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蔬雜記

李新軍

春天開始醞釀悲憫與凄涼的氣氛。剛剛到來的春風(fēng)，被一種無可言說的狀態(tài)與情緒，裹挾著了。在春天，如果談?wù)撍劳?，是不道德的?/p>

榆錢兒開了，該給逝去的老年人上墳燒紙了。在湖畔行走，被人問到的，都是：疊紙了？回家燒紙來了？沒有誰傻到問人家給誰燒紙。榆錢兒開了，我們想起自己的祖宗，想起榆錢兒盛開的村莊，還有漫天飛舞的榆錢里，飄飛的魂靈。在我們眼里，熟悉的身影還在，熟悉的語音還在，有我童年記憶的榆樹還在，春天喊我們回家，先給逝者上香，再帶孩子踏青，告訴她們，這里埋著我們的祖宗，這是我生活過的地方。還有，這棵盛開的榆樹，是孝順的春天，給忙碌的人們提醒的。

榆樹，是家鄉(xiāng)平原上最為常見的樹木，樹皮黝黑，成材緩慢。家鄉(xiāng)平原上，用榆木做家俱的，大概是富裕的人家。有些人找不到硬木，就用榆木做農(nóng)具，結(jié)實耐用，卻容易損壞。老年人說誰腦袋不轉(zhuǎn)圈兒，遇事不夠活泛，就說他是榆木疙瘩。奇怪的是，到了植樹季節(jié)，家前屋后種幾棵楊樹棗樹銀杏柿子樹，卻很少聽說誰種榆樹。這種樹，都是自己在地里生長出來，被羊啃，被豬拱，被雞撓，全憑自己的造化。村莊里的老人說：它是掛錢的孝樹哩。

掛錢的孝樹。我們忌諱死亡，卻要贊譽一種自然的生長過程，稱頌這種樹的行為藝術(shù)。冬季的肅寒之氣，被漸暖的春風(fēng)趕走了，撩撥胸懷的，應(yīng)該是綠色的田野。我們的眸子里，沒有忘記這棵醒目的樹，它在這個時候，提示我們，該讓祖宗們享用祭祀之禮了。春季萌生了多少情懷，麥子在生長，希望在生長，青蒼之色相互追逐著。祭祀，是畏懼，是傾述，是獲佑，是最好的言說。

在春天，當(dāng)清朗之氣占據(jù)村莊的上空，榆樹就會綻放出玉白色的花朵，給人心里添堵。傷感，或者令人產(chǎn)生哀怨。沒有捱過冬季的老人，浮在湖澤里的小生靈，以及他或它無數(shù)列祖列宗的靈魂，都在萬物復(fù)萌的田野上游蕩。一地榆錢，皆若春淚灑在天空。

你聽，這湖畔的詠春長調(diào)里，竟然會有樹發(fā)出的聲音。

一種樹，它的花朵，被鄉(xiāng)下人稱作榆錢。它綻放的時候，如同正在經(jīng)歷，一場春天之殤。

春雨還沒有到來，各種植物都還沒有抽芽，單調(diào)而又落寞的村莊外，一夜之間，榆樹開出漫天花朵。青白色的榆花，真的像被人撒在空中的紙錢，剪裁好的圓狀，錢孔的位置，如同暗喻，或者隱藏了什么語言，這是給先人看的，也是給先人聽的。

鄉(xiāng)村，當(dāng)大事者，首先是口腹之事。解決了吃的問題，才能做些別的。青黃不接之時，榆錢榆葉，都可以救命。這不是危言聳聽?，F(xiàn)在，當(dāng)然不用擔(dān)心被人奪掠而去，這曾經(jīng)的救命之物，卻在街市上貴得要命。榆錢兒可以作為清火食物，整個冬天積攢的火氣，容易被榆錢的清香驅(qū)散了。到莊頭上，擼幾把榆錢兒，帶回城里的家，揣在面粉里蒸餑餑，或者直接蒸熟淋上芝麻油，都是好吃的稀罕物。我在集市上看到這物，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掐起幾顆，放在嘴里，雖然是咀嚼春天帶給我們的美食，但也能回味出人生的春夏秋冬。它即形錢而非錢，被我們寄予祭祀的高臺，也不怕折它的壽，讓它好好活在樹上，緩慢地結(jié)出種籽。

