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宇
1
從錄音棚里出來,安然渾身濕漉漉的。
這已經(jīng)不是安然第一次過來錄音,可還是不適應(yīng),那些令人身心躁動的語句,讓她感到某種強烈的饑渴。黝黑的走廊盡頭有一間很小的主控室,每次安然經(jīng)過那里,門都會很及時地打開,一個面目模糊的矮壯男人探頭出來,喊一聲“安然老師”,然后把一個信封遞給她,里面是已經(jīng)準備好的現(xiàn)金。
走進陽光里,安然的頭有些暈。她想著先回家休息一下,因為電臺節(jié)目調(diào)整,白天她有太多的空閑時間。錄音棚在偏僻的北市區(qū),這是安然能接受這份兼職的一個原因,如果離電臺太近,她會覺得不安,其實這只是她自己的感覺而已,那些露骨的有聲小說最終都要被放在網(wǎng)上,然后被成千上萬欲火焚身的男人下載,這和錄音棚在哪兒毫不相干。
一直沒有等到出租車,安然索性進了附近的茶餐廳。這個時間茶餐廳里人不多,安然坐在角落里,百無聊賴地喝著一杯冰凍檸檬水。抬頭,對面鏡子里照出她的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一只蒼蠅剛好落在鏡子上,好像長在安然臉上的一顆巨大的黑痣。安然盯著那只蒼蠅,有些呆了。
其實情色小說里也是有感情的,哪一個都比安然的婚姻精彩,每個出場的人物竭盡全力享受快樂,而安然的愛情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激情。想到此,安然自己都會笑出聲來。安然的丈夫胡剛經(jīng)營著一家證劵公司,那時電臺搞活動,需要贊助,安然通過朋友的朋友找到胡剛,胡剛沒有馬上答應(yīng),也沒有當場拒絕,很含糊地應(yīng)承,然后等著安然一次次去找他。很多年以后安然才明了,這就是胡剛的處事方式,充滿了曖昧、游移和不信任。
時近中午,茶餐廳里的人多起來,安然站起來,沒胃口在這里吃東西,她準備回電臺,這時手機“嗡嗡”震動起來,是請她過來兼職的黃老板。黃老板問安然在哪里,說想請她吃飯,安然客氣地拒絕了,黃老板問,安然老師的節(jié)目調(diào)整到晚上十點了?安然說,是的,節(jié)目有兩個小時。黃老板有點惋惜地說,聽的人少吧?這話,像塊石頭壓得她有點透不過氣來。黃老板似乎感覺到安然的失落,轉(zhuǎn)而安慰說,沒關(guān)系,反正我會一直支持安老師的。
掛了電話,安然還在想著這個從沒見過面的男人。他不會是那個每次遞給她信封的男人,這是安然的判斷,而他又一定在某處看著她來來去去,這種被人窺探的感覺讓安然內(nèi)心充滿惶恐,以至于有些后悔當初答應(yīng)過來幫他錄音。
黃老板對于安然來說,頂多算一個粉絲。
電臺辦公室里空無一人。算起來,安然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進這間辦公室了,從節(jié)目調(diào)整以后,她心里憋著一口氣,每天上班直接進直播間,節(jié)目一結(jié)束就回家。可到最后她才發(fā)現(xiàn),來不來辦公室只是她一廂情愿的事,電臺里,誰對誰都可有可無。
安然一直用自己的原名主持節(jié)目,那時電臺里已經(jīng)有一個化名安然的老主持人,兩個人重名,當時的部門主任勸她改個名字,安然硬頂著不改,弄得主任沒辦法,冷著臉說,隨你。好在安然進直播間的時候,那個老主持人正淡出節(jié)目,不過出了這事以后,安然還是有了一點小名氣,不是因為長得漂亮,而是脾氣古怪、不好相處。但這種心態(tài)從換了新的部門主任以后,就有些亂了。新來的主任姓張,很帥的中年大叔,表面和氣,內(nèi)心里卻有藏不住的霸道。
安然正坐在椅子上發(fā)呆,門響,張主任進來,看到安然,兩人都有些尷尬。安然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了聲好,張主任笑著點頭,也不說話,顧自進了最里面的主任辦公室,那是個用玻璃幕墻圍起來的狹小空間,一舉一動都看得很清楚。
辦公桌上凌亂地堆了報紙和信件,安然都懶得翻動,想了想,還是覺得早點離開得好。剛站起來,背后聽見張主任喊她,她身體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轉(zhuǎn)身往主任辦公室走。
去年春節(jié)晚會的情形安然還有印象,大家在一起歡鬧,那時安然的名牌節(jié)目還在,再一次被評上了優(yōu)秀,大家輪番敬酒,安然喝多了,別人都去K歌,她找了理由出來,沒想到張主任主動說要送她回家。兩人在馬路邊等出租車等了很久,張主任一直用胳膊環(huán)抱著安然,安然并沒有拒絕,反而很受用。出租車上,安然和張主任坐在后排。安然倚靠在張主任肩上,張主任的手很自然地落在安然的大腿上,后來,主任的手就不老實了,順著安然的大腿慢慢向上攀爬,好像安然內(nèi)心的欲望一樣,一浪一浪地升起來。那天,安然先下車,沒走到自家小區(qū)門口,就接到張主任的電話,說了一家賓館的名字,讓她先去等著。安然沒有猶豫,轉(zhuǎn)身又喊來一輛出租車……
主任辦公室里沒有空調(diào),悶熱。張主任坐在安然對面,臉上的汗珠還在,他抱怨說天太熱。安然看著他,猜想他要跟自己說什么。張主任并不急,手里不停,弄得文件“嘩嘩”作響。安然實在忍不住,問,主任找我有事?張主任停了手,說,嗯,是有點事。他抬頭看著安然,語速很慢地說,節(jié)目的事你別怪我。安然原本主持的節(jié)目在下午,是一檔火得不得了的情感節(jié)目,她突然有些惱。
張主任看著她,下了決心一樣,說,好吧,既然你這么生氣,我實話跟你說吧,節(jié)目調(diào)整不是我的意見,是老主任的想法。這話讓安然完全泄氣了,她早想過這種可能,但她想不出調(diào)任臺長的老主任,有什么理由再來折磨她這個小主播?張主任好像看穿她的心思,說,你知道那個老主持人安然吧,她調(diào)到總臺辦公室了。安然輕輕出了口氣,她太久沒來辦公室了,電臺里的人事變化翻天覆地,卻似乎離她很遠。
2
安然在小區(qū)門口下了出租車,進大門,她幾乎下意識地抬頭看看自家的窗口,黑漆漆的。
胡剛不回家的理由很多。安然不相信其中任何一個,每次胡剛跟她說,安然都會冷淡地點頭,她的態(tài)度讓胡剛的臉色慢慢陰沉,到最后他連理由也不說了,想回來會突然出現(xiàn),不回來一個月也見不到蹤影。安然想不出胡剛為什么不回家,即便忙到手忙腳亂,晚上總是要休息啊,后來她想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胡剛恨她,恨到不愿意見她。
安然家里衣柜最下面有一個大抽屜,她很久沒有打開過,這一夜睡不著,她反而有了心情,拉開,里面是一些嬰兒的衣服,有的已經(jīng)用過了,沾了口水或者果汁,但安然都沒有洗,留著它們,任它們慢慢地變了顏色,猩紅的一片,好像那段回憶。安然知道一切無法挽回,但更大的打擊是她和胡剛之間的冷淡。有一天安然說,我們離婚吧。胡剛冷笑,反問,你以為這樣就可以結(jié)束了?安然問,那要怎么才能停止我們之間的折磨?胡剛不說話,他不說話的時候,臉是僵硬的,安然知道他喜歡的其實是她工作的那個圈子,電臺。從一開始胡剛所忌憚的就是安然的這個背景,直到婚姻將這種神秘感一點點撕碎。
安然還記得孩子在ICU度過的最后時光,穿著特護服的安然只能隔著塑料布,看著兒子慢慢停止呼吸,那一刻她恨不能自己也隨他而去。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接聽,是黃老板。
黃老板說了很多恭維的話,這讓安然有些不耐煩,問他有什么事?黃老板說,是這樣的,安然老師,我還是很想請你吃飯。安然猶豫了,這段時間她一直拒絕這種見面,畢竟黃老板還是一個陌生人。但這一刻安然突然改了主意,說,行,明天中午吧。安然的干脆回答令黃老板大喜過望。
放下電話,安然還在想著黃老板是怎樣的男人。
剛剛調(diào)整節(jié)目的那段日子,安然實在閑得無聊,就在網(wǎng)上找兼職,意外發(fā)現(xiàn)一家公司招聘配音演員,她就想試試,一切都在網(wǎng)上進行,等她報出名字,對方竟然說得出她的一切,甚至生日和星座。這讓安然的虛榮心得到了一點小小的滿足,另一方面她又擔心自己兼職的事情傳出去,于是向那個人提了條件——不見面,一切都在網(wǎng)上安排,每次工作結(jié)束當場結(jié)賬。對方爽快地答應(yīng)了。之后安然如約進了北市區(qū)那間倉庫改成的錄音棚,開始錄的不過是古詩詞或者散文一類的東西,錢不多,安然覺得沒什么意思,跟那人提出不干了,那人就試探著問她是否愿音錄點別的,錢加倍。安然問是什么,那人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網(wǎng)上發(fā)來一個鏈接,安然打開,聽了開頭就大致明白是什么東西了,她有些猶豫,和那人聊,那人沒有繞彎子,很直接報出每次錄音的價錢,安然動心了。
