采取《老子》這一思想，修養(yǎng)生息。但是，說是無為，還要有所為。帝王的治國妙要在于：“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保恼拢?/p>

《老子》以為，欲望是罪惡之源，也永遠無法滿足。若要人們安寧幸福，就是消除欲望。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十二章）

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四十六章）

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娝乇悖偎焦延?。（十九章）

《老子》認為，統(tǒng)治者對付子民百姓最愚蠢的辦法是使用強權(quán)和暴力?！独献印返谋硎龇浅氐祝骸懊癫晃匪溃魏我运缿种?！”（七十四章）《老子》也反對用武力處理國際關(guān)系：“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保ㄈ徽拢耙缘雷羧胫髡?，不以兵強天下?！保ㄈ拢┨幚韲H關(guān)系的準則是謙下，這樣最為有利：“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保徽拢┤绻坏靡汛蛘?，《老子》的戰(zhàn)略思想是：“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保拢?

《老子》除了有“南面之術(shù)”，今屬政治學，還有關(guān)于經(jīng)商之道的經(jīng)濟學，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軍事學等等。從普通人角度說，也有生存之術(shù)，即謀生之道。

三

對于所有人來說，《老子》認為身體是最為重要的，這也是道教的根據(jù)。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許託天下。（十三章）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

不過，《老子》也認為：“死而不亡者壽?！保ㄈ拢┤粢Ｉ?，則需要智慧：“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保ㄊ逭拢╆P(guān)鍵是有自知之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保ㄈ拢笆ト俗灾?，不自見（現(xiàn)）；自愛，不自貴?！保ㄆ呤拢爸恢?，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保ㄆ呤徽拢┮馑际鞘ト酥雷约核獭！爸Ｔ幻鳎恢?，妄作，兇。”（十六章）“?！币庵胳o守。在處世智慧中《老子》特別強調(diào)示弱、不爭和退守：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九章）

夫唯不爭，故無尤（咎）。（八章）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二十二章）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六十六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著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七十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八章）

“幾”意類似、接近。因此，對于儒家宣揚的“殺身成仁”等思想，《老子》堅決反對，相反提出：“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十九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保ㄈ苏拢┦ト烁侨绱耍骸笆ト颂師o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保ò耸徽拢┦ト硕际菬o知無欲，其狀如嬰兒：“圣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圣人皆孩之。”（四十九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五十五章）“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二十八章）

四

《老子》中還有一些格言警句常常被人們津津樂道。這些格言警句展示出《老子》獨特的思維方式。比較突出的是反向思維。例如：

曲則全，枉則直，漥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二十二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四十五章）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五十七章）

《老子》也把這種思想提升到道的規(guī)律和法則：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四十章）

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二十五章）

還有一些則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木渥樱?/p>

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四十一章）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頃，音聲想和，前后相隨。（二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八十一章）

馬王堆帛書“大器晚成”為“大器免成”，應(yīng)該更符合上下文的意旨?！盁o”是指本體，或最高的極致的事物。但是，《老子》中的這些內(nèi)容很難說是哲學，應(yīng)該只是具有哲理的思想。正如蘇軾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一樣。

五千言《老子》是人類智慧瑰寶。拙文以不到四千字言說《老子》，無異于以管窺天。然而，《老子》的魅力也在于永遠說不盡。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6年11月2日

責任編輯：曹景峰

美術(shù)插圖：林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