榆錢既有象征意義，又是可食之材。這樣好的樹，是先人托福與人間善緣，別折了。

這遍地清明，一眾蒼生。

湖畔有句俗話：“三月茵陳，四月蒿?！?/p>

這句話的意思是。到了農(nóng)歷三月。鮮嫩美味的茵陳，在田野溝坎上郁郁蔥蔥地生長，并且作為咬春之物，成為這個季節(jié)的時令美食。而到四月，茵陳材質(zhì)變得結(jié)實粗硬，轉(zhuǎn)眼成為隨風(fēng)搖曳的普通蒿草了。

漁家人沒有土地，所以想到陸地上找生活。到田野上辨認(rèn)哪樣野菜能吃，哪樣野菜有毒，著實不容易。過慣了清苦日子，對青菜沒有多大的奢求，整天捕魚吃魚，撈蝦吃蝦?；蛘呦潞扰?，弄些莼菜燒湯也未可知。春天，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船上吃青菜的話，只能找個水灣。在柳樹下系好船，從船倉里找出暫且不用的網(wǎng)筐，到倉棚上撿拾些曬干的魚蝦。那些不會動的魚蝦們，趴在他們肩膀上，跟著翻過湖堤，然后沿著田陌上的泥濘小道，最后走到湖泊附近的村莊里。這些村莊，如果是在夏天，都會在田野上長成綠色墳塋模樣，大概是想要庇護它，所以把它裹圍得嚴(yán)絲合縫。從遠處望去，根本看不到房舍豬圈，以及到處奔跑的雞鴨土狗?，F(xiàn)在是春天，樹木的梢頭，還僅點綴出一抹鵝黃，榆錢兒掛在枝頭，香椿葉綻開在春風(fēng)里，它們都是爭春的俏佳人。走到村頭，就有看家狗吠起來，先一兩聲，繼而此起彼伏。有人就走出院舍，看他們背來的魚，風(fēng)干得如何，是否還新鮮，魚肉是否堅韌，有彈性。于是，走到院子內(nèi)的菜圃里，割一把春韭，或者摘一籃菠菜。曬干的鯉鯽鰱鱔等魚類，是冬季逮的魚，吃不完，就曬在船棚上，作為冬季生活的儲備，也是與村民們以物易物的主要物品。換菜園里的菜，也換點農(nóng)家采摘的野菜，作為船上的清口菜。

漁家人習(xí)慣于做燉菜，但凡生鮮之物，放在鍋里慢煮細燉，其菜與湖水為伍，倒也清爽鮮嫩?；蛘叻旁阱伬镉图?，作為下酒的酒肴。野菜帶到船上，就用醬油香醋麻油細鹽調(diào)著吃，不僅下酒，還下飯。有時候，將船泊到緲無人煙的野澤邊，讓婆娘看著船，自己提上一只蝦籠，到地里尋覓野菜，間或在田野上走一走，舒展開自己的腿腳，有時候，竟然不曉得怎樣出腳，才算走得利落。

其實，到了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天空中，水面下，土壤里，萌動著的。是大地的千般柔情和萬般恩愛。你看，干枯的樹枝上，開始綻放出花蕾。先是梨白，接著桃紅，爾后柳綠，還有遍地鵝黃等在后面。田野上，能夠代替食物的，起初就有茵陳。茵陳又被稱為蒿蒿芽子，這是湖畔居民的說法，比較生動形象。就是蒿的芽子，與湖里正在初生的小黃魚芽子、青蝦芽子，沒有什么兩樣。大地漸暖，湖面上鼓起的風(fēng)里，還是蒼茫的水色，而在田野上，開始有一抹粉紅，宛若美艷嬌柔的鄉(xiāng)村女子。田埂旁，麥苗間，桃梨樹下，天生麗姿的野菜，搖曳出一地陽光。

茵陳，是一種天然的蔬菜，也屬于湖畔常見的中藥材。它具有清熱利濕的效果，還有利膽退黃的功效。它的幼嫩葉子可以食用，而脆生生的根芽，更是涼拌的好食材。但是，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上，僅把嫩莖葉作為人藥之材，那些好吃的根莖，是否也能人藥，沒有表述。但這并未讓茵陳賴以生長的根莖，逃脫連根刨起的命運。飯館里，這個季節(jié)，經(jīng)常有清脆可口的蒿芽。如果我們僅僅采擷它的嫩芽，到明年，或許有更多它的子孫們，肯冒出頭來，供我們?nèi)祟惼肺洞禾斓淖涛?。而我們的盤子里，那些切碎的表皮帶有土壤顏色的蒿根，以及被漂白的蒿根，怎么看，都是春天曾經(jīng)在土里藏匿過的印痕。