黃老板人很瘦,穿一件白色T恤,蕩著,整個人顯得弱不禁風。見安然,黃老板笑出一口白牙。黃老板很有情調(diào),請安然吃飯的地方臨海,風景極好。兩人邊吃邊聊,一直都是黃老板在說。吃到中間,安然突然打斷他,說,黃老板,我有點事想請你幫忙。黃老板拍著胸口說,安然老師的事,我一定辦好!安然笑,從包里取出一個大信封,說,請你幫我查查這個人。黃老板問,誰?。堪踩徽f,這個你不用問了,錢多少無所謂。黃老板擺手,說,不提錢。安然說,想請你幫忙是我實在想不出別人了,你不是說你朋友多嗎?黃老板笑著點頭。安然猶豫了一下,隨口說,和你說實話吧,這個男人是我朋友的老公,有外遇,她求我?guī)兔?。黃老板“啊”了一聲,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啊,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簡單吃了飯,黃老板送安然回電臺,他開一輛寶馬,十分招搖地在車身上刷了老虎圖案。安然讓黃老板把車停在離電臺很遠的地方,自己步行去電臺。
不過沒走多遠,她就看見張主任開車經(jīng)過,顯然看到她從黃老板的車上下來。安然看得清張主任疑惑的表情,她心里有點小得意。等安然進電梯,張主任也追了上來,電梯里人多,張主任不好問什么,只是拿眼睛盯著安然看,安然卻目不斜視。
3
讓黃老板查胡剛,完全是一時興起,等晚上安然下了節(jié)目,就后悔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結(jié)果,而且得到了結(jié)果又能如何?胡剛自己不離婚,她又為什么著急?他們這么過著不是很好嗎?這么想來想去,安然有點心慌意亂。
兩天以后,黃老板來電話,說那事辦成了。安然有點興奮,說,我今天晚上不上節(jié)目,一起吃晚飯吧。黃老板說好。兩人約了海邊的假日酒店餐廳。
一見面,黃老板就把一個檔案夾交給安然,安然接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有點抗拒打開來看。黃老板看出她的猶豫,說,要不等會兒再看。安然點頭。兩人喝了點酒,黃老板的態(tài)度就有些曖昧,說,安然老師,那人不值得你對他好。安然吃了一驚,問,誰?黃老板用手指點了點檔案夾。安然不解,黃老板笑,說,安然老師,你當我是傻子嗎?這人是你老公,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倒是很平靜。安然不語。黃老板說,這世上好男人多得很啊,何必為了一個花心男人死守一輩子?安然冷笑,沒說話。黃老板以為安然動心了,繼續(xù)說,安然老師,憑你再找一個更好的男人還不容易?你!電臺知名女主播,又年輕又知性,愛你的人太多了!黃老板的奉承話讓安然有些不安,她搖搖頭,端起酒杯,目光越過黃老板的肩頭,落在飯店中央彈鋼琴的女孩身上。那是一個表情悲傷的年輕女孩。
那天晚上安然和黃老板都喝多了。等安然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兩人一絲不掛地倒在一起,床上和地上吐得一塌糊涂。安然慢慢爬起來去洗手間,找了一塊毛巾沾了水,慢慢地擦掉身上的污穢,擦一下疼一下。
天已經(jīng)亮了,陰陰的,空氣里是潮濕的海的咸腥味道。清晨的海邊寂寥無人。安然從酒店出來,一個人在沙灘上走,高跟鞋總是陷進沙子里,安然干脆脫了鞋子,光著腳走。海浪很溫柔地響著,一點也不吵,沙子是暖的,讓安然內(nèi)心慢慢平靜。
安然找了一塊大礁石倚靠著,隨手翻開檔案夾。
里面有幾張照片,胡剛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吃飯、喝茶、逛街,郎才女貌的一對,看起來和普通戀人沒什么兩樣。安然心里一聲嘆息,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檔案夾里還有復(fù)印的機票、賓館住宿單,從新疆到泰國,他們?nèi)チ撕芏嗟胤?。翻到最后是一張房產(chǎn)證,是胡剛買的另一處住房。
合上檔案夾,安然心里不由得佩服黃老板的能耐,她想了那么久的一件事,只要兩天就真相大白,看來這世上沒什么可以保守的秘密?,F(xiàn)在是安然需要想想怎么辦的時候了,她抬頭看著晨霧中的大海,腦子里一片空白。
手機響,是黃老板,問她在哪里?安然說在電臺,黃老板啰里啰唆說了一大堆道歉的話,安然放下手機,眼睛看著大海,直到電話里安靜了,她才再次拿起來,冷著聲音,說,沒關(guān)系,我什么都記不得了。黃老板想了想,才賠著小心問,要不,中午我請你吃飯,當面賠罪。安然不吭聲,兀自掛了電話,安然心里并不恨黃老板,酒是自己要喝的,心里舒坦了,身體就可能受委屈,況且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反而沒有了特別的痛苦。
隔了兩天,安然請了假,按照房產(chǎn)證復(fù)印件上的地址找了去。那個小區(qū)不大,小區(qū)里有一個幼兒園,正是下午休息的時間,孩子們又吵又鬧,看著孩子,安然就有點癡了,什么都不想,安靜地坐在花壇邊盯著看。
一直到天空黑透,安然才看見胡剛的黑色奧迪慢慢開進小區(qū),副駕駛的座位上有一個年輕女人。車子停在樓前,兩人有說有笑地走下來。
女人等著胡剛關(guān)了車門,走近,貼身過去,兩人就在芙蓉樹的黑暗樹陰里接吻。
這么燠熱的夜晚,安然的身體卻如冰一樣寒涼。她第一次感覺自己的人生碎了一地,無法收拾。直到兩人消失在樓道里,她才有些茫然地走出那個安靜如無人的小區(qū)。
街頭還是熱鬧的時刻,只有安然感覺孤單,穿過熱鬧的大排檔,穿過人頭攢動的商業(yè)街,安然的眼里卻空無一物,她的痛苦有誰知道?
不知不覺安然來到電臺前的廣場上,迎面高大的電視轉(zhuǎn)播塔閃閃發(fā)光,如同刺入黑夜的利劍。曾經(jīng)以為這里是她人生夢想的終點——做知名女主播,發(fā)出這個城市上空最動聽的聲音,安然以為這樣她就可以戰(zhàn)勝面容丑陋帶來的自卑,以為這樣便能脫離俗眾成為大家追捧的偶像,可如今真相顯現(xiàn),仿佛一切都如玩笑,安然內(nèi)心自信的大廈頃刻間塌成廢墟。
第二天上午安然給胡剛打電話,讓他回來一趟,說有事要談,胡剛卻拒絕了,撒謊說他還在新加坡。安然冷笑,說,我知道你在哪,你不回來我就去法院起訴離婚。胡剛聽這話,想了一下,才說,那就下周,下周我去找你。安然想想也不急,就答應(yīng)了。
4
黃老板又來電話約安然,安然明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她還是答應(yīng)了,而且特意請了假,把見面的時間安排在晚上。
吃飯的時候,黃老板問安然看了那些資料有什么感受,安然用眼白翻了他一眼,語氣堅硬,要你管?黃老板訕訕的,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我找人幫你出出氣?安然停了手里的動作,說,這個倒是好主意,不過我不想讓我老公缺胳膊少腿,只想讓他老老實實地回家,這個你也有辦法做到?黃老板笑,說,當然!對付小三不能手軟!大家不是經(jīng)常說嘛,只有想不到?jīng)]有做不到!這件事,只要你想,我都能幫你!安然反問,你怎么幫?黃老板有些得意,說,簡單,讓那個女的退出!安然冷笑,說,她好不容易傍到一個有錢人,怎么舍得放棄?黃老板哈哈大笑,說,安然老師你是太老實了,看我的吧!安然點頭,說,那就看你的本事。黃老板興奮起來,眼神變得曖昧,低聲問,那,安然老師你怎么報答我???安然不吭聲,嘴巴里含著一塊土豆,硬得難以下咽。
兩人在床上的時候,安然發(fā)現(xiàn)伏在自己身上的黃老板一直閉著眼睛,咬牙切齒的樣子,顯得十分吃力,這讓她心里暗笑,充滿了鄙視。不知怎么就想起張主任來,那個中年男人讓她感受到的快樂難以言傳。這么一想,內(nèi)心不由傷感起來。等黃老板軟成一團,安然用力推開他,把自己鎖進了衛(wèi)生間,轉(zhuǎn)頭時,鏡子里的自己面目猙獰。
黃老板再次顯示了他的江湖本色,周末的晚上,等安然下班回到家,竟然發(fā)現(xiàn)胡剛在客廳里看電視,安然進門,胡剛轉(zhuǎn)頭看她,一臉怒氣。安然心里一驚,表面還很鎮(zhèn)定,并不理他,自顧自地換了衣服,洗漱上床。躺在床上,安然聽見胡剛把電視聲音調(diào)得很大,安然想笑,沒忍住,用毛巾被捂住嘴,笑出了眼淚。
那之后,胡剛每天晚上都會回來,兩人分睡兩個房間,陌生人一般。
電臺里的工作果然有了變化,張主任將白天的一檔消費節(jié)目轉(zhuǎn)給安然。那天張主任交代工作時,特意壓低了聲音說,這節(jié)目收入不錯,你先干,低調(diào)一點。安然心里感激,臉上表現(xiàn)出來,張主任卻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最后還跟她握了握手。
因為節(jié)目是新辦的,前期的工作很多,安然的日子一下子變得充實起來。
那段日子,安然每天四處奔波聯(lián)系節(jié)目嘉賓、找節(jié)目贊助商,她把自己能想到的人都聯(lián)系一遍,忙碌讓她忘記了很多事。張主任也很幫忙,給他介紹了幾個大客戶。那幾個客戶很給張主任面子,二話不說就轉(zhuǎn)錢過來。等錢到賬,安然馬上取了提成,約張主任一起吃飯。
吃飯的地方是張主任選的,怕同事看到,他們一直跑到北市區(qū)。等安然把裝錢的紙袋悄悄推給張主任時,張主任只是捏了捏,又推了回來。
安然疑惑地看著他,張主任笑說,你留著吧。安然搖頭說,這是你應(yīng)該得到的。張主任說,你賺錢不容易。頓了一下,又說,前幾個月你主持晚間節(jié)目又沒什么獎金,這個,算一點補償。這話讓安然心里一軟,差點流出了眼淚。
張主任喝了一口酒,感慨道,安然,你的個性是太強了,人混職場,總有高低不平的時候,該低頭就低頭。安然點頭。張主任說,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得罪了誰都是在給自己斷后路。安然抬頭看著張主任,他的臉在她淚眼里慢慢模糊。張主任說,你別哭啊。說著伸手過來給她擦眼淚。
那天晚上,安然本來下了決心:只要張主任開口,讓她去哪里開房她都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但張主任的妻子不斷打來電話,擾亂了約會的氣氛。張主任有些歉意地問,要不,我們回去?安然點點頭,沒說什么,心里藏著委屈,仿佛被冷落的怨婦。
安然一直搞不清楚張主任為什么會對她那么關(guān)注,電臺里比安然漂亮的女主播很多,比她有才氣、性格又好的女孩也很多,但張主任卻對她格外關(guān)照,這讓安然一想起來就有些坐立不安。
因為準備充分,更因為安然的用心和勤奮,她主持的新節(jié)目第一個月的收聽率就沖進了電臺的前十名。隨著節(jié)目的熱播,廣告收入也快速地增長,電臺里再沒人輕視安然的存在,這讓她有點飄飄然。
令安然意想不到的,還有胡剛對她的態(tài)度。
那天晚上,胡剛主動開口,問安然,聽說你現(xiàn)在主持一個消費節(jié)目?安然正在給自己泡茶,聽他這話,停了手里的動作。胡剛又問,價格多少?安然遲疑了一下,幾乎是賭氣道,廣告時間都滿了。說完扭頭回自己房間。
胡剛卻在她身后哈哈大笑,說,滿了?你還真拿自己當回事!就你們那個爛節(jié)目,我出錢都能全包下來。走到門口的安然突然轉(zhuǎn)身,冷笑道,行啊,你胡剛有本事,買啊!你不買就別姓胡!胡剛有些軟了,但嘴巴還是硬,氣惱地說,安然,你別跟我斗氣,你以為沒有你我就不能插個廣告?咱走著瞧。
安然笑了,不再理他。
但胡剛還是找了人,在安然的節(jié)目里加進證券公司的貸款廣告。安然得知后,怒氣沖沖地去找張主任。張主任只是笑,笑得安然心里更惱。張主任讓安然坐下,又站起來幫她關(guān)了門?;氐阶约旱淖簧希瑥堉魅尾艔囊欢奄Y料里拿出一張統(tǒng)計表,遞給安然,問,你看這是什么?
那是一張廣告收入表,安然的節(jié)目被畫了紅圈。
安然疑惑地看著張主任。張主任不慌不忙地說,你看的數(shù)字是什么?不等安然回答,張主任說,是錢!安然怒氣未消,說,我才不管這個!我就是不想幫胡剛播廣告,我咽不下這口氣。張主任笑說,女人!女人就是沒見識!安然不服氣,女人怎么了?女人就該受欺負?聽這話,張主任收了笑容,說,誰欺負你了?是胡剛還是錢?安然看著張主任,張主任眼里滿是不屑,道,在我看,有錢就行,為了錢什么不能忍啊!張主任頓了一下,冷著聲音問,你!怎么還和錢有仇嗎?
張主任的話讓安然心里涼成冰,卻又不知如何反駁他。
張主任緩了口氣,說,你可能不知道,這一次胡剛找的人是我們電臺主管業(yè)務(wù)的王臺長。張主任盯著安然,問,王臺長的脾氣你還不了解?安然當然了解,就是這個王臺長,業(yè)務(wù)能力和脾氣一樣大,曾經(jīng)為了電臺直播和市長對罵,可就是這樣他照樣我行我素!安然低頭了,知道再爭辯也沒用。
5
新節(jié)目一上,安然平時的空閑時間就少了很多,連著向錄音棚的黃老板請了幾次假,安然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她打算辭掉兼職,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個兼職讓安然心里越來越緊張,畢竟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黃老板卻不同意,說,只有安然是最合適的配音者,有了她的配音,這些小說才會有下載量。聽黃老板這樣說,安然在網(wǎng)上搜了搜自己錄過的那些小說,不搜不知道,一搜她嚇了一跳,在一個網(wǎng)站上,她錄制的一篇小說竟然超過了三十萬的下載量!
本來還有些猶豫的安然,這次說什么都要退出,黃老板卻執(zhí)拗地挽留,兩個人在電話里爭執(zhí)了半天,黃老板最后找了退路,說,要不我們見面說吧。安然看看四周,也覺得在電臺里說這種事不方便,于是答應(yīng)再見面。
那天他們約在電臺附近的茶館里見面。
一坐下,安然就說自己不想干了,黃老板笑,卻笑得不自然,他說,安然老師,我們都喜歡你的聲音,有你的聲音在,這些小說才更好聽,換了別人味道就不一樣了。安然回了一句,什么味道?還不都是下三濫的味道!黃老板臉色漸變,口氣也比剛才硬了,但話還是說得委婉,安然老師,大家都是出來混飯吃,有需求才有供給,你出來兼職還不是想為社會多做貢獻嗎?好嗓子閑著是社會資源的浪費。安然對這話嗤之以鼻,她說,我就是為了錢!你不要把我出來兼職說得多么高尚。黃老板有些無賴地笑,說,是啊,那安然老師看在錢的面子上也應(yīng)該繼續(xù)錄音啊。安然冷笑,說,要是普通的錄音,我也就勉強做了,這些色情的東西讓我怎么堅持?
看她情緒激動起來,黃老板反而不著急,端了茶喝了一口,好半天才說,現(xiàn)在這事停下來是比較困難。安然問,怎么?黃老板說,這些小說傳播得太廣了。安然問,什么意思?黃老板“嘿嘿”笑了兩聲,安然心里一緊,她追問道,你不是說已經(jīng)做過技術(shù)處理了?黃老板點頭,說,處理是處理了,但我還有母帶啊。安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心里明白,黃老板是在暗示什么。黃老板語氣誠懇地說,安然老師,你不要讓我太為難了,怎么說我也有一大幫兄弟要養(yǎng)活啊。
安然心里嘆息一聲,覺得自己早該想到黃老板是什么貨色。黃老板看她不說話,口氣婉轉(zhuǎn)地勸,安然老師,你也別著急,我今天和你見面也是想找個折中的辦法。安然冷著臉,黃老板不以為意,繼續(xù)說,既然安然老師這么不樂意,我不會勉強你,反正這個錄音棚的租期也快到了,如果安然老師真不想配音,我也準備停了這個業(yè)務(wù)。安然看著黃老板,不知他這話有多少真實的成分。
安然跟黃老板討價還價的結(jié)果,是她再錄最后三期。安然最后還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要黃老板把她錄制的母帶全部銷毀。黃老板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氣氛緩和了一點,黃老板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了胡剛的事,吹他怎么帶兄弟上門刷油漆,怎么用暴力逼那個女人就范。黃老板只當閑聊,安然卻聽得心里一驚一乍的,最后還感慨了一句,現(xiàn)在當小三真不容易。黃老板聽了,笑她心軟,說,現(xiàn)在這世道,小三都不是一般人,就說你老公泡的那個妹子吧,生猛得很,我們上門找她,她就拿刀亂砍,說要同歸于盡。頓了一下,黃老板又說,反而是你老公絕對一個人渣,小三被人打,他自己跑了,等我們追到他公司,他一口咬定不認識那女的。黃老板說到這里,哈哈大笑,笑得很狂,引得周圍的客人都轉(zhuǎn)頭看他們。
安然問,后來呢?黃老板慢慢平靜下來,“哼”了一聲,說,后來?哪還有后來!安然疑惑地看著黃老板,黃老板喝了口茶,說,那女的跑了!房子都被她賣了,你老公算是吃了啞巴虧。
那天,黃老板堅持開車送安然回電臺,路上堵車的時候,黃老板問安然,怎么不自己開車?安然隨口說,想開,沒錢買。黃老板笑,說,那我送安然老師一輛吧。安然搖頭,心煩意亂地,沒心情和他細說。
那次見面以后,安然又去了錄音棚,過程和以前一樣,錢卻多了一倍,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也沒想過拒絕。等三次結(jié)束,黃老板打電話再約她吃飯,她也沒有拒絕。
6
兩人吃飯的地方還在以前去過的那家海濱假日酒店。
見了面,黃老板說今天是他的生日,這么多好事湊在一起,一定要多喝幾杯。黃老板的話,讓安然的態(tài)度緩和了很多。
兩個人在臨窗的位子上坐定,黃老板感慨地說,以后可能再也不能跟安然這樣面對面吃飯了。安然心里暗笑,覺得黃老板的傷感莫名其妙,他們本來就是簡單的金錢關(guān)系,離開了利益,還有什么可珍惜的?這么想,安然說,還有一件事,那些母帶……黃老板笑笑,說,安然老師放心,那些母帶留著就是炸彈,我們也怕??!安然點頭,感覺他說的是實話。黃老板又說,不過全毀掉也怪可惜的,我留了一盤最好的,準備送給安然老師當個紀念。說著,黃老板曖昧地笑著。安然搖頭,說,我不要!黃老板還是笑,說,反正上午我已經(jīng)寄出來了,安然老師收到了自己處理吧。
這話讓安然有些尷尬,扭頭向窗外張望。退潮,海水退得很遠,夕陽的余暉染紅了濕漉漉的沙灘,一片金燦燦的粼光。