采擷來的野菜清洗干凈，鍋里燒開水，把根與葉倒進去，焯透，撈出，控水，切碎，撒放少量油鹽香油，一盤清爽小菜便做好了。雖然簡單易做，作為涼拌小菜，依舊是下飯的最好佐餐美食。

曾經(jīng)單調(diào)的口味，立時被這道小菜勾引得豐富起來了。

鄉(xiāng)村至今，冬季生活乏味，菜肴都是蘿卜白菜，反季節(jié)蔬菜少，而且價格高得離譜，所以農(nóng)家漢子盛滿蘿卜白菜的肚子，需要清理濕熱濁氣。提著網(wǎng)筐，或者蝦籠，在春風(fēng)蕩漾的田埂上，漫無目的，似乎又有所期待，眸子里流露出對春天的渴望，這樣才能于不經(jīng)意間，找到幾株低矮的茵陳清蒿。人的渴望與貪婪，在春天里，是正當(dāng)?shù)奈镉?/p>

大地給我們這些野菜，好讓我們對生活充滿希望。

它不負人，即便被人折斷掐去芽尖，到農(nóng)歷四月，也會長成蓬勃向上的茅蒿。

蒿的芽子，還是鄉(xiāng)村那個慵懶的樣子。它們在春風(fēng)吹過之后，不急不躁地鉆出大地?？墒牵^不多久，就長成了堅韌不拔的長蒿，讓我們再也無從下口。

到了四月，它變作尋常的青蒿，只能當(dāng)做引火做飯的燒柴。它是什么，對于農(nóng)夫與漁翁，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在各類植物豐富多樣的湖邊，除了蒿，還有其他野草。茵陳長大，能被作為菜肴的其他野草們，諸如薺菜、馬齒莧、婆婆丁、苦菜、蕨菜、小蒜、掃帚菜之類，開始陸續(xù)上市。

現(xiàn)在，它們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根本不把彎下腰來，伸手采摘它的人，放在眼里。

到了開春季節(jié)，老茬子的韭菜根系上，又開始生發(fā)出油綠色的尖芽。不用撥開土壤，也用不著頂開袍衣，野韭葉像一把綠色的劍，直接刺向天穹。它們接觸到的，距離并不是問題，只要是鉆出土壤了，露出它們碧玉般嬌嫩的手臂，就算觸摸到了天穹。這個時候，冬天還賴在田野里不走。春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它們和我，都厭倦了晴朗天空下的灰白色。

城市里的霧霾，似乎從來沒有到過這里。韭菜從鉆出土來，就看到周圍的絲滑的墨綠，或者艷綠也不盡然。反正是綠色，從初起的黃綠，到碧玉般的綠，茁壯的韭菜，濃得像無法調(diào)和的顏色。

野韭菜與田野里的麥苗爭綠。綠油油的麥苗，在整個冬季是不畏懼殘酷的，它的葉苗，輕撫一下，可以感受到冬天的干澀與粗糙，冬天大概想汲取到它的汁液，卻找不到它的身體上，哪怕一根細若小溪的血管。小麥應(yīng)該是田野上的漢子，堅硬的體質(zhì)與礫石般的皮膚，不畏風(fēng)霜的性格，從來不會低頭的品格，都聚攏成小麥漢子的形象。而韭菜絕對是水泊邊的女人。它們在深秋里收獲最后一茬之后，就在夢鄉(xiāng)里種下了一粒種子，它們的根，從來不懼怕磨難，干旱也旱不死，大水也淹不死，只是在冬季，它們要像女人們躲在屋里，休養(yǎng)生息。春天的腳步近了，再近了，它們才探出頭來，給大地一個驚喜。它們不像小麥，有韌性，強壯，折也不斷。能掐得出水的葉片，最害怕僵硬的侵襲，霜凍封存住血管，葉片上的供應(yīng)系統(tǒng)，都被粗魯?shù)臐u凍性封鎖破壞了，一夜之間，它們就會成為無人要的凍爛的美人。所以，它們從來也不會宣布與殘酷的命運進行抗?fàn)帯Ｔ诖禾炫c小麥交集的時候，它們卻處處表現(xiàn)出順從自然的生活智慧。

韭悄無聲息地開始了萌發(fā)的過程。先是星星點點的綠，好像撒在田畦里的希望的種子，抽出的葉芽，都是飽滿的，凝成一滴春水，一片春霧，一縷春色。春水是綠的，它喚醒水生植物，以及還在恍惚狀態(tài)下的魚們。春霧是綠的，它從湖邊、田野涌向城鎮(zhèn)，讓人們曉得該是踏春時節(jié)了。春色當(dāng)然是綠的，它所以迎來姹紫嫣紅，以及此后的百花爭艷。綠是向?qū)В瑳]有綠色的春天，也就不會有桃梨的芬芳和賞花人陶醉的笑容。