等轉(zhuǎn)過頭來,黃老板正將一把車鑰匙遞給安然,安然疑惑地看著黃老板,此刻黃老板倒有幾分靦腆,小聲說,安然老師,這個是我送你的禮物,你一定要收下。安然笑說,你過生日應(yīng)該是我送禮物,怎么反過來了?黃老板卻搖頭,說,這是我的心意,請你收下。說完把車鑰匙塞進安然的提包里,安然盯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黃老板坐直了身體,用手指了指窗外停著的一輛白色轎車,說,就是普通的車,沒多少錢,小禮物。安然動搖了,但她還是說,我早就發(fā)誓不開車了。黃老板說,發(fā)誓?發(fā)誓算什么,活著就不要騙自己。安然竟被這話莫名其妙地打動了。
上菜的時候,黃老板說,安然老師,不瞞你說,我這幾年心里一直有兩個愿望,今天都實現(xiàn)了。黃老板頓了一下,等著安然接話,安然卻很冷淡,黃老板有些尷尬,但他還是說出來,第一個愿望是能見到我的偶像——安然老師,第二個愿望就是送一份禮物給我最喜歡的安然老師。在電臺工作十年,送東西給安然的粉絲太多,以至于她不再有任何感覺,可今天黃老板的這些話,真的觸動了她的心懷。
安然爽快地拿起酒瓶給黃老板倒酒,邊倒邊說,說,行??!既然黃老板這么想送我禮物,那我就收下了,就當我暫時保管。她的話讓黃老板開心起來,笑出滿口白牙。
那夜兩人喝了很多酒,黃老板喜歡聽安然聊電臺里的那些事,安然就順著他的意思一路說開,她給黃老板講劉姐的風流韻事,沒想到黃老板也知道劉姐,原來每天晚上劉姐主持的治療性病節(jié)目,都需要打電話進直播間的托兒。黃老板也打過,他說,一次五十塊,都是醫(yī)院花錢。聽這話,安然不由哈哈大笑。
安然又說了很多,見到的、聽到的,安然一股腦兒說出來,連她都想不到自己會這么八卦。初入社會時,電臺對于安然來說,充滿了神秘感和難以說清楚的誘惑,等她真的進入到那個生態(tài)圈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一切丑陋和人性之惡都藏在金玉其表之下,這曾讓她倍感失望,這或許也是她能接受與張主任的婚外戀的根本原因。
想到這些,安然就嘆息自己明白得太晚。早先她主持情感節(jié)目的時候,有過那么多男人追求,有權(quán)的、有錢的,她都拒絕了,因為她的心太高了,連她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可笑。想著、說著,酒就喝多了。
等進了房間,安然卻清醒起來,看著黃老板給她脫了衣服,又把自己扒光,她覺得有點好笑。黃老板太瘦了,瘦到安然都不忍心看下去,她閉了眼睛想著白天電臺里的事情。看安然木木的,黃老板以為她喝多了,爬上來,又從旁邊拉了一塊毛巾蓋住了安然的臉。
這個舉動讓安然有點不高興,她猛地拉下毛巾,卻看到黃老板正戴著耳機、閉著眼睛在她身上運動,一臉陶醉。
安然想都沒想,一把拉下黃老板的耳機,不用靠近耳朵,她已經(jīng)聽見耳機里傳出的自己的聲音,那是一篇情色小說中的一段,直白而露骨。
安然出其不意的舉動讓黃老板整個人都僵住了,定格一般,安然感覺到他身體的迅速綿軟。黃老板從安然身上滾落下來,過了好半天,他才掙扎著坐起來。黃老板臉色陰沉地往身上套衣服,衣服被耳機掛住,拉也拉不動,這讓他有些惱怒,用力一拽,耳機連著的手機被甩到了對面墻上,手機摔碎了,碎片紛飛。
安然呆坐在那里,木然地看著黃老板。
穿好衣服的黃老板靠著墻,好半天才說,既然你都知道了,不如大家說得明白一點。安然木然地反問,說什么?黃老板猶豫了一下,才說,其實也沒什么,我就是喜歡安然老師的聲音。說到這,他的語氣換了,低頭說,從我來這個城市第一天開始,從我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我就被你的聲音迷住了。黃老板嘆口氣。安然看著他,猜想著藏在這個瘦男人背后的那些故事。黃老板卻不往下說了,只盯著安然看,看得安然反而不自然起來,她抓起被子裹住赤裸的身體。
黃老板似乎在等安然說點什么,他的局促都掛在臉上。好半天,安然聲音低沉地問,你,真的只是喜歡我的聲音?黃老板點點頭,說,我喜歡聽安然老師說話,每一句話都喜歡。安然突然覺得自己很失敗,到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在黃老板眼里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她可以沒有臉,沒有身體,只要有嗓音就能行了,這種被無視的痛苦令安然全身冰冷。
安然站起來,一件一件穿好衣服。黃老板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穿好了,安然轉(zhuǎn)頭說,我們走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別敗壞了好情緒,我們一起出去兜兜風吧。說著,安然從包里翻出那把車鑰匙。她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她的聲音柔軟得讓人骨頭酥軟,黃老板被催眠一樣,毫無抗拒的力量。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店,夜風習習,令人沉迷的夏夜。
安然打開車門,她對黃老板說,我開吧。黃老板有些擔心地看著她,問,你?行嗎?安然笑笑,說,沒事,我有五年的駕齡。等坐上車,安然把著方向盤,想了想說,我們就去濱海路,那里車少。
濱海路遠離市區(qū)。
車子順著大路一直向前,車燈劈開夜幕。大海在道路一側(cè),黑沉沉的一大片。安然問,你喜歡我的聲音?黃老板回答說,是啊。安然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說,那好吧,今天你過生日,我來給你做現(xiàn)場直播。說著,她伸手過去,拉開了黃老板的腰帶,這個動作讓黃老板一臉驚詫。安然卻不理會他是否愿意,一只手在黃老板下面動作,一只手扶著方向盤。然后她清清嗓子,朗誦起她能想到的某一個充滿情欲的小說段落。
安然朗誦得很認真,好像自己正在直播間里播出的財經(jīng)特寫。安然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再開車,人不能第二次犯錯,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只有開車時的瘋狂可以讓那股如火般燃燒的怒氣噴薄而出!情色小說開始讓安然內(nèi)心的欲火升騰起來,越往下讀她的情緒越加癲狂,手上的力氣在不斷加大,她已不再關(guān)心黃老板是怎樣的驚恐萬狀、怎樣的疼痛尖叫,她完全迷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車在加速,迎著車燈飛來的各種昆蟲仿佛雨點,撲死在車窗上,安然只是近于本能地不斷扭轉(zhuǎn)方向盤,回避著一個一個狹窄的彎道,每次轉(zhuǎn)彎,汽車都會發(fā)出令人心顫的刺耳尖叫。
不久,一聲巨響之后,安然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無數(shù)碎片,還有,兒子小小的身體從眼前劃過,她伸手去拉,卻怎么也夠不到他,他在空中掠過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溫柔的笑容,兩顆剛生出的小牙齒在黑暗里閃著白光……
7
安然再次醒來時,人已在醫(yī)院,全身纏滿繃帶??吹剿褋恚贻p的護士跑去喊醫(yī)生。安然聽到每個人都在說,她能活著是一個奇跡,當然是奇跡,斷了七根肋骨,一根腿骨,還摘掉了破碎的脾,安然竟還能醒來!黃老板沒有迎來奇跡。因為沒有系安全帶,車子劇烈扭轉(zhuǎn)時,他被拋到了山崖下,摔得面目模糊。
安然的姐姐拿來鏡子,安然在鏡子里看到的是一張沒有任何毀損的丑臉。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她的身體都快被車禍揉碎了,可臉上沒留下一點傷疤,誰看了都覺得她傷得并不重。
安然的姐姐是從老家趕來的,因為這個城市里安然再沒有親人。姐姐比安然大很多,面容凄苦。安然清醒以后,姐姐跟她說起胡剛,說他只來過一次。姐姐說,他就知道抱怨!安然問,他抱怨什么了?姐姐說,還不是以前那些事?姐姐說到這里,拿眼睛看安然。安然笑了,心里已猜到胡剛會說什么。
上一次車禍里,安然失去了兒子。那次意外成了她心里最大的傷口。她發(fā)過誓,再也不開車,可這才過了幾年,她便再次遭遇翻車。安然心里突然灰暗起來,沒人會知道,這一次的車禍是她自己的故意。
沒有死,有一點遺憾,醒過來,又有一點小慶幸。安然不斷地被這樣的情緒折磨著。
姐姐說,胡剛還問那個男的呢,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安然眼前浮現(xiàn)出黃老板的瘦臉,到這個時候,她還不知道黃老板到底叫什么名字。
換在以前,安然一定聽不進姐姐的嘮嘮叨叨,這一次她聽進去了,死里逃生,她的心變大。安然勸姐姐,說,沒關(guān)系,胡剛只是盼著我死了,如果我真醒不過來,他就解脫了。姐姐看著她,搖頭,什么也沒說。
活過來就要面對各種現(xiàn)實問題,車禍的判定、傷情鑒定等等,一堆麻煩事。沒人的時候,安然能慢慢回憶起那天的整個經(jīng)過,心里還有點替黃老板感到不值,想起他過生日自己竟然沒有問問他多大年紀,又想,其實黃老板對她是不錯的,即使他只喜歡自己的聲音,也沒什么過分的,安然甚至還想,也不知道他最后時刻,到底喜歡不喜歡自己朗誦的那個沒頭沒尾的情色故事。
住院的幾個月里,張主任來的次數(shù)最多,連姐姐都看出兩個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每次張主任在,她都會知趣地走開。只有一次,張主任問起那個死在山崖下的男人,安然搖頭不說,張主任嘆口氣,說,我還是不了解你。安然笑,問,你想過了解我嗎?這話讓張主任愣了一下,再無話。從那天開始,張主任來得更勤了,陪安然的時間也更久,兩個人聊了很多,安然也知道電臺的一些變化,比如王臺長被替換,接著被調(diào)查,王臺長不服氣,和調(diào)查的人動了手,再比如辦公室主任老安然涉嫌貪污,第一次找去談話就說了很多。還有就是電臺體制的變化,電臺和電視臺節(jié)目實現(xiàn)同步聯(lián)播,各部門都進了很多年輕貌美的女孩,老直播們壓力倍增。
安然問起自己的那檔節(jié)目,張主任說,停了。安然問為什么,張主任輕描淡寫地說,新臺長有新想法,原來的節(jié)目大部分都合并了。這話讓安然憂心忡忡,她問,那我以后怎么辦?張主任笑,說,別擔心,有我吃飯的地方就有你喝湯的去處。一句話說得安然心里暖暖的。
住院住到秋天,安然實在想回家了,姐姐也勸不住,就幫她辦了出院手續(xù)。張主任親自過來接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還握住安然的手。張主任大筆一揮,給了安然整整一年的休假,這讓安然很感激,不過出院以后兩人見面的機會反而少了很多,張主任太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兩人都不想太過招搖,電臺從來都是是非很多的地方。
胡剛每天上班下班,幽靈一樣來去,對安然的身體不聞不問,安然也當他是空氣,她在自己的房間里裝了肢體恢復(fù)器,每日練到滿頭大汗。
安然和胡剛再次爆發(fā)沖突是那年冬天。
一天深夜,安然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胡剛正在翻她的錢包,而且已經(jīng)從里面拿出了她的身份證,安然大吼一聲,你干什么!胡剛嚇了一跳,卻不說話,拿了身份證就往門外走。安然撲過去,拉住胡剛的胳膊,但她哪里搶得過人高馬大的胡剛。
安然急了,抓起桌子上的瓷杯扔了過去。瓷杯打在胡剛的頭上,又跌碎在地上,發(fā)出很大的響聲,兩個人都愣了一瞬間,胡剛先自清醒,伸手抓住安然的頭發(fā),很用力地拉著往墻上撞去,“咚”的一聲,安然疼得直吸氣。
當天深夜,胡剛離家出走。第二天一大早,安然就到派出所掛失了自己的身份證,可她知道這么做根本阻擋不了胡剛想做的事情。
8
無助的安然能想到的人只有張主任。
張主任跟安然約在北市區(qū)見面。安然搭出租車到北市區(qū)時,路過黃老板的錄音棚,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開始拆遷,外面豎起了巨大的廣告牌,說是要建亞洲最大的洗浴中心。安然不由又想起黃老板來,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記不起他的面目。
張主任來晚了,一再道歉,安然把前夜打架的事說了。張主任聽了,笑,說,你們還是年輕,要真是老胳膊老腿,打架都沒力氣了。張主任一句玩笑話本想讓安然開心,不料卻觸動了她的傷感,她哭了起來。張主任慌了手腳,緊張地四下看,小聲說,別哭,別哭,總有辦法的。
安然平靜下來,張主任才說,其實以前我就想跟你說說胡剛的事。張主任盯著安然,看她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才又說,胡剛的公司要破產(chǎn)了,這個你不知道吧?安然搖頭,張主任說,就是你休假這段時間出的事——胡剛把證劵公司大客戶的一筆錢挪出去,入股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這家公司開發(fā)的項目剛開始挺順利的,可后來就出問題了。安然問,什么問題?張主任說,沒有手續(xù)。頓了一下,又說,這事被人舉報了,一追查,公司賬目上才幾千塊錢,錢啊,早被大股東偷偷轉(zhuǎn)走了!安然似懂非懂地聽著,不上班,她好像活在世界之外。張主任說,活該胡剛倒霉,那個大客戶四處告,法院就把胡剛列進失信黑名單,他的事都上新聞了。安然問,失信黑名單?張主任點頭,說,是啊,上了黑名單他連酒店都不能?。堉魅斡终f,他偷你的身份證估計是想借用你的身份,你有沒有掛失?安然點頭,說,我昨天掛失了。張主任嘆口氣,說,那就好。胡剛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錢,他和你沒了感情,不會在乎你的死活,偷拿你的身份證可能只是開始。張主任語氣誠懇地說,我看你們的關(guān)系到最后也就是恩斷義絕,所以你現(xiàn)在多做準備,什么事情都要考慮周全,別等出了問題再慌手慌腳。說著,張主任的臉上就有了憐惜的表情,伸手過來拍拍她的臉,安然沒有躲閃,任張主任粗糙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張主任放下手,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擔心,如果有事我會幫你。他這話讓安然差點又流了眼淚。
換了兩次茶,茶館里只剩下他們兩個,張主任突然變得神神秘秘起來,他說,今天見你還有一個事。說著他從提包里取出一個信封遞給安然。張主任說,這個,你拿著,幫我保管。安然打開,里面是一把鑰匙和一張寫著數(shù)字的字條。安然不解,張主任低聲說,這是長途客車站保管箱的鑰匙。安然問,怎么給我保管?張主任一臉嚴肅,說,別問太多。安然不吭聲了。張主任說,有些事你最好不知道。
雖然張主任如此囑咐,但安然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她去了長途客車站,找到了那個保管箱。里面是一個旅行箱。旅行箱里是錢,很多,多到安然做夢都想象不到。
安然沒想到胡剛會將車庫的門鎖換掉。車庫臨街,前面有可以折疊的鋁合金大門,后面有一道小門直通樓梯。原來堆了很多舊書,安然臨時想去找兩本來看,不料下樓才發(fā)現(xiàn),車庫前后的門鎖都被換了。
等到了晚上,安然下樓,見車庫里亮著燈,她沖過去敲門。胡剛拉開門,顯然沒料到會是安然,遲疑片刻,他猛地關(guān)上門。安然氣惱地用力砸門,邊砸邊叫,胡剛!你有本事出來!像只烏龜一樣!你還是男人嗎?但車庫里卻再無聲響。
第二天安然找來鎖匠,打開車庫的門。車庫里一片狼藉,修理工具凌亂地散放在地上,中間還堆著快餐盒和用過的泡面紙碗,空氣里彌漫著七葷八素的味道。車庫里有水有電,但沒有暖氣,能看到的一切都覆蓋著冰冷的寒意。胡剛晚上一定是睡在車里的,安然想。她在空蕩蕩的車庫里走來走去,不知道要找什么,最后,她鎖了門出來——他愛住哪里就住哪里吧,和她安然有什么關(guān)系!
一個人待久了,總會胡思亂想,而那些念想里存了太多的恨和委屈,安然想給張主任打電話,可又不忍給他增添麻煩,這種躊躇和猶豫令她心力交瘁。反而是張主任經(jīng)常發(fā)來微信,問候她的身體。有一天中午,張主任突然給她打來電話,聲音很急地問,你現(xiàn)在住的房子產(chǎn)權(quán)是誰的?安然反問,怎么了?張主任說,我剛才跟電視臺的人去房地產(chǎn)市場采訪,閑著沒事,幫你查了一下,你和胡剛兩個人的名下都沒有房產(chǎn),這個很奇怪啊。張主任的話如同晴天霹靂!張主任說,你有空去查查吧,那這事可非同小可。
放下電話,安然馬上跑到房地產(chǎn)管理中心,查詢的結(jié)果是胡剛已經(jīng)把他們夫妻共有的房子賣掉了,市場里還留了買賣合同的復(fù)印件,上面約定三個月以后交房子。這結(jié)果讓安然真的慌了。
9
安然徑直沖進胡剛的辦公室。胡剛的公司里只剩下總經(jīng)理辦公室打開著,里面堆滿了雜物,胡剛正在辦公桌前發(fā)呆。安然坐到他對面,胡剛看了她一眼,問,你來干嘛?安然問,你把房子賣了?胡剛沒說話。安然問,為什么?胡剛手一揮,說,你都看到了,公司需要用錢。安然冷笑,反問,房子是你一個人的嗎?胡剛不吭聲,一副不想爭論的樣子。安然說,你以為背著我就能把房子賣掉?胡剛一臉無賴,說,賣了就賣了,想告我?去告吧。安然說,怎么?你真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胡剛說,我做了就不怕你鬧,我的手續(xù)完整,過程合法。頓了一下,他又說,你以為你不到場交易就不能完成?你太天真了,虧你還是個電臺主播。
這話真的激怒了安然,她想不出胡剛做了什么手腳可以順利地賣掉房子,但她不可能任由胡剛這樣囂張到底。安然說,胡剛!到了今天我才看透你!你一直在利用我,從我們第一天認識開始,你就利用我,先是免費宣傳你的公司,然后通過我認識電臺高層,我說對不對?