古語說：春韭秋菘。意思是，春天韭菜與秋天白菜，是最好的時令蔬菜。韭菜既然可與秋天的白菜相比，那也是不可或缺之物，說明青黃不接時，還有此菜跟上，能夠放進我們的盤子里，足以抵擋我們挑剔的味蕾，還順帶壯實我們虛弱的腰際，真是好。在北方，韭肯定是好食材，做各種或素或葷的水餃，做簡單的韭菜炒蛋，甚至是煎韭菜合與炸卷尖之類，容易使食客勾起對春天的向往。在南方，韭味較重，居民避之若異物入喉。

野韭菜，一輩子走很短的路，說它生命短暫，或許能使我們產(chǎn)生傷感。可是，它對春天的始終如一，不就是在街上行走的，身上染滿綠色春意的披頭士，帶給我們青春的力量。

四

其實，槐樹并不木訥。

它是鄉(xiāng)村面部表情略顯得僵硬的漢子。只等著來自于春天的第一聲鳥鳴。

鳥鳴是春天嵌在夜幕上的花朵。它的聲音激越而又具有穿透力，刺痛槐樹冬眠的神經(jīng)，一顆芽苞，就綻放在樹頭了。嫩葉沖破粗糙樹皮的禁錮，猶如面對一堵厚重的墻，由內(nèi)及外，由軟及硬，一枚樹葉的鋒芒，甚至比太陽射線，還要銳利很多。

槐的花期隨后而至。不是一朵，也不是兩朵?；钡闹﹁狙由斓绞裁吹胤剑ㄈ缒?，就滴落到什么地方。倒懸的花骨朵兒，在太陽照射的天幕下，如同被樹枝接住的太陽雨，仔細看。不是雪白的模樣，應(yīng)該還泛出青玉般的膚質(zhì)，含苞待放的花蕊，嘀嗒著，就是不肯落在地上。踮起腳尖，摘一串，這雨露沒有散開的意思。像凝在手心里的玉石珠子，或者倦在掌上的孩童。抑或收集到一起的太陽光，將光芒內(nèi)斂起來，隱藏起來。一棵老樹，長得沒有楊樹挺拔高大，沒有桃樹婀娜多姿，沒有楝樹青蒼細膩，沒有梧桐華蓋莊嚴(yán)，卻能在春天里，帶給我們彰顯溫暖的大地凝露，聚集起太陽的無限熱愛，它看似樸素?zé)o華的樹干，其實是上蒼安排在人間報春的使者。

折槐花的人，有頑皮小孩，也有鄉(xiāng)婦莽漢。鐵條折成鉤狀，綁在細長的竹竿上，抬頭看著樹梢，樹梢上有春天駐留著，還沒有被人收藏了。露珠掉落下來，依然是不散不漫的喜人模樣。掀開薄如蟬翼的玉衣。里面還有三件內(nèi)衣，包裹著針尖狀的蕊。春天的味道，應(yīng)該是這種純粹的清香，掐一粒，小心地放在嘴里，嚼碎的花苞，帶著春天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了。人就醉得不行。

水澤之地，種植槐樹的人家不多，似乎等待它隨遇而安，家前屋后，有時嫌它礙事，還將它除掉，根本看不出絲毫憐惜。只是等到需要做農(nóng)具時，才想起找這種質(zhì)硬木材?，F(xiàn)在，農(nóng)村的田野上，行走很遠，也看不到一兩棵槐樹。偶爾在罕有人跡的村后，才能看到。孤獨地挺立著，好像是被不孝子女拋棄的老人，風(fēng)燭殘年，陪伴的，多數(shù)是沒有芳華的歲月，無所謂生活獲取或者人間理想。只有冬去春來的三五天里，才有人陸續(xù)走到樹下，與綻放的槐花交集一番。

槐花看透人間冷暖，它從來不在乎人類視線的關(guān)注，這像撒下的一粒糧食，按照自己的意愿，該出苗的出苗，該開花的開花，該結(jié)實的結(jié)實。它的生活規(guī)律，是上蒼賦予的，可能花朵凋零后，槐米隨風(fēng)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它的家。我曾經(jīng)在黃河人?？诘墓聧u采油區(qū)，看到過各種槐聚集在一起。萬畝槐林里，陽光被槐的綠葉遮蔽了，聲音，突然淹沒在幽暗的樹林里，甚至沒有我們需要的天籟。地上，撒落著開過的槐花，它的花死的時候，為什么變得如此慘白。樹上還有不多的骨朵兒，等待勞累過度的蜜蜂飛來。原來，槐聚在一起，花如蝴蝶，舞動得還要短暫。