安然指著胡剛大聲質(zhì)問,胡剛卻半閉著眼睛,一副愛答不理的表情。這表情讓安然忍無可忍,她抓起書桌上的簽字筆,隔著桌子俯身刺向胡剛,胡剛似乎早有準備,突然倒推著座椅,躲過了安然的一擊。
受襲的胡剛快速地跳起來,他繞過桌子,一手抓住安然的手臂,另一只胳膊從后面卡住安然的脖子,安然掙扎著,脖子被卡得喘不過氣來,胡剛并不松手,他在她耳邊語氣陰沉地說,聽著!你這個丑八怪,今天我饒了你,下次你再來這里鬧,看我怎么收拾你!安然用力扭動身體,但一切徒勞,胡剛用了超出她想象的兇狠,緊緊扣住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氣來,有一刻她以為就這樣被他勒死了。
胡剛突然松開手,安然向前撲倒在桌子上,她大口喘氣,這時胡剛已轉(zhuǎn)回桌子后面,冷笑的臉仿佛掛了冰霜,他一字一頓地說,你!以為自己是誰?一個電臺的小主持人而已!真當自己可以翻云覆雨?笑話!你有什么?這最后的一問讓安然突然全身無力,淚水奔涌。
安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怎么爬上了床,她在床上躺了兩天,張主任打不通電話,跑來敲門,安然聽見他的喊叫爬起來開門,一見面就抱住他痛哭失聲。張主任問了事情的經(jīng)過,安慰了很久,還說,他會幫安然找個律師,讓律師出面去對付胡剛。
張主任抱住安然,他溫柔的撫摸令安然難以自持,慢慢地軟倒在這個中年男人的懷里。這一夜安然很想讓張主任留下來陪自己,話說出來,張主任臉上卻有為難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問,胡剛回來怎么辦?安然撇撇嘴,說,他啊,現(xiàn)在像只蟑螂一樣,住在樓下車庫里呢,才不會回來!
安然的話讓張主任定了心神,兩人相擁在床上,說了很多體己話。
張主任平時話不多,只是這一夜說了很多,張主任講他從縣區(qū)電臺一路打拼到市電臺的經(jīng)歷,無數(shù)的人生歷險,無數(shù)的屈辱和折磨。張主任告訴安然,為了當上部門主任,三個候選人用盡了方法,找關(guān)系、送錢、互相陷害,一場看似平常的競聘,卻仿佛諜戰(zhàn)大片一樣曲折和血腥。不過張主任是笑到最后的人,另兩個人的人生也就此改變,一個去了一輩子難以出頭的轉(zhuǎn)播塔,一個去了瀕臨破產(chǎn)的電臺印刷廠。
張主任嘆息說,這個世界里的人際關(guān)系說到底就是你死我活,表面和氣,后背要隨時準備刀槍相對。張主任的聲音很平靜,但這些話卻讓安然忍不住打了寒戰(zhàn)。張主任抱緊她,小聲說,這個世界,別想著別人同情你,要想讓別人仰視,就要主動出擊。
半夜,安然突然驚醒,發(fā)現(xiàn)張主任坐在黑暗里發(fā)呆。安然嚇了一跳,輕聲問,怎么了?張主任好半天才說,沒事,睡不著。安然走過去,靠著張主任坐下,抱住他的頭。張主任的頭埋在安然的懷里,他的臉碰到了什么,拿起來看,竟是那把保管箱的鑰匙。原來,安然把鑰匙綁在項鏈上,掛在胸前。安然笑說,這樣掛著,最安全。張主任在黑暗里點頭。
停了很久,張主任突然問,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會記得我嗎?安然笑了,問,你會出什么事?張主任嘆口氣,說,王臺長出事以后,我心里總是不踏實。安然問,怎么?張主任說,王臺長是我的貴人,我有今天都是他在幫忙。安然伸手摸著張主任的臉,安慰道,不要胡思亂想了。張主任頭埋在她胸前,含糊地說,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清晨安然早起給張主任做了早餐,兩個人在陽光里慢慢吃著,好像前夜把所有的話都說完,現(xiàn)在只剩下彼此的惺惺相惜,這種感覺讓安然恍惚,似乎他們已經(jīng)是相處多年的夫妻。
安然送張主任下樓,走到樓下,她指著一排小門說,那里就是車庫。張主任低聲問,是哪間?安然指了指其中一間。張主任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又抬頭看看門上面的小天窗,小天窗罩著一個排風扇,沾滿了黑色的灰塵。張主任走回來,小聲問,那個是排氣扇?安然點頭,說,里面沒窗子,沒排風扇還不臭死了。張主任若有所思地點頭。
10
那之后張主任又過來了幾次,每次吃了晚飯就急著走,這讓安然心里亂猜,不知他是忙工作,還是怕老婆。
那天晚上,張主任準備回去,拉開大門,卻見胡剛站在門口。張主任有些尷尬,胡剛卻笑得意味深長。胡剛語帶譏諷說,張主任真關(guān)心下屬啊。張主任點頭,表情慌亂。安然看出張主任的尷尬,趕緊走過來,換了冷臉對胡剛說,主任來看我,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說著推張主任道,主任,謝謝你來看我,歡迎下次再來哈。
張主任順著安然的意思,笑著往樓下走,胡剛出其不意地說,張主任,你當心點,不要欺人太甚。張主任遲疑了一下,站在樓梯上轉(zhuǎn)頭,他已經(jīng)換了笑臉,說,胡剛,干嘛說這話,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們之間還有什么解不開的死結(jié)?胡剛冷笑,說,張主任真是心寬啊!你真指望王臺長當烈士,把什么事都擔著?一句話讓張主任的笑僵在臉上,胡剛卻不給他面子,陰著臉道,我告訴你,姓張,別逼人太甚,狗急了還跳墻呢!小心老子把你那些齷齪事都給捅出去!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張主任卻沒吭聲,低頭轉(zhuǎn)身下樓,滿背影的狼狽。
等張主任的腳步聲消失了,胡剛才轉(zhuǎn)身,對安然冷笑,挖苦道,你還真是個好演員??!不得奧斯卡獎埋沒你了。安然一臉冷漠,用身體壓住門,說,廢話少說,你回來干嘛!車庫住著不是挺舒服的嗎?胡剛說,我來就是想告訴你,這房子我已經(jīng)賣了,你趕快搬家。安然怒火萬丈,大聲說,我不同意。說完,也不等胡剛反應(yīng),狠狠地摔上了門。
胡剛在外面用力拍打房門,又想用鑰匙開門,可門鎖已經(jīng)被安然換掉。胡剛在外面叫罵了很長時間,才訕訕地下樓。
門外安靜了,安然才給張主任打了電話,張主任卻沒接,安然一直打,直到那個電話關(guān)機。安然看著手機發(fā)呆,內(nèi)心是無邊的茫然。
張主任再未過來看安然,安然給他打電話,他也只是說工作忙,安然剛說要見面,他就不耐煩,說,都說過多少次了,不見面了。安然不滿,譏諷道,至于嘛!胡剛能把你吃了?張主任辯解道,不是胡剛的問題。安然問,那是什么問題。張主任說,你不懂的,別問了!安然生氣了,說,我不懂你懂,那好吧,我們就一輩子不見面!說完她惡狠狠地掛了電話。
話說得狠,等緩過勁兒來,安然還是會厚著臉皮給張主任打電話,她知道自己的生活離不開張主任的存在。
一個陌生男人的到來,再次打亂了安然的生活。那男人說是來找胡剛的,安然沒好氣地說,不在。男人卻不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合同,說他要跟胡剛商量一下房子的事。男人的話讓安然心里“咯噔”一下,但她很快平靜下來,她知道該來的一定會來。她跟男人說自己是房主的妻子。買房的男人很詫異,說,當初辦手續(xù)的人不是你啊。安然笑說,當然不是我,房主騙了你。買房的男人有些氣憤。安然反而很冷靜,請男人進門。
那天安然告訴垂頭喪氣的買房人,如果想得到這個房子,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作為妻子,從來沒同意賣房子,如果非要打官司,那么大家都很麻煩,所以他不如主動退出買賣合同。買房人怨氣沖天,說,那我的損失怎么辦!我之前付了定金的,現(xiàn)在撕毀合同還要出違約金。男人攤開手,問安然,你說,我的損失怎么辦?安然想了想,說,這些錢由我出。安然這話讓買房人大喜過望。
送走買房的男人,安然自己也有些發(fā)愁,她要支付的那筆錢,絕對超出了她的能力。
想了整個下午,她想到了張主任的那筆錢。
安然給張主任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打通。猶豫再三,安然直接去了長途客車站。
旅行箱擺在客廳當中,安然猶豫再三才打開它。里面有一大沓財務(wù)報表,都被人用筆編了號碼。報表里夾著一個黑色皮面的筆記本,再往下就是用塑料袋包裹的現(xiàn)金,在包的側(cè)袋里,還有用皮筋捆綁的一疊銀行卡。
安然翻了翻那些財務(wù)報表,看不懂,她也沒有興趣研究,只看了下名頭,是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集團。筆記本只用了五六頁,寫的是一些數(shù)字,因為每個數(shù)字都很大,安然猜想這應(yīng)該是錢數(shù)。數(shù)字后面有一些拼音字母的縮寫,似乎代表著什么。安然猜不出什么意思。等翻到最后,她卻看到了一個名字,胡剛。
安然的心無端地加快了速度。
安然把本子和報表重新塞進包里,猶豫了一下,撕開塑料袋,從縫隙里取出一疊疊簇新的鈔票。安然只取夠了自己需要的錢數(shù)。
重新封好旅行包,安然又給張主任打了電話,這一次電話通了,可張主任沒接,直接掛斷了。安然的心不由忐忑起來。那之后,安然每隔半個小時給張主任打一次電話,但張主任一直沒接。
等到了晚上,安然正在吃飯,外面有人敲門,門鏡里是張主任一張有些扭曲的臉。
張主任一進門就問,錢呢?安然問,什么錢?張主任瞪著她,瞪得安然有些心虛,遲疑了一下,問,你說的是保管箱……張主任打斷她,問,錢呢?安然想解釋,吞吞吐吐地說,下午想給你打電話……張主任突然變了臉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面目兇狠地說,快說!錢在哪!安然被張主任的樣子嚇了一跳,她掙脫著他的手,指著臥室說,在里面。張主任聽這話,用力推開安然,快步進了臥室。安然呆了一瞬,也跟了進去。
張主任蹲在地上,在旅行包里翻了好半天,他沒有去數(shù)錢,而是在清點那些報表。點完了,他長出了一口氣。
安然小心翼翼地解釋說,下午我給你打電話……張主任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說,讓我喘口氣。好半天,他才從地上站起來,走到沙發(fā)前,一屁股坐進去。
安然走過去,呆看著張主任。張主任的臉還是陰著的,鐵板一樣冷著。
張主任問,你拿了多少?安然說了一個數(shù)字。張主任問,你要錢干什么?安然遲疑了一下,把上午和買房人達成的協(xié)議說了,她解釋說,自己只是臨時用這些錢,以后會還的。張主任聽完,冷冷地說,算了,你用了就用了,還說什么還!安然辯解道,我真的會還的。張主任說,我說過不用還了!安然無語,好半天才說,我真的不能失去這個房子。
安然想向張主任解釋,這房子對她有多么重要。房子是安然花錢買的,為買房子她拼命工作,省吃儉用;房子的裝修也是安然親自監(jiān)督,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更重要的是這房子里有兒子的氣息!
可張主任卻根本沒有耐心聽她說。張主任語氣嚴厲地說,房子算什么!你得有命住才行!這話沒頭沒腦的,安然聽不明白,想問,張主任卻一臉不耐煩。安然內(nèi)心委屈,但還是閉了嘴巴。張主任低著頭想了一會兒,說,這些錢你拿去用吧,就當我們之間兩清了。安然吃驚地問,你這是什么意思?張主任抬頭看著她,反問,你聽不懂嗎?
安然怎么也不會想到張主任會說這樣的話,會這么冷酷地質(zhì)問她。關(guān)于她和張主任之間的未來,安然想過很多種可能,可現(xiàn)在這樣的一拍兩散是她沒想到的。
她問,這就是你要說的?張主任看著她。安然又問,用錢來結(jié)束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張主任冷冷地問,那你想怎么樣?安然說,我不想怎么樣!說著她瘋了一樣,把桌上的紙幣一把掃了起來,紙幣在空中散開,紛紛揚揚落在地板上、床上和張主任的身上,安然大聲吼道,我不要你的錢!你!真以為給錢就能趕走我?就能跟我兩清?你妄想!安然一臉怒氣地瞪著張主任。
這時張主任倒冷靜,他慢慢站了起來,彎腰拿起旅行包,他聲音冷冷地說,安然,別在我面前裝了!你不為了錢?你不為了錢干嘛去錄那些情色小說?你不為了錢干嘛跟那個開寶馬車的瘦男人鬼混?
這話讓安然驚呆了!
張主任反問,你想否認嗎?錄音帶還鎖在我的柜子里呢!安然想起來了,黃老板說過要給她寄母帶的,耳邊張主任還在說,你得感謝我!要不是我?guī)湍銚踔?,你早被警察抓了!你還能在電臺混?還能這么任性地跟我發(fā)脾氣?
看安然不說話,張主任深深吐了一口氣,伸手摘下落在他身上的一張百元鈔票,說,你不要錢?鬼都不相信!說著,他把紙幣揉成一團,隨手扔在地上,說,安然,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這些錢,你要與不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命都跟這包錢綁在一起了。說著,他舉了舉手里的旅行箱。
張主任的話讓安然不寒而栗。
安然低下頭,她心里已經(jīng)屈服了。好半天她小聲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張主任搖搖頭,說,現(xiàn)在說對不起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你需要的錢我留下,花不花由你,以后,我們就是陌生人。
安然木然地看著面前這個曾經(jīng)對她百般溫柔的男人,而如今他變得讓她認不出來了。
張主任走了,只留下安然一個人在屋子發(fā)呆。直到深夜,安然才想明白,張主任給了她一把鑰匙,同時他還留了一把備用,張主任應(yīng)該是每天都去查看保管箱的,所以才能那么快發(fā)現(xiàn)旅行箱不見了。
11
安然下決心不去動那筆錢。這個念頭折磨了她好幾天,直到那個買房子的男人來敲門。安然縮在臥室沙發(fā)里,聽著敲門聲慢慢消失,聽著男人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她狠狠吐了一口氣,心里生出一點小小的喜悅,那是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的小喜悅。
當然安然想不到還有更沉重的打擊在等著她。
晚上從超市回來,安然在信箱里發(fā)現(xiàn)一個大信封,打開一看,竟然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胡剛已經(jīng)簽了字,并且留了字條,讓她趕快簽字。輕飄飄的一張離婚協(xié)議,幾乎瞬間壓垮了安然。安然扔下手里的東西,直沖到樓下車庫門口,車庫里亮著燈,傳出發(fā)動機的轟響聲,也許是天氣太冷,胡剛打開了車用空調(diào)取暖,安然用力砸門,卻沒有回應(yīng)。安然氣急敗壞地叫道,胡剛!想離婚?門都沒有!我拖也要拖死你!這話一出口,安然自己都愣了,什么時候自己變得像一個潑婦?
安然終于敲累了,她停了手,慢慢轉(zhuǎn)身上樓去,剛剛那么沖動,還不覺得冷,突然松懈下來,才發(fā)現(xiàn)外面空氣都像被凍住一般冰冷刺骨。
這夜,大雪初霽,馬路上少有行人和車輛,安然漫無目的地走著。最終,她還是給張主任打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張主任才接。安然說,我想見你。張主任猶豫一下,說,不是說過了嗎?我們不聯(lián)系了。安然說,來接我,不來,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張主任問,怎么說這樣的話?安然執(zhí)拗地說,來接我。張主任似乎嘆了一口氣,問,你,在哪?