有朋友送來槐花，正是含苞待放之時，還沒有等到短暫的舞蹈。赤裸的玉體，橫陳在飯桌上，這或許是春蔬貴，嘗鮮嫩，朋友情，俱為凡人俗念而已，真不如樹下觀露、觀雨、觀瀑之類要得舒服。那是一種感覺?？勺鳛槲镔|(zhì)主義者，還要另外一種感覺，口腹之味，博大精深，都不如鄉(xiāng)婦蒸燉和民間飯食?；被ㄗ詈盟崎_未開，蒸煎最好恰到好處，含在嘴里，最好品味片刻。這樣，舌尖上，才能有春的特別滋味。

五

春天溫暖的季風(fēng)里。還有一種小植物能夠駕馭風(fēng)帆，成為浪漫主義的代名詞。

它們在三月的微風(fēng)里伏地生長，如同仰望湖泊的丑小鴨，及至到了成熟的季節(jié)，黃色的小花朵鋪張在空曠的野澤上，接受蜜蜂的檢閱與采擷。到了花朵凋零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浪漫，以及屬于童話故事里的場景，都會在一夜之間，成為順風(fēng)飄浮而去的太陽花。

蒲公英是春天里容易讓人產(chǎn)生夢幻的植物，它初始的模樣，就是一棵抓緊了大地之手的孩子。邊緣不規(guī)則的綠色葉芽，趴伏在地上，向四周散開著，盡可能地汲取陽光與雨露。在陽光明媚的春風(fēng)里，這種類似的植物，已經(jīng)俯拾皆是。蒲公英又被湖畔的居民們，稱作婆婆丁，為什么這樣稱呼，在民間鄉(xiāng)坊里，植物的稱謂，大多是不可言喻的。所以，我們對它民間的俗名，至今還找不到出處。蒲公英的嫩葉，是可以采來吃的。它與有春天之澀的薺菜不同，薺菜與肉類調(diào)和在一起，做水餃的餡料最好，而蒲公英的嫩葉，焯水后，直接放入盤子里，調(diào)著吃，最能吃到春天的味道。苦澀，而不是簡單的澀，帶著一點點苦味，好像它是這個世界上的苦孩子，需要不懈的努力，才能變作美麗的公主。

湖畔的吃貨們，需要在春雨降臨之前，找到藏匿在大地上的蒲公英。它這時叫做婆婆丁，或許更好些，能反映它在鄉(xiāng)村大地上的某些狀態(tài)。七八個略微粗糙灰頭土臉的葉片上，還看不到陽光愛撫的影子，與周圍其他植物的葉片很難區(qū)別開來，這需要有經(jīng)驗的婆娘告訴你，有什么樣特征的葉片，才是婆婆丁。那些葉片邊緣順滑好看的，其實只是普通的野草，稱不上是春天的野菜。婆婆丁需要接受大地恩賜的營養(yǎng)汁液，在濃郁陽光的背景下，才能變化成美麗的蒲公英。它從葉片間抽出稍硬的莖桿，繼而綻放出黃色的花朵。美味與時間，總是在陽光下賽跑，不知不覺間，春蔬青澀而又爽口的味道，就在我們唇邊逝去了。如果還想得到這份享受，就要向時間老人，支出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再等待下年這個時候，這很奢侈，也很無奈。婆婆丁作為野菜的實用價值，在婆婆們的手下，已經(jīng)從容地完結(jié)了。它在開花之前，誰也想不到，它會承載我們?nèi)祟惖暮芏鄩粝搿?/p>

田野上，有歪斜的腳印。遠處，有我們小時候的身影。手里持一朵球型的花朵。嚴(yán)格地說，它已經(jīng)不是花朵了，而是由花蕾到種籽的演變，在成熟前，婆婆丁被叫做蒲公英了。所以，到了溫度較高的季節(jié)，我們經(jīng)常看到從野外歸來的小孩子們手里，有一枚蒲公英。將嘴湊上去，吹口氣，蒲公英的種籽，就像一群輕盈的小仙子，飄飛到空中了。它纖細的莖桿上，頂著十多個小枝條，極像一把在陽光下行走的小傘，載著我們童年的夢想，向湖泊深處幽靜的地方，逐漸地消逝了。

這個苦澀的季節(jié)，或許已經(jīng)走遠。僅有夢的遺痕，至今還藏匿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