放下電話,安然才發(fā)現(xiàn)大雪又來,雪影被路燈映成飄飛的魚兒,安然癡望著這冰冷而美麗的場景,內(nèi)心流淌著某種說不清味道的悲涼。一場失敗的婚姻本沒什么可挽留的,但真到了要直面的時候,安然卻突然心痛到極點。
沒多久,張主任開車過來,接了安然,張主任把車開到電臺附近,突然停住,轉(zhuǎn)頭看安然,問,你怎么了?安然說,他要跟我離婚。張主任冷淡地“嗯”了一聲,說,這是好事。安然不說話。張主任說,離婚就離嘛,為了這個尋死覓活的,你想嚇唬誰?張主任語氣里滿是譏諷,他的話好像點燃了安然心里的那團怒火,安然突然拉開車門,猛地跳進雪地里,一路埋頭往前跑。
張主任先是吃了一驚,而后也跳下車,喊著她的名字追上來。兩人一前一后在雪中寂靜的馬路上奔跑,四周沉寂里,張主任的喊聲都變得空洞、單調(diào)。張主任終于追上了安然,他一下子并從身后抱住了她。安然用力掙扎,用腳踢著,嘴里喊著,放開我!放開我!不要你管我!但張主任一直用力抱住她,直到她筋疲力盡。
安然扭轉(zhuǎn)身體,在張主任的懷抱里號啕大哭。
兩個人重新回到車里時,安然已經(jīng)平靜下來。
張主任換了溫和的口氣,說,晚上你不要回去了,就住電臺的宿舍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安然順從地點點頭。張主任想了想,問,胡剛呢?安然說,他在車庫里,不給我開門。張主任看著她,好半天才說,這里離電臺很近,你自己走過去,我晚上還有點事,辦好了回來和你聯(lián)系。
安然目送張主任的車消失在大雪里。她一個人慢慢地往電臺走,除了那里,她想不出更好的去處。
直播間里,一檔午夜節(jié)目還沒有結(jié)束,主持節(jié)目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她嗲聲嗲氣地說話,和熱線電話里的某個聽眾調(diào)侃。安然正發(fā)呆,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轉(zhuǎn)頭看,一個打扮夸張的中年女人正看著她笑。安然認出她,低聲喊了一聲,劉姐。女人親切地過來拉安然的手,噓寒問暖。當初改版,劉姐鼓動自己找張主任鬧的那一幕,又浮現(xiàn)在安然腦海里。安然知道她的熱情是裝出來了,也不揭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話。
直播間外的時鐘“?!钡仨懥艘幌?,女人好像想起什么,手忙腳亂地說,該我的節(jié)目了,有空我們再聊。很快,直播間里換了劉姐,年輕女孩推門出來,看到安然,有些驚訝,問了一句,你是誰?安然笑笑,說了自己的名字,女孩一下子跳了起來,激動地拉著她的手,說,??!你是安然老師!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安然笑,虛榮心小小地滿足了一下。
女孩自己介紹說她叫菲兒,是剛來電臺的實習生??磁⒌臉幼?,安然想起自己剛來電臺的情形,也是這樣自信滿滿,也是這樣額頭光潔。
菲兒單身,還住電臺的宿舍,聽說安然要住宿舍,菲兒興奮起來,說,好啊,那就跟我一起住吧,我們房間另一個女孩回家了,有空床。說完,菲兒熱切地看著安然,安然不好拒絕她的好意,點點頭。菲兒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這夜,安然怎么也睡不著,她爬起來,穿了衣服出門,打算去辦公室上網(wǎng)或者看看電影。辦公區(qū)沉浸在一片黑暗里,往深處走,安然卻發(fā)現(xiàn)他們辦公室里有亮光。她很好奇,誰會在這個時候待在辦公室里。
安然躡手躡腳地走到辦公室門口,最里面,張主任的隔斷里有一絲亮光,安然心里釋然,她剛想邁步,卻發(fā)現(xiàn)隔斷里其實是兩個人,一男一女,身體糾纏在一起。凝神去看,安然認出跟張主任在一起的女人,就是今夜在直播間遇到的劉姐,此刻她的上衣被掀開,露出巨大的下垂的乳房,張主任的臉埋在她的胸前,動作著。劉姐努力壓抑著尖叫聲,還是忍不住,仿佛野貓喉嚨里滾過的嘶鳴。
安然不愿意再看下去,她轉(zhuǎn)身回到走廊里。
走廊里很黑,一排排沙發(fā)像蹲在黑暗里的野獸。安然縮進一個沙發(fā)里,把腿抱在胸前,她只想藏身在黑暗中。剛才那一幕令安然感到震驚,她的頭被沖上來的血頂?shù)谩稗Z轟”作響,直到坐進沙發(fā)里,她的身體還在劇烈地顫抖。
過了很久,劉姐一邊整理衣裙,一邊走出辦公室。在門口,她轉(zhuǎn)身抱住張主任,在他的臉上親了又親。等劉姐的身影消失,張主任才開始鎖門,“嘩啦啦”的聲音在黑暗里震耳欲聾。張主任向安然坐的地方走過來,但他并沒有看到安然,他不會想到,從他出門的那一瞬間,安然就再也忍不住淚水滾落。
一片寂靜。
黑暗里,安然的手機突然亮了一下,是微信,打開,張主任發(fā)來的,問她在哪里,安然想了想,回說在睡覺。張主任回復(fù),一切都解決了。安然不知道他這話什么意思,她問,什么解決了。好半天張主任回復(fù),明天你就知道了。安然并不關(guān)心自己能知道什么,她問,你在哪里?張主任很快回復(fù),在家。安然在黑暗中冷笑,隨手關(guān)了手機。
走廊里的暖氣令安然昏昏欲睡,不久她就陷進無邊的夢魘里,在夢里她又看到兒子稚嫩的面孔,他的笑、他的哭,然后是被車禍撕碎的一切,安然在夢里大聲質(zhì)問,為什么!為什么一次失誤就讓我失去一切!但沒人回答她,她感覺自己正慢慢沉入冰冷的海水中。安然就這樣坐著睡到天亮,醒來頭痛欲裂。
安然晃晃悠悠出了電臺,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進家門,安然連衣服都沒脫就翻身上床,剛剛睡著就聽到有人敲門,她不理會,敲門聲不斷,安然實在受不了,起來開門,是小區(qū)的保安,他對安然說,樓下的鄰居說你家車庫里一直有響聲,太吵了。安然睡得昏頭昏腦,問了句,什么聲音?保安不耐煩地說,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安然“哦”了一聲,下意識地取鑰匙,才想起胡剛已經(jīng)換了鎖,就說,我也沒鑰匙,你們找胡剛?cè)?。保安有點惱了,說,我不知道胡剛是誰,趕快下去開門??伤脑掃€沒說完,安然已經(jīng)猛地關(guān)上門。
保安又氣又惱,在外面不停地敲門,安然只當沒聽見。門口的保安惱羞成怒,大聲吼道,你不出來是不是!你不出來,我現(xiàn)在就找人撬車庫大門。安然冷笑,自言自語,隨你便。
不一會兒,樓下就響起“乒乒乓乓”打砸聲,安然走到窗前,看到幾個保安正在樓下撬車庫的門,她拉了窗簾,心里有些幸災(zāi)樂禍。安然回到床前,再次躺下,卻睡不著了,眼睛空洞洞地瞪著,雪白的天花板被看成了灰乎乎的一大片。
又有人敲門,安然心里有氣,跳起來沖到門口,猛地拉開門,還是那個保安,正想破口大罵,保安卻面帶慌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好了!你家、你家車庫里出事了。說完,也不等安然說什么,轉(zhuǎn)身就往樓下跑。
12
安然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張主任的車停在外面的馬路上。見她過來,張主任跳下車,跨過積雪的馬路,伸手小心翼翼地攬住安然的腰,安然卻掙脫了他的手,自己跳上了車,張主任有些尷尬,卻沒說什么。
坐進車里,安然依舊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張主任打開車里的空調(diào)。過了好半天,安然才控制住不再發(fā)抖。她只說了一句,他死了。張主任“嗯”了一聲。
安然扭頭問,是你干的嗎?張主任愣了一下,笑問,你怎么會這樣想?安然說,你說過,一切都解決了。張主任仍然笑著,說,這話有什么問題嗎?安然搖頭,說,一定是你!張主任的笑僵住了。安然繼續(xù)說,你知道天冷,他一定會開車里的空調(diào)取暖;你知道那個排氣扇必須打開,這樣才能隨時排出廢氣;你還知道,如果沒有電,排風扇就不會運轉(zhuǎn)!安然停了一瞬,一字一頓地說,你還知道,如果胡剛死了,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
張主任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反問,你怎么會這樣想?我怎么可能那樣做呢?安然盯著他,說,你會的!以前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什么那么害怕胡剛,我還以為你是怕他知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你怕他是因為別的事!張主任扭頭問,什么事?這次輪到安然得意了,她甚至笑了一下,說,我看到了。張主任反問,你看到什么了?安然一字一頓地說,我看到那個本子里寫著胡剛的名字!
車里靜了下來,只有發(fā)動機發(fā)出低沉的轟鳴聲。
安然吐了一口氣,慢悠悠地說,我還看到了,你和劉姐在做什么!你們就像野獸一樣瘋狂!張主任吃驚地轉(zhuǎn)頭,安然絲毫不在意他眼里慢慢升騰起來的惡意,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知道你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了!張主任咬牙切齒地反問,我是什么樣的男人?安然說,你!你是和胡剛一樣無恥的、下賤的男人!
聽這話,張主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停時,他猛地伸手過來,將安然身邊的車門推開,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下車!你這個丑八怪!你滾下去!
張主任的突然變臉讓安然嚇了一跳,她吃驚地看著身邊被怒火燃燒的張主任。張主任還在說,你這個忘恩負義的丑女人!你下車!當我不認識你!你滾!安然真的被嚇到了,她由吃驚到“嗚嗚”哭出聲來。但張主任毫不留情地推了她一把,安然就像一根木樁一樣,直接跌到馬路上,這一下摔得很重,安然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張主任的車轟然而去。
警察問安然,你丈夫怎么會睡在車庫里?安然說,我們分居。警察問,吵架了?安然搖搖頭,說,沒有。警察問,真的嗎?安然很確定地點點頭。警察問,鄰居說你昨天晚上在樓下大喊大叫,因為什么?安然說,他要離婚,我不同意。警察問,你為什么不同意?安然沒有絲毫隱瞞,說,我不想離婚。安然這話讓年輕警察一臉同情。
警察問安然,你知道昨天晚上你們那個樓停電嗎?安然搖頭說,不知道,頓了一下,又說,反正我離開家的時候有電。警察問,昨天晚上你去哪兒了?安然說,昨天晚上我住在電臺宿舍里。警察問,和誰?安然說,菲兒,哦,菲兒是我的同事。警察點頭,收起了照片和記錄紙,邊收拾邊嘆息,可能是一場意外。
停電。沒有打開的排風扇。開了一夜的車內(nèi)空調(diào)。還有長睡不醒的胡剛。
只有一點無法確定,為什么會停電。
派出所里執(zhí)勤的幾個警察幾乎同時認出安然來,他們都曾經(jīng)聽過她主持的節(jié)目,年輕警察甚至向安然要簽名,因為她的女朋友特別喜歡安然的節(jié)目。安然答應(yīng)了,只是握筆的手總是發(fā)抖,最后她跟年輕警察約定,哪天約他的女朋友出來喝茶。
已經(jīng)快走出派出所了,安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轉(zhuǎn)頭回來。年輕警察疑惑地看著她。安然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說,其實,那不是一場意外。安然的話讓年輕警察目瞪口呆。
安然語氣肯定地說,真的,不是意外。
原載《天津文學》2017年第4期
責任編輯:曹景峰